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国平

奶奶是个『民国范』

●朱国平

我的奶奶生于光绪末年。套用一度流行的说法，我应该是可以称之为“民国老太太”的。她小脚，套裤，蓝布大襟褂子，有发髻，冬天还戴一顶黑色平绒帽子——是不是有点“民国范”呢？自然，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她，和她的同时代人林徽因、张充和之类的“名媛”，不可并论。有意思的是，她能说出许多格言式的俗言俚语，并且身体力行。这些俚俗之语，细细掂量，还颇具文化含量。

“菩萨有眼，响雷打头。”这是奶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响雷会打头的事儿很多。吃饭的时候，我碗里有没吃干净的饭粒，她便会说：饭米子不吃干净了，响雷要打头的。洗锅刷碗时水里会积淀一些食物的残渣，必须留着喂猪，如果随意将其泼到门外的地里，奶奶会说：里面有粮食呢，随便倒掉，响雷会打头的。邻居家儿媳妇不孝顺，和公公婆婆说话言辞不敬，把馊了的粥给卧病在床的公公吃，奶奶说：天理不容，会遭雷打的。在奶奶看来，雷便是天，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无事不晓，无所不能，人在做，天在看，小到一言一行，大到处事为人，都必须心存敬畏，对自己有严格的约束。

“不要我儿孝顺我，我孙一定像我儿。”关于孝道，是一个很古老的话题。村子里，正面的、反面的事儿多有耳闻。只要说到这些事儿，奶奶便会撂出“儿孙”理论，这是强调身教的榜样力量，强调家风的传承性。事实正是这样，一个对自己父母粗暴冷漠，口调不好的人，既是人子，又是人父，自己忤逆长辈，怎么可能指望自己的孩子孝顺？同样，一个对自己的双亲恪尽孝道的人，通过润物无声的熏陶，潜移默化的示范，他在父母身上的付出，会从自己的后代那里得到丰盈的回报。正是这种种瓜得瓜的代际效应，引导一代代的人，向善向上。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替儿孙远焦愁。”小时候，挑猪菜空篮子回家，到地里摘豆子、拔草之类的活儿常常不能按要求做好。尤其我和二弟，岁数大些，做事常有躲闪、互相推诿。这时候，妈妈总会数落我们：“你们从小不勤快，懒成习惯，长大了怎么办？”奶奶会及时走来，说出这句能够纾解妈妈心中不悦的话。看看今天的孩子们，被父母精心设计、越俎代庖，我觉得奶奶简直是一个伟大的教育家了，她对孩子的放手与豁达，具有哲人般的睿智。

许多时候，奶奶对我们也是极为严格的。吃饭，要求我们坐端正，右手抓筷子，左手端碗；要“看菜吃饭”，不管菜多菜少，饭菜必须同步消耗，决不能饭没吃完，菜已经吃光；还要“宁生穷命，不生穷相”，不把菜碗朝自己面前拉，不让筷子“长眼睛”，不从里面掏，不像搅水草一样捞。

遇到人，要有礼貌，要喊人。有时候，我们不肯喊人，她便扔出一句：“舌头打个滚，喊人不蚀本。”这看起来带有一点功利的味道了，但事实不正是这样吗，一声叔叔阿姨，或者一声姑姑婶子，于喊的人，是张口之劳，于被喊的人，如春风拂过，于是报以微笑或问候——这比起当今同乘一个电梯的邻居，见面互相端着，谁也不理谁，难道不是“赚”多了？

“给人家吃了传四方，给自己吃了下茅缸。”这是奶奶的待人接物之道。自己很俭省，却把好吃的留下来，待来客人时吃。还有，家里来人了，会做一些好菜，她总要用碗盛上一点，送给邻居家的孩子或老人。而这，对于总是吃不够的我们，很难理解。奶奶于是就搬出她的“传四方”的理论根据。还就别说，不仅传四方，还传几代。奶奶已经过世多年，可至今她的晚辈亲戚说起她来，总会夸她一番。我的几个姑姑，受其影响，都亲力亲为她的“传四方”理论，并使之发扬光大。

“不怕穷，就怕熊”，奶奶这句话，对我印象尤为深刻。社教时，在大队做总账会计的父亲被贴大字报，说他多吃多占。父亲回家，奶奶严肃地问他：有没有那些事？父亲笑笑，说：跟着一起吃吃碰头给钱不足是有的，但说我把集体的东西朝家里拿——拿回来你会不知道吗？奶奶说：吃了就要把账算清爽了，该多少给多少；“不怕穷，就怕熊”，贪小便宜的事儿，不能做。后来“四清”结束，工作组要爸爸退赔六十元钱，奶奶叫爷爷把猪圈里的一头卡子猪（半大不小的猪子）拖到集上卖了，支持爸爸退赔，使爸爸成为第一批“放下包袱”的干部。一次，生产队鱼塘“车鱼”（把水抽干取鱼），我带上鱼篓，到鱼塘边上“拾捎”（鱼取过后，任由自由捡拾），捡回一条一斤多的“鲢子”，到家后，奶奶见了，叫我送给生产队。奶奶还是那句话，“不怕穷，就怕熊”，鲢子鱼是集体放养的，即便“拾捎”捡到了，也要交给队里的。现在的许多人，正好和奶奶颠了个倒，只怕穷，不怕熊，在道义和利益面前，本末倒置，可悲可叹。

读万卷书，行千里路，于是见高识广。但这两者，皆和我的奶奶无缘，她从灶头到地头，基本没出过村子，大字不识一个，她信口说来的那些“格言警句”式的俚俗之语，我不知道是来自她的爷爷、奶奶或父辈的口耳相传、耳提命面，还是来自她所熟识的某个或某些别人，但可以肯定，她生活其间的那个环境，历史的和文化的，使这些俗语及其阐述的微言大义，成为她信奉的人生圭臬。我每每咀嚼奶奶说过的这些俗语，总能获得灵魂的滋养和精神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