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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

2017-11-11苏金鸿

大理文化 2017年7期
关键词:村人榕树下聊天

苏金鸿

有一种人,其实,也就是许多人中的一种人罢了。

这种人呢,出外闯荡了几年,或许已经发了财,或许什么财也没发,再就是找了乌七八糟的昧心钱,一旦回到家乡,会有一种衣锦还乡的得意,到处散钱,想让人刮目相看,说自己是如何如何有能耐,如何如何有钱,这虚荣心也就得到了满足。也许,首先是杳无音信,像池塘里冒出来的一个水泡,刚出水面就消失了。或者更像是一条鱼,突然跃出水面,然后,又噗哧一声掉回水里,潜到水底去了。说不定。后来,有了些许消息,不断传到村里。虽然零零星星的,可也算终于有了消息。再后来,突然,有一天,回到了久别的村里。比如,过年吧,他回村来了。说起来,他是邻村的。到这里倒插门,村里知道他媳妇的多得很,可知道他的人还不是很多哩。刚结婚不久。他就到外面打工去了,这说明家里不是很宽裕,有些穷。虽说房屋有一点,但是低矮、破旧,大门就不要说了,没有,只是几块板皮拼凑起来,钉了几颗钉子,外加一把锁。后来,又听说他在外面,做这做那的,没有一个确实的消息。比如,说他在工地上做活,说他在宾馆里当保安,也有说他在城里某小区当门卫。这样一来,在村里,他一直是个传说。他在外面似乎也听到了这些风言风语。这次回来前,他首先往家里寄了些钱,盖了一小幢混凝土的平房,修建了亮亮堂堂的大门。他这次回来后,心里明白,得在村口常常露面,让村人记住他,相信他,说白了,他在村里还算一个生人呢。往往这种时候,再怎么说,兜里还是有几个钱,至少比村里没有出去打工淘生活的人,多那么一点点。即使真的没有多少钱,也要装大款,大把花钱。至少,他用的手机是屏幕可以滑动的那种,还去租车行租了辆轿车,风风光光地开了回来。于是乎,那口气里便多了大话,气也粗起了不少哩。出手大方,买烟抽,不是一包一包买,而是一条一条买,还买那名牌的,那是怕村里人瞧不起自己。喝的是好酒,点菜一大桌,管他吃得完吃不完呢,那是怕村里人说自己没钱。麻将桌上,打小点不打,要打的话,就打五千块一炮的,如果输了,好像无所谓,就会拿出一张银联卡,开上轿车,急匆匆到镇上取钱。再就是,他不管到村里哪一家做客或者是吃饭,都不会空着手去。烟呀,酒呀,礼品呀,手里都会提上一大兜,当然,主人家如果设有收礼摊的,有人专门在那里收礼,这样,他就会在礼簿上挂上几百块钱的礼钱。他这样做,就是一个有钱人的派头,村人都在猜测,他这么有钱,在外这么多年,到底还是发了财呢?还是,他在半道上捡到了一个金娃娃哩?如果不是这样,那他哪能这样出手大方呢?在村里,这事有些蹊跷,针对他,也就有了一些说法。石村也就是一个比屁股大不了多少的地方,住户也就百多户,一有风吹草动,便马上传了个遍。比如,谁家发生了鸡毛蒜皮般大小的事,谁和谁闹别扭,谁和谁偷情或者争风吃醋。当然,就像其他村一样,石村也有好事者,也有爱打听别人的是是非非的人。在这些人面前,人们还是听到了他在说,自己在外发财了。至于发了什么财,也就没有人往下追问,他也神神秘秘的,没往细里说哩。得了他的好处的人,喜滋滋的,也好像神秘了许多呢。这些事,都是过年前的事情了。

