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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儿

2017-09-29师郑娟运城

娘子关 2017年1期
关键词:点点雪糕保姆

●师郑娟(运城)

春 儿

●师郑娟(运城)

编辑手记

小说以少女中考失利为核心,铺陈开来她的困惑与迷惘,背了一辈子日头的父亲,吝啬到极致的母亲,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她扭曲的价值观,而一份看似卑微的职业,在经历种种误会和屈辱之后,似乎也要将她拖进无底的深渊……但少女特有的善良,让她在经历磨难的过程中,升华了人格,清晰了她人生的方向……

春儿像一个被押往刑场的罪犯,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跟在娘的后面。“冤家,你能不能走快点!”娘回过头来,目光像天上毒辣辣的日头一样狠狠刺着春儿。春儿不吱声,只管低头盯着地上那只能遮住脚尖的影子,一步一步跟着娘的脚步往前挪动。“书念不好,地里的活儿又干不了,以后等着老鸹往你嘴里屙呀!”娘一把拽过春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拉着她快步朝前走去。

麦子刚刚收罢,七月的空气像着了火,连吸气都是滚烫的。放眼望去,地面已被晒得吱吱冒烟,路旁刚刚尺把高的玉米苗儿,经不住火辣辣的日头炙烤,蔫蔫地卷起了叶子。爹猫着腰,正在自己家玉米田里锄草,赤裸黝黑的脊梁上,滚落而下的汗珠子在太阳底下泛着亮光。换作平时,春儿这时辰也会跟着爹去给玉米苗儿锄草,但是今天春儿不用去了,她要跟着娘到城里去。

春儿没考入高中,就觉得自己在家矮了几分。想起读书十年,爹和娘抠着,省着,无数次把一张张大大小小的钞票递到她的手里,就为得她有朝一日能上大学,进城上省,有个体面的工作,好让他们二老享享清福,也在乡里乡亲面前争个荣耀。谁知道她却这样不争气,连高中都没能考上,想起这些春儿就羞愧得恨不能地上裂条缝钻进去。娘每天像诵经一般不停地唠叨,不知什么时候,悄没声地就在城里给她寻了一份“工作”,到人家里去当保姆。春儿问娘当“保姆”是干啥的?娘没好气地说,还能干啥?给人看孩子呗!尽管春儿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但也不敢再有悖娘的意思。娘好像早就看出她的心事,说:“你一个初中生,才16岁的年纪,你不当保姆还能干得了啥?”春儿便啥也不说,乖乖地跟着娘往城里去了。

爹从田里抬起头来,看着路过的春儿,好像张嘴要喊什么,可是最终却什么也没有喊出来,又去弯了腰锄地。娘说:“看见没?不好好念书,就得学你爹,在地里背一辈子日头!”春儿瞟了娘一眼,看着爹,鼻子一阵儿发酸。

春儿和娘走到城里的时候,日头已偏西,娘的脸被汗水抹成了大花猫,春儿的嗓子也干得冒烟,“娘,俺渴!”春儿喘着粗气对娘说。娘揩一把汗水,眼睛在街道两旁前后搜寻了一番,便走到一家商店门口的冰柜前,放下了胳膊上挎着的提篮子,从腰里掏出一个打了捆的花手绢,小心展开来,取出一张崭新的一百元钱,对老板豪气地说:“给俺闺女拿一根最好的雪糕!”娘把老板递来的雪糕给了春儿手里。雪糕冒着丝丝寒气,春儿舔了一口,浑身透凉,又香又甜。娘看着春儿贪婪的样子,不由得咽了咽唾沫。“娘,你也吃一根么!”“俺不渴,你吃!”娘的眼睛紧盯着老板找回的一沓子零钱,手指头在嘴里蘸了点唾液,仔细地一张一张数起来。数着数着,娘的脸就阴沉下来:“老板,你是不是亏俺一块钱?!”娘的脸上都是愤怒,质问着老板。老板诧异一下,说:“不会吧?我能亏你一块钱?我收你100元,一根雪糕3元,找你97元,没错呀!”娘跳了起来:“啥?三块钱?你坑人哩嘛!俺们村里都是五毛,还有一块钱三根的,你这雪糕金水做的呀?”老板不屑地看着娘:“你不是说要最好的吗?看你是乡下人,我就给你拿了根3元的,我这还有更贵的呢!”娘一把从春儿手里夺过雪糕,就往老板手里塞:“还你!不吃了!你把一百块钱还我!”老板瞪大眼睛说:“吃过的雪糕还想退?你挑事呀!”娘说:“俺没吃,俺们吃不起!”“拆开了你就不能退!”“我就是要退,你还俺的钱!”两个人顿时吵成一团,引来了街边围观的人群。春儿眼看那本来完好无损的雪糕,在娘的手里化得只剩下了个棍儿,急得要哭出来,拉着娘的胳膊,说:“娘,就算那根雪糕我吃了,等俺挣了工资还你还不成啊!”娘不肯罢休,春儿便硬拖着娘从围观的人群里逃一般的走出来。娘一边被春儿拽着走,一边说:“城里人就是会欺负咱乡下人,春儿啊,你可得小心着,别让人家坑了你!”春儿一直到走出很远才放开娘,她说:“娘,这本来就是你不对,咱吃过了咋还能退给人家!”娘眼睛瞪着春儿,说:“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呀,胳膊肘往外扭,向着外人说话!”春儿犟犟地说:“我这是向着理!”娘说:“3块钱俺能吃三个月的盐,你知道不?”

