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薤村十日

2017-10-16陈应松

北京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老婆

陈应松

十天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刑满释放的仝大喊,本想要回被征用的土地,然而求告无门,叫天天不应,他在心中酝酿的大棚致富梦也归于破灭,等待他的是什么呢?枪声。

第一天

火车站像雨前的蚁穴,穿梭来去的人和广播就像有大事发生一样,很扎心。仝大喊根据指示牌去买票。他再一次问自己,我是回家去吗?当然,回家,被关的老虎豹子放出笼肯定会跑向山林。他怀揣刑满释放证,监狱给了他一百元路费,说动车七十元,吃个盒饭二十元,加上你回村叫“摩的”,十元,给你一百吧。还有劳动报酬结账,竟给了他一千七百多。他背着监狱发的双肩包,揣着钱和证,出了监狱大门哭了一场。旁边是个小餐馆,专为探监的人开的,里面有两个年轻警察在打电子游戏,他买了一包烟,给两个警察敬了烟,警察专注自己的游戏,向他点点头,他就走了。想想劳动报酬应该有两千多,他爱吃辣,辣椒酱买得多,抽烟也不赖,抽五元一包的红金龙。酒是不让买的,监狱小超市没酒,逢年过节也不让喝酒。他的消费较高。他坐上火车想,天冷了,要给老娘买一件羽绒服,母亲跟姐姐住。还有姐姐,还有丫头小倩,得扎点钱,他想扎一千,至少八百。

他揣了这些,当然,还揣着一些种子。什么孢子甘蓝、乌塌菜、秋葵、养心菜、红叶甜菜、紫背天葵、羽衣甘蓝,还有监狱所在地唤鹰山特有的木耳菜、高山血背菜、田七(吃叶子)、紫苏等。紫包菜算稀罕的,有人不敢吃。秋葵说是植物伟哥,在山里种出来的拿刀都砍不动,这个道理他没弄懂,其他的都懂了。政委给他的种子,分别用塑料袋装好了。占地几百亩的监狱,有几个大棚,是很现代的智能恒温大棚,光、水、湿、温全自动控制。他是怎么选上去种菜的,他忘记了。别人叫他,也许他说过种过菜,于是就让他种菜了。他也没什么学历,更没艺术细胞,有的同改参加监狱的管弦乐队,到处演出;有的同改学刻纸,有的学木雕,有的学布艺。前天刑满释放的一个同改出狱就被温州的一家企业接走了,买的飞机票。他是三年半,也就是刑满倒数两年,每个犯人必须进行职业技术培训,还要拿证,这是国家规定的。他说,我就种菜吧,他就种菜了。但种菜没有技术等级证。

县城通了火车,这是他进去后才有的,感叹时代变化太快,他要把这三年半的损失补回来。但县城火车站是新修的,空无一人,两边是菜地。走出站,有几个“摩的”。问一个老头去薤村多少钱,那老头竟说不知道。仝大喊告诉他就是种意杨的那个村。半天才把意杨说清楚,就是意大利杨树。“噢,杨树,全县都种杨树啊。”这老头是个聋子,还神志不清,坐他的车危险。走了几步再问,有汽车直通薤村,有班车啦。他很兴奋,坐上了一辆破公交车。车上的人一个都不认识,都垂头丧气地想自己的心事。司机也不知为何很烦,到了一个村就吼说:××村下车了!快点,想在车上过年呀!一干人马提包携裹地慌张往车下跳。救火去似的。

是冬天,初冬。庄稼没了,但田野壮阔,村舍岿然,鸡鸭的叫声和狗的奔跑都坚强有力。我是回家来的,他说。看到水渠中的倒影好新鲜,一漾一漾的,突然想起在电脑上进行网络学习、考技术等级证的同改,他们还在监狱里,也许准备吃晚饭了。现在,他也要在电脑前点击“浇灌”,于是所有喷灌设备就自动开始工作。喷灌时大棚的水雾会出现彩虹,那是非常神奇的。

河。河堤和树。意杨。那么多意杨。他没有饥饿感。倘使在三月呢,满是油菜花的堤坡,像瀑布一样漫向四面八方,一望无涯。现在,田野依然美丽,因广阔坦荡而美丽,美丽是一个巨大的心灵震撼,美丽不是小眉小眼,荒凉也是美丽,譬如现在,此时此刻。还有房舍、楼房,做得越来越好,欧式的设计,欧式的门窗,多讲究呀,还有人家门口的汽车。我应该有的。我一定会有!拐了两个水湾,越过一片枯死的芦苇荡,就是薤村。芦穗在空旷的寒野弯腰摇摆,一蓬蓬苍耳和野蓼在田埂灰头土脸的。还有荻秆,高壮胆大。电线杆和电线像拉皮尺的土地丈量员在分地。路边的包菜鱼鳞一样闪着亮光。喜鹊窝摇摇欲坠地挂在纤细的意杨上。路边有小伢们燂野火焚烧的痕迹,黢黑残破。水草有青有黄,野猫湖的枯荷浩荡向前,或站或欹,把下午的天空都抹黑了。

老房子只能是老房子,草垛无人收拾,估计里面成了黄嘎郎子(黄鼠狼)窝。几棵橘子树上还挂有橘子,被鸟雀啄空了。有人喊他的老婆卞如花。卞如花有肥胖症,鼠眼贼圆,走路哮喘,整天气吼吼的,好像谁都欠她八吊钱。仝大喊当初找这个胖女人,可以顶他或者他娘他姐两三个,像一截千年乌木。彩礼还花了五六万,不还价。村里人说,大喊,你咋找这么个胖子?仝大喊说,就是称肉也划得来。人家说,大喊你又不是娶回来杀了吃的。大喊说,就是杀了吃的。可这女人生性暴虐,爱惹事,常扇他耳巴子,还拿大奶甩他。他有时候睡在大奶上,就像睡在粮堆上,有殷实感。胖女人给他生了个肥瘦适中的女儿。但大喊在与邻居吴二瓢争一个门口的粪坑时,把吴二瓢打断了三根肋骨加别的伤,比如卵蛋挫伤,定为轻伤一级,就去坐牢了。那时候,他时常发闲,不喜麻将,就在门口抠着脚丫子看风景。监狱里服刑没事,也在大棚门口抠脚趾,那就是神仙。家虽然房子不好,但后门是秧田,吹着穿堂秧风抠脚,门口有喜鹊白鹭,水青岸碧,有几棵苦楝,躺在树荫下打鼾,还有什么比这更美的?树都是野生的,无论在门口和水边,都恰好长在该长的地方,不像现在,人为划行栽树,看起来整齐漂亮,实际上没一点卵意思。乡村就是自由散漫的,树是自由散漫的典型代表。

“我一有酒,你就回了。”老婆喘气说。老婆还是那副死胖样子,提着酒,也不知道是给哪个男人喝的。她说是打麻将一个老头输给她的,今天手气好。“老子十打九输,你一回来老子转运。”她说。她又说,“哪个婊子养的亲热老子,老子有酒把他喝?喝了翻瘟去死的!”

仝大喊耳中听着这些叮叮嗡嗡的咒骂声很亲切,就像昨离今回。他的身心一下子就回到了村里。

“村里有人字拖鞋卖么?”他问老婆。

“你要死呀,這么冷的天买拖鞋?洗澡又不是没有拖鞋。”

他就去买拖鞋。家里没有了他的鞋子。他买凉拖鞋,人字形的,吊儿郎当、油子哥儿的那种。他渴望那种。endprint

“垄上公社连锁小超市”。秋秋家的。秋秋过去就开小卖部。现在的小超市什么都有,好像还是卖品牌。还卖棺材,门口有棺材,黑漆漆的,一口价,三千八百元,有牌子,有条码——“曹氏棺材”。日,这还小超市咧!棺材铺!

总之,琳琅满目。他给小婧买了两包垃圾食品,还买了一块肥瘦相间的肉,有老婆赢来的酒,必须配上肉才有味,今天开酒戒!

他想和吴二瓢瓢哥喝一杯,那日子就回来了。过去他与瓢哥关系很好的,一翻脸就成了仇人。可是他怀念与瓢哥一起喝酒的日子。瓢哥早搬走了,去县城了。

老婆让他去学校接女儿小倩。

仝大喊进学校门就被拦住不让进,问是干什么的,仝大喊说是接小伢。但守门的老头眨巴着眼睛对他从上看到下,这让仝大喊明白他没有换衣,穿的是监狱里发的衣,他穿习惯了。是那种蓝色的棉袄,前胸和背上有一些特别的竖条纹的,就是囚服,还有囚头,头发没有长起来。他胡乱找了一下,没找到过去的棉袄,也就忽略了。“到外面去等。”继续切菜的守门老头挥着菜刀说。

这很不吉利。按说,出狱当天是要换新衣服的,或者戴个假发,叫重新做人,还要在宾馆住一夜,以去掉晦气。他没想有这种讲究,同改还提醒过他。

很多人都进校园里去了。他趁老头不注意,也就混了进去。他发觉衣服穿得不对,接下来出了更大的问题。当然,他可以戴一顶帽子。不过他都忘了。

放学就是放一群疯子出来。他在二年级门口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女儿,每年女儿都会跟着她妈去探监。最后一年没去,去年他的地就没了,这是他不知道的。

“小倩!”他喊。

这伢,衣裳没扣好,书包没背好,跑出教室就听到一个陌生的中年光头男人在喊她。她站了一下,又准备跑,但被仝大喊一把抓住了。难道她真认不出我了吗?监狱的床头有张亲情寄语连心卡:“爸爸,我和妈妈等你回来。女儿小倩写。”那歪歪扭扭的字难道不是我女儿一笔一画写给我的吗?仝大喊好一阵伤心,这就把小倩抓得更紧,生怕跑了或者飞了似的。小倩好像被抓疼了,“呀”了一声。不过女老师早就盯住了他,一个穿囚服的陌生男人。责任感让女老师挺身而出,勇敢地把他和仝小倩隔开:“你是接哪个的?”

“仝小倩呀。”

“你是她家长吗?”

女老师的眼睛非常毒,长着一张梯形脸,两只眼睛像安在脸上的监控摄像头,鼓着高分辨率的强光,“我怎么不认识你,我认识所有家长。”

“家长还有假的吗?小倩,我是你爸爸,你妈要我来接你,你不认得我了?”他俯下身对小倩说。

小倩却摇摇头,一脸的困惑,往梯形脸老师怀里挤。但仝大喊分明感到是老师的那只长指甲手把他的手掀开,尖尖的指甲把他抠裂了一块皮。他看时有紫钳印和血痕,下手狠啊!此刻,他讲话时希望找一个证明人,可惜他没找到,这是两三个村的学校,接小伢的全是老头老太太。有一个面熟,又记不起老头的名字,姓也忘了。“哎……您郎嘎好,我是大喊……”他又用手示意,但手语不清,显得慌张。那老头看他囚服,还有寒光闪闪的光头,拉着孙伢闪了。

一个犯人会让整个学校打寒噤。狗东西,探监见面那么会喊爸爸,今天不会了?

“我是你爸爸,小倩!”他声音放重了,甚至想跺脚。

小倩被这个男人粗壮的嗓音吓傻了。警觉敬业护犊的女老师赶快叫来一个男老师,他被拉拉扯扯弄到一间办公室里,有几个人看着他。他摊开手两眼发怒:“我、我干了什么?我接小伢的……我叫仝大喊,我的女儿仝小倩,是薤村三组的……”

他怎么说也没用,现在要一个人来证明他就是仝大喊,是仝小倩的父亲,是坐牢回来的。求他心理的阴影面积吧。他的汗都要下来了,而且是滚滚而下。这个季节,他还奇怪地穿一双人字形拖鞋,这是个什么人?越狱出来的?他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围上来的人就像看一个怪物,看一个小偷、人贩子。那个女老师的梯形脸上好一副大获全胜的表情,那张脸难看死了,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看的脸。你这丑老师说家长都认识,就不知道仝小倩也是有父亲的,有个即将服刑期满的父亲?好在他终于在人堆里用眼珠子扒出个熟人,就是村里的前任村主任文爹。文爹很消瘦,很干净,始终穿中山服,头发梳得一根不乱。是有人找到的,看认不认识你们三组的这个人。

“噢,大喊。”他说。他点头。

这事就解决了。他就领女儿回家了。他有点生气地扯着小倩走。回头看了下木杆上高高飘扬的旗帜,好难受。

“连老子都不认识了么?跟妈妈去看过老子那么多次,个臭狗日的!”他骂背上的女儿。

认识的人出去的太多,也死得太多。几年好些新坟,也不知是谁的。好像村里人也不关心这些,把一个死人埋了,这个人就处理完了,大家都接受,不再哭泣。世界是由许多活生生的人轮流转的,转到哪个头上死了,就钻进土里去睡一万年,都很公平,都不吭声,一人死一次,所以田野比学校安静。学校的老师你们把人间问题都没搞清楚,办个么屄学校唦!

瓢哥的菜园子就像火葬场,好恐怖。他只想跟瓢哥喝酒。瓢哥报的是民事案,让大喊赔他几个钱了事。可瓢哥的亲戚不愿意,说还是让他坐牢,兴许死在牢里呢。这话是当时的副乡长曹炎告诉他的,听说现在是乡长了。曹炎是大喊老婆卞如花的表哥,这案子他帮过忙,也送了他不少。大喊为人冲动,激动起来说话是喊的。父母取什么名字,长大就是什么人,乡下有这种说法。后来报了刑事案,这事就成了。瓢哥村里待不住,就去县城拓锅盔卖;他老婆往面里包肉,擀面成形,刷油,瓢哥就往炉膛里贴。这几年,锅盔涨价,从他进牢里时两块钱一个,变成了三块五一个。春节五块。听人说,现在锅盔越做越薄,是放了明胶,所以再薄也扯不断。如果是工业明胶,就是回收的塑料鞋底做的,就等于是吃破鞋底。恶人有恶报,因为卫生不佳,包死猪肉,又被城管砸过好几次炉子,放塑料破鞋拓锅盔的瓢哥就跟老婆有榮分居了,有荣在超市扫地,他捡荒货。

晚上独斟独饮。吃辣椒,吃大蔸果和酱萝卜。监狱里天天吃鸡骨架。鸡骨架萝卜汤、鸡骨架番茄汤、红烧鸡骨架,鸡肉呢?警察和守法公民吃了。endprint

他问戚妈的坟还在没,后来他拿着一杯酒去找坟。是与瓢哥家交界的标志,坟包很小,过去就是用草垛盖住的,现在还加上棉梗。问题是,瓢哥将养母葬在两家分界处,也不犯法,只是让仝家人瘆得慌。这是结隙的开始。好在瓢哥没对养母感恩,坟没培,一年一年小了,长着一些苍耳、狗毛烧,也就看不到了。不挡也没事,看久了就习惯了。人鬼共居是乡村寻常景色,魂幡飘摇也是田野风光。坟就是一个土包,人死骨头烂,还能有什么?

仝家吴家谁先来此居住,说不清了。房子都修过,屋界也没细分,之前都住杂草里,土坯房。就算砖瓦房,譬如瓢哥的房子上了锁,几天就锈了,门缝很大,窗户也破了,黄嘎郎子钻进钻出,门口全是狗尾草和蒿子。狗过去一趟,沾了一身奇怪的臭气难闻的什么果实,疼得哇哇叫,走路歪歪倒。门板像是涂了牛屎,像畜圈的门。

祭完戚妈,找棉袄、帽子,都有了,帽子印有“野猫湖农村信用社”的字,很好。可是心里是对那个梯形脸女老师的愤懑,“你说,小倩这么矮的个子咋让她坐倒数第二排?”

