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文心

八集大型系列纪录片《人类星球》（Human Planet，2011）由英国BBC探索频道和法国电视台合作拍摄制作，先后历时三年奔赴数十个国家的偏远地区，探寻人迹罕至的沙漠极地、丛林莽原、高山湖海，追踪几十个不同族群的栖息之地，反映居住在各个地域人们的生活和劳作场景，旨在探索人类为适应不同的生存环境而养成的特有的生活方式和生存能力，从而揭示人与大自然之间相互依赖的深刻关系。不同于那些仅仅拍摄鸟类迁徙、关注动植物生态以及宇宙苍穹的自然地理纪录片，《人类星球》的核心焦点是人，是在独特地域环境中造就出来的人类族群。

该片的配乐作曲尼汀·索赫奈（Nitin Sawhney，1964- ）是印度裔英国音乐制作人、作曲家，其作品以善于运用多元文化的音乐元素而获得广泛赞誉，尤其是印度音乐元素的采纳。此外，爵士乐、电子音乐等风格亦是索赫奈涉猎的领域。索赫奈自幼学习钢琴、古典吉他、弗拉门戈吉他、锡塔尔琴、塔布拉鼓等乐器。正由于此，印度锡塔尔琴与塔布拉鼓的音响理所当然地成为他音乐中不可或缺的角色。民族音乐的底蕴加上对传统文化的理解，索赫奈的音乐有着大写意和大智慧。一个作曲家在掌握技术之后，其作品的高下就取决于作者创作观念主导下驾驭技术的能力，而索赫奈正是一位擅长将自然景观与人类共有的情感巧妙相糅的作曲家。

在《人类星球》的配乐中，索赫奈采取的手法基本上以一种声画同步式的场景式描写为主，即根据画面的内容，不失时机地运用浓墨重彩的管弦乐配器与有源自然音响相结合进行烘托刻画。同时，为配合不同地域的文化生态，作曲家会不由自主地采用该民族文化区域的音乐素材加以融合。

索赫奈以充沛的人文情怀为《人类星球》的主题音乐奠定下气势雄浑、略带几分悲壮色彩的基调。在每一集的开始，片头的音乐主题恢宏壮阔，似地平线隆隆滚过的惊雷撞击胸扉，顿觉宇宙的浩瀚无际和人类的若尘埃般渺小，地球化作深邃的瞳孔散发出无数光芒，叠映着亚马逊丛林的攀树土著、北欧驯鹿人、蒙古猎手、西非沃达贝男子的惊艳妆容……管弦乐烘托着一组组远离现代文明的人类生存图景，从高原至深海，从极地到沙漠，为我们展示出都市生活难以想象的人类活动的足迹。

地球上只有一种生物的生命足迹遍布全球，那就是人类。时至今日，我们依然运用人类自身的才智远离城市霓虹，深入荒蛮之地，直面原始自然，去探索人类星球一切未知的世界。索赫奈运用描写式的配乐手法，挥洒着每一处画面和场景，制造出万千气象震慑人心的效果。于是，在探索者们的镜头中和音响里，影视民族志与音乐人类学的奇妙联姻为我们展现出这个星球上常人难以企及的如歌如泣史诗般的生命图景。本文摘选出其中几个片段加以描述，以表达对这部观察式民族志纪录片辛劳拍摄者们的景仰。

林姆巴塔岛的捕鲸手

本杰明生活在印度尼西亚一个名叫林姆巴塔的小岛上，鬈曲的头发、黧黑的肤色、深邃的眼神，无一不显示这是一位训练有素的叉鱼手。他深知自己所干的这一行随时都有可能面临的考验和危险，“在出海之前我们非常紧张，但如果我们不去，就没吃的”。庄稼很难在这座岩石密布的小岛上生长，因此只有向大海索取，然而这种生存是和大海面对面的生死较量。村民们的主要目标是大海中最大的哺乳动物鲸鱼，但他们没有现代化的捕鲸船，帮助他们去进行这场危险的海上搏斗的唯有几条小木船和手中的鱼叉。且让我们随着摄影师的镜头去跟踪他们这番生死未卜的较量。

