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羸弱与担当:灾荒视域下的清代妇女及其家庭反哺

2017-10-17闫娜轲

闫娜轲

摘 要:清代妇女身份低微,灾荒史研究中的妇女多是国家政府视角下的被救助者。事实上,清代妇女在家庭生产劳动及家务操持方面尚有较大的自由空间,灾荒困境下妇女经常采取佣工、联姻、乞讨、自鬻、入客店等多种途径开展家庭自救,委屈乃至牺牲自我以保全其他家庭成员的反哺行为多有发生。长居于弱势而不失其家庭担当,这固然与社会经济、文化环境的长期施压有关,更与妇女孕育生命、家庭本位的社会性别意识有着根本连结。

关键词:灾荒视域;清代妇女;家庭反哺;羸弱与担当

中图分类号:C913.7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17)04-0118-11

清代灾荒史研究中的妇女,多是国家政府视角下的被救助者,是受灾群体中受难的被同情者,妇女抗灾活动则少有论及清代妇女与灾荒的研究多集中于妇女买卖、妇女恶劣境遇等,主要有:郭松义《清代京师拐卖妇女的犯罪活动》,《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12年05期;赵晓华《晚清饥荒中的妇女买卖——以光绪初年华北大旱灾为中心》,《史学集刊》2008年第5期;艾晶《清末民初女性拐逃防治研究》,《学术论坛》2008年第9期;赵晓华《晚清灾荒中的妇女拐卖及法律惩处》,《兰州学刊》2016年09期等。但作为家庭中的一员,清代妇女不仅在日常年份参与家庭的生产活动,操持家人生活事宜,维系家庭成员间的情感互动;在灾荒年月,妇女还常常做乳母、入乐籍、去客店等多方佣工养家,甚至决然远嫁、自鬻、毁节、自戕以反哺家庭,換取家人生命的延续。这些灾荒中自我牺牲色彩浓重的家庭反哺行为,反映了小农经济及其保障体系的脆弱、灾荒救治及施赈管理的失察,彰显了传统妇女孕育生命、家庭本位的社会性别意识及担当,也陈诉了经济能力及律例规范对保障妇女权益的重要性。

清人王庸所著《流民记》分为四卷,依次为甘肃兵荒、陕西旱荒、晋荒附闻、豫荒附闻。“甘肃则但记乙丑省中绝粮一事,附以陇西荒事,及秦而止,以荒后余之所亲经也”(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495页。,首卷主要记载了同治三年(1856年,乙丑年),作者亲历甘肃因兵而荒而粮绝的情况;“陕西则专记丁丑、戊寅旱荒一事,亦以余之所经为次,记三原较详者,以居三原最久也”,“至晋荒与陕同时,时有平遥二三友人,朝夕过从,又有旧好在晋,闲以鱼书见赠,故亦闻其详”,“客汴已久,于汴荒亦略有所闻,爰取情节稍异者,复依类为记”(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495页。,其余三卷详细记录了陕西、山西、河南三省灾民在光绪元年(1876年)至光绪四年(1879年),即“丁戊奇荒”期间历经的种种苦难。《流民记》集中描述了灾后民众四处流离、艰难求存的景象,对受灾妇女群体多有着墨,展现了灾荒背景下小农家庭,尤其妇幼等弱势群体的抗灾实况。笔者结合相关方志、文集、荒政书等文献资料进行系统梳理,以期对清代灾荒时期小农家庭中的妇女自主抗灾活动进行探究。

一 灾荒境遇下的女性及其家庭反哺行为

我国传统社会以自然经济为主导,拥有或租种小块土地的自耕农及佃农,以家庭为单位,形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经济体,农耕、纺织及农副产品加工相结合,维持全家的生产及生活,并向国家缴纳赋税及徭役,构成社会经济运行的坚实基础。清代我国农业劳动生产率及粮食亩产量并无明显提高,许多家庭,终岁勤动而鲜有盈余,一遇灾伤则备尝艰辛。河南扶沟县,“盖自咸同以来,兵燹、旱蝗不一而足,至于水灾,无岁无之”(清)熊燦等《扶沟县志》(卷一·风俗),光绪十九年刊本。;山东齐河县,“人贫地瘠,家鲜盖藏,田一井者衣不蔽膝,家数口者肉不知味,遇岁旱涝则啼饥号寒,比比皆是”杨豫等《齐河县志》(卷十二·风俗),民国二十二年铅印本。

灾荒年月,妇女的处境与其家庭经济条件及成员间关系亲疏有着直接关联,间有个人际遇之不同。有合族成群逃荒者,依靠族中有声望者一路告贷为生;有举家流徙者,沿路或佣工或乞讨或自鬻;有被卖为妻妾、婢女者,辗转千里而生死不明;有厮守故土,存干草面、石碾缝隙积糠艰难度日者;有不忍饥饿、难堪,绝然投河、自缢者;有舍身入妓、救济家人,灾后转生或自决者。父系氏族社会以来,尽管妇女的社会地位、经济地位、社会活动范围都有明显的衰落,赚取家计与打理家事的工作逐渐一分为二,且主要集中并局限于后者,但妇女在生育教养子女、安排家庭日常生活方面始终居主体地位,妇女也自然视之为主要家庭职责,灾荒时期这一职责感表现亦较明显,其反哺家庭的行为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佣工打杂