村中心的榕树,长得枝叶繁茂,高耸云天。村里就是年最长的百岁老人。也说不清它有多少岁了。一年一年,花开花落,根本看不出它到底长了多么大的一点。或者它开了多少朵花。结了多少颗果,落了多少片叶。而除了雨天,它那盘根错节的虬根上,一辈又一辈,坐了多少闲人,日复一日在聊天。如果农忙,地里活路多,没做完,年轻力壮的下地去了,剩下老弱病残的。背上背着年幼的,手里牵着会走路的,也还是瞅准机会在榕树下聊天。但也只是聊聊,就都回家做饭去了。这种时候,晚上人相对要多一些。有的人,已经形成了习惯,白天下地劳动,已经很累了,洗了脸脚,心里慌慌的,坐卧不安,丢下老婆孩子,宁可不看电视里精彩的电视连续剧,也要到榕树下坐一坐,哪怕聊上几句。也就心满意足了哩。这几天。赶上过年,这榕树下,更是热闹非凡,除了聊天的,榕树下,多了卖小吃的和卖年货的,还有跳舞的,耍狮耍龙的和看热闹的。再就是,穿着新衣服、戴着新帽子的小孩在噼噼啪啪燃放鞭炮。整個石村,遇上逢年过节,就数榕树下人最多,也最热闹了。

这天,好像是大年初二或许初三吧,总之,是过年。石村多年有个习惯吧。说远点呢,这个习惯还是从老祖宗哪里遗传下来的。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在石村,有很多,这只是其中的一件而已。过去,那日子节奏慢。悠悠地过,古人在茶余饭后有足够的时间唠嗑,吹壳子。可这石村人,也会忙里偷闲,这个习惯也还保留下来了哩。就是村中心那棵榕树下,几乎天天都有闲人在聊天。或多或少,都会有人,多则几十上百人,少则十多人,再少,也会有几个人。这些人全都是清一色的男人,没有一个女人会在这里凑热闹。白天似乎少一些,晚上要多一些,如果是月夜,那就会有更多的人,聚集在一起聊天。聊的内容无不包容天底下的大事小事。比如,大到原子弹、氢弹、宇宙飞船,以及战争、国际争端,小到什么青白小菜好吃,什么酒好喝,以及肉价、鱼价涨涨跌跌。这是一个平台,这个平台属于石村的那些喜欢闲聊的平头百姓。国际的、国内的、美国的、俄国的、中国的,这是天下大事。再就是。本省的、本地区的、本县的、本镇的、本村的,这些事,或者从报刊杂志上、广播电视里看到。或者从口头流传知道和亲眼所见。都聊,只要是逮得着的事。都聊哩。说到国际国内刚刚发生的大事,这些人也敢斗胆发表自己的看法。似乎他们就是国家领导人,可以发号施令,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可以摁按钮,发射导弹、核武器,也可以决定一个国家的命运。有时,说这说那,评头论足,甚至也敢骂娘,骂某大人物日脓草包。如果是自己,早就该怎么怎么了。这只是说说而已。说了也就说了。谁还当真呢?一个大头百姓,有时连自家的麻烦事也摆不平。还管得了国家大事哩?让人笑话了。比如,东海、南海争端,乌克兰局势。朝鲜核问题,都是聊天的重头戏。一个石村的小小老百姓。能管得了吗?这个时候,就会无形中自然而然分为了两派,甚至多派。反正,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吹牛皮不上税,也不会惹来麻烦。更不会引起什么纠纷和法律责任,相互之间也不会有芥蒂和隔阂。说了也就说了,就像身边吹过的风。说话间,就吹过去了。也没留下什么看得见摸得着的痕迹。或者就算是一个屁,从屁股里放出去也就放出去了。谁也不会在意和往心里去。凡是石村的男人,来去自由,都可以在这里随便发表自己的高论。说完也可以走人,一会儿,也可以再转回头参与其中再聊。这种聊天,没有人召集,也没有人管理,更没有人主持,谁也不是中心人物,谁也不会高人一等。来来去去的人,聚聚散散的人,发表一通高论或者谬论,争论一通关心的问题或者关注的热点和突发事件,然后,说散就会散了,不再胡思乱想,谁也不会当回事,各人回家抱老婆睡大觉、打呼噜做梦了哩。endprint