海上传来讯息：发现鲸鱼了！于是整个村庄都骚动起来，孩子们奔走相告，男人们迅速扑向小船将其推向大海。这是一场决定他们未来数月口粮的战斗！简陋的小木船抛落在波峰浪谷间，人们奋力划桨追逐鲸鱼。本杰明和他的同伴们即将与地球上最大的哺乳动物展开角逐。弦乐先声夺人，以细碎的节奏疾风骤雨般波动行进，把紧张的气氛提到了嗓子眼。

出现了，看见了，这是一条巨形抹香鲸。这种强大的海中之兽身长可达十八米，它们是决不会束手就擒的，其庞大的身躯凭借头部和尾部的力量就足以将这些捕猎者倾刻置于死地。村民们深知这是一场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的赌博，然而他们毫无畏惧地顶风而上，六百年来都是如此。

村民们紧盯着鲸鱼踪迹伺机行动，小船快速贴近水中若隐若现的鲸鱼，黑黝黝的脊背鬼魅般地沉潜，只有当鲸鱼浮出水面的瞬间他们才有机会下手。本杰明的弟弟准备出击了，只见他高擎鱼叉一跃而起扑向大海，但是他失手了。其他人必须在鲸鱼下潜之前再度出击，本杰明站立船头腾空奋力扎向鲸鱼。啊，他得手了！负伤的鲸鱼拖着一头缚系绳子的叉杆劈打搅拌着海浪，顷刻间海水被染成了殷红。此时的危险更大，因为挣扎中的鲸鱼随时有可能将小船拖入深海。凄厉粗鲁的铜管咆哮着，发出狂野的下滑音，弦乐紧随其后层层逼近。鼓点，密集的鼓點泄洪般喷涌而出，大鼓重槌，震撼着捕猎者的胸膛。

六条小木船将鲸鱼团团围住，人们不断将鱼叉扎入鲸鱼的躯体，渐渐地鲸鱼耗尽气力不再挣扎，村民跳入大海将绳索缚住鲸鱼头部拖向海岸。这场耗时八个小时惊心动魄的围猎终于结束了，村民们平安回家。此时的大海又归于风平浪静，隐约可闻的女声吟唱该是对鲸鱼生命无奈的惋惜。对于我们来说，一头鲸鱼之死或许令人伤感，但这却是林姆巴塔岛民赖以生存的食物。一次小规模的猎杀不足以影响到这片海域中鲸鱼的数量，他们每年大概猎杀六头鲸鱼。鲸鱼肉被一片片晾挂起来，给出致命一击的本杰明分到了最多的一份。endprint

海上巴焦人

在位于印度尼西亚苏拉威西岛与菲律宾群岛之间的珊瑚海中，居住着一个与海洋亲密相处的族群——巴焦人。

巴焦人的全部生活都在海上。一部分巴焦人在离海岸数公里的浅水海域中搭建起房屋，而另一些巴焦人则终年生活在船上，几乎完全隔绝了与陆地的联系，除非在需要换取食物和燃料或修船的时候才短时间地访问陆地。巴焦人认为贴近大海的生活就踏实，海洋对于巴焦人是须臾不离血水相融的伙伴。他们宁可凭借潮汐的涨落来判断时间的流逝，也不愿使用钟表来计时。

“我出生在船上，一直生活在海上，从来没有上过岸，”巴焦女孩诺哈拉说，“我喜欢住在船上，因为我们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我们可以四处旅行，寻找食物，还能避开麻烦。”

你不曾听说过吧，许多巴焦人离开海洋甚至会晕地，诺哈拉就是这样的女孩。这不足为奇，就像我们这些常年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们会晕船晕海一样。