寻常年份,妇女多以家庭纺织贴补家计,除农忙时随家人下田劳作外,单独参与户外其他劳动的情况并不常见。然灾荒时节,家中粮食紧缺、老幼病弱,长居于闺门之中的女性也多放下矜持的一面,抛头露面地到富户、客店等佣工打杂,以缓解家中生活困境。佣工打杂,靠劳力糊口,虽身份卑微,但既可保全名节,又能贴补家资,多为灾荒时期妇女家庭自救举措的首选。

同治三年(1864年),甘肃旱,秦州多处粮绝。某秀才病死,留遗腹子,“适某宦觅乳媪,妇应之。数年所得,薄治田产,自计田之所出再以针黹佐之,便可存活,因辞焉。”(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502页。妇人归家后教养幼子,继先夫之志,子成童时即入泮。光绪初年,晋地大荒,赤野千里,灾民四处逃散,“又有合家枵腹,食无所出,使少年妇女寄居客店,为客浣濯,为客缝纫,为客供奉烟茶,视一日所得,卜一家之饥饱”同上,第6515页。,以在客店佣工打杂而换取一家口粮。山西解县,李顺一家因灾粮绝,其妻任氏“扫蒺藜、刮树皮,且为富家佣女工”曲迺锐《解县志》(卷八·士女传),民国九年石印本。,而救活家人。妇女社会性的各方佣工,为灾荒时期个体家庭渡过难关注入了新的力量。endprint

(二)联姻与远嫁

婚丧为民间礼俗之首重,是个体生命富有仪式感的阶段性表征,仅婚礼就向有“三书六礼”之步骤,士大夫之家多因循守制。小农家庭经济不宽绰,多将其简化,更有“贫民或女未及笄,育于夫家,既长乃成婚,各处亦多有之”(清)姚之琅等《邓州志》(卷九·风俗志),乾隆二十年刊本。将女童养于夫家,劳作于夫家,年长后完婚,即俗称“童养媳”。它不仅固化了双方婚姻关系,也减轻了女方家庭的经济负担,是贫困家庭以女儿为质押来减缓困境的权宜之计,客观上也启示了古时女子联姻自嫁以报谢亲恩的惯常做法。灾荒年月,饥馑压顶,家中少女多以缔结婚姻来获取生存机会、缓解母家生活危难,仓促而无奈。

同治三年(1864年),甘肃巩昌田荒粮绝时,“客其地者,无论仕商奴仆,多与本地联姻,或为妻,或为妾。即仕族中女,亦不暇细择……故有女及笄,无资可逃,不论远人贵贱,但问名辄嫁之”(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501页。,求生的同时,也为家人存活多一份补给。光绪初年,陕西长安,一位女子幼时被人偷去,但记得父名及籍贯。及长,入乐籍,名噪财厚,托乡人捎话其父母欲还家,未得允准。旱荒后家人病倒,女子返乡出资解决了困厄,父母因其失散多年、恐于名节有染,踌躇是否留女。当地一位丧偶名士得闻后,与女子结为连理,“生本寒家族,藉女资,得少康。女又善于作家,无娇惰气,颇为戚里所称云”同上,第6511頁。,女子因灾荒而得以面见父母,然最终因联姻得以留居家乡。

(三)扶老携幼乞行

“四境皆荒,投生无路,一息尚存,谁愿饿死?携老扶幼,背井离乡,或东或西,皇皇靡定……幕天席地,吸露餐风。饥寒中人,疾疠易作,跋涉数十百里,仍不免作沟中瘠、异乡鬼也。”苏州桃花坞协赈公所编,朱浒点校《齐豫晋直赈捐征信录》,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中国荒政书集成(第八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5394页。这段话充分描绘了饥荒侵袭下灾民四出、生死旦夕间的惨烈图景,也是古代小农经济脆弱,农家一遇灾歉,便不得不流徙他乡求食的历史缩影。大灾之下,妇人亦多跟随家人或族人辗转千里,沿途乞讨,照顾老幼。

陕西宝鸡之终南山,属秦岭山脉,东西横亘七百里,一遇灾荒,流民多沿此山进入四川避难。光绪初年,一男子担两筐,前置婴儿,后置行李,其妻搀扶其母跟随在后。日暮便于山涧支起灶火,“夫取柴,妇熱火。炊已,母子夫妇聚食”(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504页。灾民逃荒途中支釜作炊,一般多在溪边或林下,清水煮野菜,有少加米粒者,亦有无米可加者,甚至无盐淡食者,境况甚为窘迫。