榕树下,他的突然出现,让正在聊得欢的村人全都吃了一惊,一时哑了口,闭了嘴。这口无遮拦的地方,是他擅自随随便便就可以闯入的吗?就像大热的天,树林里的知了“吱吱吱”的正叫得热闹,突然有人放了一串炮仗,随之,就寂静了下来,这也就是人们常常说的,噤若寒蝉、鸦雀无声。村人并没有将他视为村人。而是把他打人另类。因为他是来石村做上门女婿的'冈0刚结婚,又出门了,谁也不了解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古不古怪?会不会聊?喜不喜欢聊?聊得拢还是聊不拢?这时的他,好像独狗入了羊群。不搭伴呢。他也愣了愣,这才急忙从兜里掏出名牌香烟,打躬作揖,打一边发了一圈,算是做了一个见面礼的动作。他这么做,也丝毫没有消除村人对他的隔膜和误解。村人叭叭叭在吸他刚刚传的烟,还是懒得理他,从脸上的神色上看,村人是不欢迎他加人聊天的。这是一个特殊的群,要加人,得要得到村人的认可。他也看出了其中的猫腻,说,我刚刚在电脑上和Q友聊天聊累了。我不想和你们聊了,要聊,也改天聊。我有事,得先走了哩,回头见。

他笑嘻嘻地走了后,村人又以他为题聊开了。他们疑惑和感兴趣的是,他一个人也能聊天吗?自己和自己聊,那他一定是神经失常了,这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他和谁聊呢?老婆,还是猪鸡牛马狗呢?聊天。没有伴,这臭小子骗谁呢?不过,有人说,他不是说,在电脑上和人在聊吗?有这可能,不仅和一个世界临近。还可以视频聊天呢。就是,两个人,即使相隔千里万里,也能一个看得到另一个的模样儿,就像村人现在面对面在一起聊。有人有些不信,说是不是在玩把戏,糊弄人呢?这电脑,这些年在石村。还是新鲜玩意儿,和电脑聊天。那对于石村人来说,那更是新鲜事。围绕这一主题,村人又聊开了。聊些什么什么呢?人脑和电脑,到底谁管用。这电脑到底是什么脑,它的样子就像一个铁闸子,没有电,它就是一个无用的东西,是聋子的耳朵,做摆设用的,因此,还是人脑好,长在人的肩膀上,怎么想,想些什么,都由自己做主。有人说,电脑是高科技,一个世界,就装在那么小的一个东西里,真是奇妙。争论来争论去,最后,村人觉得是土包子,少见多怪了,还是信了他刚才走时,说下的话。在和电脑里的人聊天,那也还是聊哩。

不过一会儿,他事办完,转回头了。榕树下,村人开始用异样的目光看他,村人觉得他似乎和刚才的他已经有些不同,至少,他给村人带来了电脑也可以聊天的事实。村人就觉得有些自卑和自惭形秽。有人破天荒给他传了支烟,还说,不好意思哩,抽支害烟。他也不在意,接过烟,点上火,抽了。就有人问他,这电脑上真的可以聊天,咋聊呢?他说了,不仅电脑上能聊,这数字手机也能聊哩?有人在起哄,说他吹牛。他只好从兜里拿出手机,现场和人视频聊天,语音也清清晰晰,是个女人的声音,温柔可人,听了心也麻酥酥的。这回,村人围了上来。村人听得真切,看得明白,说这回算是开洋荤见世面了哩。

村人里已经有人愿意和他聊聊电脑和数字手机的事,可他扬了扬手机。说还有事要去办,还是走了。那些谈天说地的胡吹马吹。的的确确不能赚钱,产生效益,更不能解决吃喝拉撒睡的琐事。这聊天,空对空,不就是为了过过嘴巴的瘾哩,白白浪费了时间。其实,他对石村的这个习惯有些看不习惯,好端端的,一大堆人,有多少事情要去做,可却有人在聊一点也没有生产力的壳子?他是想就此改变一下这些在他的眼里是陋习的习惯。他在脑海里,也只是随便想了想,就不再想了。他一个从外村来的人,谁愿意听一听他想要说的话呢?可即使就这么去做了,就能改变得了石村吗?想想,他也感到可笑,他想改变石村什么些东西呢?这时,村人有些闹不明白,大过年的,他忙来忙去哩,到底在忙些什么呢?

