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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四重奏(之三)

2017-10-16王安忆

北京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曼哈顿图书馆

王安忆

四、公共图书馆

纽约公共图书馆中文藏书最多的是法拉盛,一次性借书数量五十本,期限三周,如需延续,电话或者网上重启借阅周期,否则,按每本每日七十五美分缴纳罚金。倘若需要的书正在借阅中,可以登记预约,一旦还回,立即通知。在书店看到有一位新起的尼泊尔女作家的小说,放在迎门的案上,说明正在热卖中。翻阅前言介绍,所写多是告别本土、迁居异乡的故事,属“离散”题材,最近一本书名即《离开的与留下的》。“离散”即是知识界的议题,同时也为出版人视作商机。图书馆架上搜寻未果,便到柜台查询,被告知馆内共有三本,全部外借,预约者已排起长队,我排在第二十一位。可见出这位作家受欢迎程度,亦可见法拉盛也聚集有尼泊尔移民社群。身在客地,总是格外向往故乡的人和事。

多少有一点遗憾,没有发现哪一位中国作家明显受到关注。法拉盛图书馆找到一本哈金的新作,短篇小说集《GOOD FALL》,是他头一回自译中文,故事都以法拉盛为背景,其中有一个上世纪80年代滞留不归的中国教授,尤其生动。哈金的叙事诚恳老实,难免拘泥,这一篇,却很释放,辐射出多重意味。但哈金的热潮似乎过去了,暂时没有新人替代,只在宾州火车站,看到刘慈欣的《三体》第一部的英译本,列在最新出版的案上。每每走进书店,本能地就要寻找中国书籍,结果都不怎么样。在西岸斯坦福大学所在小城POLO ALTO,街上有一爿书店,名叫“铃铛”,至今已经七十五年历史。老板很亲切,问有没有关于中国的书,引到一具古典风格玻璃门书橱跟前,显然,橱里所纳都是珍藏,带有经院气息的典籍,布面和皮面,烫金镶银,书脊或做成竹节,包铜的四角。其中果然有三本中国的书:一本蒲松龄《聊斋》。一本宋诗。第三本倒是现代文论,研究的人物却很陌生,凭译音回来查《辞海》,原来是“申不害”,又名申子,占有词条两项。释为“战国时思想家,法家主要代表之一”,思想与商鞅相近,主张吏治、君权。一为郑国人,相韩昭侯;一是卫国人,事秦孝公,各奉其主,不能合力治天下,所以又都不出谋士的身家性命。是因为商鞅有“变法”之举,名见经传,日后成为显学,而申不害仅以笔墨存世,又有流失,于是没入寂寂。这个外国人是谁呢?由什么人领上这偏锋小道,却写下皇皇巨著,又有什么人读呢?把书还给老板,看他小心放回,锁上橱门。我想他压根儿不会知道申不害是什么人,甚至不一定去过中国,这本书对他可谓天书,但这邂逅里总有一点机缘的关系,也许,也许终有一天,会有什么发生。

从书店架上看,中国文史哲类的译本,连同关于中国的书籍,一并踪迹难觅。上一回来纽约在2007年,尚可见到古今历史、社会运动、个人命运的书写。记得有一本关于收养中国婴儿的小说,放在新书推荐的显眼位置。收养中国婴儿是当时美国社会的一阵风,且又合乎“身份认同”这一哲学命题。这一回,中国的话题在另一路,就是财富。纽约大学书店的新书推荐里,有一本《中国财富女孩》,出自新加坡作家笔下,同样的故事,他已经写过几本,显然是有特别的兴趣。从法拉盛图书馆借出一本,稍事浏览,情节约摸来自网络流传,一句话——“土豪金”。这一位,以及其他亚州国家作者的虛构和非虚构,无一二致,都用英语写作。和我们相反,美国读者更倾向本国语的阅读,而对译文不热情。这一年得普利策奖的书名《同情者》,作者是越南裔,姓“阮”。“阮”姓在英语中有特别的发音,而他特立独行,坚持以越南语注音姓名,我以为是一个抵抗,抵抗语言的霸权主义,可他不也是用英语写作的吗?三月里,专去爱荷华看望聂华苓,小城书店张贴着印度裔女作家裘帕·拉希莉的大幅宣传海报,推广她的新作。裘帕·拉希莉的小说,中国大陆几乎有一本翻一本出一本:《疾病解说者》《同名人》《不适之地》,多描写移民生活异域的困顿。她出生英国,定居美国,英语是她的母语。印度上层社会以英文为书写语言,这是印度作家远比中国作家更进入美国文学视野的原因之一。

法拉盛图书馆毕竟路远,借和还都不方便,据说法拉盛与曼哈顿唐人街同属一个图书馆系统,互通有无,于是试着去一回。图书馆在一排骑楼底下,左右有《世界日报》和中文书店,但这个设于华埠心脏位置的利民机构却无中国职员,就谈不上乡情,态度很是绝然——不可以!借书证也不可兼用,需重新办理。上下环顾,见占地狭小,藏书也有限,以报章杂志、儿童图书为主要,就放弃了,另谋他途。