妇孺相依为命,他乡乞食的境况则更为艰苦。光绪初年,某妇二十余岁,怀抱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前有一中年妇女引之乞讨,不久三人都患病不能行走,后母子俱死,只留中年妇人俯卧尸旁,泣曰:“此吾媳与孙也。吾姑与吾及媳,三世寡居,惟此子耳。前者姑死于病,今媳与孙又死。”同上,第6507页。不几日,妇人亦病故。某妇背负一子,两手拱一盘,膝行于大道旁,哭诉曰:“姑死未敛,已两日矣。”同上,第6508页。来往过路者多投钱到盘中周济之,妇人哭谢,子亦呱呱作泣。灾荒之际的四处流徙,是饥馑压境下的仓皇逃生,异地就食一定程度上减缓了赈济迟滞造成的灾伤,妇人搀老护幼、他乡乞讨以寻求生机也较为常见。

(四)自鬻与卖女

“夫凶年而卖妻子者,禹汤之世所不能无也”,邵之棠《皇朝经世文统编》(卷六十六·赋税),光绪二十七年上海宝善斋石印本。古代社会,妇女作为男权附属品,没有自主权,因灾被卖的现象普遍存在。受灾女子在佣工不能、联姻无门、乞讨不得时,也多选择自鬻以救济家中忍饥挨饿的老弱子弟。自鬻和被卖,虽然都是弃一人于危境而求他人之生机,但在情感上有自愿和被迫之分,在人格上有自主与奴役之别,甚至是获罪与否的界标。

咸丰年间,河南光山县大饥,西阳村“家有两子妇,愿以身养舅姑,次妇先去渡汉江,至所鬻之家,是夜投缳死”姚兆平《光山县志约稿》(卷四·艺文志),民国二十五年铅印本。光绪初年,某商客居于河南周家口,散步河上时,发现有船满载妇女、顺流而下,其中有面容似其妻者,便尾随相访,得知船上皆山西饥民,“因登船细审,果其妻也。问其故,则父母无所养,妻以三绵,为牙人所得”(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514页。,商人偿还其值及沿途费用,妻幸免于难。某商路过山西,见女子卖价低廉,竭其资买下十余人,行数百里后,银两用尽而无法前行,又惧怕官府“不得弃妇幼于路”的禁令,“遂自寿阳入山,于人迹罕至处,尽弃诸女而去”同上,第6514页。,一人贪虐而枉送数人性命。自鬻者被人买去后,有转身自尽者;有途中折磨丢弃,坐以待毙者;有辗转千里,继而坠入烟花苦海者;有官府解救送还者;有路遇亲朋被赎出者;有被买家善待如家人,灾后还家探望者。种种境遇,不可尽数。

此外,妇女为家人生计,卖六七岁、八九岁大的女儿去做婢女也较为常见,部分是自决前托孤于人,部分则是为家里所有人图个活的希望。虽然卖女的初衷并不全出自于母亲,但送别女儿、劝慰女儿跟随买主的却多是母亲。某妇卖女为婢,年八九岁,临别前女泣曰:“母向欲投河,以有我故,不忍也。今舍我去,恐投河矣。”同上,第6498页。妇人以有钱不投河,数日后再来探望女儿,遂不见所踪。另一六七岁的女孩被卖,其母领钱将走,女亦要走,百般吓唬、劝慰均不留。买者遂多给妇人一些钱,让其每隔两三日来看女儿,以稳定女孩情绪。数日后,女孩便只能在梦中与母相聚。某妇卖女,临行前叮嘱道:“凡事必慎,凡人必敬。骂则听之,挞则受之,委屈在心,勿形于面。今后尔无母,无尔容娇惯地矣。”同上,第6498页。言罢挥泪而去。endprint

无论自鬻还是卖女,从妇女自身角度来看,或许都是对自我的层层割舍,对夫家及母家的极力保障。但客观上却对这种性别屈辱代代承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在传统社会文化的长期施压及社会实践的因循中,卖女眷而保男子,某种程度上已经潜移默化为成年妇女及幼小女童的分内之责。妇女孕育及教养生命,却不得不临机遗弃生命,抉择前的煎熬、送别时的难忍应是毋庸置疑的。女孩仰赖及信任父母,却被父母劝慰、哄骗至生别离,虽有情感上的抗争与不从,但终究无力摆脱,只能默默承受。

(五)“入客店”与作妓

佣工、联姻、乞食和自鬻外,部分受灾女性,尤其年轻且容貌姣好、家里多老幼者,则会选择到客店或妓院舍己求存。“入客店,晋地秽亵语也。平素,良家妇女以入客店为辱。是时,居近通衢者多入客店求活。”同上,第6515页。妓院多来往客商及达官贵人,灾荒时期仍有继续营业者,成为受灾女子求存、接济家人的途径之一。这些女子,因灾受难而入歧途的原因大致相同,但所临境遇及结果却有较大差异:有岁荒入院,荒退仍为良民者;有因荒落籍,年长后抗争保身者;有毁节入店,灾后舍生雪耻者。

