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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踽踽独行

2017-10-23凉顾

南风 2017年10期
关键词:林森西装

凉顾

她的人生那么多过客,可都是只在她面前匆匆一瞥,便像看透了似的离开,唯有林森,为她在暴风骤雨中砌好了堡垒。

余里第二次见到林森是在做兼职的画室。

她保持一个姿势已经有了半个多小时,那天天气有些热,门未关。她心里算着在这儿已经赚了多少钱,便看见林森背着一个大背包从楼上下来,拐角时瞥了画室一眼,一个出神脚下便踩空了一个台阶,一屁股摔在楼梯上。

林森爬起来第一件事便是看她的反应,余里木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林森的脸却刷地一下变得通红,真是个腼腆的人啊。

余里认识他,比她低一年级的学弟,他们开学的时候余里去帮着布置会场,正好看见林森在聚精会神地背讲稿。她不能动也不能笑,只好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口,林森也不走,直到被余里看得有一些窘迫,才微微朝她一笑,急匆匆像逃难一样下楼。

可那以后余里却经常看见林森。

有时门大敞着,他便站在楼梯上一点的地方,隔一会儿便弯下腰来看一眼,门若是虚掩着,他便站在门缝那儿,悄悄朝里看。

余里都知道,却装作不知道。她很漂亮,这些春心荡漾的男孩儿她隔三差五便能遇见一个。如果她不回应,一般一个星期以后对方就会放弃了。

在这个恋爱都讲求速率的时代,一张漂亮的脸也抵不过人们喜新厌旧的心。

她一直在等着林森与她搭话,这样她就能干脆了断地拒绝他,可他一直没有,这让余里有些不耐烦。

余里的午饭一般都是在画室解决,她吃的是最便宜的外卖,送的人会在下课前便将外卖送到门口放着,可那一天饭盒打开,里面却有荤有素搭配齐全,她打了电话询问,店家却说送的就是她要的套餐,她稍微一思考便知道,肯定是林森。

一连十天,余里吃的都是林森换过的菜,第十一天的时候余里与学生商量,提前十分钟下了课,倚在门口等林森。

等了五分钟便看见林森一步两个台阶气喘吁吁地爬上来,他看见余里先是一愣,然后便猛地将手中两个袋子往后面一藏,脸上发红有些傻地咧开嘴尴尬地笑。

余里看着他背在身后的手,眼里的意思一目了然,林森在她的注视下缓缓递出一个袋子,余里却摇摇头,“我要我点的那个。”

林森的脸变得更红,像菜市场的西红柿,他执拗地递着那个袋子,“这就是你点的那个。”

余里不接,他就有些着急,“做模特很累的……我叫林,林森,我妈说我五行缺木……你别误会……”

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余里就那样冷着一张脸看着,心想稍微有点眼色的都可以看懂她的意思,究竟是林森脑子太笨,还是她误会了林森的意思。

“我知道做模特很累,所以你现在快点把饭给我,我吃了还得坐一个小时。”

“既然这么累就别做了……每天还吃那么少……”林森小声嘀咕。

余里却突然有点好笑,只觉得林森十分幼稚,语气也变得不是很好,“我要赚钱,不做模特你给我找一份活干?”

哪知林森愣了几秒却突然认真地说道:“好啊,我雇你。”

这下倒换成了余里有些惊讶了,“雇我很贵的。”

但林森却认真地看着她,“我可以的。”

余里叹了一口气,向林森伸出手,林森没反应过来,她有点无奈,“把饭给我。”

“哦哦”林森赶忙喜笑颜开地把袋子递到余里手里,余里接过就走,却听见林森开心地在她后面说道:“明天这个时候,我来这里接你!”

余里脚步一顿,悄悄翻了个白眼,傻大个!

第二天余里下课以后并没有着急走,蹲在院门口的树下等林森,余里等了五十分钟,蹲得腿都在发麻,才看见林森低头看表匆匆从门口跑出来。

余里只不过腿发麻站慢了一点,林森便从她面前冲了过去,余里大喊了他一声:“林森!”

他猛的一回头,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三步并两步跑了回来。

“你来这里找我啊?”林森喘着粗气,脸色通红。

“我也是这个院的。”余里示意了一下自己的书包,“我比你高一个年级。”

林森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那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余里并不想和他解释。

她一下课就忙着兼职,课又不同时间自然见不到,她看了一下表,“就从现在开始算吧。”

“什么?”

