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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印

2017-11-09刘慧敏

伊犁河 2017年5期
关键词:莫莉李红

刘慧敏

丁虚和顶头上司吵了一架后,就开着车漫无目的地顺着公路一路向西开去。以丁虚的性格,一般不会这么任性。从小到大,他都是按常理出牌的那类人。可是,这一天天空变幻莫测,色彩像一条野河,爱怎么淌就怎么淌,田野和天空融化在一起,里面万物生长。只有不时劈出的环形闪电匕首一样把混沌天地弄出伤口又很快愈合。丁虚把车里的音响调到最大,仍然感到自己的渺小,悲怆的情绪从内心向外挤迫,使他像一支射出的利箭,只想顺着高速公路一直往前开,最好开到世界的尽头去。

现在,在丁虚的眼前是一条伸进斑斓色彩的笔直公路线。也许是车速的原因,路面波光粼粼,好像一条大河流进了天空和大地创作的巨幅油画。即使遇到了世界上最烂的事,丁虚想,世界还是这么美丽!上帝只关心宏大的事物。个人微如尘土,草芥不如!丁虚忿忿地想着,几乎忘记了悲伤。他不知不觉地踩深了油门,车子飞速前行着。真好!在路上!此刻只有在路上,丁虚才能感到人生是被允许逆行的。他可以调转头去,离开死死拖住他的目标。他渴望拐弯。渴望有那么一次无法左右的力量使他拐上另外一条路。现在愤怒和羞耻驱使他脱离了上班的路,完全背道而驰。6个小时后,丁虚把车停在一片灯火通明的路边餐馆前。这个地方叫芦草沟,到伊犁去的车辆走到这里都喜欢停车吃顿拌面或丸子汤。丁虚一下车,各个餐馆的老板娘就站在各自的灶台边过度热情地招呼上了。夜已深了,凉棚下的餐桌前并没有多少客人。丁虚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一个神情落寞的女孩身上,她的摊位没有一个人,却也懒得对新来的客人卖力地吆喝。如果有谁牵强地为她的热情找到依据,也许就只能靠铁锅里沸腾的牛骨头汤呈现了。

丁虚冷着脸,避开热浪般起伏的吆喝声,径直走向寂寥的女孩。女孩坐在一棵粗壮的老榆树下,那里摆着一张木桌和几把木椅。餐馆门前的大灯泡照亮了半棵树繁茂的枝叶。光线从榆树的叶片中穿过,把树叶的形状投射在女孩的脸上和脖颈上,使女孩的脸看起来又神秘又怪诞。

“有什么吃的?”丁虚问。

“只有牛骨头肉和丸子汤。”这个看起来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女孩瞄了丁虚一眼,不冷不淡地说。

“那就先来一碗丸子汤。”丁虚说着在女孩的对面坐下来,接替了一脸树影。

女孩默默地站起来,抬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丁虚倒了一碗茶,淡淡地说:“稍等。”

丁虚也不搭话,端起碗一口气喝干,又顺手倒了一碗茶。一口气开了6个小时的车,这时才感到口干舌燥。他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四周,这里是连霍公路的末梢了吧?再走不了多久就會到达终点霍尔果斯口岸。丁虚看不真切,夜色像大雪般覆盖了事物的形状,用混沌模糊着悲喜,只留下孤独。这时,一只猫“喵”地叫了一声,吓了丁虚一跳,丁虚这才注意到旁边的树杈上卧着一只花猫。猫的眼睛比夜还要幽暗,鄙夷地扫了他一眼,就从树杈上站起来,贴着树干走了两步,跳进夜色里不见了。丁虚呆呆地盯着空空的树干,好像还有一只隐形的猫在那里冷漠地与他凝视。人就跟猫一样,也有九条命,丁虚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糟践死自己一次又一次而不知觉,天一亮又把希望继续投在有形的事物上。丁虚不自觉叹了一口气。这时,女孩端着热气腾腾的丸子汤过来,香味随着女孩身体的摆动扭扭捏捏钻进丁虚的鼻腔,使他回过神来。他看见女孩接近桌子时,微微咧了咧嘴,许是碗渐渐烫了起来,碗放得有点急。丁虚想接一下碗,突然伸出手去,吓了女孩一跳,碗搁到桌上的瞬间,歪倒了,热汤和丸子倒了出来,顺着桌面溅了丁虚一身。丁虚跳了起来,弯着身体抖身上的菜渣。女孩也赶紧扯了餐巾纸来擦。丁虚垂着腰,狼狈的格子衬衣领口的几个扣子全打开了,露出白花花的胸肌。女孩倒呆住了,怔怔地盯着丁虚的胸口。丁虚也没意识到,继续接过餐巾纸擦拭着。两人手忙脚乱收拾好。女孩重新给丁虚端来一大盘牛骨头肉,又另外拿了两瓶啤酒来,也不道歉,只说今天自己请客,丁虚想吃什么,只要店里有的,都可以点。丁虚说:“你店里不就只有牛骨头和丸子汤嘛。”女孩脸一红,看着他说:“管饱。”丁虚倒轻轻地笑了:“你既然请客,就要有诚意,陪我喝两杯啤酒吧。”