诺哈拉和她的家人没有国籍，没有固定住所，几乎没有钱去进行货币交换，但是海洋为巴焦人提供了一切所需。他们食用的海鲜种类包罗万象，看看妇女们手中宰杀的海产品就足以让我们垂涎三尺。

你看这些孩子们从小就适应了水中嬉戏玩耍的生活方式，有些巴焦孩童由于在水中待的时间太久，以至于眼睛也随之进行调整，变得在水下更容易对焦。

然而有这么一个巴焦人，他对海洋的适应能力已达到了令人称奇的神秘境界，萨尔斌就是这样一位水下猎人。

“当我潜水时，我会感到悠然自得，我在水下就如同在水面上一样自在。”为了寻觅晚餐，萨尔斌在水下为我们展示了一段令人不可置信的旅程。下水前，萨尔斌将意念集中于呼吸，让自己进入一种近乎恍惚的状态。他戴上自制的泳镜，扣上鱼叉的橡皮条，让整个身体彻底放松并调节到极致，吸进最后一口气，他下潜了。在全神贯注和泰然自若的状态下，萨尔斌下潜到了二十米深的海底，他的心跳减速至每分钟三十下左右，这一深度的海水压强冲击他的胸腔，将他肺部的空气挤压至通常容量的三分之一。在没有负重的情况下，在色彩斑斓的海底他如履平地般悠然地大步穿行，仿佛行走在陆地上狩猎一样。此时，他血液中的二氧化碳值引发了几乎无法抵御的对新鲜空气的渴望，而萨尔斌必须将意念集中在狩猎上。在一分四十五秒之后，萨尔斌发现了一条鱼，随即扣动了扳机，钢针射穿鱼身。两分半钟之后，萨尔斌浮出了水面。萨尔斌说他还可下潜到更深的水下待上五分钟之久。毋庸置疑，巴焦人依靠惊人的适应性和努力，拓展了人类在海洋中生存的极限。

这回索赫奈没有动用管弦乐的力量，仅用合成器模拟超声波般的嗡鸣，制造出无法呼吸心室缺氧的巨大压强，咕咚咚从海底升腾的水泡是一线生命的希望。

沃达贝人的节日

雨点开始一滴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溅起尘土飞扬，最终越下越大四处流淌。孩子们冲进雨中嬉戏追逐，尽情享受久旱的甘霖。对于居住在西非尼日尔的沃达贝人（Wodaabe）來说，雨季来临为他们打开了一扇爱情的窗户。当雨水充盈时，沃达贝人可以暂时放下往常孤寂的生活，去寻找浪漫开心。为期七天的“格瑞沃尔”舞蹈节（Gerewol）是雨季过后沃达贝人疲惫体力的歇息和情欲的彻底放纵。人欢驴叫、喜气洋洋，受诱惑的青年男女们身着五彩盛装，从四面八方驼着帐篷食物，像赶大集一般朝着一个目的地蜂拥而至，安营扎寨。究竟是什么盛会具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呢？原来，这是一个非洲族群远离现代文明的求偶竞赛。毫无疑问，沃达贝人的聚会是世界上最风流浪漫的派对。

迪遥骑着驴子赶了八十多公里的路程，为的是参加这场格瑞沃求偶比赛。这是一场为情爱而举行的求偶舞蹈竞赛，获胜者将得到一位新的情人。

“跳格瑞沃尔是为了赢得一位新的情人，哪怕这意味着抢别人的老婆，”迪遥如是说，“你可以与她云雨一番甚至娶她为妻。”

可以想象大旱之后举行的首届求偶聚会让人们充满了热切期待，从青年男女喜形于色的表情中就能感觉到这种内心情欲的躁动。

迪遥已经成家，他的妻子田波也来了。这场盛会代表着沃达贝族的一种文化，即便是已婚夫妻也有机会再赴爱的盛宴。在这几天里，允许丈夫或妻子抛开结婚誓言，不必顾忌名声。

田波自己也准备调情一番，你瞧她抱着孩子忍俊不禁的样子：“我已经发现三个意中的男人了。”但是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也是抢手货。迪遥又帅又高，还有一副会唱歌的好喉咙。“迪遥身材性感，所以当年我才选了他。”说这话时，田波也羞得把头埋在自己怀中的孩子身上。

