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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染

2017-09-29莫沫

雪莲 2016年22期
关键词:马儿哥哥母亲

莫沫

他站在长途汽车旁,近距离地审视着这个金属身躯怪物。怪物一声不发停在山脚下的土路上。他不是没见过,这个怪物他之前见过,陪着母亲送别父亲的路上,他在远处看到父亲上车,被怪物吞咽后消失在太阳落山的地方。

他好奇这个庞然大物怎能走得那么快。比家里的哪一匹马都快,而且头也不回,走得干脆利落。不像自己家养的那些马儿们,他们上路可欢了,只要碰到鲜嫩的绿草都会停下来啃两下,尾巴扫着苍蝇蚊子,懒散得很。

长途汽车停在身旁,如一匹疲惫的老马,身体被一堆行李和箱子压着,喘不过气来。

车后冒出一股汽油味和污气,大肚皮的司机坐在车里抽着烟数着钞票,按了两下喇叭。车里蹦出了个小伙,三两下迅速把剩余的箱子捆在车架上,召唤着乘客,“喂,五分钟不上车就走了!”

金属怪兽嗡嗡的发声,车外只剩下他一个人没上车,母亲的手被他抓的热乎乎的,他哆嗦了。

“喂,你到底上还是不上呢?”小伙不耐烦。小伙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很不爽。父亲也在说什么,含糊不清,诸如:“快去吧,快去吧”之类的话吧。

想起那天上午,父母、家里佣工和自己,四人早起骑马赶路,马儿在路上不时的吃杂草和树叶不紧不慢地走在被晨霜铺盖的土路上,这个进度,何时能赶到镇上呢?

独自出远门和野外的生活对刚满十二岁的他毫不陌生。

哥哥和佣工常常带着他一同到高山放牧,一呆就是几周。三个人跟着马儿们四处奔波,走在草原上,悬崖和奔腾的河边,晚上搭帐篷在星空下过夜什么的,这一切是他熟悉的生活。除了那辆将带他到远方的长途汽车金属怪物,包括孤寂,周围没有能让他感到恐惧的事情。

“特鲁希略——”站在车梯上的小伙喊道,“特鲁希略,发车喽!”

他上了车,从窗口望着搂着自己胳膊的母亲,她是那么的美丽,身上有着他很熟悉的味道。父亲把一些钱塞到手中,告别了。

汽车开动了,母亲站在山路,身边站着牵着马的父亲和年老的佣工,她哭了。

此时的画面将陪伴他一生,这是他不知道的。父母和年老的佣工和他熟悉的马儿,还有草原,山丘和乡镇的土路,随着汽车前行的抖動声一点一点的消失,变模糊直至全无。

之后的一周汽车盘绕着山脉一路前行,他偎依在车窗边看着日出日落,除了天空不时有鸟儿飞过和汽车碾过土路的声音,乘客很少聊天,车里静悄悄的。

夜里披着毯子的乘客熟睡在车里,司机夜里开车,赶巧开到附近小镇与大伙留宿在农民家中,但他从不,他从不下车,他害怕黑夜与陌生人同床,他留在车里,天黑时车很冷,窗户玻璃结一层薄冰,他也不下车。蜷在毛毯底下渐渐人梦,有时梦见母亲在老家的院子做着五谷杂粮羊头汤,院子满是节日气息,梦中母亲俯身找他,脖子挂着珍珠项链叮当叮当响,而他不在梦里。他梦见父亲到马拉尼翁河附近,下着雨与哥哥独自两人坐在草坪上,马儿在远处撒欢。

生命中某一刻,扑通一下,一页翻过,随之而来的是变化。

他喜欢在老家村里乱逛,边玩桉树种籽边看过路的商人马背上载着货物大摇大摆地穿过村子的情景,喜欢满天星斗的夜幕下听母亲讲鬼、巫师和来世的故事。有一回早上父亲从城里回来带着个用报纸包着的皮球送给他,那是一个稀奇的玩意,村里的孩子踢球都是把猪尿脬吹大了就玩,皮球是个稀罕玩意,但他丢下皮球,抓起包装的报纸看着那些白纸黑字的故事发呆。他的心噗通一下,是那一刻吗?