他忙什么呢?他确实在忙,而且去了好几户亲戚家登门拜年,送年货去了。年前,他已经送了几家,还没有送完,就今天,再跑一跑,也就做完了这事,安安心心过年了呢。这些,都是他在外一起打工的或者准备和他一起外出的人。这些人,当然也来他家回拜了。他明天要杀年猪,这些人当然也在邀请之列。这杀年猪,在石村,可又是一个传统。年猪早在过年前就养在自家的猪圈里了。谁家也不兴喂饲料,都是粮食喂肥了猪,过年前三个月,猛加食量,那猪肥得躺在猪圈里,哼哼叫着,懒得动弹,想也恐怕很少想,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这肥猪的主人,就等过年前后,杀了肥猪,请亲朋好友来家中吃肉喝酒,划拳热闹,一醉方休。一般早上就摆桌待客了,要吃一天,才会散席。村里也有不杀年猪的,但今年不杀,来年肯定要杀,吃人三餐,得还人一席,在石村,这是最起码的规矩,也是面子上过得去过不去的事情。石村人,好面子哩。有关面子上的事,绝不会含糊。比如,欠人家钱,说什么时候还,那是楼板上钉钉的事,说到做到。即使砸锅卖铁,到时也要还了。从这事看,石村人的确顾面子顾到了家。在石村,没有借债不还钱,还想方设法赖着不还的人。再比如。请人吃饭。那也得讲究面子。准备的菜里没有鱼和肉,那也是丢人的事。景况好的人家,准备八大碗。景况差的人家,上桌的菜,也是能够出得了手的。再就是,菜准备得充分。至少管够。这也是要不要面子的问题在作怪哩。

从榕树下,到他的家,也就几分钟的时间。他回到了自己的家门口。他家的大门是过年前刚刚修好的。彩画的门面。还散发着油漆的味道。在石村,家里的房子可以不怎么样,可大门则要修得漂漂亮亮、光光鲜鲜。在过去。这大门更要讲究。家里出了进士、举人什么的,那大门修多高、多大,摆放些什么瑞兽,更要得讲究。还有就是祖坟山,树标杆、石牌坊,也必须是祖上有过功德的人,才会准修。可现在全乱套了。只要你有钱,只要你愿意,那大门修多高,修成什么模样,全由着自己高兴不高兴。就说他家的大门吧。他来石村做上门女婿,这本来就是小户人家,祖上三代也平平常常,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可他包里有几个钱,都是在外打工赚回来的钱,那大门就修得好像家里曾经出过什么显要的人物一样,该修的修上了,不该修的也修上了。反正,随心所欲就是,也不必顾忌什么。世道在变,有些东西也在变,变得面目全非,让人越来越看不懂了。看不懂,也就算了,还变得不伦不类,不新不旧,令人如在五里雾中。这些出格的事,石村原来有个有点古学的人,常常引经据典,出面管一管,也得罪了不少人。可這个老学究多年前去世了,这事也就没有人在管了。不管就不管吧。有时,杂乱无章也还是一种美哩。其实,大家一旦认可和看顺眼的东西,也就不足为奇,习以为常了哩,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endprint

