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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戏一样的套路叙事:论余秋雨第一部长篇小说《冰河》

2017-10-10王万顺

中国图书评论 2017年9期
关键词:金河冰河余秋雨

王万顺

余秋雨老师是著述戏剧教授出身,写一手风靡天下的散文,研习书法并被追捧者镌刻于石,成就自不必说。但他还出版了小说,《冰河》是余秋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对于这本书是不是小说,其实连他自己也不十分确定,于是在封面上特别注明“一个爱情故事”。在自序里他解释说:“所谓‘故事,其实也就是小说。”如果故事就是小说,按照莫言的话语思维,从村里随便拉一位老人都能把现在的小说家比下去。但出于对小说家的尊重,不能信口胡言。几年前我就读了这本书,想写点什么,因为有更多好看的小说扑到面前,就把它暂时搁置一边。至近日取出重读,记录感受如下。

因为余秋雨的专业毕竟是戏剧,这个故事以两种文体形式分别呈现出来,前者是小说,内容较为详尽,后者是他拿手的戏剧,也就是剧本,比较简略。两者放在一起,没什么毛病,互相对照,对于通过前者理解后者有帮助作用。需要说明的是,舞台剧跟电视剧的时空处理不太一样,舞台剧是高度凝缩的视觉艺术,不可能拉得像小说原著那么冗长。但是如果必须通过小说才能理解剧本,说明这出戏编得还欠些火候。剧本版的故事我也读了,有阅读小说的经验在先,也就并不难懂。其实,传统的曲目都是有前文本存在的,尤其是历史故事演绎,取自《杨家将》也好,《包公案》也好,《三国演义》也好,中国人民耳熟能详,把它们改编成京剧、昆曲或梆子,哪怕杜撰一些情节出来,都不妨碍我们对整体内容的把握。包括一些现代戏,很多都源出小说。还是拿莫言来吓唬人吧,他的《红高粱》《檀香刑》等小说也搬上了舞台,不管是舞蹈剧、音乐剧、歌剧,还是茂腔,读过小说的观众其障碍就小一些。如此说来,作者的良苦用心颇好体谅。

问题在于,《冰河》这部小说讲述的是一个毫无悬念的,简单的故事,叙事手法、结构和语言也朴素到了极点。小说的基本线索是一个名叫孟河的美女加才女,在母亲去世之后,女扮男装,与一帮进京赶考的学生同行,寻找当年也是进京赶考失去音讯的父亲的故事;他们乘船而上,突遇寒潮,大河结冰,眼见就要冻死在途中,一个叫金河的穷考生顶着误解,不惧危难,以斧破冰,将大家救出,却付出了右手冻残的代价;好心的老丈陪金河去找郎中医治,孟河决心冒名顶替,代金河参加考试,并高中状元;金河被一心想嫁才貌双全的状元郎的公主看中,闹出误会,孟河不得不道出真相,得到了公主的谅解,两人结为密友;在宫殿里,面对丑态百出的满朝文武和新科进士,孟河详说情形,痛斥了胆小懦弱、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同船考生,以及富贵后抛弃妻女的父亲;孟河并没有现场认父,但当她和金河以及老丈准备离开的时候,竟然有十几顶官员的小轿前来悄悄地送行;金河和孟河他们戳穿了科举考试、官场乃至整个朝廷的虚伪,决定放弃功名,像“没有边界”的佟太医一样积德行善。

读完之后,人们恐怕不禁要产生一些疑问,才貌超群的孟河女扮男装,正直勇敢且傻乎乎的金河一直把她当作小兄弟,竟然没有识破,这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吗?孟河阴错阳差差点成了女驸马,这不是黄梅戏里面的冯素贞吗?而孟河20多年来杳无音信的父亲代表的不正是为了个人前途背信弃义、嫌贫爱富的负心汉陈世美吗?在余秋雨的得意之作《中国戏剧史》里面,还有很多包含类似人物和情节的剧目,如《赵贞女》《王魁》《张协状元》《琵琶记》《女状元》《再生缘》等。因为构成故事的最主要的元素都有可资套用或借鉴的现成模板,导致叙事模式严重雷同,人物形象重复,以及主题内涵陈旧。在作者看来,抄袭古人似乎不算抄袭。余秋雨在分析元杂剧衰落的原因时,认为其一是艺术格局由成熟趋于老化,作为“续貂者”,“能写的题材都写过了,能运用的技巧都发挥了,能做的文章都做尽了,能说的话都说完了”,随后的通病就是因袭模仿。这是在700年前的元代后期,余秋雨以其专业的眼光做出了比较客观的判断。然而700年后,这位造诣渊深的戏剧学教授在创作实践中,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却犯下了同样的错误。

