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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乡愁

2017-10-18吴文兰

雪莲 2017年15期

吴文兰

温 暖

我们抵达的时候,是阳光炽热的午后时分。一群一群的人们先后赶到,偌大的酒店大厅,瞬间热闹起来。暮春的阳光下,室外是夏天般的溽热,而大厅内的每个角落,清冷之气还是无法驱赶。

人们分乘三辆大巴,驶向春山更深处。透过车窗,我看到窗外移动的风景在不断变换,宽阔的佛光大道被我们远远抛在身后,擦肩而过的车辆人流,看起来都像置身在无声的黑白片中,车辆启动和停止时机器发出的摩擦声,像一串串滑入深湖的水滴,只看到水滴四溅的样子,听不到更多的声音。在这里,连噪音都是寂静的,触目可见的植物群和四周连绵的群山,像巨大的海绵,能吸附所有来自尘世的喧嚣。

在这片温暖的寂静中,我们踏上通往佛果园的道路,那是一条鹅卵石铺砌的崎岖小路,小路一旁盛开着紫色的杜鹃,猕猴桃花散发出淡淡的幽香,花叶轻拂行人的头顶。远处山坡上的桃树已经缀满指头大的青果。满眼都是高低起伏的翠色,闭上眼睛也能闻到空气中浓郁的绿色气息。

我渐渐放慢脚步,走在这样的阳光下,时间久了就有一种眩晕的感觉。我愿意这样跟在他们的身后,拾捡着一路散落的欢声笑语,还有那滚落草间的轻声吟唱。我喜欢这样的行走,融入却不黏滞,安静却不枯寂。走在这样的山路上,心情也如那温暖的阳光,明亮又酣畅。

两个农妇坐在青草环绕的石阶上休息。她们刚从山中归来,长长的竹篮上覆盖着灰色的棉布,新茶的翠色,还是无可遮挡地从竹篾的缝隙里流泻出来,透过那薄薄的棉布,我看到了另一种存在,那是一直隐藏在我们身后的生活,散发出泥土、汗水和阳光的味道,有等待的焦灼生长的疼痛和收获的甜蜜。在植物鲜润饱满的生命中,暗含着一种神谕般的秘密:沉潜在生活的深处,用妥帖的温度,慰安着我们浅尝辄止的人生。无论是一枚小小的叶片,还是一枚多汁的佛果。

有人在果园劳作。被野草覆盖一冬的土地,此刻袒露在春阳之下,呈现了令人惊叹的内质:细腻,油黑,纯粹,每一颗细碎的颗粒都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这是真正的乡间的土。除了文字,土地也能给人带来足够的安慰,它们都具备了宗教的力量。

仰 望

从房间到会议室的距离,我无法用准确的数字来描述,只记得走过一道道幽暗的走廊,回转反复之间,竟然两次迷路。在一个转角处,一位盘着发髻的年轻服务员为我指了一次方向,她当时端着一盆茶具还拎着一个水瓶,为了说得更明白她停下下楼的脚步,站在台阶上用拎着水瓶的手指点,看起来很吃力,我忙应答着道谢,虽然我没完全明白。

在这样封闭的空间里,我总会迷路,找不到可靠的坐标,只有“安全出口”和黑色的奔跑小人的标识,一切都显得陌生而疏离。这时我只能借助于手机,在哪里,在哪里?——我又在哪里?直到穿过一道长长的玻璃幕墙,看到那栽植在楼下小小的长方形庭院里的几株植物,我才找到正确的路径。之前,在渐渐洇染下来的暮色中,我曾走过这条路,那时是它带着我通往充满食物香气的餐厅。此刻,从高高的窗户中倾泻而下的灯光,照亮了那几株植物。它们宽大的枝叶在夜风中悠悠摆动,它们用绿色的手掌在向我遥遥致意,那种优雅而体恤的姿势让我觉得无比亲切,我像看到了久违的朋友。循着灯光,我看到一个宽大的门厅,里面灯光明亮,坐满了人。

