APP下载

《荀子·成相》篇名考釋

2017-11-12翟新明

诸子学刊 2017年2期

翟新明

内容提要 對於《荀子·成相》篇名及“成相”二字的考釋,歷來多有不同意見,諸家解詁多着重分論二字,而忽略全篇意義。《成相》篇可依“成相”二字的出現位置分爲三篇,從與傳世、出土文獻比較,“成”“相”二字的解詁和其在篇中的位置、語境等方面考論,在各篇篇首出現的“成相”當解爲“成就治業”,篇末出現的“成相”意指“成相體”。以“成相”名篇係因“初發語”,同時兼有以上兩種義涵。

關鍵詞 《成相》 成相體 考釋

一、 歷代訓詁與篇名考釋

《成相》爲荀子所作,漢劉向校讎群書,得“《孫卿書》凡三百二十二篇,以相校除復重二百九十篇,定著三十二篇”[注]王先謙《荀子集解》卷二十,沈嘯寰、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557頁。以下凡引楊倞、盧文弨、王引之、郝懿行、顧千里、俞樾、胡元儀、王先謙等觀點,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成相》原在第八篇,唐楊倞以其爲荀子雜語,遂降在第二十五篇。《荀子》一書在唐以前不受重視,至唐代纔首次有楊倞作注。清代掀起“荀學”熱潮,先是有盧文弨、謝墉校刻本,王先謙彙集盧文弨、王引之、郝懿行、顧千里、俞樾等諸家注解,編爲《荀子集解》一書,爲《荀子》注解之集大成者。王先謙之後,又有劉師培、梁啓雄、鍾泰、高亨、潘重規、熊公哲、楊柳橋、駱瑞鶴、張覺、董治安、鄭傑文等學者對《荀子》一書進行校釋。諸家學説,互有發明補正,但有關《成相》篇名的考釋,各説不一,未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總體而言,對“成”“相”二字的考釋,大體可分爲以下七種觀點。

(一) 以初發語名篇。此爲楊倞觀點。楊倞並謂“雜論君臣治亂之事,以自見其意,故下云‘托於成相以喻意’”。此説諸家無評論。

(二) 成功在相。此説爲楊倞引述他人觀點,以“成”爲成功,“相”爲官職,蓋百官之首。盧文弨首先批評,謂“成相之義,非謂‘成功在相’也,篇内但以國君之愚闇爲戒耳”,王引之謂“楊又云‘成功在相’,稍爲近之,然亦非《荀子》所謂‘成相’也”,劉師培亦謂“本篇明云‘成相竭,辭不蹙’,則楊注後説必不可通”[注]劉師培《荀子斠補》卷三,《劉申叔遺書》,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930頁。。此説爲諸家所不取。

(三) 相,助也,舉重勸力之歌。成相,助力之歌也。此爲朱熹《楚辭後語》觀點[注]朱熹《楚辭後語》卷一,《楚辭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09~210頁。。日本學者久保愛曾引述,其餘諸家觀點多由此引發。

(四) 相乃樂器,所謂春牘。請成相,言請奏此曲也。此説爲盧文弨所發,又謂“審此篇音節,即後世彈詞之祖”。王引之、俞樾皆批評盧氏以相爲春牘。俞樾由此引發,謂:“《禮記·曲禮篇》‘鄰有喪,舂不相’,鄭注曰:‘相,謂送杵聲。’蓋古人於勞役之事,必爲歌謳以相勸勉,亦舉大木者呼邪許之比,其樂曲即謂之相。請成相者,請成此曲也。”鄭玄以送杵聲訓相,俞樾引申爲樂曲。王先謙贊同俞説。劉師培同意其以相爲歌謳樂曲的觀點,但不同意其釋“成相”爲“成此曲”的解釋,又訓“相”爲“柎”,引章絳訓“成”爲“打”之説,謂“成相”爲“奏柎”[注]劉師培《荀子斠補》卷三,《荀子補釋》,《劉申叔遺書》,第930、978頁。。訓“相”爲樂器、樂曲,影響極大,多爲後世所贊同,但以爲是何種樂器樂曲,則有不同觀點。如駱瑞鶴追溯至蘇軾觀點,以歌謳解之[注]駱瑞鶴《荀子補正》,武漢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75頁。;孔繁以爲是一種鼓樂[注]孔繁《荀子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37頁。;張覺同意劉師培訓相爲柎的觀點[注]張覺《荀子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56頁。。日本豬飼彦博則謂“蓋相杵築基之歌,即本邦俚俗所謂地築音頭也”[注][日] 豬飼彦博《荀子補遺》,第二十七葉上,[日] 久保愛《荀子增注》,平安書肆水玉堂梓,日本土岐文庫本,早稻田大學圖書館藏。。