“夏天墙旮旯里全是夜蚊子,咬得大疱小疱,不是我送几次瓜还调不到倒数二排,坐老后一排。人家有钱的送韩国爽肤水防晒霜……”

“臭狗日的!”

趁着酒意上床,老婆卞如花一上来就咬住他的下体,像吃冰棍似的发出噗嗞噗嗞的吮吮声。再骑上来就摇。这一座山把他压的。卞如花下身像沙漠,口里有气味,还没射精就开始想监狱。老婆翻下身来喘着气厚颜无耻地问:“梦见过老子没有?”仝大喊想死的心都有。

“……你晓得二瓢家是怎么搬走的么?”老婆得意洋洋地告诉他,“老娘天天朝他门上泼粪。哪个叫你把老子男人搞坐牢的……他不是又生了个女伢么,三个月,老子就朝她嘴里塞花生……”

“你要杀人啊!”仝大喊跳下床来吼。

“去你娘的!老子拿你没办法,你改造得像无卵太监了,看来还是得坐几天牢……”

这么报复人家三个月大的婴儿,不是畜生不如?瓢哥比他小,都这么叫,连他养母也这么叫。养母可怜,生下八个伢,一个没活。她丈夫吴爹在镇上挑“八根系”,码头工人,常常回来扁担上挂一副猪心肺。有了心肺汤,肯定叫他们姐弟去喝。但戚妈吃得好,却不会带伢,有两个伢是在月子里被棉被压死的。一对双胞胎,聪明可爱,七八岁时,一个发病,另一个也在家发病,两个同时死了。听妈说,戚妈在田里车水,带去的一个在田边玩,突然高烧,口吐白沫倒在田埂上。家里的一个也突然高烧倒地。背老大回去,两个伢一会儿就没气了。戚妈丈夫后来也死了,就她一个人。对大喊他们姐弟很好,视同己生,到她家去就跟自己家一样,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大喊他们吃。听说大喊一两岁时还是她带的。每到春节,大喊妈就把她接过来,在他们家吃团年饭。她也不会空手进门,提几包酥食给仝家孩子,还有一块两块的压岁钱。她手上有戒指,腕上有镯子,耳上有耳环,还悄悄给了大喊妈一个玉镯子,镯子里面有一条龙。有一次大喊家失火,大喊妈在田里做事,把大喊锁在家里,是戚妈将门踹开,救出了大喊。说白了,大喊这条命,是戚妈捡来的。他和他姐“出肤子”(麻疹),娘下地干活将他们锁在家里(总是锁在家里,怕在外头出事),他们发烧,眼睛肿成一条缝,又渴又饿,扒着窗户哭喊,是戚妈从窗户外给大喊姐弟吃的。还有犯痄腮时,戚妈给大喊用母牛尿煮了五个鸡蛋,先在鸡蛋头上用针戳几个眼,鸡蛋熟了,吃了就好了。后来,村里人看戚妈孤苦伶仃,在镇上捡了个豁嘴伢儿给她作伴,就是二瓢,瓢哥。长到读书年纪,戚妈将瓢哥带到荆州,将豁嘴缝上了,可讲话还是听不清,呜呜囔囔的。后来读书不行,就给他找了个媳妇,敲锣打鼓娶进门。戚妈什么都给了瓢哥,临死时瘫痪在床,天天头疼喊叫,喊得下巴都脱臼了,也没人送她去医院,就这么死了……

第二天

“什么,地是我同意让拿走的?”

“他是这么说的,‘二村长。”

“‘二村长?”

“黄古啊。”

“为什么是黄古?”

“那时候王法住院,他代理村主任。王法病病殃殃,都是他舅子黄古帮他管理村务。你真没说啊?”

“老子的魂说了?见都没见到过他,鬼在说,还魂了说的?钱呢?”

卞如花先是不说,后来吞吞吐吐地说,去年的用了,小倩当时黄疸肝炎,住院全用了。今年的有两千多“用”在麻将室了。村里人将来福公司付的土地流转金都打麻将摇骰子输光了,过去的种粮补贴也是这样,连赌带醉,乡下人存不了钱。一亩地的流转金是八百五十元。另外每亩补助三十斤大米,两斤菜油。

仝大喊看了看合同,甲方是自己,卞如花代签;乙方是村里,黄古代签;丙方才是来福公司。

“没有不签的,人家又不是白要。不签也给你把地平整了,坟也给扒了。先同意移坟的免费给墓还有碑,后来的就抢了。不迁的,人家半夜挖开你的祖坟放蛇进去,你说迁还是不迁?”

“那你不是糊涂吗?你不问问我证实一下?”

“那天……我、我是被人灌醉了,就这么签了……狗日的黄古,他把我灌醉了……”

“莫非你跟他上了床?”

“反正醉了,签了……”

说是害羞,其实是炫耀哩。仝大喊目不转睛地瞧着这女人比大腿还粗的脖子,她这身虎背熊腰,一堆囊膪,还有人盯着?黄古呀黄古,你竟跟我一样就这个欣赏水平?吃相太难看了!不会吧,老婆打牌输了自己代签了,赖在治保主任、二村长黄古头上?给自己贴金哩。我又没有委托书,这个我懂,违法!我找他去!

不要起那么早了,他一夜未睡,还是起来了。本来想给她谈谈搞稀有蔬菜大棚的打算和美好前景的,告诉她什么叫高产能,什么叫全自动恒温,全泡了汤。喝杯早酒,吃早堂面。荆州的早堂面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面,今天吃进嘴里像吃死蚯蚓。这时候监狱里电铃早打了,起床快,拉屎快。揉着惺忪的眼睛,不管有没有食欲,排队去食堂打稀饭、领馒头,拧开老干妈瓶盖,拼命往馒头上抹,用辣解蒙,给早晨提神,想那个喝早酒的家乡,一个人一杯早酒,慢慢韵神,日上三竿了再說干活的事儿……endprint

寒风旷野,意杨遍地,像鱼栅遮挡了一些视线。没有了黢黑的棉梗、披头散发的甘蔗,没有了田埂上一排排的高粱秆,也没有了收割后的荒凉疲惫。村里也没有晒棉花的老婶子,坐在门口,一边剥棉花桃子一边扯闲。偶尔会有一个老头背锹经过,锹上的鱼篓里会有活物,一只甲鱼,或者几条鳝鱼,随便转悠,随便有收获。还有乌龟。见了人,拿出乌龟来让人看,研究是不是放生的。村委会前面的堰塘过去是庙里的放生池,有百年龟无数,庙没了,原址盖上了村委会。政府盖的,每个村都一样,好看,而且村委会背后一大块地方盖了个农庄,就是村招待所,宾馆。不过荒破得严重,花坛栽种的一些什么花,和毒蒿、拐芹、大蓟一起疯长。池塘里的水都绿了,鱼在浮头喘气。阳光很老,世界很疲倦。有哀冬感。如果你关了三年多突然出现在这个自己生活的村庄,塑料垃圾增多,满地扔着那些不能腐烂的塑料袋、食品包装袋和空瓶子,遇到的人也不爱搭理你,拿一双陌生的眼睛看你,心情会很难受。又突然没有地了,老婆还被治保主任睡了。虽然别人瞧得起你老婆,但睡了就是个问题,就是私闯民宅。他还没想好。他死寂沉沉的心有点胡乱翻动。

村委会的门是锁着的,今天是村主任王法的乔迁之喜,做了新房子,大家都去吃酒。他没有找到“大村长”“二村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得忍。找秋秋买了一包萨其马和一挂香蕉,去了姐姐家。妈摔了,腿疼,抱着拐杖在门口抈柴火。他给妈点心和两百块钱。姐姐对给她的一张一百的没看一下,却提要求说,你回来了,得把妈接过去呀,姐有心脏病高血压。说完,吃药给他看。

一只鸡啄他的脚。他一动不敢动,也不敢说话。他没有底气。说什么呢?他一无所有。鸡又去啄他放在椅子上给姐姐的那张钞票,他起身去撵鸡,趁姐姐去厨房他就赶快离开了。

村主任家是另一番景象,热火朝天,热气腾腾,热闹非凡。鞭炮炸得天昏地暗,就像庆贺解放似的。路上全是鞭炮屑,大礼炮放过的硬盒一层层码在门口。现在风声紧了,听说请客限定桌数,领导也不来,但村民挡不住。支客说不收钱,但来的人要登记,以后暗中给就行了,这个谁都懂。仝大喊手上拿着别人敬的烟,他想找到黄古。他荡了一圈,没见着,村主任王法在里面跟人聊天。王法新剃了头,把黑脸全露出来了,还肿,笑的时候将脸上的肿肉艰难推开。他是乡党委书记的高中同学,书记今天没来,城里的乡下的高中同学都来了。过去王法不是村主任,可人家高中同学硬要将村主任栽给他。怎么将老村主任文爹撸掉呢?这事儿好办,栽树。因为是全国绿化先进县,就让你栽行道树,美化乡村。来检查,说树栽小了,存活率低,就把村主任给撸了。王法当上了村主任,一切就听书记同学的。书记说,你要争取完成五百亩土地流转的栽树指标,就是新增绿化面积,于是王法就流转了五百亩给来福公司了。来福公司是县里的投资大户,栽树,还有木芯板厂。王法因为是在县城读的高中,人脉关系足,经常请人到丰收宾馆(就是村招待所)住,吃甲鱼火锅,吃萝卜炖鳜鱼。只要来的上级领导,走时都有伴手礼,当然就是几条刚打上来的活蹦乱跳的鳊鱼啰。这几年村主任常年在医院,他的舅子——“二村长”黄古就把公章揣裤兜里了,粗看就像裆里的勃起物。因为是治保主任,听说家里警棍手铐都有。

换了棉袄戴上帽子,手上拿着支客递的香烟,有人喊“大喊来打牌”!他和大伙点头。会问的不问,不会问的问“回来了?”“狗日的放出来了?”一个村几年不回来的多了去了,有的十几年没回来过。他一个让别人断了三根肋骨和伤了卵蛋的人回来,多少有点凯旋的味道。不与他们啰嗦。他去了后院,院子里全是烧菜做饭的。在炉子大锅里蒸煮着各种菜肴,香味扑鼻。蒸菜多,也简单,蒸肉蒸鱼蒸糕蒸藕蒸肉丸子蒸豆腐丸子蒸茼蒿蒸芋头。各个大铝锅里盛满了红烧肉、干子、芹菜、千张、辣椒、洋葱、甲鱼。甲鱼一看就是很次的饲料甲鱼。屋檐下一口大缸泡的是萝卜、球白菜和凤爪。一只只饲料鸡大凤爪趴在臭水缸里像死人惨白的手。咋这么臭哩?那个熏人,眼睛都会被熏翻,人们绕道走。还有鱼冻,就是荆州人说的冻子鱼,将鲫鱼提前一天做了,鲫鱼炖萝卜丝,晚上一放,因为有胶质,加上气温低,就冻住了。就这么吃,一块块的鱼汤冻子进口爽滑沁心,味道不可言说。冻子鱼呀冻子鱼,想你好久,今天是我的菜!

“辣椒!辣椒!”掌勺的大师傅喊。

端红辣椒的“二村长”黄古冲了进来,找辣椒救急来的。

“亲自下厨呀黄主任!”仝大喊有分有寸地问候。

“啊啊啊。”他笑。一筲箕尖辣椒差点全倒进锅里了。

还敬烟。说话不方便。他得瞅个时间。敬酒吧。敬酒也不是时候,那得郑重其事地说,这是大事,是咋回事,这得说清楚。这不是小事,关乎他后半辈子的生活,还有面子。他要地。酒不能说明我与他、与村委会和谐稳定。要弄清楚。老婆的话也不能全信。

“你过来。”老婆拉他。要他去抢席。人太多,先抢先吃。

一个托盘上菜的人差点撞上了他。

一个小伢哭着喊:“我要喝动脉,我要喝动脉呀!”

有人说:“个苕货,哪来的动脉,是脉动!你又没上人情你还喝动脉,喝静脉去吧!”

抢席如抢火。仝大喊一坐定,背后就站了两三个人,等着他吃完了抢席的。支客老头嘶哑着喉咙说:“大家按先来后到的秩序不要乱抢,一切听安排!……”没有人听他的,谁先抢到谁先吃。

珍珠丸子。泡凤爪。凉拌粉丝。炝球白。扣肉。沔阳三蒸。爆鳝丝。湘妃鱼糕。冻子鱼。爆毛肚。干子炒肉。花生米。甲鱼火锅。芸豆肚片汤。排骨藕汤。搛了个泡凤爪到嘴里,果然臭。闻起来臭,吃起来更臭,跟吃屎一样。不能吐,用酒吞下去,再吃冻子鱼。先下手为强,在冻子最多的地方一筷子铲下去,就是自己的了。还得快点吃,放进热碗里就化了。

几个老头喝慢酒,不是他的对手。要喝动脉的小伢现在抓住了一只香喷喷的鳖壳,啃它的糯裙边。筷子拿不利索,却紧紧不松手,与鳖壳展开了殊死搏斗。他感到一阵腹痛。

想到小倩得过黄疸肝炎,也要多吃甲鱼,就找来个空塑料碗,不管别人高不高兴,搛了几块甲鱼在碗里,打包带回去。那些人側目而视也不敢说什么。endprint

吃过后有人喊他去喝茶,村里有茶室,还有麻将室,都是武汉知青当年的房子,破烂不堪,坑坑洼洼。吃茶的人不讲究,只要有个地方咳嗽扯闲骂人就行了。一杯茶一块钱。

他想给大家讲讲家常,重新建立感情,还有稀有蔬菜和全自动大棚的事。端上茶来,有个不晓事的愣头就问他:“大喊,听说人一进去了就坐电椅?女的用竹签穿乳头?”

好在有明白人说:“瞎说,现在还那样,不是旧社会了!”

“怎么网上还有那么多屈打成招的?什么佘祥林、赵作海、聂树斌……”

“听大喊说!”

仝大喊不好说,不愿意说那些事,这些人只对坐牢的事感兴趣。

“没有的事。”他按着肚子说。他肚腹疼痛难忍,怕不是昨晚凉了肚子?“村里昨天又运回了三四台自动麻将机,这钱如果搞全自动蔬菜大棚,该多赚钱啊!没人想这个事么?”

“大喊那我问你,监狱里可不可以叫小姐咧?不叫小姐,不就跟当和尚一样的?”村民老苟问。

“你扯鸡巴蛋吧老苟,如今有几个素和尚?不全都是荤的!当和尚是最赚钱的行业,比咱们种田好一万倍,个个开奔驰宝马……”

“种恒温稀有蔬菜大棚的话,一亩少说赚两三万,最高可赚七八万……”

“男的跟女的是不是关在一起?”老苟缩着鼻子抽烟,满口黑牙齿,不依不饶地问他。

“就是关在一起的,而且不准穿衣服。”一个老头逗老苟说。

“还这么?”老苟一脸的憧憬。

“你赶快犯事进去,比村里强多了,天天与女犯人打炮,一夜一百次都没人管你。老苟艳福,等你精尽人亡光荣归来……哈哈哈……”

“哄我老苟开心,”老苟抹着哈喇子咧嘴笑着,“你说监狱里女人的毛都没一根,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大喊?再怎么找只母狗捅捅也行呀……”

“我去趟厕所……”

他溜了。

仝大喊摇摇晃晃从意杨林里系着裤子出来,肚子还是疼,快受不住了,冷汗直冒。心想是不是在监狱里头吃惯了味淡的,这么辣的菜肠胃消受不了?还有火锅,过去一个桌上一个火锅,现在吃饭至少上三个火锅。

回到家腹中绞痛,去老村主任文爹家开的小诊所买药,一看,有许多人在那儿买药,都是腹泻,都买泻停封。不都是在村主任王法那儿吃了酒的?问题一定出在臭凤爪上。老婆不心疼他,说:“还不是吃多了,饿牢里放出来的。”

仝大喊腰都疼弯了,肚子抵着床沿,不想跟她打嘴仗,见着这一堆不讲感情的肉,问:“我问你实情,你的合同究竟是么样代我签的?”