和老师们面对面,听他们传授写作经验,这是一个难得的体验。佛教中,对于为众生开启智慧教引正道的人,称为善知识。这个称呼有种谦和、温润、笃定的意味,这三个字勾勒出一个长衫肃立的写意身影。这种指引,有时是点拨,有时是引导,有时是棒喝。套用一句佛经上的话:大雨普润,众生随类各得解。如湖水浩渺,蜻蜓一滴便可,大象饱腹而去,一切在于闻者的根器。

这短暂的两个小时,如悬浮在晨雾中的漫长铁轨,我只看到眼前的可以触摸和感受的那部分,虽然在我的想象中,它可以无限延伸,延伸至我自己都无法预知的远方。我依稀记得听到的每一句话,而我也知道,每一句的背后,必定有更为深刻的意义。而要洞悉这些,我必须付出更多的心力。

想起这次活动的主题:仰望九华,这个名字真是贴切。活动没有安排登山,只是沿着山下的几处风景,做散漫的游走,而无论是在下榻的宾馆门前,还是徜徉在任何一条山径,都可以看到巍峨峥嵘的九华诸峰,看得到散布在山峦间的黄色庙宇,如经文一样摊开在群山之间,似乎等着人们去翻阅,顿悟。有所期待是更为美好的事。当我仰望那些峰峦的时候,我想起十几年前曾经登上那高高的天台,当时曾想过什么?是怎样的心情? 现在已模糊不清。

从前的那么多时光,都消失得毫无征兆。我也无法用现在的自己去向从前的自己去做一次简短的回访,然后为这十几年来的生活做一个看似深邃的总结。终究我还是在山下。

俯 瞰

五个女人,从缓缓上升的坡道上一路叩拜而来,她们三步一跪拜,一点点向前移动。这条路的尽头,是九十九米高的地藏菩萨圣像。

我不知道她们来自何方,但我知道她们是有备而来,她们或许等待了一个或更多漫长的冬季,在这个暮春,她们郑重出发,从生活的源头,从某个未知的红尘深处,追溯至这庄严的地藏道场。暮春的正午,阳光已经和夏日一般炽热,坐在凉亭中休息的人,一边享受着矿泉水的清凉,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们艰难却不停歇的身影。

真正的信仰,應该是这样的吧,无论是暗夜还是白昼,无论是独处一室还是众目睽睽下,都能经得起这俯仰之间的叩问。在这种虔诚谦卑的姿势里,应该还具有一种更深沉的表达:是对一种庄严存在的致敬,对十方三世一切众生的顶礼,是一种自我清洁。

我们经过的每一处庄严的存在:道场中气势恢弘的佛像,寂寞山道旁的不知名的神祠,田间村头的土地庙,乡野荒村中被裹以红布燃以香火的山石树木,都应得到人们的礼敬。这些令人敬畏的事物,人们的虔诚赋予了它们以灵性,它们经历沧桑而隐忍不发,沉默地静立在那里已经很久,它们懂得太多。endprint

在俯身的时候,人们放下的不仅仅是身段,还有那奔走尘世数十年的肉身所浸染的所有尘垢。

我注意到其中一个女子,白底印花的长衫,玄色九分裤,叩拜的时候有种肃穆凝重的美。她年轻美好得令人羡慕。但很快我又忧伤起来,年轻必定会成为落在她身后的那条路。此时她必定毫无察觉,而此后,她是否也会以一种忧伤的心情回望? 即便这样,这一刻的庄严美好,已经定格为一种永恒。

圣像下方宽阔的广场上,人群拥挤,香火缭绕。娑婆世界总是不尽人意,人们便将现实中很难兑现的诸多难题,交给冥冥之中的佛。而在神灵悲智的眼中,世间万物本是一个整体,这世间得失福祸,总量是恒定的,此增彼减,一些人得到的同时必有人失去,而一些人的失去,却默默替世间负荷了一份苦辛,这其实已经具有更为深重的意义。

