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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白质乡村

2017-10-30舒飞廉

文学教育 2017年12期
关键词:田园跑步蛋白质

舒飞廉

这一轮的南方暑热,我在乡下,差一点就被三伏大魔王打败了。立秋前一日下午,气温累积到37摄氏度,五六点钟的太阳哪里就饶人了,空气好像是由铁匠铺子里放出来的。摇头晃脑的电风扇迎面吹来热热的风,由地下抽取冲澡的井水也是温汤一般。擦不尽身上的瀑布汗,痱子就像黄昏后银河两边的星星,一颗一颗由脖子与肘腕上跳出来。我听到村巷里的狗叫都少了,它们一个一个垂着舌头散热,想多管闲事吓唬一下推车来卖“老面馒头”的草帽女贩子,就得将长长的舌头卷进去再狂吠,这就太尴尬了。回孝感去!回武汉去!回到空调的文明世界里去!只有空调,才能将三伏魔王收到瓶子里,再塞上一个蜡封的盖子。我一边佩服那个一把蒲扇一张竹床度过无数苦夏的少年的我,一边下定决心,明天早上就开车回城,不要再跟中华田园犬们拼散热的硬件跟软件了。

晚饭后出门散步,天上浓云密布,不见星月,等于是给这汗蒸国加了一个罩子。树杪上一丝风都没有,青蛙与蝉倒是变本加厉,好像它们的声带,是可以散热的狗舌头。想起来,夏夜的萤火、天上的星星、菜园中悬垂的碧绿的瓜果,这些不仅好看,其实也是能带来凉意的,可惜时下的八月乡村,这些名堂已经是孔乙己兄的茴香豆,多乎哉不多也。我只好沮丧地回家,爬上草席,在电扇君殷勤的轰鸣里,祭起心静自然凉大法,准备以一身热汗去迎接明天密密匝匝痱子一般的鸡鸣。没想到,十一二点钟,黏黏哉半梦半醒间,漆黑的窗外,忽然刮风了!打雷了!下雨了!果然是僵卧孤村不自哀,铁马冰河入梦来啊!风带着雨意,由南窗冲进来,由北窗冲出去,将窗帘拉得飒爽作响。风贴着我的身体,清凉剔骨,好像上一刻,它们还在雪山冰谷里回旋,忽然就被澴河的龙王君慷慨地借来了,或者是有一只决心不再忍耐的狗狗,变成了孙悟空,去找铁扇公主借来了芭蕉扇,或者……铁扇公主是可怜那些在泥潭树阴里不愿动弹的黄牛水牛小叔子们……在习习凉风霍霍闪电与潺潺檐雨里,我睡了今年夏天最好的一觉,空调虽美,也很费钱,终不敌这硬寨硬仗之后的一段自然凉。

早早起来跑步去,大小澴河堤上的十公里慢跑,因为担心中暑,久违了!暴雨暂停,团团乌云被南风吹着,好像是水墨画出来的鲸鱼。白杨哗哗作响,它有一个外号叫“鬼拍手”,八月之后,它的“手掌”不会再长大了。枫杨的翅果已由翡翠绿转变为灰褐色,楝树与乌桕的果子刚刚修圆起来,它们在生儿育女路上,晚了枫杨一步,不过比起槐树还算好,槐树开花不久,昨夜的风雨将玉色花串打落一地。植物其实不怕热,只怕旱,棉花就是在一年中最热的三伏天里开花结桃的,我眼前的棉田里,一枝枝的棉桃,还真结得像四月的春桃似的。芝麻一节一节地开花,现在已经回退到最上面的几层了。一季稻正在灌浆的关口上,叶绿茎粗,稻穗低垂,蛮谦逊的样子。这是一年田园最鼎盛的时候,虽然与之前相比,庄稼被包围在生气勃发的荒野草树之中,但庄稼本身,被伺弄得还是可圈可点,在水准之上的,守护田园的老头子老太太们辛苦了。

