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紫羽

一

胡瘸子77岁了，滑县人，住在老店乡。他虽腿瘸，可手倒是灵便得很。他刻得一手木版年画，行内的人都尊他一声大师。

胡瘸子的左胳膊上有一个显眼的葫芦状印记，人传呀，那是神仙给赐的符！

二

胡瘸子原本不叫胡瘸子，他原本也不是瘸子，他叫胡小，两岁多时，不知怎么的就走了马虎①。他坐上了一辆拉满人的车，就坐到了道口镇。胡小刚到道口，日本人的飞机就来了。

那是1942年，荒民们挤去道口镇，想从道口搭上去西边逃荒的车。

挤下车，胡小还不见爹娘，便哭了起来。一个老头儿路过这儿，见胡小生得白净，胳膊上有个葫芦样的印记，琢磨着是胎记，便抱回了家去。

问庄问家问爹娘，胡小统统一句“不着”。②

“你可有啥物件？”老头儿问道。胡小从怀里摸出半拉刻画的小木片给老头儿看。

“自个儿凿的？”老头儿惊奇，胡小点点头。胡小自那便住在了老头儿家。老头儿姓张，手头儿阔得很，在道口做烧鸡生意。

张老头儿有俩小子，大小子打鬼子牺牲了，剩下个不争气的二小子，胡小喊他“张二哥”。

“爹，你弄啥把这个孬孙给抱家来？”张二哥指着胡小，另一只手提溜着一个表面被胡小划拉得稀烂的木盒，在堂屋里暴跳如雷。张老头儿把水烟袋砸吧得呼噜响，甩张二哥一耳刮子：“信球！③净胡扯，你没瞅见他胳膊上的大胎记吗？那不是葫蘆，那是福禄呀！福禄！你个白脖儿！④”

张老头儿景⑤胡小，连姓都没给改。

胡小倒是一直着迷刻木头，这一刻就是二十年。张二哥继了张老头儿的业，很快败落。胡小在东岳村找了个刻章的活计，勉强够他吃穿。

斜对过的纹身店生意红火，岳村兴⑥给小孩纹点啥，图个好寓意。

三

后来“文革”了，没收文艺品，独他胡小抱着自个儿刻的画不放，就被红卫兵打断了腿，成了瘸子。自那之后，人就喊他“胡瘸子”。

刻章店的老板寒碜胡小，说他刻木头是旁门左道，聊着聊着就说起了滑县的木版年画大师：“早先呐，岳村有东、西俩岳村，咱们县这行的老宗主，胡元大师，就住在西岳村。他家祖祖代代都是刻年画的，西岳村被日本人扫荡了，他一家全死啦，听说被人埋到了沙豁的神庙旁。唉，你倘真想干这行，不如去拜拜他，说不定还能得点灵气……”

胡小刻木板的手打了血泡，他已经在沙豁的神庙旁跪了两天两夜。那木板，也刻了两天两夜了。他一面刻，一面轻声嘀咕：“胡大师呀，俺是真的想干这一行！大师呀，俺也姓胡，俺没爹娘，说不定咱俩是一个老祖宗……求求您帮俺一把……”那晚下着大雨，胡小胳膊上的葫芦纹身竟被淋得生疼。

“傻种！你还真去了！那胡元大师早就烂在死人堆里啦！哈哈哈！”

年关，造反团倒也有人问胡小要年画。造反归造反，过年归过年。

后来，胡小竟真成了大师，滑县的木版年画还申了遗。

四

1940年，胡元老来得子，他胡元家几个女娃，这下可算留了个种：“是个小子！就叫他胡小吧！俺胡家的小子！咱的祖业可算是不会丢啦！”

“纹上纹上！”胡元嚷道，“纹个葫芦，俺胡家的小子，那得要有福有禄才行呀！”

注：①走了马虎：河南方言，迷了路。②不着：河南方言，不知道。③信球：河南方言，二百五。④白脖儿：河南方言，傻瓜。⑤景：河南方言，看重。⑥兴：河南方言，指地方习俗或流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