某客店有三妓,容貌一般,言语莽撞,过客少有问其名者。店主人道:“三人为姊妹,乃某村某某女。一家十余口,皆恃此三人为命也。”(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515页。过客怜之,遂多赠送她们钱资。某妓颇有名,私蓄也多,旱荒后,周济并救活邻里多人。邻居饿急要杀驴,女子用数倍价格买下他的驴,听闻的人皆笑其痴傻。某父老曰:“一邑有此十数人,则人物皆得遂其生矣。彼不能于人物有济者,皆由不痴也,痴顾可笑哉?”同上,第6514页。某院有两妓,年少而貌美,因灾荒落籍,“稍长,不甘自污,鸨母凌辱万端,志终不夺。事为大宪所闻,委首县某廉其情,为之削籍”同上,第6519页。,后相继完婚,其顽强抗争终得善果。

某客商与某妓交好,次年夏归来,见某妓倚于民宅内,客商隔墙示好不应答,便入门上前,遭到女子大声呵斥,且旁出数名男子饱以老拳。客商狼狈而出,“及访之,实前妓。盖因荒入院,继得资,仍出院为良民矣”同上,第6515页。某妇寡居,旱荒以后,家人渐次病倒,妇与姑商量:“为燃眉计,惟妇一身……今欲卖身救急,且图长久,惟有入客店耳……一家性命,毙在旦夕。苟死中犹有生机,不敢爱一己之名节,坐视不救也。”同上,第6515页。妇人辞别家人后,一有所得就交由家人,灾情减退后却不知所踪。家人才惊觉妇人以全合家性命而忍为失节之人,早已抱定必死之决心,“毁其节,救八人之命;捐其生,雪一门之耻;隐其死,安合家之心。亦豪侠,亦精细,须眉男子对之汗颜者多矣”同上,第6515页。,乡人想要为之旌表,终不能成。

由上可见,灾荒年间,人们对于妇女因灾入妓的理解与宽容,对名妓救灾的认可和褒扬。这在某种程度上,使得部分舍己为家的妇女于灾后,能够走出泥淖,为家人与乡邻所接纳,过上正常的生活。而坚贞守己的女子,则要为毁节持家的救急行为,付出生命的代价。其生平事迹无法得到官方的任何旌表,只能口耳相传于乡邻街坊,低回于士人的见闻杂记。

二 清代受灾妇女反哺家庭行为的社会文化探析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宋)范成大著,富寿荪校《范石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74页。,农业劳作虽紧张而辛劳,但男女老幼各有分工、春播秋收也不失为田园之乐。清代妇女更是无论长幼贫富,多勤于纺织及其它女红,为家人制作日常衣物外,昼夜赶织棉布以售卖,分担家庭开支。家庭而外,单就棉麻丝绢等纺织业的发展,也足以说明妇女生产劳动在社会经济发展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然一遇灾伤,四境之内的妇女往往群体性地遭遇天灾与人力的双重袭击,饥寒交迫地佣工、逃荒外,还要承受改嫁、被卖、为妾为婢为妓、自经等惨况,或甘愿远嫁、自鬻、毁节、舍生等种种,力求家庭职责的最后分担,个中缘由复杂而沉重。

(一)社会家庭中妇女力量羸弱与职责宽泛的相悖

东汉班昭所作《女戒》,为古代“女四书”之首,被历代女教者奉为圭臬。开篇即“卑弱第一”,强调女子应以卑弱为第一要义,婚后主要负责事人、执勤、继祭祀之职。而卑弱之根本为“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黄嫣梨《女四书集注义证》(上),香港: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9页。明人王相注解:“卑弱,女子之正义也,苟不甘于卑,而欲自尊,不伏于弱而欲自强,则犯义而非正矣。虽有他能,何足尚乎!”同上,第9页。历代女教内容均从职责上要求妇女事夫、事舅姑、和叔妹、慈稚幼、奉祭祀等,态度上一味单向地事事屈从、损己利人,实践中却又极力压制、鄙薄妇女能力的锻炼与提升。其结果便是危难时刻,妇女除了割舍自我,便再无可用之力。而惯常强调妇女坚守贞操节烈的力量,一遇危困便易瞬间逆转,将妇女推向毁节、弃生的再嫁或烟花之地。