娘带着春儿七寻八问的,总算找到了介绍人说的那户人家。在门口,娘看一眼春儿,说:“闺女,俺们到了。”春儿心里咯噔一下,不由拽住了娘的衣角。娘抬手敲门,手很重,不是敲,像是擂,咚咚咚的声音震得整个楼道里都在回响。屋里传出了一个男人不高兴的声音:“谁呀!干什么呀!”娘回答:“山里的,给你送保姆的。”男人开了门,娘赶紧把鸡蛋送了上去,说:“俺是南街你王姨介绍来的,这是俺闺女,春儿。”男人看了下春儿,转身对着屋里喊:“秀云,咱家保姆来了!”说完,便侧身示意春儿和娘进屋里来,娘特意把鸡蛋放在屋子里最显眼的茶几上。

这是一个两居室的房子,空间不大,春儿觉得屋里的摆设很阔气,客厅摆着一套圆鼓鼓厚墩墩的黑色皮沙发,还有一套枣红色的拐角柜,有一台很大的彩色电视机,旁边的柜子上摆着很多好看的工艺品,有一台比春儿个子还要高的大冰箱,还有一个大空调。春儿想起自己那大山里的家,除了一套旧柜子,几只木板凳,屋里空荡荡的,啥也没有。春儿心想,将来她也要有一套这样的房子,摆上这样的家具,把爹和娘接进城里来,让他们也住住这样的好房子。

那个叫作秀云的女主人大概三十几岁,个子高挑,大眼长发,嘴巴薄薄的,上翘着。春儿对嘴唇薄的人天生有一种畏惧,这样的人总是能说会道,口是心非。她眼睛一个劲儿地盯着春儿,只看得春儿心里发毛。女主人说:“你几岁了?看你还像个孩子,能带得了孩子吗?”娘赶忙说:“你别看俺家春儿个子小,可能干哩!在家里给俺洗衣做饭收拾屋子,下田锄地拉牛,啥都能干哩!”女主人说:“那个,条件王姨都给你们说了吧?”娘赶紧回答:“说了,说了!”女主人说:“那就好,我产假满了,明天就要上班,你以后就在家帮我带着点点,捎带做饭。能干得了吗?”娘赶忙说:“能行能行,俺家春儿啥也能干得了。”春儿瞥了娘一眼,心说:啥都能干得了,我不就成神仙了!