这天夜里,夜色有些苍茫,天上没有出现月亮,这个日子,天上是不会出现月亮的,只有星星,而且也是稀稀疏疏的样子。榕树下早就聚集了一些人,当然,他们又在说白话,聊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过年了,这气味就不一样。村人聊的内容,也就多少和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比如,过去,石村过年是怎么过的,那是一个穷呀,现在又怎么过的。什么似乎都不缺,可人心变了呀,有的人为了钱。那良心要多丑有多丑,做出的事,比那狗屎还要臭。这些年,人与人之间,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和相同的地方。这些事,都是一些扯西瓜拽葫芦的小事,可村人聊起来,津津有味,聊得天花乱坠哩。这时,村人见到了他正向榕树下走了过来。村人的眼光里。没有了先前的东西,反而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的东西。因为,就在今天下午,他突然给了村里的老年协会一万元钱。说是让村里的老年人过一个快乐的年,不管怎么用。反正将钱用了就是了。这钱,他亲自送现款到老年协会会长的手上,笑嘻嘻的,没有什么不自然的表情。这件事。在石村一下子成了爆炸性新闻。因有了这一万元,他从石村人对他的不了解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身上有了些许耀人的光芒。这主要是钱起了作用,人没有什么变化哩,哪怕些许的变化也没有。他的这一举动,在石村人的眼里,得了分,几乎是满分。石村本来就很小,小得就隐在一片树林里那么小,这事不到一个时辰,便在石村妇孺皆知了。他原来,像一个小偷在石村里走动,畏畏缩缩的。生怕见到人,就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现在,可好了,挺起了胸膛,就像胸前挂了一枚奖章,钱壮了胆,在人前趾高气扬走来走去哩。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麻麻亮,他家就灯火闪亮,逐渐有了人声,开始热闹起来了。关着肥猪的猪圈门被人打开,有人手里拿了套猪竿,在猪圈里套已经受了惊的肥猪长长的嘴巴。为什么呢?这是怕肥猪反抗时,咬了人。套猪的人的身边站立了几个人,那是准备等猪的嘴巴被套牢了后,动手捉猪的。猪一下子就被套住了嘴巴,嗷嗷在怪叫。那叫声好凄惨哩。马上,捉猪的人一哄而上,一起动起手来,肥猪就被拿住了四只脚,捆住,被倒提着拖出了猪圈。院子里早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下放了一个盆,那是预备接猪血用的。眨眼功夫,那头足足有三百多斤的肥猪,就被摁到了桌子上。那屠夫也不是专业的,只是村里来帮忙杀猪的,在石村,这样的人多了去。只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殷红的猪血便噗一声喷了出来,全注入了地上的盆里。盆里的猪血冒起细碎的血泡,马上就有了半大盆。当然,肥猪的叫声也从一开始的怪叫、惊叫,慢慢变得软弱无力,渐渐微弱。最后哼哼了几声,直至没有了一点声息。接着,被杀死了的肥猪,被人用木杆抬到了门外的沙地上。那里有一堆稻草,是专门用来烧猪的。火烧猪。在石村可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食。烧猪时,那火候得掌握到不能烧焦猪皮的程度,这样,猪肉也几乎被烧成半熟了。到时,切碎。放在盘子里,兑一碗蘸水。也就可以现时吃。一头猪,一顿也就被一村人吃个精光。这客也不用一个一个去请。只要在榕树下的黑板公示栏里,贴一张启事或者写几个字,就行。到时村人就会按时来吃肉喝酒。这也似乎是石村的一个不成文的习俗,许多年了,就这样,一直延续下来了哩。

待客的桌子摆了二十多张,一桌八人,一边二人,坐在四方。桌子上除了猪肉拼盘外,就是一些家常菜。比如,油炸排骨、红烧肥肠、木耳、白芸豆、粉丝、竹笋、花生、猪脚萝卜汤等。也有摆八碗的,也有摆六碗的,当然,白酒是必不可少的。他还特意给每一桌放了一包烟。每当这时,亲情也就最浓烈,家常话,说个不停。村人边吃肉边喝酒边聊天,无所顾忌,吃得很安然。村人聊天是拿手好戏,即使是在做客,也没有不聊的人。其实,这也是一个聊天的好机会。有吃,有喝,又有烟抽,可不像在榕树下聊,那烟几乎都是各人抽各人的。谁想抽烟了,就自己从兜里掏出来悄悄地抽。人人都这样,好像谁作了规定一样。这样,大家也没有怨言,各抽各的烟,好烟、害烟,说抽就抽,也无需躲躲藏藏。也难怪,榕树下,多的时候,有百十号人,少的时候,也少说有十多号人,要传烟,就得很多,有时连自己抽的也会没有。这也不是村人小气,而是对大家都一样,这情况也就是公平的了。可不管在谁家,就不一样了哩。主人得一轮又一轮给客人传烟,不可怠慢。在他家也是一样的,他频频在给村人敬酒、递烟,满脸堆笑,村人吃哪家饭说哪家话,尽捡一些好听的顺耳的说哩。