(五) 相者,治也。成相者,成此治也。請成相者,請言成治之方也。此説爲王引之所發,王先謙則以爲於義未洽。

(六) 相訓質,成與誠古字通。此説爲郝懿行引《詩·大雅·桑柔》“考慎其相”舊注爲説,亦諸家所不取。

(七) 成字,成猶重也。今準“成”義爲重、“相”爲謳歌,則知成相二字乃謂重叠之歌。此説爲駱瑞鶴所發[注]駱瑞鶴《荀子補正》,第175~176頁。。駱氏批評諸家觀點,又以“相”爲謳歌,訓“成”爲“重”,獨出機杼,自成一家。

總體而言,“成”字被訓爲“成功”(楊倞)、“成就”(王引之)、“奏、打”(盧文弨、俞樾、劉師培)、“誠”(郝懿行)、“重”(駱瑞鶴),“相”字被訓爲“相國之相”(楊倞)、“舉重勸力之歌”(朱熹)、“樂器、樂曲”(盧文弨、俞樾、劉師培)、“治”(王引之)、“質”(郝懿行)、“謳歌”(駱瑞鶴)等,“成相”二字則有“成功在相”(楊倞)、“助力之歌”(朱熹)、“奏曲”(盧文弨、俞樾、劉師培)、“成治之方”(王引之)、“誠質”(郝懿行)、“重叠之歌”(駱瑞鶴)等諸種解釋。

以上諸家的解釋多是先對“成”“相”二字分别解詁釋義,而後對“成相”進行解釋,以期達成對“成相”的準確定義。事實上,對“成”“相”二字的分别解釋與對“成相”的整體解釋可劃分爲兩個問題。對“成”與“相”進行源流分析自有其必要,但也需要注意到,在荀子前後的時代,“成”“相”二字的解釋與“成相”的義涵是否一定相同?對二字訓詁所得出的結論又是否是《成相》此篇的實際義涵?在《成相》一篇中,“成相”出現的位置、語境不同,其義涵也隨之變化,對“成相”的考釋,仍需要對全篇進行整體把握,且分析其不同的使用語境。

有關於何以以“成相”爲篇名,楊倞解釋爲“以初發語名篇”,即認爲摘篇首句中二字以爲篇名。余嘉錫先生曾考證稱“古書多摘首句二字以題篇”[注]余嘉錫《古書通例》卷一,《目録學發微·古書通例》,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版,第211頁。,自《詩經》至於先秦子書,大多類此。考察《荀子》32篇,以首句中二字名篇者即有9篇,爲《仲尼》《儒效》《議兵》《性惡》《君子》[注]楊倞注稱“凡篇名多用初發之語名之,此篇多論人君之事,即‘君子’當爲‘天子’”,此篇開篇爲“天子無妻”,或當以楊注爲是,但劉向《荀子叙録》已作“君子”,列此存疑。《成相》《大略》《哀公》《堯問》;又有10篇以開篇要語名篇,爲《勸學》《修身》《不苟》《非相》《君道》《臣道》《天論》《禮論》《樂論》《解蔽》。余嘉錫先生又稱“諸子之文,成於手著者,往往一意相承,自具首尾,文成之後,或取篇中旨意,標爲題目。至於門弟子纂輯問答之書,則其紀載,雖或以類相從,而先後初無次第。故編次之時,但約略字句,斷而爲篇,而摘首句二三字以爲之目”[注]余嘉錫《古書通例》卷一,《目録學發微·古書通例》,第211~212頁。,論之甚詳。故楊倞“以初發語名篇”的觀點是正確的,但歷來不爲注家關注,以致糾纏紛紛。