余里觉得和林森说话实在废脑筋,让她很头疼,“我说到明天12点鐘,24小时,你要支付我五十块,所以你要雇我干什么,赶紧走吧。”

林森才像是恍然大悟般,他挠挠头,“咱们先去吃饭吧。”

余里皱着眉头跟着明显兴致很高的林森,怀疑林森到底有没有听到她开出的价钱。

直到下午三点,林森才将她带到教室,从包里掏出一堆建筑图纸,“帮我核实一下图纸上有没有错吧?”

余里不确定地确认道:“就这样?”

“嗯嗯。”林森点头,“就这样。”

没有赚钱还嫌钱好赚的道理,本来就有专业底子,核对很快,一大叠图纸核对完,林森新的设计也没有画完。

余里看了一会儿,问道:“还有别的事情吗?如果没有我先走了?”

林森腾出一只手按住她,“你等会儿,这个我很快就画完了。”

说着手下更快,额头上滴下的汗都来不及擦,余里突然有点不忍心,她把包放在前排,“我睡会儿,你好了再叫我。”

林森傻呵呵地应着,却终于停下来甩了甩酸痛的手臂,余里有点心烦,索性把头扭到一旁,那教室的风扇有些旧,“咯吱咯吱”响个不停,余里一直没睡着,她感觉到林森蹑手蹑脚地离开座位,几秒钟后,风扇便停了。

身边人的动作轻得要命,小心翼翼地用几张薄薄的纸替她扇风。余里在心里甚是不屑,曾经有很多人为她做了无数不同的事情,也没能打动她,凭林森这个傻子,又能掀起什么涟漪,这样想着,竟然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endprint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日沉西山,林森的笔画在纸上沙沙作响,顺着桌子传进余里的耳朵里。

她不能真的把一整天都耗在林森身上,余里看了看天色,伸手和林森说道,“今天的钱?”林森愣了愣,递给她五十块的同时还给她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他的联系方式。

余里将纸叠起来放进包里,就这个动作便让林森开心得不能自已。

“明天老地方见!”余里听见他欢快的声音。

余里把林森的号码存进了手机,名字那一栏打了林森的名字,却又一个字一个字删了,改成了冤大头。

林森付了她八百,有时让她修图,有时让她抄笔记,有一回让她教了他两个小时的马克思。

时间久了总有认识的人看见余里等林森,那些人的眼神各异,余里知道为什么,但她不在乎。林森付了钱,她就做好他要求的事情,她问心无愧,而林森,余里叹了口气,他总是慢半拍,只会腼腆地笑,不懂他同学调侃里带的鄙夷。

余里以为自己是问心无愧心安理得的,直到那一天一个小姑娘来找她。那个女生扎着一个马尾,头发有些自然卷,不规则地垂在脑后,在门口戒备地看着她,看着有些眼熟。

余里不甘示弱地看回去,却又觉得和学妹较劲实在没什么意思,便提醒道:“林森出去买水了,等会儿才会回来。”

那女生咬着牙踌躇了一会儿,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说道:“我是来找你的。”

余里轻描淡写的“哦”了一声,等着女生的下文。

仿佛对于余里的反应很不满意,她很不客气地说道,“林森是个很单纯的人,他和你不一样。”

余里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她冷笑一声,好像谁没单纯过一样,“所以呢?”

“你为什么要骗林森的钱,你知不知道林森连饭都吃不起了?”

林森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他站在门口着急地说道:“你别乱说。”他看向余里解释道:“没有的事啊,余里,我挺好的,你别乱想。”

余里没有理会林森,她强压住心里的不适,冷眼看着女生说道:“他吃不起饭关我什么事,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管这个事情?林森的好同学?”

余里尾音一扬,带着满满的嘲讽,女生胀红了脸,“我不能看着他被你骗了……”

余里心里一股火气无名而起,她打断女生的话,“为别人出头前麻烦先弄清楚前因后果,如果你能劝服你单纯的好同学别再眼巴巴地送钱给我,我写封信感谢你。”

女生被噎得说不出话了,余里出教室的时候林森为难地看着她,耍赖似地堵着门口,踟蹰着伸出手拽住她的书包带,小声讨好道:“你别生气啊,余里。”

余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甩开就走。

余里从一个贫困的大山里出来,那里穷山恶水养出了一群自私自利鼠目寸光的村民,余里从考出来开始便发誓,一定要攒够钱,永远离开那个地方。

她知道院里都说她余里想赚钱想疯了,这么势利又漂亮的女生本来就是一种标签,贪财好利这个词牢牢贴在她身上,一级告诉一级,仿佛在继承什么意志一般,不遗余力地把她钉死在铜臭沟里。