“我劝你不要问了,你问老娘也签了。”

“为什么不问?坐了四年牢,地就没了,三四千块钱你就卖了啊?”

“老子卖了?卖了你不感谢老子,你娘的!你种一亩地一年辛辛苦苦能赚八百多吗?种水稻的话一年赚两百就不错了……”

“我种稀有蔬菜的!”他爬起来找出带回的种子摔在床上,“一亩我精心种大棚至少可以赚三五万晓得啵?”

“种金子啊!见你妈的个洋绊!老娘睡不睡的?”老婆将那些装种子的塑料袋子扒下床,身子像一块水泥板压到床上,接着呼噜轰隆。

第三天

仝大喊一夜拉了七八次,起床的时候像一只风筝飘飘欲倒。他知道黄古有个女儿也与小倩同班,想赶在第一时间将黄古逼在学校是最好的。黄古是三婚,前两个老婆一个给他生了个弱智,另一个也生了个弱智,两个伢都丢给他老父母了。后来与一个在乡村演出团跳甩发舞的演员搞上了,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伢,听说经常参加县市电视台的演出,乖巧得像是狐狸精投胎。

没有碰到。原来来福公司要在一个土坡上搭个防火瞭望铁塔,村民老苟为补偿跟来福公司的人干上了,黄古在那儿处理。仝大喊赶去的时候,架已经打了,黄古满脚泥巴,估计调解时遭了误伤,一只耳朵在流血。老苟举着一颗牙齿在问:“打了?打了?”“打了。”“牙打掉了?”“掉了。那还不掉!”老苟哇哇地哭起来:“来福公司打掉老子的牙齿呀,警察叔叔快来呀!”老苟举着连根拔起的牙齿,眼睛充血,浑身泥泞,手舞足蹈。施工的老板背着手,不屑地说:“呔,就一颗,再闹老子打得你满地找牙!”老苟说:“你们就欺负农民,小心我烦了把你们与村干部勾结的事告到省里,不信搞不臭你们这些黑社会的。”老板嘿嘿一笑说:“你这鸡巴恶人!你要惹黑社会的嘛。看着老子,不像黑老大是吧?黑老大非要手臂撸出来有几条龙就是的?敢跟老子玩?你想当这个出头椽子,呵呵。跟老子对着干,也不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个苕货!”老苟把自己的牙齿丢到地上踩了一脚说:“是我的牙齿我和泪吞,不惹黑社会,五千块钱两清。补牙齿,还要去买消肿药吃的。”老板说:“老子是二包,水都干了,一包才三万,你要五千,老子捅你死娘,不让老子喝口水?老子坐了十年牢出来学雷锋?”最后老苟非要三千,说儿子是个精神病,也要吃药。老板一脸痛苦,像痔疮犯了:“把你个狗日的全家买药去吃。村里的荒坡你竟敢敲诈老子,老子又没招惹你,找死!”给了五百,用发臭的涎水一张张点,然后撒到地上,老苟的苕儿子立马笑嘻嘻地扑上去抢。

旁边的人都不敢吭声。有人低声给大喊说,老苟胆粗,惹黑社会,还有亏吃。

老板给看热闹的村民分好烟,还上火,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是呀,必须以流氓怼流氓,你流,老子比你更流。

“黄古主任,你先抽支烟。”仝大喊说。

“大喊你派出所报到了么?”黄古边走边问。细看他腿有点瘸,是他大老婆用石头砸瘸的。

“第一天就去了。回来就知道我老婆代签了合同,你也代村里签了合同。你看到了我给老婆的委托书吗?”直截了当。

“委托书?什么委托书?”

“我老婆代我签土地流转合同怎么会没有我的委托书咧?户主是我呀。”

“我又不是搞法律的。委托书,你问你老婆不就得啦。”黄古用手按着流血的耳朵显得不耐烦,急匆匆地走。但仝大喊不会错过时机。他要讲清楚。到一个水閘那儿他拦住了黄古。endprint

“你老婆两年的钱都领了,还说么屄唦!”

“话不能这么说,主任。记得走的时候你教导我,忍字头上一把刀,左邻右舍的,没有杀死冤仇。今天再难受的事,恨不得捅他十八刀的,明天睡一觉再一想,就不算个事了。的确退一步海阔天空,不然就毁了自己,我就是典型呀。可三年多回来,想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学了技术回来搞大棚蔬菜,结果地没了,你说这事咋搞?”

“问你哩,继续说。”黄古坐在闸上,知道走不脱。

“我简单地给你说吧主任……是这样的,我不求真相,只求一个说法。我再说一遍,不求真相,只求说法。你给我老婆说是经过我同意的。我家里的女人,是你把她灌醉让她糊里糊涂签的?……”他说出后一句就感到头皮一阵发痒。他抓。

“噢,大喊,你不知道我是不喝酒的吗?我提个壶将她灌醉?你……信么?她说是我说的,说你同意了的?拿证据来,我哪天说的?”

“你说呢?”

“我看还是你说。”黄古不安地扭动身子,到处找烟和打火机。

“你说。”仝大喊说。

“你说。你怎么说老子也认了。”

“行行行。但我还想问……你果真敢跟我家那肥货上床?”

“是上……船啦还是上……床?这个得说清楚。”

“说上床是给自己脸上贴金,说上船是给别人脸上贴金……”

“此话怎讲?”

“你明白。”

“喂,大喊,少绕些圈子,我还没说明白吗?我也不想与你打嘴仗,是这样的,你女儿得肝炎,你老婆也没有什么收入,几亩地一个人,又是田里,又是家里,打田收割,打药治虫,全是她一个人。还得运回家去呢?还得卖掉呢?一亩地刨去种子化肥农药,能纯赚几个钱?卞如花东拉西借给你女儿治病,医保很多报不了,就借钱,借的钱还没到医院就打麻将输了。她急需钱,只有赌,想赢,还是输了,又想买码赚回来,整天抱着一些书猜晚上开码。第二天去田里撒化肥,将借来的一袋米当化肥撒了,看到满地的雀子啄米,她哭得稀里哗啦,就跑到湖边上了船,想一死了之……接下来呢,我救起了她。我不想说我是什么鸡巴英雄,我可不敢跳下去拉她,那么胖的一个人,我就跳上船伸给了她一把槳,将她拉上来了。她很感激,就这么,上船,签了。加上青苗补偿费有好几千,不是这个你家女儿能活到今天?……”

“喔,这样看,我要感谢你。不过这签字也是乘人之危呀?不是别的,这几亩地,你没有想过,我回来,几亩地就是我最后的脸面了,我虽然感谢你,合同我是不会认的!不管是你讲假话还是我老婆讲假话。”他说。他又说:“地我要定了,没有地,我下面想说的就没有用了……”

“有屁快放!”

“我给主任你讲的就是,我不是无理取闹。说你不信,我种的蔬菜,如果能达到最先进的管理水平,又有好设备,还有销售渠道,一亩最高可赚八万到十万。”

“抢钱喔,棚子里全是种钱?莫吓我!”黄古将烟头吐到水渠里。

“所谓种菜是工厂化的操作,工业流水线的生产,制冷、通风、浇灌,全是自动化的。大量是无土栽培,空中菜园,大棚里一层层的架子,可以搭五层八层的,一亩地能种出五亩八亩地来,泡沫里种菜,液体养分。智能温室大棚,光、水、湿、温全自动控制,自动调节,完全模拟蔬菜生长的环境。如果没有钱投大量设备,可以一样搞空中种植、无土栽培,不过多投入劳力就行了……”

黄古早走了,甩下话:“无土嘛,你要地干什么?空中种植,你空中搞去唦!……”

回到家里,仝大喊亲了小倩两口,又揪着老婆的耳朵说,再怎么困难也不能寻短见。没有了老婆,家就没了,一袋子米算什么,再不赌博不买码不就行了嘛。我也不计较是你说的假话还是黄古把地骗走的,只要地要得回来,不愁翻不了身。终归没有委托书,所以签字无效,这地是有希望要回来的。两口子夜里商量到两三点。

早晨起来直奔曹炎家,只见到了曹炎的父亲,卞如花的表叔。表叔是个历史悠久的棺材匠,三代做棺材,大半个野猫湖乡一百年的死人都是睡他家的棺材。生前呢?生前归他们的子孙曹炎管。大伙儿生是曹家的人,死是曹家的鬼。有一阵子,曹炎父亲做水泥棺材,那时野猫湖木材奇缺,后来恢复了做木头棺材。老婆讲,她们小时候死活都不愿往曹家去拜年,虽然大人说表叔有压岁钱——当地叫牙酥钱,牙酥钱也抵挡不住对那黑漆漆棺材的害怕。有一年,这里发生过一件惨事,几个小伢躲猫猫,一个藏进棺材里,另外几个将那小伢盖上了,那小伢就闷死在棺材里了,表叔披麻戴孝才了结。不过曹炎争气,会读书,成了乡里的干部。

表叔一脸酒红地接待他们,进门就问提的什么酒。他说:“我只喝散装酒,赵五锭槽房里亲自接的头道酒,70度,打火机点得燃的。”噗一下,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就点燃了杯中酒,“茅台我都不喝,跟喝酱油一样。”表叔喝早酒,吃鸡杂,一根皮包骨的土鸡爪啃得像铁一样光溜。

“你们不要去找曹炎了,他昨晚一夜没睡急得一头的包,今天乡里要开专题民主生活会,县委组织部和纪委都要来人监督的……你看你,大喊,大冷天穿拖鞋,这个样子,哪像遵纪守法的公民?来喝一杯?……”

老婆埋怨他,可是换鞋来不及了。说不去找曹炎的,走了一半,仝大喊还是想找曹炎,卞如花强迫他去买了双十元的布鞋,把拖鞋装进塑料袋里,寄放在卖鞋的那里,就踅到乡政府那条僻路上。路两边是水洼和水杉,乡政府有一阵子是个恐怖的地方,狗都不朝那边咬。是在十多年前,乡政府喝的水有臭味,一查,楼上水箱里泡着个死人,一个上访户在里面溺水自杀了。

他们在曹炎办公室门口的楼梯上坐着等,果然听见会议室有很大的说话声和争吵声。因为腹泻,一天没敢吃,没东西可拉了,头晕、心慌,想吃块锅盔。等到下午五点,仝大喊出去吃了块锅盔回来,会议室的门才打开。与曹炎打了照面,但人家要送客人。又过了一会儿,曹炎拿着一堆书籍和文件,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出现了,说:“今天水都没有喝的。”仝大喊夫妇连忙说,我们不喝水,不喝水,刚喝了的。卞如花说去了他家,给叔叔拿的酒叔叔说他只喝散装酒,不喝茅台。曹炎说哪儿有茅台喝,他自己吹牛。然后说,现在从严治党,两学一做,四个意识,八项规定,三项纪律,天天开会。每周都要作个人对照检查,要在政治合格、执行纪律合格、品德合格、发挥作用合格等四个方面进行党性分析,还要学《关于新形势下党内政治生活的若干准则》和《中国共产党党内监督条例》,按照要求查找理想信念、政治纪律,还有什么政治规矩、作风、担当作为、组织生活、落实全面从严治党责任等六个方面的问题。要实事求是、发扬民主、畅所欲言,敞开心扉,要真刀真枪刺刀见红……endprint

仝大喊夫妇像听天书,听了半天也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要动刺刀啊曹炎哥?”卞如花叹着气问。

“是比喻,就是互相揭短嘛。哦嗬大喊,我去上个厕所……”曹炎打开几个抽屉找纸。后来抓到一张报纸就急匆匆去了厕所。

两个人又坐在那里枯等。等了一会儿,发觉曹炎是在躲他们,天色都晚了,回家要天黑。卞如花说,我们是不是走?仝大喊说,既来之,则安之,未必他在里面数蛆?卞如花说,人家知道我们是来找麻烦的,坐在这里就不是表哥了,你没听他说,现在谁都怕事……

躲了半天还是躲不过的曹炎就进来了,大喊把想好的话简单扼要说了。还没说完,曹炎就不耐烦地说:“这事你找王主任。你找过他吗?没有找过,你到我这儿来还不是解决不了。”他不坐下来,一副要走掉锁门的样子。

“当时签字是他舅子签的,找过没用,王法又到县医院去了。”

“大喊,你刚回来不了解形势,一是政治形势,一是我们县里的经济形势。县里的产业升级,土地流转是必然的,流也得流,不流也得流。是流转,不是流产。过去政府管流产,现在政府管流转。我们是全国的绿化模范县,全县要进行产业升级。”

“当时的情况想你也知道,女儿小倩得了黄疸肝炎,这地就被强迫流转了,的确没有我的委托书……”他把那份流转合同拿出来给曹炎看。曹炎不想看。“曹炎哥你说的产业升级,种树成不了大气候,还是要搞别人没有的,比方说种稀有蔬菜,我在监狱里学的就是这个……”

“你的产业升级是你个人的升级,我讲的产业升级是全县大战略,是政治任务。我们现在全县的森林覆盖率是52%,这在平原县算相当高了,但新增绿化面积要有3万亩,森林活立林蓄藏量要达到1500万立方米,木材工业木材经济是我县的命根子。这是全县各级政府进行调研论证制定的产业升级计划,县人大一千多人会议通过了的。莫非这么多人研究的计划敌不过你一个刚回来的人?我说话蛮重的。”

“问题是我没同意呀。”

“那这样,这事啊,这流转的事不是我抓的,是书记。”他压低声音,又看看門外,“他马上调到县里当副书记,这几天就走,上访的不少,反正我不管。”他用指头点着桌子说,“不是我管的事我去管,你们想想,不说我是故意搞他么?这些忌讳你们也懂……现在的形势是什么形势?纪委用一百双眼睛盯着你,不要说以权谋私,就是花公家一张卫生纸,也有人暗中举报你,这不正常啊。不是我不帮你们,现在一岗双责,我不是一把手。上面有想让我当一把手的,如今当一把手有卵意思,没有好处,只有责任,送把我当我都不当。电视问政时,像个小丑被别人询问,连起码的尊严都没有。天天开会学习,问责,有表不敢戴,有烟不敢抽,有酒不敢喝,跟犯人似的。唉,不说也罢……”

只好走了。

第四天

仝大喊清晨坐班车去县医院,没有找到村主任王法。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乱窜,被保安逮住了问他是干什么的。人在监狱久了,眼神和动作都有点荒,不与常人同。他说清楚了,一个科室一个科室找了,连妇产科都找了,没有狗杂种王法。又转身去中医院,也没有见着。电话关机,打了十几遍。他在县城大街上啃一口锅盔喝一口早酒大喊道:“狗日的瓢哥,跟我出来喝酒!”