女孩没说话,坐在了丁虚的对面,一副清冷的表情,丁虚很喜欢。今天,他一点儿也不希望遇到一个热情的人。情绪上他会消化不良。而眼前这个女孩就像夜空中那弯月牙一样给人一种虽清冷却妥帖的感觉。而树影的投射使女孩的脸处在明暗交界处,一半脸半个月亮般清丽,一半脸暗夜里的树林一样幽暗神秘。丁虚看着女孩,心里不知为何瞬间涌起一股想要亲吻她的冲动。他想起在来的路上色彩弥漫的天空,闪电是如何割裂了混沌的美。作为掩饰,丁虚把蓝格子衬衣的袖口顺手向上捋了捋,女孩的目光立即落在了他小臂靠近肘关节的皮肤。那里有一个很深的疤痕,一看就是牙咬的!女孩说,你身上的牙印可不少!给我讲讲你的牙印的故事吧。说着,她给丁虚斟了一杯乌苏红啤,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端起杯子对丁虚照了照,丁虚端起杯子跟女孩碰了一下。两人都一仰脖子一饮而尽。女孩熟练地从牛骨头上用筷子拨下两块肉,夹了一块到丁虚盘子。表情却是冷淡的。丁虚想起程晨那张亮丽的脸,还有那张脸上甜甜的两个酒窝。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忽然意识到程晨娇媚的笑容里有一种陷阱般的冷漠,这些年来,丁虚一直迷醉在程晨的笑容里,但又总是不能走进她的内心。现在想来,笑容有时也是一种拒绝,一种阻隔。只是他没有意识到而已。想到这里,他冷不丁自顾自端起啤酒杯又给自己灌了一杯。然后说:“讲故事可以,你总得让我知道我在给谁讲故事吧。”女孩用漆黑的眼睛凝视了一下丁虚,慢慢说道:“我叫想儿。”

“想儿?”丁虚忍不住笑了一下:“这个名字比唤弟、思男,好多了。我想,你一定还有一个弟弟吧?”

想儿垂下眼帘,“嗯”了一声。丁虚看着她的一排睫毛密密地覆盖在亮着的那半边脸上,又涌起了想要亲吻她的冲动。不过,这亲吻就好比想亲吻一片月光。为了掩饰,他端着啤酒杯合着泡沫大口地吞咽下去。

想儿也不劝他,等他喝光了第三杯啤酒才说:“你最好还是吃点肉,空腹醉得很快。”endprint

丁虚却说:“这也叫酒?这就是用来解渴的水!”

想儿听了,开了一瓶新的啤酒,又给丁虚倒上,说道:“好,那就为我即将听到的故事喝一杯。”

丁虚揶揄道:“那你把眼泪准备好。要不就把脏话准备好。”

想儿说:“好。我看这个牙印是个女孩子留下的吧?你始乱终弃了?”

丁虚说:“是女孩留下的不错,但我根本没碰过她。”

女孩说:“我不信。”

丁虚说:“真的。说起这个故事,我就是个傻逼。这就是个关于一个人是怎么变成傻逼的故事。”

想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丁虚,丁虚觉得自己真是很喜欢想儿身上的这种无动于衷的清冷气。一点儿也不会让人有压迫感。