我仿佛看到,在那高渺的天空上,有一种存在一直在俯瞰着我们,——那无所不在的注视,穿透尘埃,穿越空气中交叠汇聚的无数虚妄,无比悲悯地抵达每个人的内心。

等 待

一条弯弯的玉带河,将这个千年古村游走成一个灵动的所在。姓氏的巧合,让我对这个村庄有了莫名的亲切感,仿佛穿透厚厚的沙砾地找到了一条通往隐秘世界的暗河。

讲解的人,站在炽热的阳光下,额上都是汗,他用有些干裂的唇,对着人们殷切诉说着这个村庄的过往。他的身上一定担荷了什么,是血脉中的回望,是先祖千年之前结下的菩提之因,还是人生路上一份执着的牵念?让他蓄积起这样的热情,用挺直的腰板,支撑起被现实遮蔽和倾颓的一些东西。他的眼神安静而淡定,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这样安静得有些忧伤的目光,如一根细细的绳索,穿连起这个村庄的过去和未来,引领着人们一路追溯而去。

这个村子是金乔觉发明的,很多美好的事物都是一项伟大的分明。当年锡杖指点之处,流出了潺潺山泉,升起了袅袅炊烟,从此人声稠密,村舍井然。这个村子后来走出了很多人,他们走向了更为遥远广袤的远方。也有很多人抵达这里,玉带河河水汤汤的时候,李白来过,草亭梅花灿然盛开的时候,王阳明来过。现在我们走的这条路,曾经留下了无数的脚印,积满时光厚厚的尘埃。

一群人走进家谱展室,讲解的人预先准备的资料很快就分发完了,当我走向他的时候,他还是从背着的布包里摸索半天,终于翻出最后的一份。握着这份A4纸打印的朴素的资料,我仿佛握着一件圣物。

生命中总是有很多不期而至的事情,会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自然抵达。一如千年之前的那个传奇,——它能让断壁残垣重新矗立起来,让沉寂的古井拂去千年的苔痕,让所有悬置在黛瓦灰甍下的目光都如那盈盈的河水一样,充满新鲜的朝气和活力。

我想起之前在那所房子里看到的一句禅诗:一苇渡江何处去,十年面壁等人来。

这个村庄要等的人,终究会再来。

另一种乡愁

夜晚已经降临,天明之后我将离开这里,结束这短暂的旅程,回到生活的日常。我离开房间,一个人下楼,我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

电梯里我遇到一个外乡人,她皮肤黝黑,面容疲惫,高高挽起袖子的一只手,搭在一只小小的行李箱上,身上散发出一种潮热的汗水和漂泊的远方混合的气息。你来自哪里?我很想问问她。她却始终低着头,专注她手机里播放的一首曲子。我仔细分辨那一颗颗悬浮在空气中的音符,终于听出一种久违的熟悉。这是我很久以前听过的一首:《另一种乡愁》,纏绵的笛声中,弥漫着青草和星星的气息,流淌着夜的宁静和忧伤。

我进入到一片幽深和巨大的阴影之中,清新湿润的空气让人不由得放慢了呼吸。路灯倾泻下来微弱的光亮,映照着阒无一人的荒凉。夜虫发出的细微呢喃,夜鸟断断续续的呓语,白天里见到的那些树木,那些玉兰,红枫,杜鹃,紫薇,此时都隐身在黑暗中,虽然看不清,但我可以从那片婆娑的树影中分辨它们的存在。我们所能看见的,只能是我们看见过的东西。

一阵风吹过,灯下站立的影子和树木的影子交汇重叠在一起,一片树叶落在我的肩头,然后悄然下坠。在这样的寂静里,我无法把自己站立成一棵同样静默的树。那首刚刚从我心头掠过的曲子,像一阵风,我听到更多的落叶飘零的声音。或许它一直就在那里,只是很多的时候,现实生活太过仓促喧嚣,很多声音已经被掩盖。

或许,所有的旅途都只是一段经历,所有的奔赴都只是为了返回最初的故乡。而真正的故乡其实就在我们的心里。我看到东面遥远的天幕下,有一弯小小的月牙,银镰一般挑起夜空的一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