瓢哥呀,再见到你再打断你三根肋骨,让你卵蛋开花!过去我们是多好的朋友哥们儿呀,现在我没了地,你没了老婆。可瓢哥的老婆有荣多孝顺呀,比瓢哥孝顺多了,有荣常把戚妈抱到有太阳的禾场洗澡。老人就剩下几根骨头,可是洗澡时像个小伢笑眯眯的。有一次,大喊远远看到在美丽的夕阳下,在草垛旁,有荣给她婆婆洗澡,夕阳通红,雀尕子乱飞,田野上雾气蒙蒙。戚妈虽然像干尸,但咧开没牙的嘴笑得灿烂辉煌。一抹金黄色打在她的脸上,给人生出无限感慨,可惜大喊不会写。

瓢哥喝酒不耍赖,喝酒看一个人。瓢哥喝酒呜呜囔囔地爱说话,平时不说话,呜呜囔囔地不知说啥。瓢哥嘴唇缝起后说话还是不利索,让喝就喝,脖子一直,就喝下去了。平时三杠子打不出个屁来,一脸冷若冰霜。喝上酒,脸上桃红柳绿,与他勾肩搭背像兄弟俩。有几次大喊感动了,说,等我有钱了帮你找亲生爹娘。这事不是说说的,大喊还在码头上调查过。后来为粪坑动武,这事就不存在了。

“吴二瓢——瓢哥——”

“哪个狗的喊我?”

一转过身,看到蓬头垢面穿油光闪闪棉袄的瓢哥,正在路边翻垃圾箱。是瓢哥吗?远看是个艺术家,近看是个叫花子。

“你个狗的。”按照他的骂法骂。

瓢哥看起来像个神经,其实没有神经。当瓢哥认出他来后,拔腿就要跑,被大喊一把薅住了。

“喝酒去!”拉着他就近进了一家路边餐馆,点了个牛杂锅仔,两杯散酒。瓢哥就是不喝,双手夹在腿缝里,要走。

“个狗的。我走!不走你打我。”瓢哥嘟囔着坚持说。

“保证不打你。我只想与你喝酒。你说说,个狗的,你的地呢?你堂客有荣呢?”

“你去江边公园找她。”

“她不是在超市吗?”

“个狗的,你江边公园找她去。”他坚持说。

“你拓锅盔的唦,个狗的!”

“拓鸡巴。”

“钱呢?”

“被个狗的女的骗了,城里的女人好恶燥。”

趁他不注意,瓢哥起身就跑,霎时无影无踪。

仝大喊只好去江边公园。

这么冷的天公园没有什么人,江风吹得呜呜响,江水瘦得见了底。在一栋老仓库边看到了一些自带凳子打牌闲坐的老头,一些三四十岁的乡下女人有的坐着,有的帮老头们按脚,有的干脆把脚伸进按摩女人的怀中。有的女的把手伸进了老头裤裆。这是做么鬼的?仝大喊往回走,就见一个女人往防浪林里闪,样子极像有荣。他就跟上去,在后面喊:“有荣!”

有荣看跑不掉了,转过头来故意吃惊地看着他,说:“……是大喊哥?”

“那还有错。”endprint

有荣被江风吹得干黑,但画着眼圈和眉毛,穿很红的毛外套、短裙。这是有荣吗?奶还是那么大。

“正要找你哩。”仝大喊说。

有荣像做贼似的低声对他说:“这里说话不方便,到一边去。”

跟她来到堤坡下的一个高大破船厂,往里走,堆的全是生锈的机器。打开门,一股子从半截砖墙外扑过来的废柴油味,黑咕隆咚。一张小床,一个矮床头柜。就坐到床上。刚坐下,就听有荣石破天惊地哭起来:“大喊哥呀,你是从天而降,天兵天将,救我来了!”

大喊蒙了,咋的啦有荣?你不哭不哭,你这一哭就说不好了。”

“呜呜呜……我给你点钱,你再把二瓢打残,打得他躺在床上起不来最好了,我求你了大喊兄弟!”

“怎么怎么的呀你这是……我刚才见着了瓢哥,他很可怜,捡荒货哩,我打他?”

“他搞了个破鞋把我们娘儿仨撵出门,我都不想活了,准备抱两个伢儿一起跳江的。把家败啦,我好后悔来县城,可我现在回去,地也没有了,能干啥呀!呜呜呜我的个娘老子呀……”

劝不住。哭得倒在了床上,哭得快噎气了。脱衣。只好去抱抱她。手就伸进大喊下面了,哭着说:“我给你找个套子……”大喊也不知道咋回事,下面就让她套上了,在她身上鼓捣了一会儿。反正隔着橡皮,不痛不痒,床又薄,摇摇晃晃、吱吱呀呀的。各自匆匆穿衣收拾自己。

“有荣,你可以回去。如果要回地,可以种大棚蔬菜,我给你们当技术顾问,一亩地再不会种也能收一万吧。”

“有这么好的事?”很惊喜,但又黯然叹气,“唉,要不回来了。”

“要得回来。我在里头学了不少,这几年专门种高科技蔬菜大棚。地跟娘一样,没地,那地方就不亲了,也没牵挂了。再怎么辛苦,那地还是咱的,心里有个踏实处,眼睛有个张望处。我回来是要地的,我希望我能要回地来,你们也能要回来,在外面飘不是事啊!”

“人家拿了好处,你要不回来。王法在县城买了好大的房子,不是人家公司拿的钱么?听说是别墅哩……”

“村主任在县城买别墅?……”仝大喊惊诧地看她。小屋里的柴油气味和人的酸臭味熏得难受,細看还有一地烟头,垃圾桶里全是卫生纸和安全套。走出去的时候看到废弃的车间里有许多敞开的油桶,是些废柴油。他站住了,说,没人管吧,我搞两瓶回去。有荣就帮他找了两个矿泉水瓶子,灌满了,擦干净,用塑料袋提着走了。

仝大喊在江边坐了一会儿,看大江东去,船舶航行,江水碧蓝,远岸迷蒙,鸥鸟凄叫。想去找王法揍他的念头都有了。后来他喝了一肚子冰凉的江水压了自己的情绪。你不在村里住还刮村里百姓的油水,让你舅子继续代政,家天下啊!还谎说是生病,原来住在县城。怪不得村里的新房才一层,普通村民都是两层三层的,是在想村主任王法咋这穷?障眼法啊!不是有荣说哪知道这些,黑呀!他曲曲弯弯地边找边骂。找不着,就算找到了他又能咋样?

到处都是楼盘,水泥路宽阔无比,叫新区。高层楼房、别墅与农家与意杨林与废弃的沟渠和垃圾山毗邻夹杂。到了过去城郊的蔬菜大队,基本没有什么大棚了,大棚改成了小区和树林。那个叫江郎的不是这里有名的种菜大户嘛,墙上怎么写着“江郎出售奥运祥云火炬”?事情好蹊跷。

江郎不是全县唯一的奥运火炬手么?人人都知道奥运火炬手江郎,种菜种得好,全县大棚王。

进了江郎的院子,人家开门见山地问是不是来买火炬的?仝大喊说是向你来讨教大棚技术的。一只狗朝他恶声恶气地猛吠。江郎瘦瘦丁丁,就那么一点脸全铺着笑,说:“我哪还种大棚,哪来的地?我准备在林子里张网捕鸟的,警察罚了我三百。果然院子里堆着混乱的丝网,网上有鸟毛。

“你的地呢?”

“征啦,国家要发展,不征地哪行。”

“所以你就卖火炬?”

“我这里是个指标,我只要一卖火炬,县委书记就调到省林业厅当副厅长,呵呵。”

“你现在种菜种什么?”

“冬天还不是老三样,不会亏的。萝卜、莴笋、土豆。夏季嘛,黄瓜、番茄、茄子,这都是最好卖的。”

“你种过紫背天葵、高山血菜、孢子甘蓝、红叶甜菜吗?”

“那些洋玩意儿卖不了,现在化肥也贵……”

“用猪粪……”

江郎抢着说:“你去猪场拖猪粪看看,比化肥还贵,还不一定能长菜。你一年不搞三季,你就划不来……”

“你搞自动喷灌么?”

“我们打井,一口井打三五百米是常事……”

仝大喊跟他对话没一点意思,这个曾经的蔬菜大王落伍了,得亏去了监狱,监狱是个大学校啊!他感叹。

他踩着星星的影子半夜回家。月亮不错,看到瓢哥和有荣的房子趴在月光下,就像一蓬野草在疯长,孤魂在那儿游荡。有荣尖锐的哭声一直跟着他,跟进了村子。

第五天

村委会那儿聚了一堆人,吵吵嚷嚷。都是背着洋锹的村民,等着来福公司来叫人挖坑栽树或挖树。他们将流转的地种了许多观赏树木,这些天都在挖樟树和栾树。大卡车在村里的道路上来来往往,把路辗得凹凸不平,灰尘弥漫。

“……大家听好了,今天只要五个,年轻的男劳力,年纪大的就在家休息,大冷的天休息保健康!你、你……你,还有你……”

点到了的,站到一边。没有点到的炸了:“为什么我不能去?我天天在这儿等,半个月都轮不到我们一次。”

“我一个月没轮到了,个鸡日的!吃啥哩?”

“活儿就这么多,大家熬熬,春天事就多了,包你们做不完的活,还要加工资……”

“一百五啊?”

“我只要五十,今天让我去做吧老板?求求你了,我没钱买米了……”

公司的人带着五个年轻村民走了,留下吵嚷的人在那儿拄着洋锹蔫着气发牢骚骂人。

风一直在刮,冬往深处走。村子又安静了,仿佛在说,你要不回来的。这里有一股巨大的否定力量。树在冬天的阳光里非常自信,站得笔直,影子很美,落叶也厚,好像长了很久,是这儿当然的主人。这片土地,是专门长树的,过去田野里的记忆是假的。endprint

剃头铺比较热闹,村民们准备褪村主任王法的裤子。他在剃头铺刚焗过油,因为还未到半个小时,他围着焗油的围裙,耳朵上戴着耳护,染发剂直往脖子里淌,脖子黑了一圈,像是从煤窑里爬出来的。黄古陪着他在嚼槟榔,吐了一地的渣子。有人说,村主任不老,村主任说,不老老子焗油干什么?卵毛都白了。于是有人提议将他的裤子脱了,帮他卵毛染几刷子。村民要褪,村主任不让褪,被摁住了,剃头师傅乘机放倒了刮脸的躺椅,几个人按住王法的四肢就开始解皮带。王法挣扎,染发剂弄了满脸,杀猪一样嚎。黄古在一旁看戏。

这时候,他们看到仝大喊折了一枝苍耳进来,几个苍耳果长着歪歪扭扭的褐刺。他脸色很暗,长眉毛高扬起。

“开了,开了!好骚臭!”有个妇女拽住了王法裤裆里的脏物,但王法急中生智,将头发上的染发剂抹到那妇人的嘴巴上。那妇人就松了手,王法骗过腿爬起来,捋起裤子往外跑,差点与仝大喊撞了个满怀。

手拿苍耳枝的大喊让了一下,他有很大的阴影。他没有说话,脸色是拉过肚子后的恍白,好像血管里的血全拉走了一样。

“他要地的。”黄古说。众人止住了打闹。他们看着大喊一步不离地跟着村主任去了二楼的办公室。

他们有争吵。有激烈的争吵。大喊说看不惯这样。王法说你不是拉肚子唦赔你几个钱。他因为有糖尿病,脚肿得厉害,两只脚不停地在脱下来的鞋子上拍打,这样舒服些。还有,裆里显然是被刚才的野蛮村妇抓疼了。但遭到了一个刚刑满释放的家伙批评,这让他很窝火。

“你想怎样呢?”

“把地要回种地过穷日子。”

“哪来的地,你刚回来就这么大的火?是黄古签的,我也不知道内情。”

“那你们就是推啰。我也不是恨你们,我只想说一下,没一个人听我说完。我说我没有签字,必须有委托书,不管谁代村里签的字,还不是村里吗?有村里的公章,你们跑不脱的。再说据我所知,有不少人想拿回地。王法哥,像我这样的人,有火是必然的。我没想去黑道上当跟班当马仔打架,我一把年纪了,我只想种点大棚蔬菜。过去之所以我们不种蔬菜了,不是地种薄了,是种不好。像土豆,必须每年到外地进种,本地的土豆只会退化,一年不如一年……”

“回来个技术员啊。”

“那还真是。你不在乎,我很在乎,王法哥,几亩地对我意味着全部,后半生的幸福与不幸福都在这里了。你现在,全村流转给别人,地还是你的地,因为你是村主任,一方诸侯,薤村一霸。”

“你说远了,大喊。你在外面几年,嘴皮子练利索了。”

“王法哥你话里有刺,我不说这个。瓢哥和他老婆有荣记得么?他们也想要回地,决不止我一个人要,后悔的人多了。你有工资,我们有什么?”

“不说工资,那是转移支付,你不懂的,一年就几千块钱。有蛮大个油水不成,你想搞你来搞,大喊。”

“我没有这个野心,也没有这个能耐,我只想种大棚,有自己的地。”

“搞这个鸡巴村主任,搞出一身的病。过去我有吗?吃出的病,睡起的疮——老话讲的。为什么吃?求人呀。建水塔,要钱,人家说,先喝三碗再谈钱。一斤的碗,三碗一口干,菜都不吃一箸。喝了直接去医院住院。为什么住院?一口喝三碗酒。第二天找修路的钱,也是一个鸡巴腔调,先喝三碗再说话。三碗,一斤一碗,再去住院。倒在马路上,不是被人发现,早轧成肉饼了……”

“您郎嘎是村里功臣啰。”

“我不是跟你表功,你又不是我的领导,给你表功卵用。我现在糖尿病、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痛风、脂肪肝,这叫村主任职业病。还说老子们一个个涉黑,黑社会头子,有这样的黑社会头子吗?当时也没说让我搞村主任,就是去省里学习治虫技术,背回了一块‘青年文明号牌子。后来让我治稻飞虱,我找到了治这个虫子的门道。是泰国那边趁南风飞来的稻飞虱。联合用药,我用的是稻飞虱吡仲和卷叶虫毒死蜱配合,这样县里看上了我,非得让我搞村主任。当时县农业虫情测报站让我去当技术员我都没去,还是铁饭碗……我说大喊,你没事干,打工,或是到来福公司栽树也行啊,一天少不了一百。”

“王法哥,实话给你说,监狱的全自动蔬菜大棚还留我哩,说让我继续在他们的大棚种菜,一个月几千块钱我都没干,我就指望刑满后自己搞大棚。我真的不知道,我知道我就留下来了,也不麻烦你们了。我确实没有委托过任何人。我曉得你住院,不是你搞的,但事情出了,就得解决。我老婆说是你舅子黄古说了假话。”

“我是在住院,一个说有委托,一个说没有,又无文字又无录音,两年前的事了,合同已经签字生效,我撕毁合同人家公司要我赔,我用什么赔?用命赔?我说大喊,八年很快的,过了两年,还有五六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你等等。三年不一晃就过去了吗?”

“你还是腾几亩地给我吧,村主任,委托书没有就是违法,我不想把话说深。在法律上,每个人都是自然人,老婆不能代表我,就算是口头委托,没有文字也是无效的。”

“地不在我手里了,在来福公司手里,钱也给你老婆了,她也收了两年,成为事实。我没有一分地,给你什么?再说,你哪儿有钱搞大棚?一个大棚一两万。土地流转哪个不喜欢,坐家里拿钱,风吹雨打一年,脸朝黄土背朝天,你能赚多少?人心要知足啊大喊!”村主任艰难地起身说,“好了,我要去洗头了,染发剂是有毒的。”

“不,”他说,“我不这样想,三四年前我可能这样想,现在我不这样想了。”

“大喊你喊什么!不扯横皮。我晓得凡是像你们从里头出来的人,心理会出毛病,认死理。”

秋秋的小超市门口,大家看到仝大喊与村主任前后出来。一个人问他:“村主任答应了吗?”