丁虚大三时参加了学校组织的一次中秋晚会,那天,丁虚本不想去,一个人在操场上转悠,走着走着,从礼堂里传来了《小白杨》的曲子。这支曲子听起来被改编了,里面加了副歌部分,还带着一点蓝调风格。这勾起了丁虚的好奇心,他信步走进礼堂,台上《小白杨》已近尾声,是校园里小有名气的星空乐队在演唱,乐队里的萨克斯乐手常枫因为和丁虚是隔壁宿舍的,所以,丁虚对乐队成员比较了解,只是,乐队里突然多了一个唱和声的长发飘飘的女孩。副歌部分就是她和另外两个女孩唱的。女孩打扮很时尚,衣服上缀着亮片,闪闪发光,左边的眉眼处贴着亮钻,整个人光彩照人。尤其脸上的笑容娇媚中上扬着贵气,丁虚不禁多看了几眼。这时,听见旁边的两个女生说,程晨这学期的选修课居然跨系报了历代文学,她想干什么呀?对外经济贸易这么多学科要过已经够费劲呐。另一个女孩说,程晨就是个随性的人。这时,主持人报幕说,下一个节目是舞蹈剑术表演《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表演者对外经济贸易系程晨。一个女孩惊讶地说,程晨还会舞剑呐?正说着,古琴声低沉雅致地响起来,随着琴声,一个手提宝剑,穿着一袭青衣,盘着高髻的少年翩翩走上台来,正合了古人所说的玉树临风翩翩美少年。丁虚不禁在心里喝了一声彩。古意盎然的舞台上,翩翩美少年随着琴声吟诵着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剑术、舞蹈、琴声、古词被女扮男装叫程晨的女生完美地演绎出来,丁虚沉浸其中,等到掌声想起,丁虚的眼眶居然潮湿了。他快步走出礼堂,怀着保护美好情愫的激情走在皓月当空的操场上,以使自己远离随之而来的热闹喧嚣。

这天夜里,丁虚梦见程晨在丘陵起伏的水光和稻田之间对他招手,脸上的酒窝深深旋转着,丁虚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在程晨的酒窝里游来游去。第二天丁虚就去申请选修历代文学,教导处批准后,丁虚特意刮了胡子,去理发店剪了头发,洗了澡,换上了他最喜欢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拿着笔记本和笔袋就去了文学院大课堂。这是个能容纳300多人的礼堂,文学院一般小型的学生社团活动和公开课都在这里。丁虚走进大课堂,眼睛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寻找程晨的身影,发现她坐在靠后的一排座位上,旁边的位子正好空着,丁虚内心说不出的激动,心“嘭嘭”地跳着,赶紧向程晨身边的空位走去,生怕被其他人占去了。可是,丁虚脚下赶着,心里又怕程晨觉察到自己的刻意,不断提醒自己走得从容一点。丁虚刚刚走到这排座位的进口处,忽然从他面前挤进去两个女生。丁虚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程晨旁边的座位被人占了。丁虚犹豫了一下,走到后一排,在程晨背后的椅子上坐下来。整整一堂课丁虚什么也没听进去,就盯着程晨白皙的脖子和棕色的马尾辫发愣了。

第二天丁虚早早来到大课堂,坐在最后一排佯装看书,候着。过了一会儿,看见程晨穿着一件白色带帽的连衣裙走进来,丁虚感到整个学堂都幽暗下去,只有程晨春树一般清新亮丽。程晨还是径直走到昨天的老位子那里,坐了下去。丁虚赶紧起身坐到了程晨身边。坐了三天,丁虚坐得右半身子一直发烫。倒是程晨忽然对他说:“你是文学院的?”

“不是。”丁虚说。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听课?”程晨问。

丁虚差点脱口而出:“我为你来的!”不过,话一说出来却变成了:“喜欢呗。”

“你会坚持天天来听课吗?”程晨微笑着,十分友好。

“如果你来,我就天天来。”丁虚想,话出口却变成了:“当然了。”

“太好了!那你能帮我每天签到吗?”程晨的酒窝甜甜地旋转着。

“签到?”丁虚心想:“为什么要我代呢?”话出口却变成了:“可以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哦!你不许反悔!”丁虚觉得程晨的声音也是个巨大的酒窝。

“不反悔。”丁虚说。

“如果教授提问或点名到我,你也要替我回答呦!”程晨盯着丁虚的嘴巴。

“好呀。”丁虚说。

“还有,帮我抄笔记可以吗?”程晨问。

“抄笔记?那你干什么呢?”丁虚想,话到嘴边还是一个字:“好。”

偏偏就在这堂课上,教授從花名册上随便点了几个名提问,恰恰就有程晨。丁虚赶紧转头看了看程晨,谁知程晨无动于衷地坐着,还对他打了个请他回答的手势,丁虚这才想到课前答应她的话,只好站起来,回答了问题。教授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从而记住了“程晨”这个学生的名字。以后每堂课提问,都会点一下“程晨”这个名字。

下课后,程晨把笔记本往丁虚面前一推,嫣然一笑,说道:“交给你了。记得你答应我的呦。”

丁虚看着程晨,想起了林徽因的诗: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漩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贝齿的闪光里躲……