余秋雨认识到了民间艺术的活力,从古代传统的主要为底层民众所接受和口碑相传的曲艺形式汲取营养,无可厚非,也值得提倡。只是生搬硬套,借以自肥,自鸣得意,并不可取,从文本内容来说,往往流于滥俗。每一类戏剧都有自己的程式,以创新为生命的小说不该深陷套路之中,而《冰河》两个文本的互文关系显而易见,可能剧本版是小说版的衍生物,更大的可能是小说版来自于剧本版的最初构思。因而,这部小说从写作初衷到具体架构、情境和人物设置、表现手法等方面都缺少相对独立性,过分依赖于众多的为人熟知的前文本,使其难以推陈出新或者超越。

作者并非没有意识,他在题记中悄然露出痕迹:“我用无限的唠叨,让一个象征结构披上了通俗情节的外套。而且,随手取用了中国古代的衣料。”先不说他所谓的“象征结构”是什么,小说中两处大的省略,暴露了作者小说写作上的心虚和力所不及。在第十八小節,孟河决定冒名顶替金河进京赶考之后,与发榜高中之前,中间有一段空白,作者用“插叙”文字做了说明,故意省略了进入考场考试的“最精彩的段落”。在第二十五小节,孟河向公主说出真相之后,接下来是大殿上群臣议事,“插叙”说在上殿之前需要向当朝宰相做出解释,夜闯宫廷部分作为“特别精彩的情节”又被省略。哪个地方该省略,哪个地方不该省略,是小说家的自由,如果一边说这个地方非常重要,一边又跟读者强调说我把它省略了,请问您这是什么意思?从叙事学来讲,故事时间与叙述时间并不一致,也不可能把所有的故事情节写尽,只要结构相对完整,不影响进展,甚至为了获取某种效果,省略是必要的,哪怕是极其重要的环节。留白,在小说中经常使用,在局限于舞台的以视听接受为主的戏剧中更为常见。还有虚拟化表现手法,在传统戏曲中,拿根马鞭就代表骑马,做个动作就是抬轿坐船,不重视情节,成为传统戏剧式微的一个原因。后来,新的戏曲里面实物增多了,现场感增强了,于是轿子有了,甚至马匹也牵上了舞台。如果死气沉沉没有跳跃感,不留点悬念,对读者产生不了阅读期待,平淡无奇,味同嚼蜡,那就是失败的小说,失败的小说无须作者的狡辩。endprint

那么,这部小说能够吸引人的是什么?按理说应该是作者声称的“一个爱情故事”,不过金河在得知孟河是女人之前两人并没有擦出爱情火花,小说也没有进行像梁祝那样浪漫的情景设计、暗示与渲染。直到真相托出,两个人结合没有遇到任何曲折阻滞,也没有轰轰烈烈的场面。多么枯燥无味的尴尬的爱情!孟河只说了句:“金河,我想成家了。”女追男的模式也落入了巢窠。本来以为那位微胖的公主会第三者插足,爱上金河,没想到她看上了孟河这位新科状元,差点“拉拉”。另外,围绕着孟河的回忆,她的母亲与父亲之间曾经有过爱情故事,母亲是出身书香门第的才女,冲破家庭阻挠,与心爱的男人搬到小山村,没想到他进京赶考一去不回,她等了一二十年,一直到死,每年她都画心上人的像,刚开始十分清晰,后来逐渐模糊。小说隐含的这个爱情故事非常感人,但作者没有刻意挥发。文本之外还有一重爱情故事,就是作者自己与妻子马兰。余秋雨在“自序”里说这部作品带有一点“洗冤”的意思,是为了回击他不希望妻子马兰走上舞台的传言,这部小说“可以看成我们夫妻俩在绝境中的悲剧性坚持”。小说中的金河和孟河尽管在冰河中遭到敌视、诬陷,但还是勇于破冰,将大家带出了险境。或许有这么点牵强的意思,但是作品一旦发表,读者追索的还是文本故事,与作者没有关系了。这几个所谓的爱情故事也都是不完整的,甚至是强行捏合的,没有经过试探与考验,非常脆弱,比如孟河劝公主嫁给那个胡子很多、香料味很浓的外国王子。