还是得高中协助,推荐曼哈顿公共图书馆,中文藏书居纽约第二,又有一位来自台湾的馆员张先生,与他相熟。就这样,去到42街的曼哈顿图书馆。填写申请表格时候,张先生发现我与他是同年同月生人,倘追溯生平来历,则可牵连出一长段近代历史:国共内战,一去一留,韩战爆发,美国第七舰队进入台湾海峡,拉开冷战帷幕……至此,两岸三通,对话频仍,往来稠密。但如张先生这样,早年来美,对“铁幕”后的社会主义中国怀有颇多好奇,每每借书还书,都请求稍留一时,等他下班,一起用个茶点。附近面包房买了茶和蛋糕,就走到图书馆楼下绿地。前面说过,从楼上窗户看去,最美春景。柳丝飘拂中,寻找一张空桌,坐下来,沐在阳光里。就有些像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张先生接待过许多大陆图书馆业的代表团,一一报出姓名职务,有我们认识的,便问一番近况,托带个好,随即又生羞怯,恐怕对方并不记得了。他对上海这地方抱特别的好奇,在他成长的年代,隔时空距离,上海还在“东方魔都”的传闻中。他问这问那,像个孩子似的,有一个问题是,沪语“赤佬”指什么?又有一个问题,“白相人”是什么人?这两个名词显然来自旧上海滩的社会小说、黑帮电影,作为一个上海人,视作常识,但解释起来相当费口舌。并且,后来,向多方证实,都说我大错,误导了台湾同胞。endprint

张先生有一颗文艺青年的心,有一回,他犹疑地从裤袋掏出一页纸,是他写作的文章,与我分享。文章写某一日带孩子去面包房买早餐,一路的感想,大约的意思是,青春逝去,对爱欲的热情平息,波停流止,但日常生活则回报另一种人生的旷意,接近张爱玲和胡兰成的婚约“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曼哈顿图书馆的中文藏书,只在法拉盛十之一二,书架与书籍的整齐也看得出流转较为有限。进书的挑选则有些杂,港台版的新武侠占去一架,出借率最高。第二大类可能就是政治要人的传记,敏感事件记录。余下的有现代小说、翻译文学,翻译文学以日本为多,多来自台湾图书进出口公司,很明显,日治五十年,影响犹在。张先生特别介绍我一位姜贵作家,夏志清教授所著《中国文学史》中,有两张陌生面孔,一是张爱玲,为其单立一章,长达三十八页;另就是姜贵,附录之三即“姜贵的两部小说”。姜贵出生1908年,早于张爱玲的1921年,为十三岁之长,但比较“出名要早”的后者,却是晚生代了。代表作《旋风》出世,正在张爱玲行将收梢的《秧歌》和《赤地之恋》,时间50年代上半叶,首尾衔接。两个陌生人所写题材与格调都大相径庭。张爱玲的故事多发生沪港都会,姜贵则深入腹地村镇。前者笔下的伦理关系男女言情,虽有鸳鸯蝴蝶遗韵,但在我看,更是接近简·奥斯汀一系的英国叙事传统。后者承脉中国章回小说,进而接入民国社会派。张爱玲已然彰明天下,世人皆知,成一代风潮,姜贵却还屏蔽于文学史影地里。《旋风》写的是上世纪初,国内革命时期,中原地区,士绅社会在党派划分中裂变,重新调整阶级,演绎出又一轮悲欢离合,其实可算作《白鹿原》同一题材,但立场有异,不合新文学潮流,便排除在视野之外了。

曼哈顿公共图书馆街对过就是纽约图书馆,皇宫神庙式的建筑,立在当年水库的基座,体现出人类文字初始诞生时代,对知识的仰望。一百多年前,纽约三大家族,一个出资,两个捐赠收藏,对全体市民开放,以资料查检为专项。我最感兴趣的是馆内有住市作家计划,向世界公认的一流作家提供,莫言要来申请,一定会予批准。张先生带我们在大堂咖啡座聊天,一名黑人保安远远看见,扑将过来,热烈握手拥抱。保安曾在曼哈顿图书馆服务,一度同事,某个平安夜里,二人值勤,合力捕捉一名小贼。那宵小更可能是无家可归者,取暖喝水,顺点外快,并无挣脱反抗之意,没有发生好莱坞电影追杀一幕,轻松得手。但时间特别,想一想,人人合家团圆,庆祝圣诞,唯他们形影相吊,楼上楼下梭巡,就有袍泽之谊。图书馆的咖啡真不怎么样,但因是知识的殿堂,其他琐细都可忽略不计。