她赚钱有什么错?余里狠狠地踢了一脚旁边的柱子,把林森拉进了黑名单。

余里新找了一份烧烤摊的兼职,早出晚归,再加上她刻意避着林森,便有好些日子没见过,林森也没找过她。

她觉得自己是开心的,可那一天余里在路上遇见一个很像林森的人,她下意识地躲进阴影里,当那人走过,她发现不是林森,却有一点淡淡的失落,才明白林森这段日子的锲而不舍不是没起到效果的。

但她始终记得自己要离开这里,她不会为了林森停住脚步的。

余里经常在烧烤摊干到半夜,那里距离学校不远。可有一个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有一个在摊子上吃了许久的男人自告奋勇要送她回去。

男人不由分说揽着余里就走,余里回头看向老板,却看见老板低头擦桌子,显然是不想管这个麻烦事。

男人的手越揽越下,余里咬咬牙让自己镇定下来对着身旁的男人笑道:“大哥,我男朋友说要接我来着,你把我送到遇见他就可以了。”

她说着一边颤抖着掏出手机,却有那么一个瞬间不知道要打给谁,她想了想打给了林森。

那时已是半夜,在等待短短的几秒里,余里既担心林森已经睡下,又担心林森已经把她拉黑,极度紧张之下听到林森带着鼻音的声音,几乎让她险些忍不住自己的害怕痛哭出声。

“你不是说今天要来接我吗?你到哪儿了?”余里几乎是吼着在说话。

林森一瞬间清醒过来,“余里?你在哪儿?”

“都告诉你從学校东门出来直走二十分钟就到了,你怎么还没走到?”

林森听见了她这边的雨声,他一边安抚余里一边说道:“我马上就过来,余里你别着急。”

林森是跑过来的,裤腿一边高一边低,伞几乎要被吹翻过去,显得十分狼狈,远远看着林森过来,余里便忍不住冒雨迎上去,鼻头一酸委屈地说道:“你怎么才来……”

林森揽着余里,能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他拍拍她的肩膀,低声在她耳旁说道:“别怕余里,我来了,没事了。”

一路上的担惊受怕此刻松懈下来让余里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没有回宿舍,林森找旅店老板拿了些姜,给她泡了一碗姜茶,余里才觉得找回了一点暖意。

林森见她沉默不语有心想找些话题,他夸张地笑了一声,打开手机通讯记录给她看,“我现在有你的手机号了!”

说到最后一脸的得意洋洋,余里这才想起自己竟然连联系方式都没有给过林森。

有她的联系方式便这么开心吗?余里有些生气,“你知不知道我就是图你的钱好赚?”

“我知道。”林森收起了自己的笑脸,他拿出自己的钱包,把银行卡现金全掏出来递到余里面前,“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余里,这些够不够雇你做我女朋友?”

余里眼睛有些涩,她想起自己要离开这里的决心,却又抑制不住对林森真情实意的渴望。她也想午夜梦回惊吓醒来,有人拍着她的背说别怕,也想有人在寒冷的夜里为她备好姜茶,告诉她你可以不必这么拼命。endprint

可是林森,你喜欢我这张脸又能喜欢多久?

余里理智了小半辈子了,告诉自己哪些该坚持哪些绝不能放弃,以前不是没有过动心的时候,狠狠心不也就过去了,不至于真的栽在林森这儿。

想到这儿,余里恶作剧般地,扭曲地收下了林森郑而重之送过来的真心,只有证明林森的喜欢脆弱不堪,她才能毫不留恋地摆脱桎梏奔向自己的康庄大道。

余里数着银行卡里的数字过日子,吃最便宜的饭菜,出门能走就绝不打车,精确到一毛钱的在记账,这些她从没有在林森面前掩饰过。

她像是故意一般地揭开自己美丽外表下是一颗怎么样的心,期待看到林森崩溃而心灰意冷的表情。

可林森没有。

他从不阻拦余里想要省钱的行径,只不过会以挑食为由把他碗里的菜全都挪到余里碗里,他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怕余里嫌丑不肯坐还特意安了个粉红色的坐垫。

余里就这样笑嘻嘻地陪了她大半年,任由她如何吝啬与自私,都雷打不动地杵在她身边。时间久得让余里快要忘了自己的初衷,她不想再用林森对她的喜欢来伤害他。

林森要去面试实习生,余里想要给他买一套西装,买最贵最好的那种。

她想着自己早已经看好的那套西装的价钱,咬咬牙收下了另一个富二代献殷勤送过来的包,转手把包低价卖给了另一个人。

西装很合适,余里看见他穿着从学院走出来的时候,仿佛看见了一个意气风发的精英,她笑着迎上去踮起脚捏了一把林森快要笑僵的脸颊,“丑死了。”

可上一秒还在打趣林森的余里却在转身的下一秒血色尽失,她紧紧拽着林森的衣角,颤抖着声音说道:“林森,我们从这边走。”

可她刚转身便听见身后有声音说道:“余里,你别走啊!”