在石村,吃这酒席,或者年猪饭,常常有喝醉的人。喝醉了,也不会发酒疯,被人送回家去醉,即使是吐了,也回家去吐。尚没喝醉的,就继续喝酒。这时,也是划拳的好时候。在石村,男人里,好像没有不会划拳的人。什么拳都会划,反正,石村人喜欢喝酒不说,还喜欢想方设法灌别人酒,更喜欢看别人在自己面前喝醉的样子。这也是没醉的人,最为开心的时候。在石村,做个男人,如果不会喝酒和划拳,是件丢人的事。而喝酒喝得多,而且,不醉的人,会受到尊崇和吹捧。因而,不管谁家请客,叫人吃饭喝酒,那就得准备白酒,而且管够。他虽然不是石村人,可他有好酒量,对付来敬酒的人,那是绰绰有余。就说。他今天请人吃饭喝酒,他每一桌,都得去敬酒,而且得单挑。就算一桌喝个五钱,也要喝个一斤多的白酒,还不算这之前喝了的呢。他心里明白,这是他在石村人面前标榜自己形象的好时候和好时机。他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当众喝醉了。如果喝醉了,当众丢丑不说,还会从此在村人面前不好做人。就在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有人借着酒意,问他,发了财,这些年在外做啥事情呢?在座的人,都将目光对在了他的身上。他一开始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是,不回答就意味着看不起人呢。但如果照直了说,又不好说哩。别看他在村人面前挥金如土,行为有些放肆。这让他照实说,还是有些顾虑。他想了想,说,也没做什么,是财运好的缘故。那人又问,不好说?保密呀?这次,他想也没想,说,也不是不好说,更不是什么保密,而是在这儿不便说哩。这事不回答可以吗?来来来,喝酒,喝酒!那人见他这么说,也就摇了摇头,不再问什么了,继续喝酒。他不是不愿意说,而是怕说了,有些不好。一个人做什么,有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是不是发到财了?只要发了财,这才是值得赞许的。就像他,手里有了錢,说话就会有了底气,做事也就不再缩手缩脚,瞻前顾后,在石村,不被人小看,也才活出人样来。他只是这么想了想,就又给村人敬酒,让人添菜,并且说,各位,别客气,慢慢吃、慢慢喝咧。endprint

这一顿酒饭,一直吃到了正午,才慢慢散了席。一头猪,就这样被吃了个精光。村人打着饱嗝,走时不会忘了向他道个谢,这才摇摇晃晃、醉醺醺地走了。他和老婆笑嘻嘻地站在门边和客人打招呼,这是他俩婚后第一次请村人吃年猪饭。再怎么说,也得热情一点,让村人满意而来尽兴而归。他老婆的五官生得有些对不住观众,像男人一样,轮廓分明,脾气也有点像男人,做事风风火火的。看上去。那笑容也勉强得很,像在苦笑。不过,千万别以为,这是心里不乐意,其实,他的老婆生有一副哭脸。心里高兴着呢。

第二天,村人又在榕树下见到了他,这次,村人里有人和他主动打了招呼。有人开始让出位子,请他落座。说是座位,其实也就是石头排列而成的一溜半圆形的石凳子。这一溜石凳子,谁也说不清是哪朝哪代、什么人安装在这儿,早已被屁股磨得滑溜溜的。没有了一点疙瘩。他坐了上去。蹭了蹭,稳稳地坐实在了。坐上了石凳子。就得和村人聊,可聊些什么呢?他犯迷糊了。这些年,他在外地说是打工,其实,是在做什么呢,他心里最清楚不过了。这不能和村人随便聊。他要聊,就得转弯抹角地和村人聊。