女主人就把怀里的孩子递给春儿,笑呵呵地说:“现在不是很热了,你带她出去玩玩吧,透透空气。”春儿接过孩子,看到她圆嘟嘟的小脸儿,粉嫩可爱,穿戴打扮漂亮地像个洋娃娃,见了春儿一点儿也不怯生,咧着嘴巴就笑了。春儿心里一下子就觉得和这个孩子天生有缘,很是喜欢,抱着就要往外走去,娘一把拽住了她,有些迟疑地对女主人说:“俺家春儿还没有吃饭哩!”春儿忙说:“娘,俺不饿。”女主人露出一丝窘态,顿了会儿说:“都过饭点了,要不,我给你钱,出去买点吃的吧!”说着慢悠悠地从一只精致的钱夹里掏出10元钱,递给春儿。春儿赶忙说着不要不要,娘却一把抢过来,说:“俺也饿了,走,俺帮你买吃的去!”说完就拉着春儿往外走。

一出门,娘就抱怨春儿傻,钱都不知道要。春儿很生气,大声说:“娘,你能不能有点儿尊严?”娘愣了:“啥?啥尊严?”春儿说:“人都要脸,你把俺脸都丢尽了!”娘愣了一会儿,忽然就号啕起来,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边哭边诉说,说春儿刚进城不到一天,就看不起娘了,敢骂娘不要脸,还哭诉自己怎样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春儿听得烦,就撇下娘,抱着点点朝小区的公园里走去。过了一会儿,春儿再回头去看娘,娘却不见了。春儿慌忙跑到小区门口去找,哪儿都没有找见娘的影子。春儿的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从没有过的空。

吃完晚饭,春儿收拾厨房,她看到这个家虽然看上去很光鲜,实际上却并不像看到的那么整洁干净,厨房里到处是油腻污垢,油烟机大概也是很久没有清洗了,面板上都是油污。春儿想自家的锅灶,虽然没有这么漂亮,却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娘每天再累再忙,家里锅台和门窗,啥时候都是镜子一样干净明亮。这个小小的厨房,让春儿猫着腰整整收拾了二三个小时,才算看上去干净多了。等她拖完地板,舒展着酸困不已的腰背走出来时,看到云姨(春儿称女主人云姨)裹着条浴巾,半露酥胸仄歪在沙发上,手里拿个镜子对着脸照来照去。“春儿,你活儿干完啦?”云姨问话的时候眼睛也不曾从镜子里挪开。“嗯,完了!”春儿对着电视回应着,云姨的裸露让她脸红,不敢直视。“哎,春儿,你说云姨好看不好看呀?”云姨终于把脸从镜子上移开,对着春儿问。春儿这才看了看她,春儿觉得卸妆后的云姨,还不如村里的那些婆姨们好看,但是春儿没有说实话,她回答说:“好看,好看!”云姨便自得地笑了起来。她对春儿说:“点点睡着了,我把她放到你床上了,今后点点就跟你睡了啊!”春儿乖巧地点点头,嘴巴里嗯嗯地应着。卧室里传来大刘的催促声,云姨赶紧回答说:“来了来了!”,慌慌地朝卧室跑去。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朝春儿说:“夜里要记得给点点喂一次奶,奶粉奶瓶我都给你屋里放好了。”

春儿回到自己的小卧室里,看到点点睡得很香,她不由得在点点那小脸蛋上亲了一口。说真的,春儿来到这个陌生的家庭里,就是点点这个孩子让她心里喜欢,别的全是让她不舒服不适应不开心的事。春儿躺上床去,感觉好累啊。春儿觉得在家跟爹下地干活也没这么累过,胳膊和腿都是酸疼酸疼的。她关了灯,却没有一点睡意。窗外传来阵阵城市特有的嘈杂声,时近时远。春儿睁着眼睛看着这异地的黑夜,想起了远在家乡的爹娘,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小山村,想起了今天娘走的时候竟然是伤心走的,春儿就忽然很为自己今天顶撞娘而羞愧。从小到大娘为她付出了多少辛苦,爹只管干活,春儿上学念书,吃喝穿戴都是娘在管着,娘是多么不容易啊!长到十六岁了,春儿头一次感觉到娘活得不易,心里更是为今天自己对娘的顶撞愧疚不已。春儿想,等我领到了工资,一定给娘买件好衣裳,让她高兴高兴。