再说其“象征结构”,作者意欲通过孟河女扮男装考取状元、寒潮中破冰行船等情节来揭露男尊女卑、官场丑陋、人性凉薄等社会现象,凸显打破像冰河一样的偏见、虚伪、不平等的主题。小说一开始,两位诰命夫人戚太太和胡太太不满科举考试仅限于男子的规定,在两府举办“淑女乡试”,孟河拔得头筹。金河凿冰受伤,众考生并不感恩,怕受连累,纷纷作鸟兽散,让人感叹:“一条船,就是一个冰封的朝廷。”“朝廷这条船,也该有人去凿冰。”孟河为给金河争一口气,考中了状元,正是“谁说女子不如男”。任性的公主也是一个叛逆者,在孟河的影响下也要“开除”自己的父亲,追求自己的自由与幸福。在离开京城的船上,金河、孟河和老丈三个人大发议论,“破除了世间多少个大虚假”,“破了考生的假,也等于破了科举的假,破了朝廷的假”。小说所写的破冰之旅无非就是这些内容。

套路之下难有新的高格调。小说反映的主题内涵陈旧且浅薄了一些,没有令人耳目一新的寓意。当然,这是由于传统戏剧思维对余秋雨造成的阈限所致。后现代、后后现代的戏剧及戏剧实验,不仅面对当下复杂的现实,洞穿历史,而且在人性、人的精神状态、思想意识等方面做出了富有深度的探索。相比之下,传统戏剧的再现、反思、劝诫与娱乐功能越来越微弱。沿着这样老套的思路写小说,只能给人老套的感觉。何况,如有些论者所说,小说的破冰并不彻底,比如当孟河看到自己高中状元之后,“高兴得只想手舞足蹈”,“是的,必须是女子舞蹈。让千百年被压抑的天下才女,一展愤懑”。但是她最终没有跳舞。她要施展计谋,为金河实施报复。古代女人为男人甘愿做出牺牲,而不是反过来,这种陈腐的观念自觉不自觉地暴露出来。即使是诰命夫人安排的淑女乡试,还派人去看看孟河的长相,得知长得非常出色,才决定“在闹市区搭台展示”。由此也能看出诰命夫人的偏见。小说全篇笼罩着此种传统思想的雾霾,就让作者根深蒂固的分裂的人格和思想昭然若揭。

因为小说的主题是要破除虚假和不平等、不公平,对科举制度批判之余,又流露出反智倾向。当孟河对金河说想成家的时候,金河告诉她自己只能做个船夫,孟河說那她就做个船娘。他们想在船上“办一个流动的私塾,收罗那些考不上科举的文人做教师,去教那些不想考科举的孩子,一路上游历山河,体察世情”,私塾的名字叫“不仕班”。因为金河的手冻坏了,割掉了一大半“文字之缘”,大家觉得不是坏事。佟太医所在的“固寨”,是一个由无脸回家、隐居在这里的落第考生自治的桃花源(孟河的父亲是不是在这里?),有地方武装,也干一些类似“智取生辰纲”杀富济贫之事。而且世界上还有比读书做官更重要的事,那就是佟太医现在所做的,离开皇宫,到固寨,为老百姓治病,不局限于固寨这个地方,哪里有需要,就到哪里,打破边界———地域界、贫富界、高低界、智愚界、罪与非罪界……这种精神自然是伟大的,值得宣扬的。考了一辈子没有考中的老丈受到熏染,决定不跟金河和孟河去办“不仕班”,而是选择留下来,跟着佟太医和洪神仙学医,救死扶伤。由此来看,这部小说也不是一无是处,作者还是有自己的思考的,尽管书中缔造的理想国不可能存在。作者在自序中说:“故事还是美好的,甚至故事里边没有一个坏人、恶人。”这样的话,是不是结局也是一种人人各得其所的大团圆呢?