嘉庆十八年(1813年),河南许昌县小召镇人李成国,武生、家贫,遇灾卖尽田产衣物,欲卖妻子以养亲,妻尤氏闻之,“愕然呆视,旋泪下如雨,已而放声大哭,成国亦大哭,涕泣告曰‘夫妇中离谁忍哉,今诚不得已,乃卖之得钱十二串,双亲赖以不死”,而尤氏“早定全节之计,朝归贩客,夕已自缢,烈矣哉”王秀文等《许昌县志》(卷十一·人物上),民国十二年石印本。丈夫涕泣从情感上回应了妻子,但这不仅没有动摇卖妻的既定安排,反而将其推入慨然赴死的抉择之中。山西解县,知县李应高侧室张氏,知书达理,通《女孝经》,“为女时,荒年自鬻以活父母。应高死,誓殉,家人防之,遂不言,忽于葬应高之前自经”曲迺锐《解县志》(卷八·列女传),民国九年石印本。,未嫁前自鬻以救母家,婚后夫死,自缢以殉夫,几经生死全系于他人之安危。

清代妇女藉由商品经济的发展,昼夜纺织以顶起家庭经济半边天的情形日趋普遍。上海等南方地区“民间男子多好游闲,不事生业,其女子独勤苦织紝,至达旦不休,终岁生资,率仰于织作”,“俗多游手,藉妇工苟活”。李伯重《问题与希望:有感于中国妇女史研究现状》,《历史研究》2002年第6期,第155页。寡居守节者多数十年如一日,纺织自给、代夫养家,如山东历城县儿子早逝之家,“以婦代子,舅姑皆以天年终,嗣家计日窘,则以纺绩给衣食,从未干人升斗”毛承霖《续修历城县志》(卷四十八·列女传),民国十五年铅本。清代妇女经济力量虽稍有改善,但相对于千余年来的文化压制、礼教规范、思想控制、社会捏塑,妇女的人格力量、生命力量及自主独立力量仍处于极端孱弱的境地。古代社会,农耕经济与宗法血缘纽带双重制约下的个体,男子深受“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的王权宗法约束,女子则被禁锢于“夫为妻纲”的小小庭院之中,个人意志、人格及才情缺乏基本的被尊重被认知,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臣服与随时的牺牲。长期的文化压抑、熏陶,沉淀为性情中的曲顺、忍耐与盲从,日常生活里的人情往来、纠纷裁定如此,灾难关头的骨肉分离、生死抉择亦如此。endprint

清代为强化统治,更是将宋代以来对“节妇”的褒扬推崇发展至极致,守节殉夫的行为被当作尽妇道的最高标准。相关研究表明,清代节妇烈女数量为各朝之首,二百六十余年的统治时期内,受官方旌表者约为100万,未受到旌表者与之相当,共计200万妇女因夫亡而被剥夺了再婚甚至生存权利。转引自李伯重《问题与希望:有感于中国妇女史研究现状》,《历史研究》2002年第6期,第155页。

是以,妇女力量的强大,改善男女社会分工结构、提高女性经济力量为重为标,剔除戕害妇女自主意志的文化流毒、树立夫妇互尊互爱的婚姻制度方是根本。

(二)妇女孕育生命、家庭本位的社会性别意识临危激增

“有贤女然后有贤妇,有贤妇然后有贤母,有贤母然后有贤子孙。王化始于闺门,家人利在女贞,女教之所系,盖綦重矣。”(清)陈宏谋辑,五种遗规译注小组译《教女遗规译注》,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3年,第21-22页。古代女子虽然身份卑微,但女子为人女、为人妻及至为人母,在个体家庭尤其家族的传承延续中占有重要作用。历朝历代莫不重视对女子的教化,女教内容渗透于国史、女教专著、家训家规等文献中并口耳相传,“即至村姑里妇,未尽识字,而一门之内,父兄子弟为之陈述故事,讲说遗文亦必有心领神会、随事感发之处”(清)陈宏谋辑,五种遗规译注小组译《教女遗规译注》,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3年,第22页。思想教化之外,更有官府旌表的节烈孝贤牌匾、女性长辈的言传身教为之树立榜样,三从四德、贤妻良母已逐渐内化为妇女的家庭职责及社会使命。

光绪四年(1878年),江南士绅在河南原武放赈时,“来者多老妇幼孩,问之,知壮男则乞食他方,少妇则半被人买去矣”孙传鸬撰,赵晓华点校《汴游助赈丛钞》,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228页。,少妇自鬻以济家,老妇则多厮守故土。妇女随家人逃荒,途中因食物、房租、疾病等欠钱,自卖或作抵押者亦不在少数。河南省偃师县李李氏,年二十八岁,“因翁父病重,卖身医病”苏州桃花坞协赈公所编,朱浒点校《齐豫晋直赈捐征信录》,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八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659页。

;张王氏,杞县人,年二十五岁,“随夫逃荒,因欠商丘朱姓秫粟六升,连伊女一并扣留”同上,第5653页。;张古氏,渑池县人,“因逃荒短少房饭钱文,将氏抵押,转卖于汴城杨姓”同上,第5661页。,官府赎出后均交由其家人领回。