春儿想着想着,泪水就洇湿了枕巾。

春儿迷迷糊糊正要睡去之际,突然就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好像是云姨的声音,很尖很亮的一种喊叫,似乎是疼痛,又似乎是欢乐。春儿吓了一跳,是云姨病了吗?她正要起身出去探问,喊叫声却消失了。春儿很奇怪,起身悄悄走了出去,就听得主人卧室里云姨颤软的声音:“真舒服啊!好久都没有这样了。”大刘呼哧呼哧地喘气,说:“我也是,自从有了点点,夜里都不敢大动了,今天没孩子,终于可以放松一把了!”云姨嗲嗲的娇声说:“我还想要,我还要……”跟着就是大刘哼哧哼哧的一声声闷响,床一阵吱吱扭扭剧烈的晃动,伴随着云姨吚吚呀呀地呻吟声,以及时而夸张地喊叫声。春儿懵懂间忽然明白隔壁是在干什么了,她只觉得脸红心跳,只觉得自己呼吸都要窒息了,赶忙逃一般回到自己屋里去。

一晚上的惊涛骇浪,春儿竟不知道自己几时睡着的。

第二天一早,大刘夫妇都去上班,走的时候,云姨吩咐春儿,中午吃炸酱面,要春儿把面和好做好,等他们回来下面。春儿一个人在家带着点点,到了做饭的时辰,点点却不肯睡觉,一直哭闹不停。春儿和好了面,只能一手抱着点点,一只手择葱洗菜,眼看云姨他们就要下班回来了,急的春儿手忙脚乱,最后总算把点点哄得睡着了,才把面擀开,切好,又去做炸酱。等到云姨下班进屋,春儿刚好把一切都弄停当。等春儿把饭端到餐桌上,云姨看着春儿夸了一句,乡下娃就是能干。大刘跟着也说春儿做的面好吃,比云姨做的面要劲道有味。云姨就忽然拉下脸,面也不吃,进了房间。

春儿赶紧端着面跟进去,放在床头上,怯生生地说:“云姨,你吃饭。”云姨却突然大吼一声:“我不吃,端出去!”春儿尴尬地站了半天,终又端着面碗走了出去。大刘进去劝说云姨,就听到云姨大声地喊叫说:“谁都比我好,一个保姆都比我好,保姆好你跟保姆过去!”

眼泪从春儿的脸上淌了下来,她转身跑进自己的卧室里去,忍不住趴在床上悄声哭起来,点点却醒过来了,呀呀叫着,用小手抓着她的脸,揪她的头发玩。春儿抱起点点,眼泪还是忍不住地流。她把脸贴在点点的小脸上,点点咯咯地笑了,春儿忍不住亲了亲她,在这个陌生的家庭里,春儿觉得点点是她唯一的安慰。

洗碗,做饭,带孩子,收拾家。

收拾家,带孩子,做饭,洗碗。

春儿觉得一天天的时间很长,很长。委屈的时候,她就和点点说话,虽然点点不懂她的话,但是她会笑,点点的笑那么纯,那么甜,点点一笑,就能让春儿的心瞬间化做一池柔水。

做满了一个月的时候,云姨按时给春儿发了工资。平生第一次领到工资,春儿的心里异常兴奋,一个月来的各种委屈顿时烟消云散。怀里揣着薄薄的几张钞票,春儿心里充满了各种计划。她要为娘买件新衣裳,娘一辈子省吃俭用,身上的衣服都是穿了十几年的旧衣服,破了几个洞,春儿一直梦想着要让娘穿上一件新衣服。她要给爹买一条香烟,爹爱抽烟,下地干活累了,爹蹲在地头抽上一支烟,精气神立马就恢复过来了。春儿喜欢看着爹抽烟的样子,爹抽烟的时候看上去是那么享受,虽然娘老骂爹,不让他抽烟,说害身体,说费钱,但是春儿就是愿意让爹抽烟,因为抽烟对爹就是享受。爹一辈子没有享过什么福,能天天有烟抽,就是爹的福气。她还要为上初中的弟弟买一双运动鞋,弟弟在学校每次赛跑都是第一名,弟弟喜欢运动,可从来没有穿过一双真正的运动鞋,现在她能挣钱了,她有能力了,她要为弟弟买一双真正的运动鞋,让弟弟每次都能跑第一。她还想为自己买一套内衣。春儿已经十六岁了,她的身体发育得太快了,胸部总是胀鼓鼓,一天比一天大,看上去很是羞人。可春儿身上的那件胸罩还是娘去年给她买的,很便宜,软塌塌的,戴上和不戴没有太大的差别。特别是夏天,衣裳薄,经常会看见乳头鼓出来,让春儿羞得没脸见人。春儿想买一个新胸罩,买一个那种看上去很好看,厚厚实实的,戴上去看不见乳头的那种。还有,春儿特别喜欢点点,虽说她是保姆,可是她觉得自己就是点点的姐姐,点点对她那么亲,一见春儿连她妈妈都不要了,她一定要给点点买个礼物,哪怕是个小玩具也好,不然春儿会觉得自己对不住点点。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春儿把点点交给云姨,自己请个假就上了街。