就在这时,她来了。这个她。不是他老婆,是他在外地打工的搭档,他叫她母鼠,她又叫他公鼠,其实,他和她,就是两老鼠,是老鼠会的成员。她刚进村,是开车进来的,他远远地就看见了,她开的那辆白色的雪佛兰轿车。他的心一紧,急忙起身,和村人说声对不起,匆匆迎了过去。嘎一声,她停下了车。她探出头,先和榕树下的石村人打了个招呼,然后,问他,公鼠,车停在哪里呢?他说,母鼠,就停在我家门口最合适。村人的目光有些直了,想不到他认识这么一个妖艳的女人哩?这和他的老婆相比,简直无法比。一个比老母猪还丑,一个貌若天仙。只是一小会儿,车停好,她钻出了车门。的确,她有些光彩照人。虽说年纪已四十出头,可风韵犹存。肤色白而且细腻,烫得焦黄的头发,是特意修饰过的那种。就连那嘴唇,也一次性做过免涂口红手术,看上去,就像涂了口红,其实什么也没涂。榕树下,开始有了骚动和赞美的声音。刚才说,他俩是老鼠会的成员,说白了,也就是传销。这传销,就像老鼠一样,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四个变八个,最后,就有了成百上千的群鼠。她是老鼠头,他也是老鼠头,她还是他的上线,算是领导哩。他和她。在沿海某城市相识,是在一次老鼠会上遇上的。后来,气味相投,他和她就同居了,一起做起了传销,也频频得手,赚了一些钱。传销不仅坑人,还有欺骗性和迷惑性。比如,发展下线,全都是熟悉的人和亲朋好友。常言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可这传销呢,就要专吃窝边草,不吃窝边草,就一定发不了财。首先,你得去找身边熟悉的人,然后,说的比唱的好听。让人相信了你。再就是,说那赚钱如何如何容易。就像在地上捡金子。最重要的是洗脑,一旦被洗了脑,有利可图。被拉入伙的人。就会不顾一切去传销,一个传一个。祸患无穷。这次,他和她。回到家乡。就是想拉一些熟悉和急于想发财的人入伙。她已经说动了一些人,也筹集了一些資金。可他在石村没有市场,虽然开始行动了,也找了一些熟人朋友,可还没有结果哩。石村人难以对付,也难以驾驭,历来如此。他在石村花钱如流水,做铺垫,起色也不大。这石村人,平时喜欢看热闹,也喜欢占别人的小便宜,可如果要来真的,那就都做了缩头乌龟。他想起来了,有一次,也就是他准备出外去打工的那年,有几个耍猴戏的外地人,到了石村耍猴戏。石村人里里外外围了三层在看热闹。耍猴人一边耍一边说,今天人咋就怎么多哩?可当耍猴人手里托着钵盂,开口要钱时,石村人轰的一声,全散开了。再围拢过来的人,已经少得可怜,这几个人掏了腰包,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出外打工的这些年,他常常想起这个情节,也一直在心里琢磨石村人,这也是他这次回来为什么迟迟没有行动的原因。他想,这石村人,也许天底下是最有思想的人,就因为常常聚集在一起聊天,善于思考,有了思想,互通了一些信息,这世界上的事情,上至国际国内、天文地理,下至平头百姓、鸡毛蒜皮,似乎没有石村人不知道和了解的。要想忽悠和骗得过石村人的眼睛,相当困难。如果赤裸裸地向石村人灌输传销,那么,无异于与那些在街头巷尾卖狗皮膏药的人一个样,最终会被石村人奚落一顿。这样一来,他睡不着想了几个晚上,也想不明白,他的心里的确有点虚哩。

在他的家里,她见到了他的老婆。他的老婆见家里来了一个美女。又是他在外打工的亲密搭档。就非常热情,马上安排饭菜。可在她的心里的确不是滋味,对他老婆的丑,她确实不忍多看几眼,怕等会儿影响食欲。吃了饭,他和她躲到屋里卿卿我我、叽叽咕咕在商量着什么,他老婆有些看不下去,也有些迷糊,说地里的玉米秆还没有收回,就出去了。其实,地里的玉米秆可以暂时不收,这只是避开他和她的谎话。他的老婆走时,也没带什么绳索,好像癞蛤蟆躲五月五,到外面躲一躲,在她的眼里,这是一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竟敢大白天在家里,躲着做见不得人的事。

一个时辰后,她走出了他的家门,他走在她的身边,送她。他和她边走边说着,笑嘻嘻的,亲密着呢。榕树下,村人停止了聊天,有的还勾直了目光在看她,在心里心猿意马,想入非非。女人似乎变了一个人,对榕树下的石村人理也不理,径直走向了自己的那辆轿车。她拿出遥控器,手极潇洒地一扬,瞿一声,车锁被打开了。她钻进车里,又探出头,和他说了几句话,这才扭动车钥匙发动了轿车。她开着车从榕树下飞也似地走了,就像一头发了疯的野牛。扬起的烟尘,冲得村人睁不开眼睛,呛得鼻孔里全是灰,头发和衣服上落了不少灰尘,村人骂个不停,说这女人好像中了邪了,疯了,开这么快的车,大过年的,不是去赶死路又是什么哩。不就有几个臭钱,开得起轿车,有什么了不起,发什么神经病呢,小心出村就闯鬼碰车,撞个头破血流。