同治初年,甘肃皋兰粮荒,某买一婢女,常闻其思念家姊,问之则称:“姊在某处,俟丰年后,父母偕弟来,赎吾与姊同归也。”(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498页。仍寄希望于灾后一家重聚。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春正月,河南信阳大雪,薪、米隔绝于城外,官府及时举办平粜,隔三日一粜,籴者每人限一升,“中家以下争趋恐后,妇女或被挤堕胎,乃更分设女平粜所于三蜀公馆……当平粜时,人众之家,妇孺分途籴米,每次积得五六升”陈善同等《重修信阳县志》(卷十一·大事记),民国二十五年铅印本。

。妇幼身力虽弱,但其信赖家人、竭力維系家庭之心力却较强韧。一方面,家庭出现危机时,妇幼最易受到损害而无力摆脱;另一方面,妇幼尤其妇女因其孕育生命、家庭本位的母性情怀及社会性别意识激增,也较易临危而上、舍己而存家。

认识和改造世界,对个人素质的发展及完善有着重要的影响。而古代妇女被剥夺了政治权、经济权、受教育权,长居于庭院四壁之中,生活里少有的外出农忙帮辅、踏青郊游、寺庙敬香等活动,也多紧紧围绕农业收成、诞育子嗣、祛病祈福等家庭议题。清代妇女囿于“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内”等传统礼教及社会分工模式的制约,只能依赖家庭并着力于家庭的维系与传承,由此形成了孕育生命、家庭本位的社会性别意识,多将毕生心力灌注于家庭的衣食温饱与和谐有序、灾难危急之时的自我奉献与牺牲。

(三)小农经济脆弱,社会保障及借贷体系缺失

农耕经济“靠天吃饭”而收入微薄,清代华北大部分小农家庭丰年犹勉力支撑,一遇旱涝灾伤则备尝艰辛。陕西兴平县,“男力于耕,女勤于织,为关西最。士人类多能芟柞,女子自十岁或十五岁,举能纺丝织布,虽贫寒家而数椽之屋、数亩之田,皆有以立足也”王廷珪等《兴平县志》(卷六·风俗),民国十二年铅印本。;河北清苑县,“若农工悉衣大布之衣,尤属朴陋,至于饮食,农家率食粗粝,或且杂以糠秕,食麦粉者每岁不过数日,或高年之人而已”蒋良骥等《清苑县志》(卷三·风俗),民国二十三年铅印本。;河南襄城县,“吉凶婚丧之需,有无相助,丧虽陈设过丰而柩不久停,婚虽妆奁加勉而嫁不愆期,童蒙知悉儒业而不悻于傍歧,里民惟谨盖藏而不矜……至于宴客、筵会、结社、路祭,靡费不赀,盖起于丰不知俭,所以小有凶荒,多不能支”(清)汪运正《襄城县志》(卷一·风俗),乾隆十一年刊本。小农家庭多以农耕、纺织为经济支柱,日常衣食用度颇为节俭,然婚丧大礼、蒙童求学、宴请宾客及祭祀神祇等方面,开支繁多而不吝惜,常处于拮据度日而少有富余的境地。

经济上长期困顿,偶有灾伤疾病等非常之事便朝不保夕,社会保障及借贷体系薄弱,使得高利贷大行其道,缓一时之急而遗数年之累,甚而导致家业破败。山东诸城县,民俗“喜华丽、好宾客,不斤斤为衣食蓄积之计,故每有所入不敌所出,而称贷以益之”(清)宫懋让等《诸城县志》(卷十一·风俗考),乾隆二十九年刊本。陕西洵阳县,“重息如立银一百两之券,必以半货配之,高其价值,至期无偿,又加息改据,由此操纵在手,虽罄田宅难厌也”(清)刘德全等《洵阳县志》(卷五·风俗),光绪三十年刊本。河南嵩县,“二月新丝,五月新谷,预支银钱,名曰‘买青,核计本利几四五倍,以致终岁勤动,麦秋两熟皆绝,他人囊蠹,地方穷疲,民用拮据,半由于此”,因此乡间多流传“省俭不求人,设有窘急,宁可典质衣饰房地。既经肉痛,用必加省,将来纵不能赎,较债利受逼,仍鬻房地者,已享数年”(清)康基渊《嵩县志》(卷九·风俗),乾隆三十二年刊本。endprint

之语。农业经济结构单一,保障及借贷体系缺失,高利贷肆意欺凌,民户为求长久之计只能加倍克勤克俭,情急时典押田宅及自鬻妇幼以渡难。

(四)赈济迟滞及管理失察,削弱了救灾实效

我国自古灾害多发,因此形成了一整套严密的报灾救灾制度,并不断完善之。但境内幅员辽阔,北旱南涝、旱涝交替、灾变兵燹等时有发生,古代交通不便、通讯迟缓,灾荒上报、受灾户口统计、钱粮发放等各环节委任官员良莠不齐,胥吏劣绅上下其手,赈资难免力有不逮,救灾实效易受折扣。是以,灾荒来袭,民众多被迫开展各种家庭自救,典押或变卖服饰、家具、土地、住房等一切可卖之物,濒临绝境时甚至售卖家中妇幼以延续朝夕,其中尤以卖妻女者居多,妇女几乎成为家庭“避险资产”陈志武、何石军、林展等所作报告《清代妻妾价格研究——传统社会里女性如何被用作避险资产?》,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2015年。而妇女除坐等被卖外,就必然会先期采取多种方式积极自救,力保家人有口粮而不离散。