街上人真是多呵!她们各个衣着时髦,笑脸洋溢,她们的音调,她们的走姿,春儿觉得都是那么的好看、洋气,个个都像电视剧里的演员。商店里的商品琳琅满目,吃的喝的用的,穿的戴的,要什么有什么。春儿伸手摸了摸裤兜里的钱,觉得自己今天要真的当一回城里人,像城里人那样想买就买。可是到天快黑的时候,春儿还是什么都没有买下。城里的东西真好,可就是太贵了,春儿计划内的东西,都贵得她买不起。转来转去,春儿还是到邮局把钱给娘汇回去了,只留了一百多元给自己。那一百多元,春儿又花五十元给点点买了一只漂亮的玩具熊,三十元给自己买了一件胸罩。从商店出来,春儿一看天快黑了,突然想起云姨吩咐过要她早点回家做面条。自从上次春儿做过炸酱面后,虽然两口子吵了一架,可是春儿做的面他们都吃对味了,每过几天就要春儿做一次。春儿知道自己已经迟了,慌慌忙忙地坐上公交车往家赶。

回到家里,春儿看到云姨和大刘都是一副黑脸的模样,气氛十分紧张,似乎有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在空气中弥漫。春儿的心通通的直跳,她犯了错一般低着头,对云姨说:“云姨,我回来晚了。”

没有人理睬她,春儿又小声地说一声:“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云姨突然爆发了,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地墩在茶几上,杯里的水飞溅出来,差点儿烫了云姨的手。云姨的脾气更大了,朝着春儿吼:“你是保姆,到吃饭的时候才回来,想让我伺候你啊!你是保姆还是娘娘?”春儿低着头,一句不吭。她走进厨房里去,默默地和面擀面,不知不觉地眼泪就淌了下来。

夜里,春儿听到云姨的卧室里传出激烈的争吵声,她听到云姨不依不饶地追问着大刘什么,而大刘一个劲儿地否认,和云姨辩解着。春儿看到平时大刘是很怕云姨的,夫妻两个很少吵架,今天却吵得很凶,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春儿把那只毛绒玩具熊放在点点的身边,看着睡得香香的点点,然后自己也睡了。第二天中午,云姨下班回来,脸色依然铁青,春儿心里很害怕,就赶紧躲进厨房里去做饭,云姨却跟了进来。

插图:张四春

“春儿,你告诉我,我卧室枕头底下的一千块钱是不是你拿走的?!”云姨的眼睛像两股寒气逼人的利剑一样,狠狠地刺向春儿。

“云姨,你,你说什么?”

春儿被吓呆了。她不知道云姨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姨再次高声重复一遍:“钱,我的一千块钱!在我枕头底下,不见了!”

“你是说,是我偷走了……你的一千块钱?”春儿的声音像筛糠一般呜咽着颤抖,眼睛直直地看着云姨。

“不是你还有谁?这家里就四个人,你刘叔没拿,你没拿,难道是点点偷走了?”

春儿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地响,像有无数蚊子在叫。她说:“云姨,我没有偷你的钱!”

云姨眼睛紧盯着春儿:“是不是你收拾我床铺的时候看见拿走了?如果拿了你还回来,我啥也不说了。你还继续在我家干,如果你不说,到时候可别怪我不客气!”

眼泪从春儿脸上淌下来,她说:“云姨,我真的没有拿你的钱,我也没有看见过哪里有钱……”

大刘这时候回来了,听到云姨的声音,急忙跑过来:“秀云,你别乱说,没有证据,别冤枉人家孩子!”

云姨大声地吼叫起来:“不是她还有谁?你没有拿,我总不能偷自己的钱吧?她昨天跑出去那么久干啥去了?肯定是偷了我的钱给她家里寄回去了!”