雖然,解決了何以用“成相”名篇的問題,仍需面對對“成相”二字解釋的問題。《成相》篇雖以初發語的“成相”二字名篇,但作爲篇名的“成相”與文中出現的“成相”二字的意義是否相一致,仍然需要深入探討。事實上,儘管《荀子》一書中有19篇以初發語或開篇要語爲篇名,但《荀子》各篇的篇名,多能與各篇的主旨相契合。前舉19篇中,除《大略》《哀公》《堯問》外,均可由篇名考知内容主題,此外的13篇,更是直接以文章主旨確定篇名。這種篇名與文章主旨相應的情況,不同於此前篇名多無實際含義的《論語》《孟子》等早期諸子著作,而更貼近於《管子》《韓非子》《吕氏春秋》等子書。《吕氏春秋》是最早自撰書名的著作[注]余嘉錫《古書通例》卷一,第216頁。,其中八《覽》、六《論》、十二《紀》之篇名,也是作者自定。《管子》《韓非子》與《荀子》均經劉向校讎與重新編訂,孫德謙總結劉向校讎義例有“删複重”“條篇目”“定書名”“謹編次”等條[注]孫德謙《劉向校讎學纂微》,四益宦1923年刊本。,其中“定書名”,是指重新編定一書總名,但書中的各篇名目,是否由劉向重新取定,或是直接繼承前代已有篇名,又當分而論之。司馬遷《史記·管晏列傳》稱“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注]司馬遷《史記》卷六二,裴駰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正義,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599頁。,《老子韓非列傳》亦稱“(非)作《孤愤》《五蠹》《内外儲》《説林》《説難》十餘萬言”[注]司馬遷《史記》卷六三,第2613頁。,是漢時二書已有諸篇定名。劉向《管子書録》稱“《九府》書民間無有,《山高》一名《形勢》”[注]劉向《管子書録》,張舜徽選編《文獻學論著輯要》,陝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頁。,是劉向所校讎的《管子》一書的各種版本,各篇本有篇名,並據此重定;《韓非子》今存各篇亦有司馬遷所見篇名。與以上諸書不同,《荀子》各篇之名,在劉向之前未見著録,引《荀子》文本較多的大、小戴《禮記》與《韓詩外傳》,均未提及其各篇篇名,《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也未涉及。由現存文獻可知,晚至西漢末期時纔由劉向等人第一次對《荀子》全書進行整理,可以推知《荀子》一書各篇的篇名,當是由劉向在重新整理時所編定。

綜上,劉向所定《成相》篇名,既保留了先秦子書以“初發語”名篇的特點,也同時具備以文章主旨定篇名的特點。與其他各篇不同的是,《成相》還是一篇文學性極強的作品,本身便具有“成相體”的文體特徵。淮南王曾作有《成相篇》,《漢志·詩賦略》載有《成相雜辭》[注]《成相雜辭》也當爲劉向整理時所加題名,其命名可能參考了淮南王所作《成相篇》。,可知在漢代已有明確定名的“成相體”,其體例與荀子所作相同。同樣具備文學性的《賦篇》,篇題也體現出了此篇的文體特徵[注]《漢志·詩賦略》小序稱“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荀子·賦篇》之定名,也當得益於時人對賦體的觀念。。因此,《成相》篇名的確立,也得益於漢代“成相體”的名稱。以上兩點義涵,均由篇内的“成相”二字體現出來。以下即由“成相體”與文章主旨兩方面分别論之。

二、 成相體與傳世、出土文獻

前文已對歷代學者對“成相”二字的訓詁成果進行了總結。除了楊倞“成功在相”、郝懿行“誠質”的説法多被批駁,王引之解爲“成治”外,其他諸家的解釋均可歸爲訓“相”爲某種樂器或樂曲,“成相”即爲這種樂曲的演奏,不同點在於對這種樂器或樂曲的具體解釋和其來源的探究。這種訓詁是由對“相”義的追溯而達成,最終探求出“成相”的歌謡樂曲性質,即如盧文弨稱爲“後世彈詞之祖”。如果進一步探究,會發現《成相》所具有的文體特徵。

《成相》篇的體例,顧千里謂“兩三字句、一七字句、一十一字句爲一章,每章凡四句,每句有韻。其十一字句,或上八下三,或上四下七”,盧文弨則謂“此篇通例,兩三字句,一七字句,一四字句,又一七字句,如此五句爲一章也”,王引之亦同。整篇之中,各章末二句以“四七”句式爲主,當以盧説爲是。去掉不合體例的少數語句,此篇體例大體可歸結如下:

○○○,○○○,○○○○○○○。○○○○,○○○○○○○。

實爲“三三七四七”句式,這其中包含了三字句、四字句和七字句。郭建勳先生在論述楚辭與七言詩的關係時認爲“荀子《成相》中的四言句來自《詩經》,而三言、七言句則來自楚騷”[注]郭建勳《楚辭與中國古代韻文》,湖南師範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24頁。。事實上,三七言句式在楚辭外的其他文獻中也已出現。現存先秦傳世文獻中尚未發現與《成相》體例完全一致的全篇作品,但已多有“三三七”句式的出現,如在《詩經》中,“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召南·摽有梅》)、“墻有茨,不可埽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鄘風·墻有茨》)等。此外,《逸周書·周祝解》和《文子·符言》也出現了基本相似的“三三七”句式:

角之美,殺其牛,榮華之言後有茅。凡彼濟者必不怠,觀彼聖人必趣時。石有玉而傷其山,萬民之患在口言。時之行也勤以徙,不知道者福爲禍。時之徙也勤以行,不知道者以福亡。

天爲蓋,地爲軫,善用道者終無盡。地爲軫,天爲蓋,善用道者終無害。天地之間有滄熱,善用道者終不竭。(《逸周書·周祝解》)[注]黄懷信、張懋鎔、田旭東《逸周書彙校集注》(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052~1054、1065頁。

時之行,動以從,不知道者福爲禍。天爲蓋,地爲軫,善用道者終無盡。地爲軫,天爲蓋,善用道者終無害。陳彼五行必有勝,天之所覆無不稱。(《文子·符言》)[注]王利器《文子疏義》卷四,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79頁。

《詩經》中的句式,去掉“兮”“也”字,《逸周書》中去掉“而”“也”等字,多能够符合“三三七”句式,《逸周書》與《文子》中還出現了“三三七七七”的句式,已與《成相》極爲接近。在秦漢以後,“三三七”句式被更加廣泛地使用[注]見支菊生《荀子〈成相〉與詩歌的“三三七言”》,《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3期。。“三三七”句式可能對“成相體”的形成有所作用,但只能説明《成相》的前半部分借鑒了這種句式,而後半部分的形成則無從説明。

1975年在湖北雲夢縣睡虎地發現大量秦代竹簡,其中《爲吏之道》第五欄有韻文八章:

凡治事:

凡戾人,表以身,民將望表以戾真。表若不正,民心將移乃難親。

操邦柄,慎度量,來者有稽莫敢忘。賢鄙溉辥,禄位有續孰暋上?

邦之急,在體級,掇民之欲政乃立。上毋間阹,下雖善欲獨何急?

審民能,以任吏,非以官禄夬助治。不任其人,及官之暋豈可悔。

聽有方,辯短長,囷造之士久不陽。[注]《爲吏之道》,見《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173頁。異體字、假借字據此徑改。

除第六章末句多一“而”字,第八章闕末尾四、七二句外,其他六章句式同《成相》完全相同。雖只有短短八章,但足以證明二者間的相似關係。故此篇整理者稱“荀況曾以這種形式寫成《成相篇》。荀況在秦昭王時去過秦國,又長期居住在楚地,所以《爲吏之道》在這一點上與《荀子·成相篇》相似,恐怕不是偶然的”[注]同上書,第167頁。。《爲吏之道》的篇名爲整理者擇此篇首五字“凡爲吏之道”所加,整理者並稱此八章即“相”,是“當時勞動人民舂米時歌唱的一種曲調”[注]同上。。此前的注家多以爲“相”是一種樂器,引申爲樂曲,爲民間某種歌唱或文學形式,認爲荀子采納這種形式,來宣揚自己的政治理想。他們所采取的論證方法,係由訓詁,尤其是對“相”字的解釋,以得出這一結論。