在这场调情大赛中，女性才有选择权。而令人称奇的是，男性则需要浓妆艳抹精心打扮。因此迪遥的美貌、舞蹈和歌艺都会被仔细审视，接受最苛刻的挑选。再有几个小时就是他登场的重要表演了。“我在给自己化妆，我想赢得一个女孩子的芳心。”迪遥不无自豪地说，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沃达贝男子的发型颇为有趣，额顶前半部剃光，后半部则扎满浓黑的长辫，与中国清朝男人的后脑勺可谓异曲同工。女人们脸上最突出的特征是黥以各种花纹。

男人们用彩色的粘土在脸上涂抹描画，把碾碎烧黑的白鹭骨头当作唇膏，并使用从沙漠植物中提取的香水。endprint

好了，尽自己最大努力打扮停当的迪遥一展技艺见分晓的时候到了。妖气十足的男子们站成一排披挂上阵，头上的羽翎飘然颤动，脚踝上的金属片叮当作响，歌声呼喊此起彼伏蛊惑人心。观战的女人们则以挑剔的眼光自有主见。“快看，那个男人真帅呀！”女人堆里正目不暇接窃窃私语，激动的神情溢于言表。

一排舞者离场后，又来了一排男子，迪遥夹在其中亮相了。他使出浑身解数施展自己的魅力，全部的努力只为被三位女挑选人中的一位选中。那不仅意味着可以享受一个沙漠激情之夜，更可证明他是沃达贝男人中的翘楚。在整个比赛过程中，男子们必须竞相展示自己的过人之处：咧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挤眉弄眼，几乎露出整个眼白，抖动嘴唇啧啧发声，或喃喃吟诵或大呼小叫，身体随着声浪上下跳跃。

此刻的迪遥面庞上渗满了豆大的汗珠，他深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稍有闪失就会失去已经等待了一年的机会。五个小时之后，答案终于揭晓了。三位挑选人缓缓走上前来，选择她们心仪的冠军。队列还在保持着欢腾骚动，每一位男子都在竭尽全力渴望幸运之神降临自己。挑选人的脚步移动得极为缓慢，仿佛高空走索，谨慎丈量每一步，把本已紧张的气氛弥漫到了极点。第一位挑选人走到了队列前，用微妙的手势暗示出了她的意中情人，但是她没有选择迪遥。一旁的裁定人即刻上前按了一下幸运者的前额。第二位挑选人也没有选择迪遥，第三位同样没有，哇！迪遥失去了机会！仅一刹那间，迪遥流露出黯然神伤的痛苦神情！多么令人懊恼，至少还要等上一年，他才有机会再一次舞蹈。随着人群的散去，田波在寻找迪遥。她为他拂去尘土梳理头发，两人相对无言。当许多新情侣还在游来逛去的时候，至少迪遥和田波依旧拥有彼此。

“你爱我，所以才把我的头发编成辫子。”迪遥不无忧伤地说道。田波灵巧的手指在迪遙头上飞舞，一条条发辫形成的美丽图案倾注着她对他往昔和今后的情爱。

自始至终，索赫奈仅用现场同期录音的有源音响，还有那时隐时现的执拗鼓点，便把一场无需彩排充满悬念的情节渲染得有声有色。

猩红的晚霞慢慢皴染了天际，白日的尘嚣随着上升的月色归于平静，人们也在逐渐散去，一些人带着新情侣，有的还是老伴侣，但是所有人都深受感染并因此而获得了充沛的活力。节日之后，沃达贝人又将告别短暂的雨季，重新回到沙漠的孤寂之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