大喊摇摇头。

“你想买点什么?”秋秋问。

“我想搞把椅子坐坐。”他就坐在了一把柳木椅子上,坐在棺材那儿,棺材把风挡了一些。大伙都窝在那儿躲风,也有背着锹还没散的。

“唉,一说流转,就有人盯着老子们这几亩地了,农民手上就这么点东西,迟早是他们的菜,今天不搞去,明天也要被他们搞去。看还要搞我们农民什么东西,就是命啦。”一个人说。endprint

“农民伯伯的命不值钱。”

“听说当初我们村没有这么多,一百亩的任务,后来加到五百亩的。”

“村主任是书记提上来的,又是同学,肯定要听他的。”

“所以流转得好,就升官了嘛。”

等人散了,秋秋给他敬了支好烟,说:“大喊,消消气。”

“我没有气,有气做汽油?你这里不卖汽油啊?”他来了这么一句。这句话秋秋听得真切,那是气话。她朝他瞥了一眼,看他在拖鞋上抠着脚。她连连说:“不卖不卖的,在加油站啊。”她指了一下。

“棺材不打折吗?”他又问。

好怪,这个叫仝大喊的好陌生古怪。几年没在村里,坐牢放出来的人捉摸不透,简直像从山洞里钻出来的一样。

“能忍则忍,”她说,“我弟弟,不是也进去了吗,这个春节估计也出不来。还不是为生活所迫,在汉口抓进去的。给人家赌场照场子,我老公要不是公公生病回来,也一样抓了。他现在到处找人,一点用都没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表弟,一表人才,父亲死得早,骑摩托贩猪娃被汽车撞死的,他老娘拖着他们两姊妹,做小餐馆养大他们,表弟招到中央警卫团,哪知训练时脑壳撞在石头上,抢救了好久活过来,天天打激素,比如花姐还胖,他母亲说这不行,弄回老家找中医吃草药,这两年竟然吃好了。找了个城里的女伢,搞房地产的。表弟的岳父在省里的开发区拿了一块地,几百亩,工业用地,想改成商业用地,找他战友,是市长公子,说事成后给表弟一百万。我问给你战友呢?表弟说,人家开口就要一个亿。一个亿呀,搞成没不知道。想想,人比人,气死人。我门口摆棺材卖,一口棺材代销才两百块钱,一个亿要代销多少口棺材!充五十元的话费才赚八分钱……”

“你有这么大的超市。我在城里见到瓢哥两口子了,过的不是日子。他们还不是想要回地来,回来有地种,总饿不死。”

“我表弟说,他最恼火的是他老婆,总是提她前男友,前男友怎么怎么,在床上都说,我前男友床上功夫怎么好,不像你,上来就射……”

“地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只是公开站出来说了,其他人胆小怕事。当然我的地是有问题的,我没有签字我当然有权要……”

“你不晓得城里女人好贱,老提前男友,这事讲得的么,还不是仗着她家有钱……”

拖树木的汽车经过时卷起一股烟尘,他讲他的,秋秋讲秋秋的,秋秋不听他的。没有人听他说。他把椅子拖到棺材旁,秋秋在后头说:“你要买汽油到前面加油站,可以零卖。你买了辆摩托车吗?”

大喊路过茶馆,有人叫他。几个老人在吃卤菜喝酒,卤菜没了,只有一些辣椒炒的焌豌豆。这里将蚕豆叫豌豆。老头们牙口不好,将那难嚼的豌豆在嘴里滚来滚去。本来他不想在这些地方坐的,没心思,但瞄到了有文爹在那儿,他就进去了。

“有眉目么大喊?”文爹问他。

仝大喊摇头说哪有这么简单。老头中有人埋怨他老婆卞如花的,开始骂买码,骂抢钱抢地的来福公司,骂书记,骂王法没有王法。“地拿不回来的,好多人试了。”

“过去文爹是有立场的,维护咱们农民的利益,真是跟村民一条心,没有外心,真正是全村人的家长。”

“想想文爹那时,村办企业有渔场、打米厂、榨油厂,村里一年纯收入几十万,又没有接待开支。文爹自己站得正,不为自己谋私利,接待费封顶,文爹自己一年五千元,副村主任三千元,吃完了自己掏。到了春节,还分肉分鱼。现在毛都没有,鱼让关系户全吃了。还有几百万的债务,光利息听说一年就有十好几万……”

“这个没有夸张。”文爹说。

“渔场还在,鱼我们吃不到了。池塘呢,还有田埂路呢?连水坑里的甲鱼乌龟都不是我们的,不准捉,螺蛳螃蟹也不准捞,树上的知了都不准逮,落叶树枝也不准捡,以后只怕自己的鸡也不让吃,老婆也不让睡……”

“胡吣个什么!老村主任在这里,文爹未必心里没数。大喊的地让文爹帮忙说说去。”

“好吧。”文爹说,“我都知道了,按法律来说,大喊是有道理的,我说不一定有用,但该说的我会去说。”他拍拍大喊的肩,“大喊,你要冷静,不要大喊大叫。”

妈说的要他们去吃饭,姐打来的电话。可妈明明快吃饭了,又拿着竹耙子和背篓,想是去打点落叶烧。仝大喊去后,妈给他说:“你来一下。”

妈把他叫到屋山头,没人的地方,說:“你姐说,屋是当年我给你做的,住你那儿去。”妈的袜子一只红,一只蓝,鞋子是解放鞋。“你是儿子,我拖累你们了。”

仝大喊无言站着。妈说吃饭就是为了说这个?他在监狱里不是没想,他那五亩地,拉些贷款,一年纯收入不下十万吧。这几年的一身技艺都要用上,自己辛苦点,全家就有好日子过了。再做一栋楼房,肯定要将妈养着,请个保姆伺候妈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在监狱真是在心里感谢瓢哥,不然,他能学到那么多大开眼界的技术?直接从农业部弄来的项目,国内绝对是最先进的。

姐姐的后园有妈莳弄的蔬菜,上海青、卷心菜、芫荽、甜菜。甜菜人不吃,是专门让鸡啄的。

远远看见肥胖得像一袋棉花的老婆牵着小倩来了,老婆一见到他就怒气冲冲地说:“要你去接,你忘了,让她一个人在学校过夜吗?”

“我不是说了我不想去学校,不想见她那个老师,太丑。”

“你是相亲啊?个婊子养的!”

“你不要当着我妈我姐骂。我想问你,你就连给我妈买双袜子的钱都没有?”

“有钱?”

“这是钱的问题么,你一天输几百。我还问你,这些年,你喊过我老娘一声妈么?”

老婆的口气软了些,理亏,“能给你把小倩带成这样就不错了,你还能要我怎样?老子不跟男人跑就是你福气。”

仝大喊火在喉咙里烧,满口的牙齿都因为愤怒而发酸。

“想跑是吧,跑!跑!跑了老子清静!”他大喊。

哪知老婆果然说风是雨,丢下小倩的书包就开跑。小倩一看,哭喊着妈妈,去追。仝大喊也觉不好,抢先几步就拉她,她一把推开他,手抓到了他的肉。他又不松手,两个人就动了手,抓,打,拉,扯,挣,搡,拽,撕,骂。endprint

大喊的姐姐闻声从屋里跑出来,看到弟弟两口子在她的屋场上你来我往,激情争斗,骂骂咧咧,旁边小伢在哭喊着。仝大喊因为几年牢狱生活,水煮盐拌的没了雄性荷尔蒙,卞如花因为得天地灵气积蓄了一身的力量,等拉开时,仝大喊牙齿跑血,毛衣的袖子也撕散了。又听见门口的沟里有人呻吟,仝大喊去看,妈在用镰刀割自己手臂。

仝大喊望着墙上挂着的囚服棉衣,还有背包,他真正地开始想念监狱里的大棚,甚至监狱里的生活。他想监狱。

卞如花没吃没洗裹着被子睡了。他要照管小倩做作业,盥洗。但小倩不洗屁股,不脱裤子。“妈给我洗的,不要男的洗,男的都是流氓。”

那就不洗,去睡。他给她盖被子,她一把打开他的手。他坐到堂屋里抽烟,里面小倩咳。他来到了门口草垛边。一只野猫闪着两颗鬼火眼从瓢哥屋前直朝他过来,怕倒不怕,这样的旷野五心哀鸣。好陌生,鸟在树上拍打翅膀,在梦中打架。什么样的仇恨犯得着半夜动手较劲?星星薄小,在村子上空闪烁游弋。

第六天

曹炎来卫生院找他,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再怎么亲戚,人家也是大乡长,仝大喊感动得一阵哆嗦。他还是个服刑刚释放的人,别人对他避之不及。也许曹炎是来看病,得知老娘在打针。仝大喊激动了一会儿还没反应过来,曹炎就将他叫到走廊上,大喊以为是退地有消息了,哪知他问:“大喊,听说你在到处买汽油?咋回事?”

问得很严肃,有居高临下的凛冽,刚才的笑脸不见了,黑着一脸的怒气怨气。

“我没有呀。”他否认。

“没有人家不会瞎说。我跟你不是来对质的,我是问你是不是想把我的饭票子搞掉的?你究竟如何恨我?”

莫非曹炎有神经?我恨他干什么?他看着眼前这个官,不拿他当亲戚。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就拉倒。根本不亲了,老婆卞如花只是自作多情,表哥表哥的。他还在说:“过去给书记配合搞招商引资我是搞了,每个人都有任务,我们乡就是三个亿,交给政府保证金。那不是哪一个人的责任,还有绿化任务呢。现在是我管维稳,你要是对村里对政府有意见,你搞汽油,那我就不客气了!”

大喊觉得他就是个神经。“你听哪个说的?满街跑的车不都是汽油吗?不都加油么,你为么事不问别个?”

“你没有车,另外你是刚释放回来的,再是,你在闹事。”

“我闹事?”仝大喊好震惊。我是怎么闹事的?我闹了什么?我不就是让村里把我的地怎么流转的搞清楚吗?我哪一点是无理取闹的?难道刑满释放就是坏人,一直是坏人?就跟过去的五类分子一样?

“我要问秋秋,那个臭娘儿们为什么要将这点笑话告诉你们呢?监狱有打小报告的,未必村里也有了?”

“不管是谁,你还是老实一点,现在形势这么紧,你不明白,你还是老老实实按法纪来,走法律程序,不要想歪点子,拆我的台……”

曹炎又转回输液的病床给大喊妈塞了二十元钱,说是买点什么吃的就匆匆走了。大喊心里好不是滋味。

狼把草。狗尾草。猪殃殃。羊踯躅。我日你死娘的。铁筷毛艮。苍耳。都张牙舞爪。野构树。垂杨柳。都灰头土脸。荆棘只剩下老来无人情的刺,火棘只留下红光满面的果。

垄上公社连锁小超市门口,庞大的棺材边有几个人在窃窃私语,见大喊来了,突然噤声窥伺着他。好像要下雨,寒潮似乎来了,云霭灰溜溜的,风刮得草垛呜呜响,几个枯葫芦在垛尖上左摇右晃,像癌症晚期病人,痛得不肯死去。

秋秋在给买甘蔗的人削甘蔗,她戴着手套用刀嚓嚓将甘蔗砍成一节一节时,就像砍人的手臂。大喊改变了主意,那么多人。他去买烟,钱又没有了,但来了总得要买点什么,不是来找这个告密女人扯皮拉筋的,他要快走。“赊包五块的烟。”他说。

秋秋很乐意,给他柜子里拿烟。“火呢?打火机不要么大喊哥?”

“好,来一个。最好是防风的。”

秋秋说,早没进货了,防风的多一块钱,基本没人买,我给你找找。在屉子里面乱翻,给他找出了一个,试了试火,果然是防风的,“两块的,村里人消费不起呀。”

“好吧,七块。”他说。

路上有燂野火的小伢们在点火。烟雾拖曳成浓浓的一线,并且倏地蓬勃到天空,在路边翻滚。好在只是路边,没到林子里去,林子围了些铁丝,拦住了人与畜。他在兜里捏着火机,好想燂一把野火。日他娘的!世道贱人多!

晚上很静很黑。就说晚上。晚上老婆没理他,他还是要说,就说了。这次老婆完全站在他一边,把秋秋臭骂了一通,关起门来骂,说秋秋是婊子,黄古的姘头,肯定是跟黄古讲的。现在村里人都不到秋秋超市说是非,只要说了什么,马上就会让黄古王法他们知道。骂了一会儿就睡了。

火是从老远的意杨林烧起来的。看到那边起火,仝大喊也不惊奇,林子里落叶不让人耙,那么厚的落叶,雨又没下下来,能不出事么?一个烟头就完了。

仝大喊已经睡了。梦里有土地,惊醒时土地变成了一团火。听到人喊“救火”,仝大喊恍惚在监狱宿舍里听到集合指令,翻身即起,穿衣开门。漆黑一团的村庄和田野里,有了亮光,火光在奔腾挣扎,火生风,风朝村民的屋场刮来,又热又干,卷来的热风像是一些鬼魂。

大喊找水桶,一把被老婆喊住了:“你个狗婊子苕东西,瞎眼看不见?树林烧起来的!”

人声很嘈杂,村民都惊醒了,路上跑着人。就算恨来福公司,我为么事不去一下?他说完就跨了出去,穿上老婆的套鞋,有点夹脚,在门口操了一把竹扫帚。

火头从意杨林里蔓延过来,一条或数条大大的火线,逶迤卷来,好呛人,热气撩人,一阵热风一过,像要把脸烫伤。火头不高,但宽阔,照得那些树影千军万马似的,而且透亮。没有人敢冲进火场,有人在用手机拍照,发微信。有人在叹息喁语,有人大声在给119火警讲地方。听说有三辆消防车赶来了,来福公司的人在火场里扑火。拿着桶和扫帚的村民大多袖手旁观,抽烟咳嗽。不过还是有一些人在打火。看不清有谁,他跑了过去,和大伙一起扑打,用洋锹掀土打,用掃帚打,用水泼。水很远。火到处钻,此起彼伏,像一些金光闪闪的蛇。一个人的裤腿烧着了,一阵惊叫。有人朝那人腿上乱打,喊快脱快脱!整个田野上都是火光,人都往后退,口腔里像吞了生石灰一样不舒服。endprint

路上又有一群人来了。是一些干部,他们远远地看着火场,讨论着什么,嘀咕。听见有人大喊:“刺猬!”一只带火的刺猬就爬到了一个干部的脚上。另外的人就挥锹去打,几下就将刺猬打死了。一些鸟在林子里乱窜,扑腾,掉进火里。从一垄树打灭到另一垄树,灭了好几个火头,就有消防车鸣笛来了,夜空中到处是手电筒的光柱,汽车车灯的光柱。高压水枪射过来的时候,救火的人躲着水跑。有的跌倒了,被人扯起又跑。又一个小刺猬从洞里烧出来了,有人尖叫着去捉。仝大喊感到脚底生疼,跳上大路,赶紧脱鞋,原来套鞋的右脚底熔化了,穿了一个洞,脚底疼痛的那儿好想有冷水浇,就去找消防车水枪浇的水,踏在水里有了缓解,有冰凉的舒服。但疼痛处鼓出了一个水泡,他抱着脚哈冷气,太疼。他站起来,丢下竹扫帚,扫帚成了光杆。他瘸了,也没人顾他。鸟被火烧,又被高压水枪打,池鹭、夜鹭、乌鸦、八哥、喜鹊,在烟火里水花里哇哇叫,不停地栽倒在地。

仝大喊想抽支烟,一摸,火机没了。

第七天

先是黄古,他站在门口的屋场上,再是一个警察,喊仝大喊。快到中午时分,大家都在做中饭。有人喊他。一看,就很沮丧。黄古说,派出所的找你问个情况。大喊说,就在屋里问不行吗?警察说还是去所里吧。仝大喊穿袜子穿鞋,脚底起的燎泡挑破了,没有抹药,垫了些棉花。老婆问黄古找大喊有么事?黄古说,我也不晓得。仝大喊不在乎,没有什么慌乱。给老婆说,帮我去给秋秋还七块钱。老婆骂了句什么。他迎着太阳走出去的时候,路上没有人。他一脚轻一脚重地跟着他们。车停在村委会门口,黄古跟警察握手就转身了,车把仝大喊一个人拉到了乡派出所。

一路上有草木焚烧过后的焦煳味。派出所前面有一块油菜地,另一边也种的是树。门口当街,很乱,自行车摩托车排满了。一个面摊黑乎乎的,炸些面窝油条之类,有人在吃面。

派出所过去应该是乡棉花采购站的房子,空间很高,窗户也高。他被带进一间房子,望着高旷的屋顶和顶上的老梁老瓦。想着在窗户外头是一个乱葬岗。小时候他们随大人卖棉花时,这院子里放着一台人工压水的消防车。两个人坐在两端压水,跟跷跷板一样。

现在他在一间办公室里,屋里有浓重的宿烟味,烟头堆满在一个大玻璃杯里。

“你叫什么?”警察坐在他的升降椅上问他。没有表情,公事公办。眼睛像熬夜之后的红艳,也像醉意朦胧。

“仝大喊。”

“你有打火机吗?”