首次闡發者爲朱熹。他在《楚辭後語》中解釋稱:“相者,助也,舉重勸力之歌。史所謂五羖大夫死而舂者不相杵是也。”[注]朱熹《楚辭後語》卷一,《楚辭集注》,第210頁。其中所稱之史即《史記·商君列傳》:“五羖大夫死,秦國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謡,舂者不相杵。”裴駰《集解》引鄭玄注曰:“相謂送杵聲,以聲音自勸也。”[注]司馬遷《史記》卷六八,第2715~2716頁。鄭注係對《禮記·曲禮》“鄰有喪,舂不相;里有殯,不巷歌”的注釋[注]孔穎達《禮記正義》卷三,《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249頁。。在二著中,“童子不歌謡”與“舂者不相杵”對文,“舂不相”與“不巷歌”對文,《鹽鐵論》賢良亦稱“古者,隣有喪,舂不相杵,巷不歌謡”[注]王利器《鹽鐵論校注》卷六,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2版,第393頁。,則“相杵”與“歌謡”、“相”與“歌”對文,後世解詁中,則多以其爲樂曲。《宋書·樂志》已有記載:“築城相杵者,出自梁孝王。孝王築睢陽城,方十二里,造倡聲,以小鼓爲節,築者下杵以和之。後世謂此聲爲睢陽曲,至今傳之。”[注]沈約《宋書》卷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559頁。俞樾謂“蓋古人於勞役之事,必爲歌謳以相勸勉,亦舉大木者呼邪許之比,其樂曲即謂之相”,駱瑞鶴亦謂“蓋勞役之有節簇者,每以歌謳助其力,因謂其謳聲曰相,此由訓詁可尋者也”[注]駱瑞鶴《荀子補正》,第175頁。。盧文弨首次提出“相”爲樂器,爲“春牘”,後世批評他有關“春牘”的説法,但多同意他解相爲樂器的觀點。劉師培訓“相”爲“柎”,爲一種形如小鼓的打擊樂器[注]劉師培《荀子斠補》卷三,《劉申叔遺書》,第930頁。。由“相杵”這一行爲的本義,引申至“送杵聲”或樂器以歌謳助力,而發展至以歌謳爲“相”,這是從鄭玄、朱熹至清人至近代學者相對一致的觀點。

與民間樂曲説不同,姚小鷗提出不同意見,他從“相”之本義、《成相》文本、用韻及秦簡《爲吏之道》等多方面考釋,認爲“成相雜詞是一種肇始於西周宫廷,流行於秦漢時期的文藝樣式”[注]姚小鷗《“成相”雜辭考》,《文藝研究》2000年第1期,第88頁。。事實上,“成相體”出於民間抑或宫廷,都無妨於對這一文體進行研究。對於“相”緣起的追溯,揭示了荀子《成相》和秦簡《爲吏之道》所使用的文體具有音樂性。可以確定的是,由荀子《成相》和《爲吏之道》所載八章,可以推知“成相體”的基本體例,即在於“三三七四七”句式,五句爲一章,章内押韻。由《成相》相獨立的三篇,可知荀子所作已經是較爲成熟的“成相體”。後代續有仿作,《漢志·詩賦略》載有《成相雜辭》十一篇,已佚。傳世文獻中所能見到的出現“成相”二字的作品,只有荀子《成相》與淮南王《成相篇》。《藝文類聚》卷八九木部下“木槿”條引《成相篇》“莊子貴支離,悲木槿”,注謂“《成相》,淮南王所作也”[注]歐陽詢《藝文類聚》卷八九,汪紹楹校,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新1版,第1544頁。,大概是漢人模擬之作,但原作如何,是否與《成相》體例完全相同,已不可知。但至少可知在漢代“成相體”已經以“成相”命名。

在漢代,“成相體”也被視爲賦體的一種。《漢志·詩賦略》載《孫卿賦》十篇,雖未明言是哪十篇,但一般以荀子《賦篇》中的五篇加《佹詩》一篇、《遺春申君賦》,析《成相》爲三篇,合爲十篇,以湊足《漢志》之數[注]王道昌《孫卿賦十篇考》,北京高等師範學校《國文學會叢刊》第一卷第一號,1922年。。《漢志》“雜賦”類又載《成相雜辭》十一篇,與荀子《成相》篇名相同,則是以“成相體”也屬於賦。以“成相體”爲賦體之一,尚有一佐證。宋玉《神女賦》中有“襛不短,纖不長,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遊龍乘雲翔”[注]蕭統編《文選》卷十九,李善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87頁。之句,雖然其中夾雜了“兮”字,又只是整篇賦作中的單章,但其“三三七四七”的句式正與荀子《成相》相同。宋玉將“成相體”納入到賦體的寫作之中,也表明在先秦時期,已有將“成相體”視爲賦體之一種的可能性。