动物就不太一样了,如果不是气温一下子跳水到二十六度,我哪里能出来跑步!水牛与黄牛可能都还没意识到天气转凉,水牛苦哈哈地伏在河曲间的水岸下,只露一个牛头出来,黄牛也是藏身草林里,任由平日陪伴它们的白鹭优雅地站在头顶上。向家塆的村猪土狗,还没爬上河堤,倒是一个小卖部前,有一只大蜘蛛趁主人未开门之前,在屋檐与堤树之间,织了一个大大的挂着雨水的网,它一肚子的蛛丝这几天差一点沸腾了吧。向家塆下面的河桥下,一群黄褐相间的半大鸭子正在流水里觅鱼捉虾,放鸭人穿着雨衣,在一边闲闲地持着渔竿钓鱼,这真是一个钓鱼的好天气。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堤下稻田里,好像一夜雨水后,藏身在稻棵间的蟋蟀螽斯们都开了嗓子,它们的合唱盖过了树上的蝉鸣,与间关的鸟鸣交会在一起,织成了一张声音的网,蛛丝一般缠绕在田园上。这张网罗万物的声音之网,疏而不漏,清澈而繁盛。它还有特别的气味。芝麻开花的香气,稻花扬花的香气,艾蒿稍稍腐朽的药味,茄子黄瓜,豆角四季豆,苋菜与白花菜,其他草木蒸腾的热气,村巷之中动物粪便发酵的臭味,林间甲虫金属一般的气味,河沼里鱼类散发出来的水腥气,这些都在暗地里混合起来,织成别外一张气味的网,这是八月乡村的声色味,我很熟悉,从前看到、听到、闻到,心里就会想,啊,暑假过了一大半,又要开学了!觉得陌生的是什么呢?鸟鸣更多了一些?河水里的鱼腥少了?艾蒿的苦味重了?村巷里的臭味变淡了?这是被荒野重重包围的田园,它的配方在改变,我其实并不反感。

我这几天消暑的读物是里德利的那本《基因组》,他讲的是人类二十三条染色体所牵挂的数万个基因的故事,基因的开启与闭合,驱动人类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基因是由蛋白质构成的,它们去运作的身体,由发肤到器官,由激素到血液,要么是由蛋白质组成,要么也是由蛋白质造出来。里德利的基因-蛋白质故事讲得好,所以其实还是蛮有解暑效果的,比如这本书的很多地方,都被我的汗水——一种特别的蛋白质浸染了。在我跑步的河堤之下,多少种,多少数目字的生物,以染色体,以基因,以蛋白质交会在一起,成住坏空,生生灭灭,互相滋养浸染出不同的形色,不同的声响,不同的气味,我讲到的不同的网,蛋白质才是它们真正的主人吧!鸟虫鸣,是生物在寻找着配偶,草木开花结果,蛋白质即将会聚成新的生命。一段基因的悄然改变,带来的要么是惊喜,要么是悲伤,乡下人将这个叫做“命”。我们在用文字做文章的时候,土地、河流、阳光、空气,它们在用蛋白质写出田园的诗,织成田园的网。说到乡村与城市的不同,大概乡村就是蛋白质的,有它们合成的声色味,城市大概是金属的、塑料的、水泥的,一点蛋白质生产出来的花园、行道树、宠物、飞鸟不过是点缀,乡村是生物性的,而城市只是机器,或者是组装着各种机器的机器。

砍柴就砍柴,挑水就挑水,跑步就跑步,为什么总是变成了卢梭般的“跑步遐想录”呢?我牛虻般挣脱掉缠缚在蛋白质网上的胡思乱想,由殷家塆的长坡跑下河堤,沿着我上回报告的“白杨好听,枫杨好看”的乡村路继续往前跑,南风在头顶吹动着垛垛乌云。村道在何家塆被鞭炮锣鼓声打断了,原来是村中有老太太去世,村民请来治丧的乐队,正在作道场办丧事。他们开来的敞篷卡车上,长宽三五米的等离子电视屏已架了起来,披麻戴孝的亲眷们已在候场。绕过卡车,老太太的杉树棺木就停放在十几米之外的路边,新刷油漆气味冲鼻,再向前十几米的路边,七八个中年男人正在田间挖坑作坟。看样子老太太是没有等到昨天晚上神奇的芭蕉扇雪谷风,在前几天的暑热里,像一片萎黄的白杨“鬼拍手”大叶子,由树上飘落下来了。

接下来的几公里,陪伴我的声音,就不仅仅是稻田间的蟋蟀曲,丛林里的蝉粥与鸟鸣,锣鼓鞭炮一停,乐队请来的道士唱安灵曲,女歌手唱孝歌。多好的嗓子,男的像破铜,女的像花布,悲迓的腔调,粗犷、朴质、深情而又超拔,当然,这是我们这块地方的人,用无数代的时间酝酿出来的最好听的歌,是藏在我们生命中的蜜。说到底,它们也是由基因到蛋白质,缓慢地孕育出来的吧,与蟋蟀、蝉、飞鸟们的鸣唱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它们交织在一起的时候,是真切自然的,超凡脱俗,听得我双眼潮潮。其中道士有一段唱的是“解冤结”,大意是人离开人世,过奈何桥,就要将在人世的纷扰与纠结放下,轻松愉快地过黄泉下的生活。为了表明冤结已解,道士会要求跪在电视屏前面的白衣孝女,將身前的一堆草绳解开以应景(这个活儿好像不太敢派给儿媳)。不久之后,易箦到堂屋左首的老太太,会躺入她的杉木棺材,回到清凉温厚的土地里,作为蛋白质乡村大网上的一个结,她也终得解脱出来,得到清风明月般的自由与安宁吧!

(选自《文汇笔会》2017年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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