余里硬着头皮转身,弄了个假笑的面孔去面对送她包的富二代,和转手买了她包的那个女孩子,“有什么话,我们私下说。”那一瞬间她并没有想要保全自己,而是想着不能把林森拖入这么难看的境地。

“别啊,余里,敢做不敢认?”富二代走上前来掀开林森西装的标签看了一眼,“哟,这个牌子的可不便宜,学弟,自己买的吗?”

林森挥开他的手,可能看出他们来者不善,他牵着余里就想离开。

那女生却跑过来拦在前面,举着她手上那个价格不菲的包戏谑地说道:“我们好心来提醒你,你身上这套西装是余里卖了这个包的钱买的,而这个包是后面那个男人送给余里的,说起来你是不是得和我们说声谢谢。”

这时候学院已经陆陆续续走出了许多人,女生没有刻意压着声音,余里能感觉到他们不屑的目光在戳她的脊梁骨,她仰着头倔强地解释,“我没有,林森这套西装是我做兼职赚的钱。”

女生冷哼了一声,“那卖包的钱呢?用来填你买西装的窟窿?早就听说余里精打细算到抠门,只允许钱增多,不容忍钱减少,闻名不如一见。”

余里想反驳,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她不由自主地后退想不顾一切地离开这里,却撞上了一个僵硬的胸膛,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林森还在这里。

林森紧紧泯着唇,脸上的悲伤掩都掩不住,就那样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余里。

余里那一刻才明白,她一直想让林森厌恶自己而离开,可心底里却是那么害怕林森看自己的目光会和其他人一样,充满鄙夷。

她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握住林森青筋浮起的双手,带着一丝恳求地说道:“林森,我们离开这里我再和你解释。”

她没想到林森会突然反握住她,他的眼眶还泛着红,却笑着和余里说道:“余里,没关系的。”

让余里喜不自胜却又心疼得透不过气来。

这二十几年,一路上什么困难没碰上过。她的人生那么多过客,可都是只在她面前匆匆一瞥,便像看透了似的离开,唯有林森,为她在暴风骤雨中砌好了堡垒。

周围人聚在一起不是为了看情深义重的,眼见没笑话看便嚷嚷着没劲各自散开。

余里低头看着林森西装上被自己握皱的那一角,执拗地想扯平,扯着扯着豆大的泪珠就滴在衣服上,晕出几个水渍。

“林森……西装皱……皱了怎么办?很贵的!”

余里越扯越大力,好像和那一角杠上了一般,林森抬起她斑驳的脸,用指腹擦了擦,温柔地说道:“没关系的,余里,皱了烫好就可以了,你别哭了,我心疼。”

余里的泪水像是被打开了闸门突然决堤,多矛盾,她希望林森无惧风雨始终站在她身后,却又因为他的相信羞愧难当。

余里与林森的感情突然变得很好,但是又突然急转直下。

原因是因为林森说起他听说学校有一个女生与她的富二代男友出国了,余里也知道那个女孩子,长得很漂亮,和余里不相上下。

林森夸张地和她八卦,“可人家都说她这是傍大款换来的好日子。”

余里想也不想便理所当然地说道:“她那么漂亮,凭什么不能过更好的生活。”

像是在说,我那么漂亮,凭什么不能过更好的生活。

余里话说出口才知道不妥,可林森只是顿了一下便叉开了话题,不经意间的流露才是最真实的,余里知道,林森他是知道的。

知道她收别人礼,转手再卖出去的事情并不是只此一件,在认识林森以前,余里冷漠地做着这样的事情,把追求快速爱情的人送给她的敲门砖换成一张张人民币存进银行卡,然后指着这些钱远走高飞。

流言总是半分真半分假,她自认没有别人说的那么不堪,却也没脸说自己无辜。

可林森与那些人不一样,院里的人看见他們总要饱含深意地多看两眼,林森却紧紧地牵着余里,和她说道:“没关系的余里,还有我呢。”