丁虚没再说什么,接过了本子。然后,看着程晨的背影消失在学堂门口。之后,程晨再也没有来上过历代文学课,以至于这堂课的教授以为丁虚就是程晨,程晨是位男生。有一次,教授喊程晨回答问题,丁虚回答完问题刚坐下,忽然教授又从花名册上随便点了个名,丁虚!丁虚这下不知怎么办好了!教授又叫了一遍,这时,丁虚身后传来一个女生回答问题的声音。丁虚大吃一惊,在这个将近200人的大课堂里,居然也有人和他一样在冒充另一个人!丁虚回过头去,看见和自己一个系的学生会干事莫莉正站在那里平静地回答教授的问题。丁虚不禁十分感激地看了她一眼。endprint

下课后,丁虚走到莫莉面前,问:“嗨,莫莉,你什么时候也选修历代文学了?”

莫莉笑嘻嘻地说:“你来我就来了。不过,你眼里只有程晨,哪里能看到别人啊。”

丁虚讪讪地笑了笑:“你就是个土猴子,哪里都有你的戏。不过,今天真谢谢你,帮我解了围。”莫莉是丁虚的好朋友,和丁虚是同学。

莫莉嘴一噘:“是啊。关键时刻也没见仙女出现,倒是我这种土猴子管用。”

丁虚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他也知道莫莉是个大气的女孩,不会和他一般见识。就说:“程晨的事,你先别跟常枫讲。八字没一撇呢。”

莫莉恢复了笑容,揶揄着丁虚:“怎么怕追不到程晨,被哥们笑话啊?”

从此,丁虚再也没在文学院的讲堂里见过程晨,他每天和莫莉去文学院,冒充程晨上课。直到有一天,丁虚去华庭街买东西,忽然撞见常枫和程晨在一家商场外面的行人休息区很亲密地靠在一起。丁虚脑袋轰的一声,血全冲到了脸上。倒是常枫和程晨落落大方地跟他打招呼,邀请他一起吃午饭。三个人回到学校门口,程晨说她还有其他事,走了。丁虚到底没忍住,问常枫,他和程晨是什么关系?

常枫笑嘻嘻的说:“备胎关系。”

备胎关系?丁虚一愣:“什么意思?”

“备胎关系就是备胎关系呗。”常枫依然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丁虚忍住心里的难过说:“兄弟,你可不要伤害程晨。”

“我伤害她?”常枫仍然笑嘻嘻地说:“她不伤害我就不错了。对了,兄弟,你不会喜欢上程晨了吧?”

丁虚说:“你别胡说。我只当她是学姐。”程晨比他们高一级。

程晨毕业的时候,丁虚决定豁出去了。再不表白,恐怕程晨永远不会知道了。丁虚在校园里的翠湖边拦住了程晨,晚风轻拂,杨柳依依,此情此景十分适合说些温柔的话。“程晨,我、我喜欢你,很久了。”

“我知道啊!”程晨笑起来,两个酒窝深深地旋转起来。

“那你怎么想的?”丁虚心虚起来,紧张得脸上肌肉都僵了。

“等你毕业的时候,来新疆找我!”程晨说。

“你真决定要回新疆?不留在内地?”丁虚说。

“对呀,我要回去开公司,学以致用。你毕业了,一定要来新疆找我。当然,你要是想回你的家乡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我真的希望你来。”程晨说。

丁虚说:“好。我一定去。”

“真的?”程晨高兴地说:“那拉钩盖章吧。”

半年后,丁虚、常枫和莫莉也快毕业了。丁虚决定回家乡的市政部门实习。常枫说他先去新疆程晨的公司看一下,有没有前景。莫莉告诉丁虚,自己要复习考托福,毕业后去澳洲继续深造。

“你这次回去和你父母商量一下,也考托福吧。我们一起去留学。”莫莉说。

丁虚答应考虑。可是,实习期还没过,丁虚的父母到山里去游玩,忽然离奇去世。警察说,找到他们时,已无生命迹象。

繁星满天,夜渐渐深了,附近几家餐馆的老板开始收拾门前的桌椅。露水微寒,想儿于是捅了捅火,加了一把柴,灶里的火又噼里啪啦烧起来。不多几分钟,想儿重新端了热热的肉汤上来,碧绿的香菜和葱花使汤看起来很鲜美。想儿从蒸屉里又拿出温着的花卷,推到丁虚的面前。丁虚就着热汤吃了几口,顿时身体热了起来。

想儿说:“你还是没讲清,你胳膊上的牙印是谁咬的?”