嘉庆十八年(1813年),冀鲁豫三省大旱,仅河南一省受灾州县就达七十余个,十数万口饥民嗷嗷待哺,即使在如此严峻形势下,“豫省各处歉收,所报灾区尚有不实不尽……又开封、彰德未经奏准采买,该地方官亦借军需为名,科派草豆”(清)方受畴《抚豫恤灾录》,李文海、夏明方主编《中国荒政全书(第二辑第三卷)》,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3页。,不仅赈粮发放不到位,更有借机巧立名目征派者,使灾民处境雪上加霜。光绪三年(1877年),陕西三原县放赈后,一老民饥卧于道旁,当被问及赈粮时,他道:“列名者村不过数人,大抵皆不贫者耳。盖邑宰深居简出,不能逐户查看……大绅士养尊处优,不肯逐户查看……小绅士则成见在胸,不用逐户查看,乃各出其所知者参办之。饱者一家列数名,饿者数家无一名,甚至放粮者忽为领粮之人,领粮者仍多放粮之子。统一县计之,死者数已过半,皆其人不幸而不为诸绅士所识也。”(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507页。

制度创设尽管严密周备,但执行之人若奸猾不作为,监管形同虚设,自上而下级级传达,实则以公徇私层层盘剥,受损害的终是底层的百姓和政府行政体系的公信力。

三 清代妇女于家庭灾荒危机之解决

灾荒与封建礼教的耦合,催生了灾区妇女命运的多舛与坎坷。但凭一己心力,能保家人周全者,妇女多选择迎难而上、不辞劳苦,甚至付出生命代价。她们中有的人几经挣扎却朝夕毙命,有的忍辱负重后捐生雪耻,有的则因生离死别而烙上终生的创伤,有的渡尽劫难而终归和乐。其解危纾难亦能自存者,多具有一定的自主精神且才情兼具。然个体力量终归有限,惟有以社会之力倡导妇女独立自主,从伦理习俗及法律规制上强大女性经济力量,使其身负社会家庭职责与其社会经济力量相一致,方可从根本上避免家庭危机时,妇女权益因隐忍负重而被肆意践踏,以及社会秩序的严重失范。

(一)以一己之身赴合家之难

“死别长已矣,生别恨无休。恨何无时休,覆水难复收”姚兆平《光山县志约稿》(卷四·艺文志),民国二十五年铅印本。无数生命终结在来势汹汹的灾荒之中,饥馑荐臻、四野流离、饿殍载道的惨烈画面也永远烙印在劫后余生者的心中,极大地击打并磨砺着她们的身心及余生。灾荒之际,妇女多以其羸弱之身,分担起救济家人的重任,进而为此殒命或受创。

光绪初年,晋豫奇荒,妇女为家中老弱能够存活,自卖养家者甚多。某妇与夫情深意笃,数年得一子,十分疼爱,夫在外经商,“时值天旱,家所有典质已空,不得已自鬻其身,以所得与子”,将四五岁的儿子托付于邻居,其夫归来寻访之,至则其家云:“妇自入门,即不食,未浃旬已死矣。”(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514页。

某妇寡居,姑老子弱,“旱荒无计,议自鬻,养其姑若子……必以姑家为母家,往来如婚媾,始能从”,该妇人为维持灾荒时家计,不得已自卖,且为保障老幼长期生存有靠,提出买她之人必须待原夫家为娘家,保持日常往来,思虑甚为周全,怎奈“子以不见母渐废食,姑以孙不食亦废食,数日具毙”同上,第6514页。,妇人遂自缢,令人叹惋。

陕西长安有一妇人,常领一四五岁男童,痴傻不认得人,熟悉她的人道:“合家远逃,惟余妇与子。秋成旋里,過其舅姑与夫死处,痛苦欲绝。及入门,满院零落,伤感益深,遂成此疾。”同上,第6510页。某女入乐籍,名气很大,但经常虔心向道、诵读经书,有时还携带道服。旁人问及,则称:“某地一庵,庵尼多清修。俟私蓄满千金,以其半为饿死父母立嗣,以其半入庵为尼”,“生我者,与我同生者,无一存焉。触目伤心,不复作红尘想矣。”同上,第6511页。女子虽已打算入道为尼,但仍坚持为父母择一男孩立嗣,延续家中香火以尽最后的孝道,竭力完成对家庭力所能及的担当。