特鲁希略(Trujillo),位于秘鲁西北,是秘鲁第二大城市。

他望着窗外逐渐平坦的道路反复提醒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这是父亲临走时告诉他的。父亲说了,说他将在特鲁希略上中学,以后几年那个陌生的城市就是自己的家,虽然家里最年长的哥哥也在那里,但父亲说了,将来一切好的坏的只能靠自己一个人来打理了,说,“这就是生活”。

哥哥在市中心一家老院子帮他租了间小屋,那是个简陋的长方形的房间,一扇门窗,桌子椅子,和一张单人木板床,仅此而已。

每天放学,他躺在床上发呆,晚上靠着窗户观望院外四面车水马龙,满是汽车和行人的街头,噪杂晚上也不减弱。城市是汽车这些魔兽的地盘,他只能退缩到桌椅边,开始写日记,日记里他写家乡的事,要不哪天真的忘了怎么是好?

每天他步行上学,沿着房外的小路走个把小时,先是一条直线,再左拐右拐再走一条直线就到了。日复一日,照这条路走,他对街边的公园和一些建筑物眼熟了,也不新鲜了。哦,还有大海,那湍流滚下一浪又一浪的大海,第一次是在城里做律师的大哥哥拉着他去看海,对于成长在山区的他有什么可足为奇的呢,他想着。自从到了这里就发觉挺讨厌他这位陌生的哥哥,所以面朝大海假装无所谓的样子,呆了会儿就找了个借口告别哥哥回去了,心里想着,这点湍流滚下的一浪又一浪的有什么可看的呢?

回到那间屋,独自一人出去溜达,人们拥满了整条道路,在那里他们唱着歌,喝着酒,谈情说爱。大人们好像很忙,迷茫的灯晃着他的眼睛,他就又退缩回房间里,发呆。他怕,主要怕的是忘掉老家的那些事情。现在该不会是放牧的季节了,过节家里年老的佣工肯定又在偷吃家里的余粮了。该不会周日大伙又聚到教堂做礼拜了?村里少有点钱的富家子女肯定装模作样的往教堂里走去,他虽小但也听哥哥说过,那个地方呀,是相亲的好地方,哥哥这么说过。

他曾想给父母写信,但实在没什么好讲的,怎么讲?说送他到特鲁希略上学是个错?学校里教的一堆什么国家历史、地理、什么国歌、这些比起自己的草原,自己的河,自己奔跑的马儿,多无聊。

再后来他模仿着书本里的诗人,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一写就是一夜。

有一回他上学迟到了,那天是他十四岁生日。往学校赶路时想起父亲那天送别他的样子,父亲牵着母亲的手,年老的佣工牵着马儿,觉得这些很伤感。而这些都是为了他来城里上学,而今天他又迟到了。何必呢?

哥哥本来是打算帮他付学费,给他一些零花钱用,但他不喜欢这个哥哥也不愿意接拿他的钱,就索性在一个葡萄酒厂找了个扛箱子的活。白天工作晚上上夜校,哥哥也根本没察觉。反正他讨厌哥哥那西装革履一副大人物出现在他跟前的样子。那天他十四岁了,厂里的小伙计们从库房“借”了几瓶红酒,还给他买了几瓶啤酒,在厂里的楼道为他庆祝。endprint

他真的很想与伙计们一样肆无忌惮的过着爷们似的日子,他们挣完了钱,都去喝了吃了,还谈什么女人之类的他不懂的那些事。

在葡萄酒装瓶厂他已经做了几个月的搬运工,他可以给自己挣点钱,还可以结交些好玩的朋友。学校的同学,下了课都跑回父母家,这些年龄大的朋友不同,他们那里有许多好玩的故事。