丁虚于是低头看了看胳膊上的牙印,它是那么清晰,像是生命的怒吼。在这之前,丁虚从没这样仔细查看它,并生出这样的感觉。直到想儿一再提示他,他的胳膊上有一个牙印。

想儿坐在丁虚对面,默默地看着他的神情,轻轻地说:“其实,我知道那是谁咬的?”

丁虚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想儿。想儿依然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风轻轻吹拂着她的发梢,发梢似乎都比她活泼些。可丁虚喜欢她这种态度,这个时候,丁虚是一丁点儿也接受不了热情活泼的人。此刻的他,世界在他的眼里仿佛是个倒影。热的显得冷,冷的倒显得热。亮色使他不舒服,幽暗的色块却使他觉得妥帖。他沉默着,并不搭话,固执地等着想儿说下去。

想儿也不着急,抬头看了看天上那一弯月牙儿,硬币一样的清凉。她又看了看自己纤瘦的手指,月牙一样的细白。想儿轻轻叹了口气,慢慢地说道:“我想,那个牙印肯定不是程晨咬的,逃不过是莫莉咬的!”

丁虚呆呆地看着想儿,眼神开始飘忽起来。

想儿说:“你也不用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这牙印咬得如此深入。咬你的人不知有多爱你有多恨你,她多么希望你能了解。”

“了解?了解什么?”丁虚问。

“命运!还有人心!”想儿轻轻叹息道。

丁虚怔怔地望着想儿,讷讷地低语:“不会的。我和莫莉是好哥们儿。她从没说过喜欢我。她就是酒后发一下疯,过去就过去了。”

想儿说:“你可真傻!事實摆在你面前呢。你想想,你一出现在文学院,她就也跑去巴巴地上课去了,还冒充你替你解围。陪你解闷儿。她不喜欢你,她一个学经济的女孩跑去听什么历代文学?你给一个理由。”

丁虚低下了头,沉默了一下,忽然拿起桌上的啤酒,一仰脖子灌了下去。“当时,我们俩就是这样坐在校园外的一个啤酒摊上喝扎啤。莫莉劝我和她一起出国继续深造,我当时父母已经过世了,我失去了经济来源。而且,毕业将至,程晨就打来电话,叫我来新疆。她说,她在乌鲁木齐边疆宾馆的对外贸易公司生意很不错,说公司会给我干股,还说就等我回去了。当时,虽然天津的两家对外进出口贸易公司都愿意我去他们公司。但想到苦恋三年,终于有机会又在一起,我想只要我去新疆,程晨一定会接受我的。我记得当时,莫莉很生气,她一个劲地怪我自毁前途。智商基本还停留在猿人时期。我当时还跟她开玩笑说,等你头发长长了,我智商就发育成熟了。我说完后,才发现莫莉居然是长头发。记得大二时,我曾给留着短发的莫莉开玩笑说,像她那样的短发只能给我打扫卫生。可是,那天晚上,我忽然发现莫莉居然是长发美眉,太奇怪了,我天天和她一起上课,居然没发现她的头发长长了。就在我大惊小叫的时候,莫莉忽然把我的胳膊拉到她面前,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忽然,一口就咬了下去。我当时根本就没反应过来。”丁虚借着酒劲一口气说了许多话。endprint

“你从没用心去了解莫莉,就像你不了解自己。其实,你和莫莉是一类人。”想儿慢慢地说道。

“你相信宿命吗?”想儿问。

“我不知道,也许吧。”丁虚抬头看看树干,心里想:那只猫就那样融化了。夜可以融化任何生命。他想起父母的无头案,心里开始翻起来。

“我也给你讲个关于牙印的故事吧。”想儿顿了一下说:“这家店的老板娘叫李红。”

“这不是你的店面吗?”丁虚诧异地问。

“不是。我只是休假期间来这里帮忙的。李红的儿子陪她去澳洲旅游去了。”想儿说:“只是暂时把小店托付给我。”

“难怪呢?”丁虚说:“看你气质,就不是本地人。”

想儿并不接丁虚的话,只是继续说:

“李红这个女人和你有一点本质的相同。为了美什么都不管不顾。追求打动自己的事物时,那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想不起回头,只执拗地把墙拆了。不知情起何处,只深情往之。”