(二)扶危济困亦自保者多才情兼具

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伦理教导下,古代女子的个人才智、创造力被压制,经济力量的羸弱导致她们应对家庭危机时捉襟见肘、举步维艰。临机佣工打杂以分食,或可支持一两人勉强糊口,但对于老幼病弱数口之家则无异于杯水车薪;自鬻或卖女,可缓一时危急但难以为继;入客店或入妓,或可维系长时段的生活补给,但自置死地,灾后舍生雪耻者亦不少。救人亦能自救者,多不拘于礼法,自主独立而才情高远。

陕西长安,旱荒,某生家道中落,惟有田园场圃等废地较多,家人多饿死,仅剩一女二子。饥饿时,女子带其弟到园中掘树根、吃虫子,间获邻人接济,终得不死。及灾情稍退,女子“卖其无用场圃,留其可耕者,招佃雇工,大兴农事。秋成,得利十倍……后连年收获,远近藉藉,谓其家道复兴云”同上,第6511页。甘肃秦州某女十二三岁,岁荒入村乞讨,然后寻其亲友,四处借贷,日久有余资,“自蓄一马,能于马上绝尘而奔。暇时出入各营,众呼为女公子。又往来各省,访其父之交好。无家可归,亦绝不作于归计,但以一人一马自豪。各省人物山川,经历殆遍”(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502页。她们能够超越礼教束缚,发掘自身的才干与情操,积蓄经济力量,最终使个人及家庭境况得到根本改善。endprint

(三)妇女权益亟待律法规范与经济能力的双重保障

“孤霜贫嫠,茹苦含辛……其生平苦节,虽匹妇而有士大夫之行者。扶持世教,圣人以为难,往往出于弱女子,其贞魂烈魄足以贯日星而格金石,忍令其不彰乎?”曲迺锐《解县志》(卷八·士女传),民国九年石印本。历代《烈女传》无不记载着身为城乡匹妇、行事一如士大夫者的坚贞操行。而灾荒时期妇女抗灾自救、舍身护家的艰辛劳苦,也多散见于灾荒亲历者的镌刻记闻里。从中不难看出,女子自应卑弱无才、忍辱负重的社会文化导向,妇女家庭职责宽泛有余而经济力量孱弱不足的社会分工模式,伦理习俗及政府法律条文的成见偏颇等,导致妇女的经济能力与其家庭职责匹配度较低,家庭危机出现时易受到文化糟粕的误导,自沉泥淖以救人。而社会管理中的疏漏与不察更加剧了这种现象的多发。

某商于牙船上遇其妻及妹,想以原价赎之,后讼于庭,“听者断以倍价赎其妻,其妹竟随牙人去”(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514页。,虽遇亲人受难而解救无门。官方禁止贩卖妇女的指令在执行过程中,“有惜资遣之费者,奉行往往不力。贩者尤多于隶役中潜为润色,即力于奉行,亦无从觉察。故禁虽严,贩者仍踵相接也”同上,第6518页。,出现严重的政策偏离。光绪年间,甘肃秦州多贩卖妇女于本地为婢女,山西贩卖妇女有市,河南贩卖妇女有市有行,妇女经行过付后,听任贩者分买,而少官府查巡。清代法律虽原则上禁止鬻卖妻子,但特殊情况,如情愿出卖为婢之妻、因贫困而不得已卖妻等都属合法。礼法规劝及律令偏颇,使得因灾因贫卖妻的行为史不绝书,对传统妇女抗争不公、自主把握命运的前景产生了消极的影响,使得她们中的多数转而放弃自我,委身于父母、丈夫及子女的临机需求。

清代灾荒下的妇女,一方面受小农经济脆弱、寻常年月勤苦节俭以勉力维系生计、一遇灾荒则备尝艰辛甚至有灭顶之虞的经济状况制约,出于“贤妻良母”的社会性别捏塑及定位,甘愿多方佣工、联姻、乞讨以保全家人;另一方面长期受礼教及女教文化的约束、官方及地方政府对节烈事迹的旌表倡导、女性长辈的言传身教等传统专制愚昧文化的熏陶壓抑,自愿或被迫卖女、卖身、自戕以舍己保家。这种群体性地家庭反哺行为,对国家灾荒赈济不力下个体家庭的保存做出了重要贡献,但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充分反映了传统社会女性社会地位的低下。

妇女解放的尺度是衡量社会解放的天然尺度。随着近代妇女独立运动的发展及我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进行,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根据地和解放区,政府不仅打破了妇女不参加生产自救的社会传统,且从政治上明确了妇女参加生产劳动的重要性,指导女性发挥自身独特优势,广泛开展纺织、生产自救活动,为千百年来传统女性的抗灾自救带来了革命性的曙光,使得灾荒中妇女群体的境况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根本性改善。因此,只有以社会之力倡导妇女自主独立、不断修正律法及伦理对妇女权益的疏忽,从社会分工模式上提升妇女经济能力、使其经济力量与其社会家庭职责相匹配,才能从根本上保障妇女在应对家庭及社会危机时,有力有续亦能自存自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