要而言之,“成相”是當時的一種文學創作範式,其基本體例即爲“三三七四七”句式,以五句爲一章,章内押韻。經由荀子所作《成相》後,這種體裁即被定名爲“成相”,可以將其稱爲“成相體”。從《成相》“成相竭,辭不蹷”“托於成相以喻意”來看,荀子顯然是將“成相”當作了一種寫作的體裁,這裏的“成相”即是指“成相體”。在漢人觀念中,“成相”又被視爲賦體的一種,《漢志·詩賦略》著録有《成相雜辭》十一篇,淮南王作有《成相篇》,均是仿此體而作;宋玉《神女賦》也吸收了“成相體”的句式。這一文學體式影響到了後代的文學發展,尤其是“三三七言”句式。

三、 文章主旨與“成相”篇内義涵

楊倞注《成相》篇名,稱此篇“雜論君臣治亂之事,以自見其意”。此篇主旨,雖在於言治亂之事,但所分三篇(具體劃分見下文),其内容各有不同。三篇各有主題,第一篇主旨在論“世之殃”,第二篇旨在“道聖王”,第三篇則“言治方”。對“成相”二字的考察,還需注意到全篇中所出現的“成相”二字所在的位置與語境。除篇名之外,“成相”二字在《成相》中凡出現6次(所引每章後附所在章數):

請成相,世之殃,愚闇愚闇墮賢良。(1)

凡成相,辨法方,至治之極復後王。(14)

成相竭,辭不蹷,君子道至順以達。宗其賢良辨其殃孽。(22)

請成相,道聖王,堯舜尚賢身辭讓。(23)

觀往事,以自戒,治亂是非亦可識。托於成相以喻意。(44)

請成相,言治方,君論有五約以明。(45)

《成相》56章,分爲三篇,一般將1—22章劃爲第一篇,23—44章劃爲第二篇,45—56章劃爲第三篇。前兩篇之末句均殘缺,且都出現“成相”二字,一爲“成相竭”,一爲“托於成相”。故此劃分頗爲明顯[注]第33章亦有殘缺,李炳海又細分此三篇爲六段,並辨得此三章末句非殘缺,而是用作分段標志。見李炳海《〈荀子·成相〉的篇題、結構及其理念考辨》,《江漢論壇》2010年第9期,第91~92頁。。“成相”雖6次出現,但其義涵並非完全相同。其中第1、23、45章均爲開篇語詞,意義相同。第22、44章爲篇末結束語,意義亦相同。

第1、23、45章之“請成相”均被放置在篇首,必有其義涵。今在李炳海所歸納的篇章結構基礎上經修改後附録於下:

其中,第51章俞樾以爲“祺”“基”二字顛倒,首句當作“請牧基”,由全書體例來看,可從。由此,則可以看到第1、23、45章之首句相同,第12、34、51章之首句亦當相同。第34章首句殘缺,應當作“請牧基,願陳辭”,句内亦押韻[注]王引之、梁啓雄稱“愿陳辭”下脱三字句,李庚芸《炳燭編》卷四、胡元儀《郇卿别傳攷異》則以爲此章章首脱“請成相”三字,均未中其鵠。杜國庠、熊公哲、楊柳橋、龍宇純則認爲所脱爲“請牧基”三字,與本文同,見杜國庠《論荀子的〈成相篇〉》,《杜國庠文集》,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163頁;熊公哲《荀子今注今譯》,臺灣商務印書館1977年第2版,第512頁;楊柳橋《荀子詁譯》,齊魯書社1985年版,第697頁;龍宇純《讀荀卿子三記》,《荀子論集》,臺灣學生書局1987年版,第316頁。。則“成相”與“牧基”對文,用法意義亦當相同。

“牧”字訓爲“治”,“基”字楊倞訓爲“基業”,郝懿行訓爲“設”,爲設施之義,則“牧基”之意爲治理基業。楊柳橋引《方言》“牧,察也”、《爾雅》“基,始也”,訓“牧基”爲“察於始”,又以爲“請”爲“精”之假借字,引《廣雅》“精,論也”,則強爲訓詁,頗爲不類。王引之由《左傳》杜預注引發,訓“相”爲“治”,並從文中出現“成相”“牧基”的字句及全篇來分析,認爲全篇是講述成治之方,即以“成相”爲“成此治”,“請成相”爲“請言成治之方”,“請牧基”亦同。從“牧基”來看,“成”字當爲一動詞,“相”字當爲一名詞,“成相”、“牧基”均爲動賓結構。“成”字訓爲“成就”,“相”字訓爲“治理”,則“牧基”即“治理基業”,“成相”即“成就治業”,二者義同,又各在章首,起着引出下文的作用。