“她身上也有牙印?”丁虚问。

“她是留下牙印的人。很深。深深掘起了牙印者的人生。”想儿垂着眼帘,圆润的眼睑明暗凸凹,增加了几分说不出的神秘和悲悯。

“她是本地人?”丁虚问。

“是江苏人。”想儿轻轻地说:15岁那年,她和村子里的少男少女们到了天安门广场,整个广场都是黄绿色的海洋。李红说那时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人们都喜欢穿着宽松的黄绿色类似军装的衣服。李红感到自己在黄绿色的海洋里,沉下去又浮上来,浮上来又沉下去。她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世界。忽然,一阵歌声吸引了她。她和同乡循着歌声忽然看到一群仙女!穿着彩色的绸衣,头上戴着彩色的小帽子,无数的小辫子从头顶垂下来,像一根一根春天的藤蔓。李红当时都呆了。她问了很多人才搞明白,她们是新疆来的姑娘。李红心里想,世界上居然有这么美丽的姑娘!还有这么漂亮的衣服!她们住的地方一定也很美丽吧?李红决定去新疆看看。同来的人都劝她,看过天安门就该满足了!还是回村吧。可是,李红说什么都要去新疆,她不想再回到吃不饱饭的偏僻的村子了,李红是扒着火车,搭着汽车,靠很多好心人的帮助,经历了大半年的时间一路流浪到新疆的。在芦草沟李红遇到了前几年嫁到这里的同村一个干姐姐,总算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虽然落下脚来,也毕竟寄人篱下,干姐姐生活虽过得去,也不富裕。后来李红的干姐姐做主,把李红嫁给了村里的于老大。可不幸的是,孩子还没生下来,于老大却被拖拉机轧死了。李红自己都养不活,怎么能养活孩子?孩子一出生,干姐姐就说给孩子找了个好人家,孩子跟过去会享福。李红哭得泪人似的,抱着孩子哭了三天。干姐姐说,领养的人家答应当亲生孩子来养,只是今后不走动。李红知道再也见不到孩子了,狠狠在孩子的锁骨下咬了个牙印,孩子哭得震天响,李红的心碎了。孩子送走后,干姐姐给李红找了个看果园的活儿。那时候李红刚刚十八岁,白净的脸上淡淡的忧郁使她看起来格外秀气。不久,村上来了个蹲点的记者叫史华。一天,史华在果园外的河边擦洗自行车,赶巧碰到了到河边来放水浇园的李红。史华见是一个瘦弱的女孩攥着铁锹,就主动说,我来帮你吧。可是女孩只是用烟一般捉摸不定的眼神扫了他一眼,就一声不响地用铁锹挖开堵住的支流岔口,看着清凉的河水哗哗的流入小泥渠,朝果园里流去了。末了,女孩子也不说话,就好像史华根本不存在,她安静地在大渠边的一棵老榆树下坐着,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田野。史华也就不再搭话,擦干净了自行车,也就势坐在河沿上,默默地看着碧绿的田野。慢慢地夕阳染红了天边,染红了远处的庄稼地。两个人就那么在夕阳下坐着,任河水在脚下哗哗流淌。夕阳快要下去,李红站起身,把小泥渠的岔口堵了,提着铁锹回果园的小屋子去了。史华也骑着自行车沿着河边的小路走了。可是,从那以后,史华每天接近黄昏的时候都会去果园外的河边擦洗自行车,也照旧碰到坐在渠边看着田野铺向天边的李红。有一天,史华提着礼物忽然到李红的干姐姐家提亲来了。李红的干姐姐问,你家里没有大人吗?史华说,我就是大人。干姐姐说,李红结过一次婚。史华说,我知道。我想娶的就是现在的李红。史华和李红结婚后,李红就跟史华进了县城。一年后,就有了一个小宝宝,有一天史华下班回家,还没进家属院就听见孩子的哭声,他赶紧小跑着回了家,一进屋看见李红拿着药棉在擦拭孩子的肩下,史华以为孩子摔了。到跟前一看,孩子的锁骨下面赫然一个牙印,已经结了痂。史华什么也没说,一下子把孩子和李红搂在怀里,李红嚎啕大哭。这样的情景在李红生了小儿子后又经历了一次。从此,李红再没有哭过。史华是个好爸爸和好丈夫,一辈子对家人都宽厚温和,呵护有加。李红后来自学成才,拿到了大学文凭和经理人资格证。使市里一个快要倒闭的企業,成了市里点得上名的纳税大户,李红也成为市里的劳模。史华和李红退休后,去了很多他们想去的地方。两个人还去欧洲旅游了一次。李红的两个孩子也都毕业于名牌大学。史华前年突然脑溢血去世。李红忽然决定离开伊宁市,到芦草沟买下这个门面房,开了这么个只卖骨头汤丸子汤的店。知道为什么吗?