“没有。”

“你昨天不是买了个打火机吗?”

“是赊的。”

“打火机呢?”

“哪个晓得丢哪里了。”

警察从抽屉里拿出个打火机,被火熏得黑不溜秋的,有点像他昨天买的那个铁红色打火机,是防风的。“是这个吗?”

“我不知道啊。打火机多的是。”

“你想想吧。”

仝大喊脑子绝对发炸了,他的心硌在石子尖上。他看到墙上有一件雨衣也被焚烧的火灰和泥巴裹得乌七八糟。他突然有绝望的感觉。

“你们看我不顺眼,我刚回来,是不是不顺眼呢?”

“哎哎哎,老仝,不要这么说啊,与你从哪儿回来的没有关系。”

“扯我头上了?”

“现在我们不是在排查嘛,你要晓得昨晚过火面积超过1000亩,来福公司损失惨了……你有一说一,要说实话。”

“我晓得是黄古搞的鬼,那个小超市的老板秋秋,给你们告密的就是他姘头,这可不是我说的。我找他要地,他想害我一下,让我重回监狱,不就是这样吗?心好黑呀!好在有我老婆作证。火烧起来半天我才醒,然后去救火,我虽然不是什么救火英雄,我是救了火的。你们调查看看有多少人看到我救了火。我脚负伤了,被烧伤烫伤了这是假的吗?”

他脱下鞋,让警察看他的有血水的脚板心。

警察揪捻着下巴上的一撮痣毛说:“哎老仝啊,你不要激动。你这样,你先把昨晚上做什么的经过写个材料,要真实,说假话要负法律责任的好不好?”

几张纸,一支笔。

就按警察教他的,昨晚怎么赊烟和火机以及晚上救火的经过。就晚上的经过吧,不说救火,没卵意思。他看手机上的日期。是个旧手机,在秋秋那儿补的一张卡。他不记日子,在监狱让自己糊里糊涂地过。刚进去半年,心急火燎的,天天掰着指头算日子,有人跟他说,这样算会算出神经病的。真是度日如年啊,后来老天保佑,让他种菜,几乎就是自由的菜农,日子就好混了,一日三餐也吃顺口了,一晃就到了。可现在比在监狱里还难受。这种难受袭来的时候,浑身突然冒汗,发热,脑袋要爆炸。没写几个字,就想跳起来,踹门。“我是救火的,不是放火的!”他心里大喊。但是门已被反锁上了。他得紧紧扼住自己愤怒的呼吸,因为他快疯了。他颤抖着笔,一字一字。撕了一张纸,平静了许多。世上有不少恶人,专门盯着你的,天生是你的仇人。你也没沾惹他,与他无怨无仇,他就盯上了你,跟你杠上了,要置你于死地。

把我的地夺了,还不能有疑异,否则就整你。这么好的地方不让人活呀。这里都晓得是楚庄王的龙脉之地,往西四五十里,就是熊家冢子。那么大的坟冢,冢子前九九八十一个陪葬坟清晰可见。这地儿皇气浩荡,太阳明亮,山清水秀。土地肥得冒油,花红柳绿,连绵千里。那时候的田野要稻子有稻子,要莲花有莲花,要小麦有小麦。还有一些不见记载的童年记忆:野生小金瓜特别好吃,一口一个;甜鸡梗子清甜,野桑葚酸甜;六月雨水漫道后一些退水的小水坑里会有许多大鲫鱼;稻子成熟的晚上,你去田埂上踩乌龟,一个晚上踩一篓上百斤。晚上乌龟爬上田埂吃下垂的谷穗……如今这田野里没有一垄庄稼,没有一条播种时节会流淌得哗啦作响的清悠悠水渠,没有背锹在田头瞎逛的农民,没有冬天大片沼泽上起伏的芦花荡。大地上的事情太单调。大地是要有一个季节挤走一个季节的热闹,要一个季节全部被农民砍伐和收割的欢欣。要有冬日翻耕时群鸟在犁后的疯狂抢掠,泥垄像大地粗壮的辫子呼啦啦甩向远方。燂野火的小伢们是季节派来的剃头匠,将那些枯黄的、披头散发的衰老植物一股脑儿给燂干净,将大地收拾得清清爽爽,也是大地的施肥員,一瞬间让不易腐烂的杂草变为火灰肥料,让火把这个季节撩拨得温暖如春,烟雾腾腾。让村庄和田野有一些放肆的野意,让被北风欺凌的日子有一些激动和光芒,让烟火烧出大地植物的清香。大地本来是狂放的、散漫的、随意的、吊儿郎当的,也是稀奇古怪的,大地是金粉世家,是白银门第,也可以烧得漆抹黑,成为原始部落。可现在它被彻底地算计了,死了,村庄和一些老人给它守灵。不再佯装打扮成野花、兔子、土獾、锯拉草、鹤草花和坟冢,成为人们感情的寄托和释放之地,不再滋润得冒油渗水,不再有春雨绵绵中的犁耙水响,秋风飒飒里的抢摘新棉。没有苦楝树攀爬,就没有了童年之乐;没有野桑喂蚕,就没有了春天之趣;没有了背锹游荡的老人,就没有了田野风景;没有牧马放牛割青草,就没有了少年的暑假和晚归。只有一茬连一茬的庄稼,一季赶一季的时间,匆匆忙忙,时光才会过得飞快,大地抓住人们,心思全在地里。就如家庭的牵绊、忙碌才忘记痛苦和命运,一日三餐才有滋有味。麦浪摇晃像是摇篮,稻谷沙沙就是枕头。枫杨树下的清风才是真正地活着,田塍上抽烟小坐才是充实悠闲。春秋往返,雁来雁去,蛙入池塘,莲涌暗香。穿过垄上细雨,走入清晨薄雾。每一颗种子都恰到好处地长出它们应该达到的样子,有落照,有黎明,有牛相守,有月相伴。有田就有存在,没有任何厄运。如果知足,我会活得很久,与土地共用身体,视若前世夫妻。除了那些能让种子生根的泥土,一无所有都不怕。繁星如盖,鸟声微鸣,橘子落地的声音噗噗感人,虫吟蛙鸣都是亲人的问候,一片落叶砸在头上,你被一年的幸福砸中了……endprint

没喝,没尿。人跟死了一样。内心的潮湿拧得干巴巴的。他有时心狠地想:你们怎么收拾我,我就怎么收拾你们。主要是冷,脚伤疼痛。他放出来主要是因为警察要下班了。他坐了一个“摩的”到学校,学校空无一人,都放学好久了。他沿着学校的一侧往村委会走,那儿有个稻场,不知是谁,用拖拉机拉着一个石碾在碾,准备铺水泥的。稻场旁边停着一台生锈的“洋马”牌多用收割机,半喂入式的。听说这些机械只是到了五六月,被组织到河南去收割小麦。除这之外,这里只收割得到星星月亮鬼火和荒草。

焚烧过后的意杨林,有一种大荒气势,鹰飞得格外黑,候鸟的叫声像是送葬,野猫带一身寒霜从林子里出现。

“打你没?”老婆问。

“我准备去接小倩的。”

“你好可怜。”

“坐牢的人还不可怜。”

老婆猛虎下山般吼:“不晓得打死二瓢吃颗枪子完事,早打死他你早解脱了。”

“我还是去犯罪?”

“老子是你老子要杀人。”

“好吧。”

不等仝大喊行动,卞如花舀了一盆猪粪,兴奋着就冲向了“垄上公社连锁小超市”,泼粪她是一把好手,动作专业神速。秋秋老远见到一个从黑暗中冲向她的披头散发的妖怪,一盆猪粪就到了她柜台上。

“个婊子养的骚屄贱货,臭死你!看你还害人不!老子的老公不会干放火之事,偷你这个偷人精的屄还差不多!”

“泼妇啊!泼妇啊!”哭声如雷的秋秋赶快打电话。

可也苦了门口跳广场舞的婆婆妈妈们,粪水溅得到处都是,臭气熏天。婆婆妈妈们手上拿着红绸扇子,躲到路那边去了。音乐还在放:“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缠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什么样的节奏最呀最摇摆,什么样的歌声最开怀……”

仝大喊踮着疼脚赶到的时候,看到有个男人揪住了他老婆。老婆再胖也不是男人的对手,像一个南瓜架子噗地坍塌了。手上的痰盂盆子叮叮哐哐地滚向广场舞演员们的腿缝,大伙避之不及,大呼小叫,纷纷溃逃。黄古旁边还有个刚考试选拔来的小文书用手机拍照,大约是向上级邀功请赏的证据。最后的造型是脚踩肥猪卞如花,还叉腰亮相。

“黄古呀你这个不要脸的嫖客!你们这对狗男女来害我老公的!狗男女,狗连裆!……”卞如花在地上抓挠,可是她几次都没能抓到黄古。黄古喝令她老实点,“你这肥猪由不得你在这里发疯!”

“治保主任打人哩!来人呀,看治保主任护他的二奶打人呀!”地上的人喊。

“打的就是你,一点不懂规矩!就是省长的表妹老子也打定了,你看人家商店全臭了,你几恶心呀!服不服?”

“不服!不服!”卞如花的声音浑浊像含着猪粪。

就是,猪粪塞进了她的嘴里。

仝大喊远远就看到老婆受辱,但他走得太疼,到了跟前,只能饿狗扑食般地猛冲过去要将黄古撂倒。他先是想撞开,又拉又撞,等于空袭,黄古倒了。卞如花虽然胖,几番挣扎就起来了,两口子将他摁住,下暗脚,二人的流星锤一顿猛砸。黄古吃了拳头,头有些晕,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小文书忙拉开他们,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有话好好说。

“大喊,你们回去了,我就不要叫警察,只当你是喝醉了。”

“主任,你别欺人太甚,老仝我是坐过牢的,不怕第二次!”

“你想怎样?”

“杀人。”他的话在青色的夜空里清脆地回响。

那个晚上,卞如花记得黄古的皮鞋踩着她的脸,并且揪着她的头发。这种羞辱是不能承受的。你没动过老娘吗?只因老子不如秋秋那婊子漂亮风骚,就这样嫌弃老子欺辱老子吗?找人报仇。晚上连夜就电话叫来了她所有不怕鬼的兄弟父母,尽管大喊不停地给这些人递烟倒茶,这些人也不理他,认为他没卵用。老婆的父亲是个热血老头,鼻子高大,眼鼓如球,决定去棺材铺直接找乡长侄子。但凌晨回来的情况不妙,乡长曹炎反冲他们发了一通脾气,要他们按兵不动,说不要上当。这是非常时期,问责制,有人在背后拱他。“你们不用脑子想事的?不想想黄古是个什么货,就是个二百五,你们跟他一般见识?这段时间就是打死也不出声。打死也认栽,综合治理一票否决制。他闹他的,看他跳好高,这种人会遭报应的。他这么搞,其实非常危险,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害人终害己,玩火者必自焚。但他不知,愚蠢之极。等过了这阵,老子再慢慢收拾他。”这话是曹炎亲口说的。

第八天

窗外的鸡叫声湿漉漉的。从窗户可以看到瓢哥门口的破脚盆里枯萎的野豌豆在摇晃。风很大,山河怒卷,哀吟之声低回旷野,贴地飞翔。

“狠人一出现,村庄会变样。”一个人说。

大喊说:“我不是狠人。我只是想告诉你们……”

有人不听他说,打断他:“现在的维稳,有点风声鹤唳,大喊不可能放火。”

“动不动就给村里乡里报告,人品有问题,我看泼点粪能醒脑。”

“嘻,那不跟清凉油一样的?”

大伙七嘴八舌。說的是茶社。

“村里差英雄,这年头。”说这话的是一个文革时候的薤村造反司令。那时不叫薤村,叫中阿友好大队。是阿尔巴尼亚还是阿尔及利亚,他们忘记了,说是吃过古巴糖。

“那你去当英雄。”有人讽刺老司令说。

老司令竟然无言以对。他现在口眼歪斜,中风偏瘫。他坐在门口,一块钱的茶水钱也不想出,身边有一台东方红504旋耕机,刀片都是秃的。地上一堆旧刀片,他拿着一个刀片刮汗毛。

“大喊你胖了。”司令竟然这样说。

“胖不胖关你卵事,你只说想不想当英雄。”有人取笑他说。

“末路英雄,”司令叹息说,“这些刀子都是换下来的,又不能杀人。准备卖掉,没有田耕了。前几年村里办养鸡场,地里砖头多,打一季田,换七八十把刀子,一把刀子十块,要多少钱?还要请焊接工呢?村里瞎折腾,不是王法当初搞的么?那时不叫土地流转,叫什么种植合作社,要办养鸡场屠宰厂,说一年养鸡杀鸡,达到一千万只,一只鸡赚两块就是两千万,大家分钱用麻袋装。这等好事啊,都把田给村里,村里给人家屠宰厂。结果一场鸡瘟,全死了,每户分100只快死的鸡,腌了吃,哪个吃鸡嘴巴没吃出血泡……”endprint

有人说:“司令,你还是拉队伍吧。”

司令连连摆手,“不是往年,现在哪个敢动弹。当年老子上访,文爹还亲自提白云边去求我。后来形势变了,不讲客气,你上访就来人提绳子将你一捆,进去就一顿好打。我是将绳子挣断了的,截访的人说你有气功哪,抓住头发几转几旋,旋得天昏地暗,我还是站定了。截访的人说你有定功呀,对我的肚子一顿好踢,我鼓着气,不让把肠子踢断。结果打腰,腰打歪了,我老子是不敢跟政府作对了……”

大喊今天就是故意换上监狱出来时的那身行头,头发也刮光了,眼里有寒冰,拒人千里。有人就对他说:“大喊你不要听挑唆,自己留心眼。”

“我没做什么?我救火反成放火了,有这种恶人……”

大伙看他起身,在村委会门口踢了一脚野狗,径直上了二楼。

有村民在找村主任王法,仝大喊插进去对王法说:“只跟你说一句话。”王法把那几个人轰走了,说:“你坐下。我还要去打针的,我先给你说一下,听说你老婆往超市泼粪。这几年我们没少照顾你家里,过年还给你家一百块钱的补助。”

“我不想讲那些事,你舅子下手狠。又说我放火又说我买汽油,我没啥说的,恶有恶报。我只想村里给我开个证明,证明在签合同时没看到我的委托书,我不扯皮,我冷静好了。”

王法摇头摊手:“这咋开?你不就是反悔要几亩地吗?多大个事呢!”