他在榕树下站住了。他听清了村人在诅咒她的那些丑话、脏话。他急忙过去陪不是,传烟,说好话。村人团团围住了他,问那个女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有钱怎么了,当今,就像厕所里的蛆,有钱的人多了去。村人余怒未消,还在唠唠叨叨骂着刚刚开车走了的女人。

他默默地离开了。他有点惧怕石村人。不是惧怕石村人的得理不饶人,而是惧怕石村人的那张锋利得如同一把利剑的嘴巴。他过去只是听人提起过,说石村人的嘴巴如何如何了得,惹不得,可是就在现在。他亲耳听到了。他不得不佩服石村人如簧的三寸不烂之舌,名不虚传,是何等的厉害。还有,就是石村人骂人往往会有应验,就像谶言一样。这多少有些神秘,可又无法解释。比如,就有那么一次。那天,天上下着大雨,有一个外乡人死在了石村抽水站的墙根下。他用的是一根麻绳吊死在一棵树上。有人发现后,马上报了案,公安来人了。查来查去,说是自杀身亡,拍照后,请人将尸体埋了。也就把案子了了。其实,这人死前,好像被鬼魂牵着,来过石村。他既没有亲戚在石村。也没有好友在石村,他是怎么到的石村。或者为了什么到的石村,村人一直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当然,公安已经了解了这个情况。不过,他在石村的榕树下露过面,还和石村人无缘无故吵过架。就因为这样,他被石村人骂了个狗血喷头,狼狈不堪。灰溜溜地走了。其中,就有石村人骂他在三天内就不得好死,是个吊脖子的替死鬼。这只是石村人,常常骂人的话,也就骂骂而已,想不到却变成了事实。后来,这件事,有点疹人,让石村人后怕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人还言真真、语凿凿,说半夜里,在村里见过几回这个外乡人。说是这个外乡人阴魂不散,来找石村人评理哩。

他还没到家。就听见有人在大声喊,村口出车祸了!他心里咯噔一声,惊得不轻,是不是她出事了呢?他家也不回,就赶到了村口。现场十分惨烈,车祸就发生在一个绿荫遮蔽的弯道上。两辆轿车几乎全报废了,撞在一起,车头已经稀巴烂。不错,其中,一辆就是她的。两辆车,一辆车里,也就一个人,全被卡在自己的车里,全身是血,不省人事。他对着车头,喊着她的名字,也喊了母鼠,她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急忙拿出手机,拨通了急救中心和交警的电话。不到半小时,两个伤者就被救护车呜呜叫着,拉走了。

一天后,她因抢救无效,死了。不用说,他很伤心。这件事,在石村的榕树下,又被聊得很热。有时,为这件奇事,村人争论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经过了这么一回事,石村人也终于闹懂了,他在外面打工,那钱是怎么赚来的。他在石村人的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垮塌了,就像一滩稀泥巴,怎么也糊不上墙。年后,他只得又离开了石村,去了哪里,去干什么,村人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他也就渐渐被村人给遗忘了!

编辑手记:

小说开篇平淡无奇,看似一篇写当下乡村的小说。似乎只是叙述石村日常生活的故事。叙述乡村里司空见惯的一些事:外出打工的人衣锦还乡,在村里散财得志的故事。本以为作者就是要写写当下生活中的这种人,批判一下乡村里的因财看人。却不曾想笔锋一转,一个传销集团想要攻入封闭的乡村,而乡村的封闭却击退了传销团伙的故事呈于纸上。在缓缓的情节变化中,也许作者想要展现的“当下”不是那么简单的,村子的封闭。村里人的闲散和势利,有钱促使地位转变,传销的侵入,都是当下农村的现实,这些暗流中斗争的故事都是有声有色的。而乡土民俗失落、现代化弊端等宏大主题,似乎也,被有所关照。所以,“当下”这个标题便有了多义性,有了多种解读的可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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