丁虚被想儿这么一问,倒愣住了。凭直觉脱口说道:“这里不会是史华遇到李红的地方吧?”

想儿看看丁虚说:“对,我们面前这条国道就是在当年果园前的那条河床上修建的。我们身旁这棵粗壮的老榆树就是李红当年坐在下面看夕阳的那棵榆树。这排门面房就是果园前的那条小路的位置。李红说,这棵榆树荫护下的土地就是她的故乡。”

想儿讲完李红的故事,两个人都沉默了良久。后来,丁虚提议他们再干一杯。喝干杯中酒后,丁虚说:“你告诉我这个故事,是不是想说,人追求美和梦想没什么错,不必惭愧和悔恨,这都是宿命。是吧?”

“也许吧。”想儿说:“李红前几年回了一趟家乡,她说她已经不习惯那里的生活。当年和她一起去天安门广场的几个同学当年都回到了农村的家,他们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老得不成样子了。而自己虽然命运曲折,有遗憾有痛苦,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endprint

丁虚说:“她比我幸运。我种下的是梦想的种子,得到的却是苦果。”

想儿说:“现在下定论未免太早。命运幽玄莫测,现在你眼里的果不过是早衰的枯叶罢了。”

这时街面上最后一个店铺也打烊了。关灯的老板招呼想儿说:“你先坐着,我这里先收了。”

想儿点点头,回话说:“好,您先休息,我这里也差不多了。”

丁虚听她这么说,就问想儿:“我把车停在店前可以吗?”说着,他指着不远处闪着霓虹灯的一个小旅社说,“我就在那凑合一夜。不过,你答应给我洗衬衣的,我不能明天早上穿着这一身汤汁出门。我是临时起意出的门。什么也没带。”

想儿说:

“这个店铺后面还有后院和三间房子。你就住在这里。我保证明早你有干净衣服穿。”

“你留我这么个陌生人在李红的家里住,她回来不会责怪你吧。”

想儿注视着丁虚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她比我更想这么做!好了,我们为了今晚的奇緣喝干杯中酒吧。”

两人默默地收拾好桌子,关了榆树上挂着的灯,向后院走去。后院很整洁,种着几棵果树。想儿打开一扇房门,扭开房里的灯对丁虚说:“你就住这里。然后,把衣服脱了放在这个盆里,搁在门外,我拿去洗。”

丁虚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么晚了,还劳累你。我确实临时起意出了远门,竞没有带换洗衣服。”

想儿说:“没有关系,我也是放洗衣机里洗。”说着,朝另一个房间走去。

丁虚回到房间脱衣服,忽然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白晃晃的身体,一下子想起了前两天晚上他突然撞到程晨和常枫下班后在办公室里的情景。常枫那掉到小腿的裤子和程晨盘在常枫胯上的白腿。那股愤怒和耻辱的感觉又一次从脚踝开始向上蔓延。丁虚把外裤和衬衣扔在盆里,砰一声就丢在了门外。接着就在房间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儿,燥热的感觉还是没有褪去,他顺手扯起沙发上搭着的一个单子,往身上一裹,就到了院里。右边的一间亮灯的房子里传来洗衣机的声音,丁虚知道那是想儿在给他洗衣服。他不想一个人呆在院子里,尤其是今夜,他不想一个人呆着。我不想再做好人了。他忿忿地想。他推开门走进屋里,再一次看见想儿那清冷的脸,月光一样。想儿没有想到丁虚会来,漆黑的眼珠定定地看着丁虚。丁虚不知为什么,觉得那眼神里有一个巨大的漩涡。他想也没想,就一个箭步窜到想儿面前,一下子就把她抵到了墙上,低下头就吻。想儿左右扭着头闪躲,可是丁虚好像着了魔,身子紧紧贴着她,开始顺着她的脖子往下亲,想儿边挣扎边带着哭腔说:“不行!不行!”就在这时,丁虚停住了,他从想儿凌乱张开的衣服里看见一个牙印!他低头又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那一个,一模一样!连缺口都一样!“你是谁?”丁虚惊恐地问道。这时,他看见想儿的眼睛一只变成了燃烧的红色,一只变成了幽暗的深蓝。而他自己,感到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掉进了火焰,一个掉进了深夜,向着不同的洞底滑落……