“我压根儿没有给你们,也就不存在反悔。”

“合同我不可能更改,法制社会。地的确没有,地不是可以再生的。”

“那你给我开个证明,我不找你了行吧。直接走法律程序……”

王法一时无话,脸色有变,浮肿的嘴唇在颤动。

“这个,这个,大喊,你威胁咧。”

“通过法律威胁什么?”

“打官司?这可是个大事。给你说,不管谁放的火,还没查清,你还是待在家,不生事。那些事,群防群治,这反映广大人民群众的思想觉悟水平提高了,共同维护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另外,我想给你说说,你想种菜,你没有调查下大棚种植行情吧,我发现你一无所知。一个大棚竹木的,最屁一万块钱;贵的,钢结构的,三四万。农产品种植是当前风险最大的产业,你能保证不遇到风灾洪灾虫灾?哪一样你有能力抵抗住?农药化肥的价格你弄清楚了?你抽什么烟?红金龙的,五块。我抽黄鹤楼的我也不敢搞大棚!你说生态、有机,这概念炒了二十年了,有几个是真有机,全部用农家肥的?不用化肥你长个屁。不用生长激素你抢什么季节?用,一亩三百多。好,生物农药,低毒的,你用德国的,现在都用的是德国的,国产的杀不了虫,虫的抗药性超强了,德国拜耳的杀菌剂普力克,20毫升,八九块,还有德国生产的二氧化碳气肥,确实好,施了很少有根腐烂病、双霉病,可15克就是十块钱。德国拜耳的杀虫剂拿敌稳,价格没人敢买。可现在的害虫只服外国药,你现在灭鼠拌谷子米饭鼠都不吃,要拌三明治肯德鸡,味口刁啊。国产有啊,便宜啊,像敌克松,多用一点就残留,你敢用?所以,种田没有种得起的,一听说土地流转,哪个不高兴?不说百分之百吧,至少百分之七八十,百分之二三十的人骂我这是难免的。你要多想想,多问问,多看看,把事理想明白,三年的牢饭不能白吃……”

“我的大棚不是你传统种植的概念。我的牢饭没有白吃,我种了三年多全国最先进的大棚蔬菜,是农业部的试验项目,全部的设备是农业部免费提供的,包括技术,花多少钱也学不来的。到海南,到山东寿光,那还是传统种植。”

“地呢?”

“你们给我。”

“还是这个问题。你托谁都没地。你托了文爹,托了乡长。托省长都不中,没地,办不了!”

“那逼我上访啰!”他说。

“你吓我!我再念个今天的新闻你听,我也是刚看到。”他打开手机,翻屏,将手机放老远念道:“云南一贪官潜逃13年躲农村种地,租了70多亩地,农忙时凌晨三四点钟就起床到地里干活,但到了最后,不仅钱没赚到,还欠下数十万元的地租和化肥钱。今年11月12日,他选择了投案自首……看看,这地是人种的么?”

村委会门口正好有个体户面包车在喊去县城的上车了,仝大喊招手朝下面的车喊“等等我”,跑下楼就跳上了汽车。可是等车要开时,上来了两个人直接到他的座位上,要请他下车。王法在车窗外对他说:“大喊,你借刀杀人去的?”

大喊说:“借什么刀?剪刀?典刀(杀猪刀)?”

无论怎么也得下车。仝大喊被那两个人弄下了车,再陪他回家去。仝大喊笑了几声。一说上访就有人来,这事怪。这两个不认识的人是从哪儿跑出来的呢?天上掉下来的?

“哎,守犯人啊?你们是干什么的?哪个要你们来的?”卞如花问门口那两个人。

“你们村里啊。”

“你們又不是我们村里的,你们是哪里的?好像在赌场帮忙的?”仝大喊诈他们。

那两个人就认了,说:“你么样晓得?”

“看见你们帮人放码。”

混混。村里请的混混。混混才请混混。

到了下午,卞如花给她表哥发了三条短信,才有通知来把两个马仔撤了。回信的条件是仝大喊不能去上访。

事情是这样的。这天的傍晚太阳才出来,一出来就是夕阳。夕阳中有金子。村庄的房舍也从灰土里竹笋一样拱了出来,还有雀窝和鸟,鸭子鸡子羊子欢叫,好久紧锁的云层松动了,让出一条道给天空。天空重现很干净的蔚蓝,枯草闪闪发光。仝大喊的目光追逐几只喜鹊在过火后的林子里啄虫,就看见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女伢出现了。

风吹芦苇花,满目皆风景。女伢手上的芦穗是她父亲摘的,他们在一路芦花的田埂上边走边说话。大人喊,小伢嚷。小伢的声音尖,大人的声音重,但风是往更远的田野里飘的,仝大喊没听清什么。声音很怪,像轻烟一样在田野上飘,就好像田野上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在前面吸引她,让仝大喊有些贪婪地看。那个小女伢太好看了,像手机上的图片。后来他发现是黄古和他的女儿,他就僵在那儿了。endprint

第三个老婆的女儿才真叫女儿。前两个伢是废人。当时第二个老婆不同意离婚,黄古准备与甩头舞演员私奔的,甩头舞演员才二十多岁。可他的二儿子虽然弱智,还偷鸡摸狗撵女伢,关了进去。老婆要他把儿子捞出来,他的条件是签字了就捞出来。老婆为了弱智儿子,只好被逼着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签完字老婆就不能言语,神情痴呆,又哑又疯了。

夕照的光线下有重重的暗黑,但田塍的轮廓明亮细长,一条水渠里有厚厚的水草与高高的岸坎。水渠蜿蜒,一直伸到不知名的地方。小女伢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飘,就像一块块明亮的瓦片在水中飞舞。哦,这个村庄和晚上都好美,这让他一阵心痛。好像这个村庄只属于村主任和治保主任,他们才是这儿的主人,并且他们会安宁愉快地在这里生活一万年,世世代代。

他心如刀割,越来越难受,不知为何,一种深深的屈辱感从心灵很深的地方翻出来。他想让自己不想这事,把它们压下去,用水泥将它们灌筑。可是他遭受了什么样的生活?恨狗日的瓢哥?恨誰,找不到对象。每天天蒙蒙亮就起床,就在手持冲锋枪和盾牌的警察看守下吃饭,电铃像催魂一样一次次把他们从梦中惊醒,排队上厕所。拉屎都在监控之下。对任何人毕恭毕敬,永远是高墙、电网、排队、立正、稍息,必须大声回答,必须防止做错,防止被人告密,必须不停地劳动以争取减刑……啊,你盼呀盼呀,回家了,出狱了,回来却一无所有。连夕阳、野草、落叶都不属于你。你怎么表现都会遭人误解,永远是个坏人,天下的坏事都是等你回来干的。

他抹泪。一支接一支抽烟。

有地种,不与任何人相干,一瓢粪,一把汗,一杯酒,一天日子就这么过了,这样的生活也没有吗?当然我内心是有雄心的,谁不想出人头地?我有这个本事了,可英雄无用武之地,生活遭到了阻隔。

他坐在自己的田头,法律上讲土地还是他的,只流转八年。但这里已没有了自己劳动的痕迹。他用眼睛画大棚的位置、朝向、宽窄距离。十几个大棚就这样在眼前矗起了。他在这里,有他的生活。多晚回家都行,睡在大棚里也行,大棚门口是一条黑狗,白狗也行。但现在是烧得死去活来的意杨。遭了什么难呀,土地?

“算了吧。”他说。他站起来。“算了吧。”他说。

月亮像一把镰刀出现了,天色还有亮,天空红黑各半,在朝黑暗快速滑落。无论何时,村庄总有一线时隐时现的亮光,从村子房屋的上方划过,隔开了最远的天空和漆黑无声但厚实的大地。那些渐次亮起的灯火,将各家的生活和一小块地方画出了轮廓,还有狗的叫声,不高不低,不大不小,恰到好处地守护着它主人的那块场地。

一辆摩托的灯光像一柄利剑把村庄的黑夜一刀刀分割。

那天如果我烧死了,我也许会成为英雄,也许会成为死有余辜的纵火犯。去你娘的,个臭婊子!牛鸡巴撸的!这条命怎么也不能落下个清白。

“是哪个?从湖里捉鱼才回的?”一个路人在黑暗中问他。

他含混地回答了一句,算是走夜路打个招呼。

小女伢的笑声一直在他的耳边,跟风一样忽大忽小,像妖怪的笑。这地头,就是他们的,难道我就不能笑出声吗?

第九天

老婆卞如花的眼睛被踩后肿得像两个青番茄。

不赘。

第十天

他跟小倩一起迎着早晨冬阳的光芒向学校走去。他没有什么异样。他喝了一杯早酒。后来又添了半杯。但他把两瓶擦得干干净净的柴油放在了棉袄的荷包里。这两瓶废柴油放在鸡窝上,没让老婆发现。

路过文爹的屋时,在菜园掐白菜薹的文爹,听到有人喊他,见是仝大喊。

他说:“文爹,知道您郎嘎给村主任说了,感谢呀。”木槿夹的园壁子,旁边是一个水塘,有一条小道。钓鱼的人会坐在塘边,但太早,还没有人来钓鱼。他气色不好,牵着他的女儿,失魂落魄的霉样子,与这个村子格格不入。

“我说话不灵了。”文爹说。他想的是这个人近年走的运不好,人总有这样的时候。大凡这种人要恢复正常,得有个过程。比如不想事,多打麻将,多吃几次婚酒,丧酒也行,做一回“八大锤”(抬棺人),唱一夜丧鼓歌,这样才能与村里的气氛融洽。他穿拖鞋是对的,大冷天要这样,千万不可再对人毕恭毕敬,给人让路,不可将身子站得笔直,最好是“葛优瘫”。要与村里的姑娘婆婆们开玩笑,最好是荤玩笑,顺手摸她们一把最好,书上叫打情骂俏。大喊的荷包里鼓鼓囊囊的,文爹后来才明白是些废柴油,简直是疯了。疯了也不会干这种傻事,只能说人想窄了,自己的路也窄了,最后没好结果。

“得慢慢谈。”文爹说。但那个人已经走了好远。

拿着芦穗欢笑奔跑的女伢,又与学校和老师开始了新的幸福的一天。

他现在耳朵里全是那个奇怪的笑声。昨晚这个笑声在他耳边响了一夜,像是从瓢哥黑黢黢的门缝里跑出来的。但女伢就在面前,没有笑,声音却在。阳光很好,再噩的梦在新一天的阳光下都抹平了,一切重新开始。他已经是第二天看到那几支芦穗依然风采不减地插在教室的窗台上,插在一个玻璃瓶子里。

据这位女老师回忆,这个头发剃得光光的胡子拉碴的男人,学生家长,并没有将他的小伢带进教室。他在学校门口突然站定,给小伢说是今天放假,上午去奶奶那儿。小伢有点疑惑,迟迟不去,他就撵了。小伢就站在学校门前的路上,看着她的满口酒气的爸爸走进了学校。

学校没有铁门。雾气有点浓,甚至诡异,就像自动喷灌后大棚的情景。他恍惚走在大棚里,恍惚还在监狱的高墙里。大棚有一种淡淡的、暖暖的霉味儿。所有栽培的蔬菜都是水灵灵的,红的、绿的、紫的、黄的、金的;黄的金的是以色列彩椒和袖珍南瓜。

上课铃声响起,老师走进教室,师生互相问候之后,开始写板书,是一篇关于秋天的课文:“梨树挂起金黄的灯笼,苹果露出红红的脸颊,稻海翻起金色的稻浪,高粱举起燃烧的火把……”老师边写边想诗人真会形容啊,听见背后一阵骚动,转过头来,看到教室的暗影里站着一个高高的男人,愁容不展,满脸蜡黄,手上还抓着一个学生,是薤村黄主任的女儿。老师觉得不对,思考了一会儿,感觉是出事了,人在有事的时候反应很慢,她终于反应过来了。电影电视上的绑架估计就是这样,于是她的脑海里蹦出了“绑架”两个惊心动魄的字。endprint

“您郎嘎是怎么回事呀?”她一改过去对他的态度,和颜悦色地说,她的心里像摔下八十层高楼一样空。但是那个男人还比较冷静,瞄了瞄窗台上的芦穗——那些白白的、下垂的芦穗,两只通红的眼睛像找她求救似的,手举着一瓶红色的液体,拧开了盖子,说:“你让她父亲来。”

她是听清了,但她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会是她的班上。女老师与仝大喊对峙着。女老师不知道应当先做什么,她完全傻了。“让她的父亲来,黄怡的父亲?”她问。她想了好半天才想起这个学生的名字。

“呃,对。”

教室里鸦雀无声,那些小伢的亮晶晶的眼睛一共有二十多双,他们还是坐着,一动不敢动。望着那个男人手上举着的晃动的液体。那个黄主任的女儿被他紧紧抓着,女伢不知所以,不明白这个陌生人为什么要抓住她,不让她坐下。

“我没有她爸爸的电话,怎么通知呢?”老师说。

那瓶液體就像一颗炸弹悬在学生们的头上。她第一时间怀疑是硫酸。她没有太多的化学知识。

“快一点。”那个人显然有点紧张,他将瓶子倾倒过来了,他泼出来了,洒在地上,溅到课桌上,还有他的衣服和女伢的衣服上。气味马上飘来,是柴油,这个她懂,汽油是浅黄色的,气味不同。柴油,她心里说。

“大哥大哥,大人们的事不要牵扯到小伢身上,与他们无关呀!他们懵懂无知,天真无邪,您郎嘎千万不要动他们啊!”

“行!我找她父亲,我也是被逼的。”他说。他感到冷,抽筋,口干舌燥,脚还疼。

“她叫黄怡。”老师也发抖。她说。她闻到了那个人嘴里喷出的早酒的气味。这地方的男人早晨都爱这口。

“学生伢子不准出去。”他抹着嘴说。

“你是要我叫黄怡父亲吗?我得出去叫。”她说。

“可以。快点!”他不耐烦地说。

“我要去办公室翻家长电话。”她说。

“快点!”他迟疑了一下,说。

小伢们感受到了什么,一个个龟缩在座位上,有的在抽泣,不敢出声。有的是哭相,但还没哭。

他跺了跺脚,想把抽筋的那只脚抚平。抽筋很疼。手里的女孩乱动,想挣脱他,却被他吼道:“不准动!”他看见她眼睛的睫毛好长。

女老师出去没见回。其实大约也就10分钟,但这个时间像是熬了一万年。仝大喊不知道,事情闹大了,乡里、县里的领导都在火速赶来,手持95式突击步枪的特警和警察也快速集结。薤村小学有一个刚刑满释放的歹徒劫持二十多名小学生作人质!

我只是吓唬他,你把我土地拿来换你女儿。你为什么要对我老婆下狠手?你赔个礼道个歉,把合同作废,地给我就行了。

女老师再次出现时门口有了另外几个老师。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黄主任马上就来,很不好找,打手机没接。您郎嘎喝水吗?”她现在肩负着将此人稳住的重任。她尽量让自己能走稳。

没有水。仝大喊没说喝也没说不喝。这提醒了他,他感到口渴。非常渴。他瞄了瞄手上的柴油瓶,又眼巴巴地望着外面,只等黄古那狗东西一来,给我个说法。那些陌生的老师倚门或在走廊站着,气氛有些滞重。

“您郎嘎究竟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吗?”女老师说。

“你解决不了。”

“我可以给您郎嘎反映呀,何必这样呢,您郎嘎说呢?”