曼哈顿图书馆的借书证,同时还通行于杰弗逊图书馆。杰弗逊图书馆是在去往切尔西的途中发现。切尔西市场在废弃的火车站建成,日用服饰、生熟食品,终日人头挤挤。我们常去购买海鲜蔬果,沿途景观不错,距离又在步行可达。杰弗逊图书馆——红砖外墙,形制仿佛城堡,走进去,石阶环内壁盘旋,地下室凉森森的,四围合拢,有一股幽闭的气氛。上到二三层,天光照耀,豁然开朗。看开窗的阔大,框架的开合结构,很明显,材料、工艺以及用途都是现代的。猜想从修道院改造,后来知道,原先是一座女子监狱。想来也对,两者都有禁欲的用意。看这些旧迹,纽约的市区在扩大,地上物堆累叠加,时不时的,露出草创的斧斫。

杰弗逊图书馆藏书有限,中文书只有垂直的贴边一溜,总起来不超出五十本,但是,至少我们遇见过一名说汉语的中国馆员。如曼哈顿图书馆,除张先生外,儿童部有一位来自中国大陆的馆员,亚洲部的一名年轻中国女孩,已经不会说汉语。我倒喜欢去杰弗逊图书馆,喜欢它的清静。书架围绕一周,中间沙发茶几,侧厅又有几架书几张桌,面向街道,光线更充沛明亮。从窗里望出去,看行人在路上徐徐地走,像是世界上任何一角街景,有着同情同理的生活。

很快,曼哈顿图书馆的中文文学书快被我借完了,回家的日子也将到了。有一回,借书中有一本日本当代女作家櫻木紫乃的小说《玻璃芦苇》,在那里,我得知不少日本新生代作家,还有一位凑佳苗。不是吗?在国内,我大约不会读她们的,对于我,她们太年轻了。《玻璃芦苇》的情节,我很快想不起来了,却特别记得书中夹着借书单和一张参观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门票,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它们那么感兴趣。从借书单和门票看,借书和看教堂的日子相差一天,先借了书,次日又去参观教堂。两地相距几条街,抬腿即可到达,为何要分两次,而不是一次进行?而且,看起来是独自一人。这个中国女子,我想那一定是女性,樱木紫乃的读者往往是年轻女性,这个女子,居住曼哈顿,借书证必须出示纽约住址才可办理,所以不会是游客。她在中城活动,借书、看教堂、漫步行走,给我的印象,有一种寂寞,又有一种悠闲。熙攘的人群中,有一张中国人的脸,就是她的。

后来,受布鲁克林公共图书馆之约,去那里讲座。操持讲座事务的是一位上海先生,不期然地,组织一场“上海同乡会”,将沪籍的馆员和朋友聚于一堂,晚上的听众,也以他们为主。布鲁克林图书馆所居位置非常显要,立于高地,正对当年格兰特军队开进布鲁克林的方向,仿佛一座凯旋门。美国图书馆,我以为是依着欧洲对古老的亚述王朝、埃及、罗马图书馆的遥望,人从上帝手里获得的神权象征,所以是如圣殿一般。波士顿图书馆也是,大教堂一般的拱顶、廊柱、壁画、雕饰。在布鲁克林图书馆,崇高辉煌集中表现在大门。我们去的时候,正值向晚,太阳走到西边,直射东面,与门上的金徽交相互映,照得睁不开眼,真好像上谕下达的一刻。神圣威慑在门内顿时化为世俗,民主共和。区格与装潢以实用为主,就十分简洁,属现代主义的点、线、面结构。图书馆的业务,延展到整个社区服务,咨询、注册、申请援助、发放签证表格,接近中国的派出所。大小客室免费使用,只需事前预约,我们“上海同乡会”的聚所,就是早几日登记,分得一间,用时两个钟点。

我在纽约大学的职员证,可使用纽约任何一所大学的图书馆。纽约大学的图书馆是一幢现代建筑,中庭挑空,直通玻璃穹顶。现代建筑材料密度大硬度高,于是四处反光。底层侧厅供轮展用,去的那日展题为“纽约大学出版社历史”。东亚部在十层,主要为日、韩、中,文献典籍,日本居多。哥伦比亚大学藏书甚巨,远超过纽大,专有东亚一馆,馆长是中国大陆学者,复旦大学毕业生,通乡人之款曲,亮出两件镇馆之宝。一是清代玉板书,板上刻汉满文字,描金,共完整十二片;二是一面义和团旗,家常棉布,作坊的染工,缝纳亦庄户人针黹,可见得民间起兵本性。大学图书馆是庙堂级别,我要读的小说究竟是俗物。记得上一年在香港城市大学住校,几乎将架上推理小说读尽。后来和馆长吃饭聊天,馆长笑问:你知道读推理小说的多是什么人?我说不知道。他说:理工科学生。可不是,本格派推理差不多涉及结构工程;药物杀人案属化学;犯罪痕迹则牵扯材料力学、生物基因等等,如此爱好似乎有违人文学科里的思想精神。可是,凶杀案里也有人情世故,最普遍的最激烈,我要的就是这个。在纽约半年,我从未去大学图书馆借阅,而是享用市民服务的公共图书馆,在那里,藏着小说写作者的秘笈——一颗平常心。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王 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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