但他始终从未把打工这事告诉父母亲。

那天他喝了酒,伙伴们开他的玩笑,说他“不够年龄喝酒,但可以养活自己了”,起哄叫他尽情的喝吧。他被灌醉了,走在大街上晕头转向,看着什么灯红酒绿的好高兴,突然觉得这个城市蛮美丽的。等赶到学校因为迟到挨了老师大骂一通。

他真不想这样,“你得好好读书”,是他父亲告别时嘱咐他的忠告,“村里的人都没这个机会,你要努力,我们对你别无他求”。父亲这些话好沉重,他每每想放肆的玩时,想到这些“期待”就觉得内疚。再熬几年吧,他想着,等上完学了就解放了,可以在酒厂做个正式的工人,挣了钱再回家。

他不知道这些叫“乡愁”,他关在房间发呆看着窗外的蓝天想起自己的草原家人和奔跑的马儿们时,他并不知道这种莫名的东西是“乡愁”。他偶尔偷偷的给母亲写信,写完了把信纸折叠起来压在枕头底下,已经堆了一小摞了。他写了一些梦,梦中离开了这个陌生的城市,梦中回到母亲身边,而且她很美,出现在梦中的妈妈是那么的温柔和灵巧。

早已搬到特鲁希略的哥哥,比他大十多岁,离开老家时他还很小,对他印象不深。现在在城里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律师,根本无时间和心思管他这个刚进城的弟弟。

他想告诉妈妈,说城里他一个人打拼,哥哥就像城里的其他陌生人一样,穿得笔挺但心里是空的,被什么带走了似的,已经不像是个亲人了。他为这些念头感到脸红,因为父亲嘱咐过——而父亲从来没错——“你以后不能依赖任何人,这就是生活”。

他每天晚上放学回家坐在桌上拿起本子写东西。写得乌七八糟,给老家的马儿们编名字,编故事,把母亲的鬼故事和巫师的那些也写进去,写下小教堂门口周日的年轻人聚会,写年老的佣工偷喝家里酿的酒的故事。

父亲是他们那里的村长,也算是拥有着几块地,几许牲口的大家族。有一回,父亲从他们的村子一直骑马到镇上,加上坐车几近两周时间到首都利马,都是为了找到国家总统要求政府给他们的村子纳入国家地图,立个名。

这是村子里家喻户晓的故事,他因此曾经骄傲,父亲真的伟大。但在特鲁希略这个海港城市提到自己的村子,而且还解释说父亲是村长,见过總统,等等,仍然没人知道他说的是哪里,还被当作笑料。他干脆不说了,反正他们成长在海边的城里人哪知道高原上的美呢。

在家乡他晚上与老实巴交的佣工聊天,母亲说他是家里捡来的一个孤儿,一直跟着他们家做事情。佣工会讲故事,他讲许多放牧的故事,还有陪父亲去谈生意路上的故事。他说见过吸血鬼,说吸血鬼在夜里等过路的年轻男人:“如果遇到了你,他们会吸你的血,而后占据你的身体,之后披上你的面孔过上你的生活……”

特鲁希略的朋友经常带着啤酒瓶躺在海边喝酒,边喝边比赛游泳,然后回到工厂打工。他们听完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取笑他,“行啊,诗人,快去搬酒箱子吧,省得老板这个吸血鬼吸了你的血,炒了你的鱿鱼……”

周末他会临晨赶到海边沙滩上,早上退了潮的岸边被海浪轻轻的拍打着,他独自一人坐在岸边看着将要出海的渔民在船上搬弄着捕鱼的渔网。他听着海浪的拍打声慢慢入睡,他怀念大草原上的晨霜,怀念草坪晨光下发亮的刨冰在他脚下碎裂的声音,怀念踏入未染之地的感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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