有警笛声响过来了。许多警车陆续地靠近了学校,停在学校门口,还有120急救车。出警很快,20里地,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刚才女老师的出去,这里就成为了全县有史以来重大治安事件的发生地。对仝大喊来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依然等着黄古来论理。但是,某一刻,他在与女老师闲扯并等待的空隙抬头看时,教室外已是黑压压的人。他一个人与之对峙的,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是整个政府和专政机关。他们与他面对面站着,准备一决雌雄。

事情是真的,果然有一个光头男人,手上握着柴油瓶,也许是别的液体。还有一瓶放在桌子上。一屋的学生伢,小学生,成为了他的人质。

“大喊,你先把我姑娘交给老师,一个村里的人,有什么话不好说,犯得着这样?”黄古来了,焦急地对他说。

早晨太辣的牛杂面和苦荞酒从胃里翻出喉咙,辣得他难受。他只是摆手,喉咙发噎,噎住了说不出话。他不相信这个人,他见了还是不相信。他对这个人和这个村都不信任。警察、乡里的领导、曹炎,还有更多陌生的人,这么多人,他都不敢相信。因为不相信,所以噎在那儿。

“你有什么要求当着县里的领导说不行吗?”黄古快哭起来。他被这场面吓住了,来这么多人,就是来解决要他拿土地换女儿的事。他直瞪瞪地看着女儿和那瓶好像要爆炸的液体。他非常沮丧。绷着脸,汗顺着脖子往下淌。他脱不了干系,事情是冲他来的。村里公章在他的裤荷包里像一块大石头,坠得难受。一双死鱼眼看着前面的挑衅者,后面的各路大神。他掉以轻心,灾难临头。其他算他娘的,宝贝女儿可不能有一点闪失呀。女儿虽然没哭,但脸上挂着几颗晶莹的泪水,这让他心惊肉跳,心痛欲割。心里大喊:姐夫啊姐夫,你撒手不管,可让我管出了大事!

“……那我问你,”黄古听到仝大喊在大声质问他,“我没有土地流转的委托书你为什么逼我老婆签字?你说我同意了的,我是怎么同意的?领导们看,他这不是知法犯法吗?这不是明签暗抢吗?有没有腐败你心里清楚,老百姓心里也清楚。你还把她灌醉了,有没有这回事你心里更清楚。你为什么打我老婆,为什么报告派出所怀疑我放火?不干别人的事,不干学生们的事,是我两人的事,我只找你,拿我土地换你女儿。农民只有土地,你把我土地黑走了我不跟你拼命啊!”

他说这些的时候,有两个警察正打算推开窗户进来。他迅速掏出打火机作出揿燃状,指着他们大喊:“都给我离远点!不要在这里!不干你们的事!”他将柴油往空中洒去,落到学生们的头上。“离远点!”他继续大喊。

他的脸变形了,两腮在搐动,牙齿外露。他受到了惊吓。endprint

他看到黄古十分委屈地哭丧着脸在向县里来的领导解释。你也有今天啊,个杂种!

曹炎说话了:“大喊,事情是可以得到圆满解决的,要相信政府。你不要冲动,冲动是魔鬼,放下瓶子和打火机!”

仝大喊却更加紧紧地攥着不放。

“这样,我说大哥,我来问黄主任,黄主任,你能过来吗?”

黄古在众目睽睽之下,畏畏缩缩地环顾左右,不敢靠近。他没胆了,这让曹炎很开心。心里一掠而过的开心。

“黄主任你说一句话,你表个态行吗?”曹炎说。这话里有幸灾乐祸的成分。

黄古只是死死盯着他的女儿,有人扒拉他一下,他才说:“啊啊啊,我、我们要研究。”

“这个时候你还打官腔,你是什么人?”一个县里的领导问他。

“我就是个治保主任,我们村主任住院了……”

“他是村长的舅子!”仝大喊高声说。

“鄉里呢?曹乡长!”领导横着眼睛问。

“村主任长期病假,具体情况才知道,事先他们没有给我们反映。但看来村里应当可以解决,此人是想走极端解决得快些吧。”曹炎对领导说。

“既然问题不大,何以至此?”县里领导再问。

曹炎无言以对,但他故意装着没听见,对仝大喊说:“大喊,你想让哪个跟你谈?你是要解决问题的,不是发酒疯的!”他啐了一口唾沫,他想降低事情的严重性,他定性为“发酒疯”。

“我找黄古。伢的这个老师作中间人!”仝大喊知道曹炎想推脱。他也就省略这位表哥,不给他为难。事情肯定让他为难了,哪个叫你推三诿四不讲感情的,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此时只有信赖这个女老师,她是他的救命稻草。她不那么冷漠,在情在理,梯形脸也不那么难看,至少年轻,皮肤可以信赖,年轻人没有一肚子坏水。

女老师再一次面对他,她示意仝大喊坐下,隔着一张桌子说话。但两个人都没有坐下。

“我没有其他的要求,我只要地。”他急切地说。他于是给女老师说到当前蔬菜因为化肥农药难吃,好吃的蔬菜很多,也不贵。他在监狱学到的蔬菜种植真的是国内最先进的,一亩地种好了,设备投入到位了可以赚七八万,十万也可能。没有那么好的自动喷灌和全自动化电子监控的,就算是人工,也可以赚两三万一亩,最低一万吧,总不至于就来福公司的八百多块钱,打发讨米佬啊。无土栽培,空中菜园,电子屏上软件控制。电脑上点“光照”,大棚顶就全部慢慢打开了;点“通风”,两边的排风扇就转起来了。“……你没有吃过孢子甘蓝和乌塌菜吗?秋葵你一定见过,紫背天葵和羽衣甘蓝呢?还有高山血背菜、田七叶子,下火锅太好吃了,以色列彩椒、荷兰辣椒、太空南瓜,都是口感非常好的绿色食品,价格比萝卜白菜高几倍,都是一块地种,不知比种树好多少……”

女老师在看着他说话,看着他两片嘴唇啪啪啪地像是放鞭炮,看着他手上摇晃的打火机,害怕他往下一揿。她连连点头,不停地说“是、是、是”……

“应该允许给您郎嘎一块田试验,说不定全村因此就富了,如果您郎嘎的试验在村里成功,这是一条很好的带领乡亲们致富的路。毕竟您郎嘎是见过世面的,见过大世面……”

这话他很感动,这个女子,虽然面相不中看,但善解人意,谁娶了她谁有妻财运。他突然放下瓶子,从很深的荷包里取东西,女老师和在场的人一阵紧张惊慌,他掏出了一包一包的东西,一小包一小包,用塑料袋装的,不是炸药,不是雷管,不是刀枪,是种子,蔬菜种子。他一包一包往外面掏,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了十几包,放在课桌上。他的荷包真大,真能装。

他对所有的人大喊着说:“这不是假的,我不是说着玩儿的,这全是珍贵的蔬菜种子,政委送给我的。我老仝就像电视里说的,撸起袖子加油干!我过去在村里就摸索过‘土豆——黄瓜——苦瓜的立体栽培模式,有假的吗?村里都晓得!还有‘土豆——豇豆——秋土豆模式也是我搞的,我种苦瓜好多人说会失败,说苦瓜卖不出去猪都不吃,猪有我的苦瓜吃吗?全卖光了!”

他像背书一样这么说着,吸入太凉的空气,他想呕吐,酒有点多,在胃里翻滚作祟。

“大喊!”他的老婆焦急地在外喊他,“放下打火机!”

老婆和自己的女儿也来了。他在人堆里搜寻老婆和女儿,看到了。老婆的眼睛还是青肿的。他惊恐绝望的眼里有了一丝温情和心疼。他有点醒过来,有一点后悔。悔意滋生的时候,门口的那些人像噩梦中出现的走马灯似的人物。脸薄薄的,不真实。但愿这是一场梦多好。不是噩梦,是现实。怎么有这样的现实?他还是在梦游。所以他要不停地说话,以证实他是在现实而不是在梦中。但现实比梦中可怕,他骑虎难下……

他没有放下打火机。他又拿起柴油瓶攥在手里。他必须孤注一掷,开弓没有回头箭……

门外的人越涌越多,整个学校都是人,特别是二十多个小伢的家长,全都拥挤过来,警察开始疏散人群,外头闹哄哄的。女老师无法看懂外面的人给她手势的暗示,所有的暗示都是不要与他兜圈子了。女老师的腿在发抖,但她强迫自己镇定,因为有她一个班二十几个学生,不能出任何事情。她也希望这个看来不坏的人与黑洞洞的枪口不要发生关系……

“这样,仝大哥,能不能让孩子们出去,您郎嘎跟领导好好谈呢?”

“我今天必须把地要回。”他说。

“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么大喊?”曹炎远远地对他说。

“请主任答应他。”女老师对黄古求情说。

“让他拿合同来,把合同撕了。快点,黄古,我看不得你,你给我滚远点,你不够资格跟我谈!”

他再次激动起来,胃里的东西到了喉咙口,他差一点吐出来了,许多人都看到了。他抠着自己的脖子,掐喉结。

曹炎想他一定是喝多了。这时曹炎最恨的是校长,不应该这样报案。现在校长也一副着急的模样在人群里。校长夸大其词:因与村里土地纠纷,一个刚刑满释放的歹徒绑架二十多个小学生为人质,还手拿汽油。曹炎赶到一看,就断定大喊凶多吉少,基本完蛋了。他懂得这个。唉,110出警真快,会火速报告政府,如此重大的维稳事件……但谁又不怕出大事呢?如今当一把手谁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endprint

“大喊,你是不是喝了早酒?”曹炎提高了嗓音重复地问,也赶快提醒他给他一个台阶下,醉酒闹事,不是绑架人质,不是绑匪,不是暴徒,不是的,就是多喝了几杯骚尿瞎鸡巴搞,恶作剧,马上给他醒酒治安拘留就完了。

“我没有喝酒!”大喊回答得倒爽脆。

这个苕货!不懂啊,那你活该!曹炎心里恨得流血,你自找完蛋,自掘坟墓就不怪我了。“这样吧,你让老师出来,换我与你谈行不?”

曹炎明白门外的警察与领导早等得不耐烦了,子弹上膛,扳机就等一扣动,结束这次行动,还跟你这样的暴徒绑匪磨蹭个什么。这也许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曹炎突然想。他估算着大喊手上的柴油没有多大个杀伤力,那柴油也不纯,燃点不如汽油。另外他本身又是酒鬼,又是胆小鬼,不敢点火。也说不定,坐了牢的人心理比较偏执……

“要不,我们有一个领导跟你谈?”县公安局的一个穿便衣的局长说。他们叫来了谈判高手,刚赶到,劝阻成功过许多行凶暴徒和寻死者。

“还是我去。”曹炎坚持说。他在仝大喊脸上捕捉到了一丝犹豫不决。他紧紧盯着他,他手上的打火机。此人思维简单凝滞,一意孤行,头脑不清。

“你们都退几步!”大喊喊。

人慢慢往后退。

“什么都可以谈,只要不伤害学生伢们。”

“我说了,让他们拿合同来,把合同撕了!地给我!快啊!”他将两腿夹着的黄古的女儿夹得更紧,生怕人抢去似的。

“扯横皮的。”黄古说,“他就是个扯横皮的,坐牢前就是这样,我小伢要遭殃了。”黄古强调仝大喊的犯罪前科,在领导和警察中间说。

“我来换老师,我能拍板的,我当着领导的面拍板行吗?你还不相信我吗?”曹炎看着这一切,他拿定了主意,视死如归。这对他极其不利甚至是置他于死地的事件,他若能制服这个人,也许可以反转,只能快速行动了……

仝大喊看到的曹炎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头上冒汗,毛衣领口的拉链全拉开了,像是要窒息的感觉,口气柔软甚至带着乞求。

但是曹炎果断地进去,他一把将女老师拉到背后来,就挡在了仝大喊面前。好决绝、冷静。这个交换很成功。谁都没有料到。

“你一定喝了早酒,大喊。”他麻痹他。

但是大喊很犟,他依然回答“没有”。可是他发现眼前的人换成了曹炎,女老师不见了,一时的恍惚,跟他说话的人就变了。这时那个女伢想从他两腿间挣脱出去,哭喊起来:“爸爸,爸爸!”

这稚嫩的叫声揪心,甚至撕心裂肺。一瞬间,学生们就都哇哇地哭出了声。哭声在传染,教室内外在骚动。

“把她给我,让她过来!”曹炎隔着课桌对仝大喊厉声喝道。他完全变了腔调,面目狰狞,口气像砸铁,“你赶快放人,投案自首。这是绑架,你知道绑架罪吗?”他说。

仝大喊听清了,头发直往外冒汗,眼里是恐惧的大壑,有被吞噬感。你的下场将很惨,你自讨的,上帝活该叫你灭亡,这多危险,再怎么也不能拿小伢们的生命开玩笑。走极端的你只好消失吧,你没救了。他娘的!他猛地去抓他手上的打火机。仝大喊一让,没让抓到,柴油泼出来,泼得到处都是,淋到他自己和那个女伢身上,还有曹炎身上。这个动作很危险。

“你到外村给我几亩地也行。”曹炎听到仝大喊说出这样一句话,这近乎哀鸣。

“你早说呀。现在晚了。”他一口拒绝。

“难道外村也不行吗?湖边滩涂也行呀。”

“你想抽烟?”曹炎忽然问。

这提醒了仝大喊,是故意提醒的,仝大喊下意识地看了下手上的打火机,也许紧张的他早忘了手上拿着打火机。曹炎引诱他去看打火机太英明,曹炎去掏烟,栽到他嘴上,他的大拇指只要向下一压,事情就变质了,就是向特警发出的信号。

曹炎慢慢腾腾地从荷包里摸索出了一支烟,他用左手递向他的嘴边。没等仝大喊咬住,他扯起喉咙喊:“你找死啊!”同时趁其不备,一把薅住他的衣服,用身子扑上去,将仝大喊的脑袋狠狠地压在桌子上,桌上的种子袋四散乱飞,落到地上,另一瓶柴油也飞向墙角。两个人两只手在争夺着打火机。打火机终于掉落地上。仝大喊虽然脑袋被压着,在抗命挣扎,嘴里发出呜咽呜咽的喊叫。他顶开了曹炎。曹炎已经豁出去了,机会千载难逢,必须孤注一掷、全力一搏!他把仝大喊死死往墙角里扯,扯离课桌,机灵的小女伢从课桌底下溜出来了。两个人的身子终于纠缠在一起。这时候,仝大喊的上身抬起来,他的另一只手上是剩下的半瓶柴油,乱泼乱洒。特警的枪口早就瞄准了那个人,只是没有找到最佳角度,以避免误伤他人。曹炎让出了地方,让仝大喊身子暴露出来,那个墙角很空旷。“砰”的一声,非常闷,就像自行车爆胎,不像是从铁管里射出来的。曹炎感到眼前一片血红,血水飙到了他的脸上和眼里,又辣又腥又咸。再睁开眼,枪声没了,就像一次大风的撞门声。仝大喊手抓着那个柴油瓶子,像一条大虫子软绵绵地扭曲着身子委在了墙角。他最后听见了老婆卞如花喊他:“大喊呀大喊!”他那个光光的脑袋贴在了自己的黏血和散落的蔬菜种子里。

“畜生!”领导模样的人骂道。警察们跑过去将惊吓得乱喊乱哭的学生们抱出来,交给同样哭成一片的家长。仝大喊安静了,他什么也不再知道。眼睛却睁着,看着地上,就像在寻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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