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紫琪

（一）

第一次看见青衣时，阿曲十二岁。

江南暮色里的雨淅淅沥沥，雨丝落在阿曲墨绿色的竹板鞋上，带起几分凉意。

台上的青衣眉色如望远山，只消得一蹙，千万分愁色安静堆叠。

阿曲偷偷拂开陈妈的手，踩着那双竹板鞋，弓着腰，蹲在第一排的竹椅前。

那人眼波流转，柳眉伴着芙蓉面。

阿曲看得痴了。

那晚回家，阿曲用裁雪缎的银剪裁出了第一枝花枝。

像极了青衣额髻上的那枝。

（二）

十五岁时，阿曲已经裁了近千枝花枝。

从十二岁那年开始，阿曲已数不清自己是多少次半夜偷偷爬起来摸黑裁红纸了。她暗自下了决心，做了决定，只待天明。

是夜，无名的大火点燃了父亲的檀木书房。

那是江南夜色中罕见的光景。阿曲攥着还没剪完的红纸望见母亲哭倒在书房门外的青石阶前。

父亲还在里面呢。

阿曲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三）

那一年江南的秋天来得格外早，万物一夜萧条。

母亲拉着阿曲的手，眼泪滴滴答答像珠子一样往下掉。她说：“阿曲啊，母亲老了，曲家就靠你了。”

母亲说这话时，鬓角的白花在风中安静地摇曳着。

暮晚，大雨滂沱，阿曲用一盏烛火将那些彻夜裁剪的花枝连同暗自欢喜的清澈年岁全部葬在梦中。

父亲走了，她得拼着命，咬着牙，使劲撑起这个家。

（四）

岁月如白驹过隙，年华转瞬即逝。

阿曲被命運的洪流推着走，再不似当年会踩着竹板鞋奔跑在雨中。她熟悉曲家商铺里的每一本账簿，会与各色人物谈笑风生直至暮色远走。

旁人都说曲母有福，女儿是个顶好的经商料。

阿曲闻言只是笑笑，继而轻易又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

（五）

二十岁那年，阿曲嫁了人，那人是当地有名的商贾之后。

出嫁的那天，母亲递给她一只墨绿妆奁，里面有枝未剪完的花枝。

母亲说：“阿曲，母亲对不住你。”

阿曲没言语，拍了拍母亲的手，带走了那只妆奁。

此后，持家拾务，生儿育女，阿曲岁月匆忙。

江南暮色里的雨仍旧淅淅沥沥。

（六）

阿曲离开时，江南笼罩在暮色烟雨里。

她特意换了一身素衣，点了胭脂，挥退一帮儿女，独自躺在木榻上。

闭上眼的那一刻，阿曲还在想，她走过那么多年的岁月，那么漫长，早已不是三年五载的时光。她几乎翻过了这一生的万水和千山，直到最后一刻，才敢真正将那一枝花枝簪在发髻上。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带着清冷又温柔的气息。

榻上的女子红颜白发，素色青衣，鬓角还有花色，像极了许久以前在江南暮色烟雨里挥洒水袖的青衣。

她终是与多年前那个踩着竹板鞋、笼罩在清雨暮色里的自己缓慢重逢，似一场泛着潮湿凉意的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