故事到这里,你们一定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可是,生活怎么可能完全等同于故事。故事结束了,生活还要继续。我叫丁词。今天,我不开心,我被邻居家的狗咬伤了。整整一下午,我用期待的心情嗑出了一饭盒瓜子仁,希望我的男朋友晚上来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因为他很喜欢吃瓜子仁。可是到了黄昏,他居然打电话来,说领导临时带他出差几天,不能过来了。我一时赌气,就抓了一把瓜子仁,撒给邻居家的狗吃。哪知道,那个畜生居然不识好人心,冲过来咬了我。现在,我真是太伤心了。我姣好细长的小腿上留了一个触目的牙印。简直是一种耻辱!好在我爸爸丁虚一直安慰我,用车子载着我飞快地去我妈妈所在的医院。我妈妈莫莉是个医生,她正在医院里等着我们,我父亲说,你必须打狂犬疫苗。听到这个,我一路上都很伤心。甚至咒骂我的男朋友。发誓再也不会为他剥一粒瓜子仁了。可我父亲边开车边对我说:“丫头。别伤心,很快就会好的。你不能把罪过算在爱的头上。”

我说:“那就算在狗的头上,你去帮我杀了那条疯狗!”说着,我继续伤心落泪:“反正你不答应,我也要让常小止把狗杀了。否则,我再也不见他了。”

“听我说,丫头。那条狗不会无缘无故咬你。是你突然把对小止的恼恨撒在了狗身上。狗并没有看见你撒的是瓜子仁。它只是看到你怒气冲冲的扬起手,以为你要伤害它。”

“你怎么替狗开脱啊?爸爸。”我更伤心了:“反正我不管,我要杀了那条狗!”

丁虚不再理我,只专心致志地开起了车。

车子刚到医院门口,妈妈已经从台阶上焦急地跑下来。真纳闷,莫莉这个女人怎么不老啊?越来越有女人味。搞得我每次跟她逛街,人家都以为我们是姐妹俩。

但她溺爱我!这个我很清楚。我哭起来,说我的腿毁了,再也不好看了。莫莉着急地蹲下身子查看我的伤口。然后,带着我去打了第一针狂犬疫苗。我一直嘟嘟囔囔,要求莫莉让丁虚把那条可恶的狗宰了。莫莉为了安抚我的情绪,说她晚上一定跟丁虚说。还说,为了给我压惊,今天下班后,她给我带必胜客的披萨回家。

莫莉这个女人言出必行,在我过去的20年生涯里,她从没对我食言过。因为她根本就不许诺。这个连丁虚都做不到。人活在人群中这么久,怎么可能不给人开几张空头支票呢?

莫莉下班回来,果然给我带了披萨。等我吃完披萨,莫莉忽然说:“丫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这与莫莉的性格不符。从小到大,给我讲睡前故事的都是丁虚。莫莉基本是个行动者。我很好奇,莫莉还会讲故事?

莫莉递给我一杯鲜榨芒果汁。这是她在我吃披萨时榨的。我们两个人坐在阳台的软垫上,看着绿萝垂下的藤蔓和春树一样的红雀珊瑚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莫莉说:“妈妈是到澳洲以后,才学医的。博士毕业后,因为成绩非常优秀,我被一家医疗机构看重,在那里成为一名签约医务人员。我很喜欢我的工作。有一天傍晚,我下班回我的公寓时,在路上看到一个中国女人在路边拦车。她的旁边是一辆撞坏的租来的车。我知道她遇到了麻烦,就停下车问她有什么可以帮忙的?那个女人说,她的儿子受伤了。我立即停好了车,从车上拿下救护箱。她儿子伤得并不严重,只是擦伤了一些皮。但我还是对他建议,让我做个初步的检查,以便了解他的骨头没有问题。他同意了,解开衬衣的纽扣,好使我查看肋骨。就在他解开衬衫的时候,我发现他的锁骨下方有一个牙印。这个牙印我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过,我可以保证,两个牙印一模一样!这太不可思议了。因为这个牙印有一块缺了细细的半边,很显然,咬出这个牙印的人左边有一颗小虎牙。我问这个男人,他身上的这个牙印是怎么留下的?他说,从他记事时就存在。那个女人问我,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个牙印。我说,我认识一个男人,有和他相同位置的相同牙印。那个女人明显地颤抖起来。她问我,这个男人在哪里?我说,如果你给我也在相同的位置咬一个相同的牙印出来,我就带你去找他。那个女人后来真咬了我。她的名字叫李红。她就是你奶奶。”

我知道我妈妈为什么对我讲起牙印的故事,她不过是想安慰我,如果你也得到了一个牙印,或者其他什么印记,那一定是命运女神在提醒你,真的有一些重要的事正在发生。

这时,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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