從全篇行文來看,三次“請成相”之後,都緊跟本篇議論的主題:“世之殃”、“道聖王”、“言治方”。三個主題所指向的實際上都是有關治亂之道,“請成相”也就是請言治亂之道,亦即“成就治業”之道。

第22、44章篇末之“成相”二字,則是指“成相”這一文學體裁和所作的《成相》篇。“成相竭,辭不蹷”指本篇“成相”的曲調雖然接近結束,但言辭並不因此而顛蹷;“托於成相以喻意”則指本篇的文字是藉用“成相體”來表達自己的意見。在這兩處,“成相”都作爲一種總結性的成詞而存在,其所指向的,是藉助於“成相體”而完成的《成相》各篇。

通過以上的探討可知,《成相》中所出現的“成相”二字有兩種不同義涵。位於各篇之首的“請成相”中的“成相”,其意爲“成就治業”,與整篇文章主旨相符。位於各篇之末的“成相竭”“托於成相”的“成相”,則是指代荀子所使用的“成相體”與所作《成相》篇。二者分處各篇首末,義涵不同,作用亦不相同。篇首的“成相”格式相同,均有引起一篇主旨的作用;篇末的“成相”則表明本篇至此暫告結束,有總括前文之旨。前代學者每將此二義相混,如王先謙以王引之所釋“成治”爲“義未洽”,即是將其置於“托於成相以喻意”的語境之下。梁啓雄亦有見於此,稱“篇中三句‘請成相’,一句‘凡成相’的‘成相’都是説: 成就相治國家事業。‘成相竭、辭不蹷’,‘托於成相以喻意’的‘成相’都是模擬舂米歌的格調的文藝作品”[注]梁啓雄《荀子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42頁。,儘管其對後者的理解尚有偏差,但實已注意到了“成相”在此篇中的兩重義涵。

值得注意的是,《成相》所劃分的三篇,各篇意旨不同,均是以“成相”爲始終,既以“成相”引出下文,又以“成相”結束上文(末篇則只有始,未有終)。駱瑞鶴以“成”爲“重”,即樂曲中的重奏,則“成相”爲“重叠之歌”,並謂:“凡助勞力之歌,俱重叠往復不已,今亦每有所見,不必古昔。荀卿所作,但用成相曲調,而詞則别造,猶屈原之造《九歌》文辭,亦有古曲所依。”[注]駱瑞鶴《荀子補正》,第176頁。駱氏所稱“成相”爲“重叠之歌”,在《成相》實指爲三重奏之曲。但《成相》既經劉向删除重複、重新編次,則三篇之作,原本未必相連。從以“成相”來完成章節劃分和篇末的“成相竭”“托於成相”來看,極有可能是荀子原作有三篇獨立的“成相體”作品,各篇主旨也不同,經劉向整理而爲一篇,又以“成相”爲篇名。杜國庠亦認爲:“這三篇作品,大概不是一時寫成,尤其是下篇編在‘托於成相以喻意’之後,更不會是上中两篇同時的作品。”[注]杜國庠《論荀子的〈成相篇〉》,《杜國庠文集》,第164頁。這也可以佐證在荀子時代,“成相體”已經是一種發展比較成熟的文學體式。

準此而言,以“初發語”名篇的“成相”二字,也就不僅僅是簡單地采納篇首的“成相”二字,而是包含了本篇中“成相”的兩重義涵。梁啓雄已指出《成相》標題的雙關性[注]梁啓雄《荀子簡釋》,第342頁。。《成相》以初發語名篇,但“成相”二字,一方面契合了本篇成就治業的主題,另一方面也表明或確立了“成相體”的文體形式,將篇中“成相”的兩種義涵融合在了一起。

結 語

綜上所論,“成相”是先秦時期已經存在的一種文學體裁,經荀子改造後形成我們現在所見到的“成相體”,睡虎地秦簡《爲吏之道》中的相似部分也是仿照“成相體”而創作,漢人並有仿作,且確立了“成相”的體裁名稱,惜已失傳。《成相》中出現的“成相”二字,因其出現的位置與語境不同而具有兩種義涵,一是作爲一種文學體式(第22、44章);二是與“牧基”同義,可訓爲“成就治業”(第1、23、45章)。以“成相”名篇,一方面是以“初發語”,另一方面也兼具了“成相”的兩種義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