小说虽然稍嫌平淡,但也不乏搞笑的情节,有一些不高不低的荒唐趣味。比如说孟河通过淑女乡试出名之后,每天提亲者踏破了门槛,郝媒婆在晚上竟然带着六个考生(既然要进京赶考,争夺状元,那就是参加会试,考生们怎么说也是举人,小说有些地方对秀才、举人、进士处理不当)上门,让他们挨个在门前展示,由孟河挑选,这一情节叫作“月下选夫”。真不知道孟河的视力怎么样,媒婆是怎么想的,如果用“月下老人”来解释,也太令人贻笑大方了。在金榜前,看到自己名字的考生要用方言高唱家乡的歌曲,以让乡亲知道自己高中,引以为荣。古时是否有此习?特别是在大殿之上,当孟河痛斥新科进士在船上诬陷好人、毫无作为的表现时,大臣们立刻形成了一条战线,跺着脚,集体跳起了“朝靴踢踏舞”,以表达上一代官员对下一代官员的鄙视和拒绝。当孟河控诉父亲不忠的行为时,新科进士立刻反击,也跳起了“朝靴踢踏舞”,以踩踏满朝大臣,“像是要狠劲踩扁大臣们的负妻、背家、虚伪、装腔”。这些滑稽的歌唱、舞蹈动作的插入,对于增强戏剧效果确实有帮助,但在小说中则显得极不真实,尽管它们是书中仅有的几处所谓“笑点”。

余秋雨作为文学大家,似乎不会在小说语言方面留下遗憾。不过,这部书的语言确实不太像小说。虽然说小说进入现代、后现代时期,已经完全打破了固有的认识和企图定义它的界限。我并不否认小说没有一定之规,但在一定的文化语境之下确有高下优劣之分,可以从主题蕴含、思想深度、文体结构,至少是语言方面做出分析指认。针对该小说,说明文字太多,叙述文字太少,其作为小说的叙事性大大降低。这也是作者深受戏剧影响太大的结果。另外,小说还使用了一些流行语言,比如“玩失踪”,“你的美丽,让我不知所措”,“梦想中的女神”,“卧底”,“你太烦人!你太烦人!你太烦人!”流行语以及网络语言的入侵,降低了小说的格调。孟河称自己的父亲母亲为爸爸妈妈,于所处的历史文化语境似乎不妥当。至于皇帝下旨,今后远航船只必须配备长柄长刃之斧,命名为“冰斧”,这跟今天公交车上配备安全锤的规定非常相似。因为小说语言流于油滑,戏说,像是一出以讽刺为基调的滑稽戏———这跟爱情故事又扯得远了。

也许我对余秋雨大师的认知还停留在他的文化散文阶段,对于他在其他方面的造诣并不太熟悉,尤其是这部所谓的小说,也不能立刻接受。虽然小说不长,只有130多页,但故事并不复杂,从60多页的剧本来看,抓住主要的故事情节也就足够。至于小说中作者自以为重要的那些大道理,过去我们已经听够了。长篇小说不像一些中短篇,满足于讲一个故事,可能不止一个故事,甚至不以讲述故事为主,它总有吸引读者的独特魅力之处,比如深邃的思想,独到的见解,优美的语言,典型的人物形象,或者对美好事物的理想化追求,一种打动人的诗意,与读者产生谐振的氛围,还有很多值得欣赏的东西含纳其中,而不仅仅是为了博取一笑。而且,这部小说的当下意义实在太过薄弱,几乎没有任何联系。昔日的科举考试与今天的教育制度无法相提并论,古代的爱情也不能给现代人提供有价值的参考或启迪。前者,我宁愿去读《聊斋志异》;后者,我还是去看看古装剧吧。

继《冰河》之后,余秋雨似乎对写小说产生了兴趣,接着又推出了一部长篇小说《空岛》(包括《信客》),据说是悬疑推理类型小说,是“纯粹”的小说,也不再像《冰河》一样打着“故事”的旗号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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