林森或许不赞同她的行为,可从来没有谴责过她,余里那时就想着要不不出国了,和林森一起找个城市工作,买个小房子,也挺好的。余里想告诉林森她决定好了。

那时林森拿着手机不知道处理什么事情十分严肃,和余里匆匆忙忙说了一声便走了,余里想她也可以先去学院撤了留学申请再说也不迟,便没有细想林森的反常。endprint

可她在学院却看见了林森,和那个扎马尾辫的女孩。他们在争执什么,余里叫了林森一声,却吓得两个人都松了手,那张纸像是沉载着什么宿命,轻飘飘地落在余里面前。

余里拿起来看了一眼,几乎便要尖叫着丢出去,可声音却被恐惧梗在喉咙里,出不去收不回。

纸是一张画的扫描版,画上的女人不着寸缕,仅仅用手稍微遮挡了一下,画得很逼真,只要认识她的人都知道,那是余里。

余里终于想起来这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子为什么眼熟,她以为她是在等林森时见过,其实不是,还要更早,她为画室做过一次裸模,这个女生就是其中一员。

她们答应过她的,这些东西绝对不会外传,她气到颤抖,如今这画却被打印出来出现在林森面前。

她一步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女生,咬牙切齿地说道:“这画是怎么回事?”

女生瑟缩着退了几步,却壮着胆子说道:“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还不知道吗?画室有男有女,你真是……真是不知廉耻!”

她胡说!明明画室只有女生。

余里没想到当着她的面女生也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撒谎,她看着她仰着头对林森说道:“林森,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可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人不好,不值得的。”

余里觉得多好笑,就是因为她不单纯,她爱钱,便人人都可以打着正义的幌子来揭她的底?便可以胡说八道地来声张正义?这多不公平!

她愤怒地扬起手,可却被林森握住了,他拿过余里手中的画,揉成一团放进口袋,嘶哑着声音说道:“我还是相信你的,余里。”

余里曾经很想把真实的自己展现给林森看,最好能吓走他,别用虚情假意拌住她的步子,可如今她真的被时间剥下了光鲜的外衣,她做过的事情一件一件摊开在林森面前,她却只有恐惧。

像是武侠小说里的,她想金盆洗手便会迎来致命一击。

余里不知道林森的相信里有多少分量,他们三人僵持在原地,余里的辅导员刚好从楼上下来,看见余里一喜,便过来说道:“余里,刚好遇见你了,和你说个好消息,你的留学申请国外那边已经同意了。”

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余里看着林森从不可置信到怀疑到失望,然后归为平静。

他没有再说,余里,我还是相信你的。

林森消失了几天,也许已经到了容忍余里的底线,余里一直等着林森的回应,她想如果林森愿意相信她,她就肯为了林森放弃一直的坚持,可一周后余里接到林森的电话,却让她手脚冰凉。

林森背着她接来了自己的父母,还有余里的父母,那一对一辈子没进过城的老夫妻。

余里想阻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林森定好了地方,双方家长已经见面,她赶过去的时候她父母穿着一身破旧的袄子,坐在椅子上正新奇的这里摸摸那么碰碰。

林森的父母坐在上座面露不屑,余里又怕又怒,便大声质问林森,“林森你想干什么?”

林森沉默着把她的手握在手心,“我想过了,余里,我相信你,所以我把我父母请来告诉你我的决心,毕业以后我们结婚吧?”

林森的父母冷着脸不说话,她的父母却冲了过来,睁着贪婪的双眼,像是盯着猎物的狼,“你要娶我们家死丫头啊?那要五十万,一分钱都不能少的。”

余里腿一软,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对着目瞪口呆的林森露出了一个极其苦澀的笑容,你看吧,林森,你多单纯。

林森的父母坐不住了,几个人推搡间碰翻了滚烫的茶水,全浇到了林森腿上,场面混乱不堪。余里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那里的,只觉得自己如同行尸走肉般把父母送到火车站,那个头发花白的妇人还不忘警告她,“一定要五十万,你别想着赖,我们都记在这里了,可以去你学校找你的。”

余里才像是被突然拽回了现实,那一瞬间她的想法是她要出国,要离开这里,去一个父母没办法去的地方,可几秒钟以后却又怔怔地笑起来,原来她此前下定的决心如此不堪一击,她对林森不过如此。

林森因为烫伤住院,余里送完父母便赶着去看他,正好遇上林森的妈妈怒声说道:“我绝不同意!”

余里的手便一顿,只觉得医院的门似乎有千金重,她凭一腔孤勇撞上去,却纹丝不动,她走了,后来也没来过。

林森来找她的时候她刚陪着别人从电影院出来,那个人说自己失恋了,出五百请她陪着看一场电影,她若无其事地走向林森,那个扎着马尾的女生便像护犊子一样双手展开拦在中间。

余里有点羡慕,觉得那才是爱情该有的样子。

余里说,“不好意思啊,我一直很忙,你的腿没事了吧?”

林森摇摇头,女生怒瞪着余里,骂道:“没良心。”

短短几个月,林森便从一个单纯腼腆的大男孩变成了现在沉默寡言的样子,可见爱错人是多么折磨人的一件事情。

他问道:“你要走了吗?”

余里算了算,“应该还要几天,办签证,办手续,再加上我还得多赚点钱。”

林森舔舔干裂的嘴唇,“你有想过要带着我走吗?”

余里想说我有想为你留下,这算不算是对你这个问题的回答,可她没有,像是没有看到林森眼底的期冀和忐忑,她摇摇头,说道:“没有。”

他不死心地追问:“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喜欢你?我……”

余里打断了他,“林森,你雇我当你女朋友,钱财交易,我以为你拎得清。”余里越说越起劲,“都是成年人,你喜欢我漂亮,我图你的钱,你不会告诉我你那么幼稚当了真?”

一场交易,多么轻描淡写的四个字,要多狠心才能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保持清醒,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交易,才能这样扭曲轻贱他的喜欢。纵使初见是沉迷于她的美丽,可后面的包容和原谅又岂是全冲的那副皮囊。林森垂下眼帘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掩饰自己眼里的怨恨。

他自嘲地笑出了声,像是在笑话自己的垂死挣扎,他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七个月,每天五十,每个月算三十天,一共一万五百,我给你一万二,就当是雇你这大半年的奖金。”endprint

像是把他的感情折算成现金,然后帮助她离开这里,离开他。

余里快要忍不住自己的酸楚,她笑着问旁边的女生,“你有烟吗?”

可话出口又觉得不妥,她们那种女生是不可能抽烟的,她勉强自己笑了笑,接过林森手里的信封,拿出来一张张数,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铜臭味,她故作豪爽,“现在是四点半,你给我这么多奖金,我可以送你一天,到明天四点半。”

林森的眼底闪过一丝挣扎,又有一丝厌恶,可他最后还是背过身去,说道:“不用了。”

余里那一刻便崩溃了,她深吸了几口气,那个女生像看见一个怪物一样看着她泪流满面却故作轻松地说道:“我走那天要来机场送我吗?”

林森脚步一顿,余里听见他说:“不去了。”林森没说出口的是,他终于懂得余里的挣扎与痛苦,那样的原生家庭像是贪婪的吸血鬼,他有什么权利要求余里冒着被压榨一辈子的危险留在这里,他怨恨余里的冷漠,却又庆幸她还可以走。

女生跟上了林森,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余里,可她最终没有告诉林森,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余里的矛盾以及余里卸下了她的伪装,带着对林森的爱意和不舍,无声地哭得狼狈至极。

余里是一定要离开林森的,这恰恰是因为爱情,余里的家庭,和余里的私心,都不应该让林森来买单。

当她在父母带来变故以后,第一个想法是远远离开这里,一个人自私久了這个特质好像就会成为习惯烙进骨子里,她是喜欢林森的,可她更喜欢自己,她害怕在若干年以后的某一个瞬间,她再次面临相同的情况,第一反应依旧是保全自己,那样多难堪。

会让她的喜欢变得多难堪,她不愿意耗着林森去面临她未来可能会选择的抛弃。

她也没有勇气去面对林森父母的挑剔和自己父母的贪婪。

余里后来是见过林森的,那个女生一点没变,扎着马尾怯生生地跟在林森后面,林森走得很快,但是也会停下来温柔地看着女生慢慢跟上来。

真好,看起来就像是爱情该有的样子,余里觉得自己甚至原谅了她曾经的诋毁。

她后来老是想当初不该那样诋毁林森对她的感情,也许应该和他好好说清楚,就说自己没办法为了他放弃早已规划好的路,这样若干年以后再见面也还能打个招呼。

可下一刻又觉得总是要离开的,过程反而不重要,反反复复,懊恼后悔。

余里只得告诉自己,自己选择的路,纵使荆棘遍布,也得笑着走完,否则那些被舍弃的东西,老去的时候再想起,如何还能洒脱地说再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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