春儿一转身就朝自己的卧室跑去,一头趴在床上呜呜大哭。

云姨却仍然不依不饶地跟进来,说:“你这可怜兮兮的样子做给谁看?我说你有那么好心,给点点买那么贵的毛绒熊。原来是偷了我们家的钱,拿来给我们装好人!今天你要是把钱拿出来,那就一笔勾销,看你这么小年纪的份上,饶你一回。你要是不把钱拿出来,我立刻就报警!”

春儿抬起头来,大声说:“我没偷!我没有偷你的钱!”

“既然这样,那就报警吧!我让警察来治你!”云姨转身走了出去,拿起电话就拨号。大刘慌忙拦住云姨:“算了算了,报啥警呢,别害了人家孩子一辈子!”

云姨大声说:“不报警,以后指不定要把这个家偷完呢!养保姆还养出个贼来!”

正趴在床上哭泣的春儿,听到云姨的话立刻止住哭泣,她把眼泪擦干,从屋里走出去,平静地对云姨说:“报警吧!”

云姨愣了一下,看着春儿,咆哮起来:“你还敢说报警?好,报警!”

春儿不说话,走到客厅的电话机旁,拿起电话就拨号:“喂,110吗……”

大刘冲过去,一把夺过春儿手中的电话听筒,摁了下去。

大刘说:“算了算了,报啥警呢?都是自己人,有啥事咱们内部解决。”

春儿坚决地说:“不,我要报警,我要让你们还我的清白!”

春儿说着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大刘叫了一声春儿,春儿没有回头。大刘想追出去,但云姨喝住了他,大刘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一个小时后,春儿带着两个警察来到了云姨家里,把大刘和云姨吓了一跳。云姨没有想到春儿会真跑去报警,大刘看到警察后显得很慌乱,想以上班名义走掉,结果被警察拦住。警察最后把事情弄清楚了,是大刘把钱拿走了。因为大刘参与了一起赌博案,输了很多钱,就把云姨枕头下藏的一千元钱偷偷拿去还了赌债。当着警察的面,云姨狠狠扇了大刘一个巴掌。因为大刘牵扯到一起大型赌博案,被警察带走了,到了晚上,警察送来了拘留通知书,大刘,还有几个赌友都被送进了看守所,最后,大刘被判拘役。

第二天,云姨没有去上班,躺在屋里不起来。春儿给她端饭进去,又原样端出来。春儿没有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她原本想等事情弄清楚了,还自己一个清白,就辞职回老家去。她还想复习功课,想要再去上学。春儿觉得不能就这样一辈子给人家当保姆,被人看不起,糊里糊涂地受人冤枉。她要好好上学,让自己有一个好的人生。但是现在事情成了这样,大刘进了看守所,云姨又躺倒了,这时候她一走,这个家就没有人管了,点点也没有人管了,她不能走。

春儿把点点放在学步车里,一边逗着点点,一边做饭,洗衣服,拖地板,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吃饭时候,她就把点点抱到云姨的床前,对她说:“云姨,你要吃饭,点点需要你呢!”点点嘻嘻地笑着,在妈妈的脸上抚来摸去,云姨的脸色渐渐好看了起来。第二天,等春儿起床去准备早餐时,看到饭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云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而且做好了早餐。春儿慌忙对云姨说对不起,她起晚了,云姨却把春儿拉过来,认真地说:“春儿,是云姨对不起你,冤枉你了!”春儿听到云姨的话,感觉到眼泪要流出来,但她忍住了,笑着说:“云姨,是我对不起你,把事情弄成了这样。”云姨说:“你没有做错,是大刘自作自受。他受到点惩罚也好,不然他以后才闯大祸呢!”

自丢钱这件事以后,云姨对春儿格外的好了起来,每天不再对春儿拉脸,吃饭的时候还会给春儿碗里夹菜,回家来也帮着春儿做饭,晚上会和春儿拉拉家常。春儿能看出来,云姨是在刻意地讨好着自己。几次想要走,话却说不出口。再加上大刘不在家,云姨要上班,春儿觉得自己更不能开口要走了。她只是更加用心地带着点点,每天在云姨回来之前,就把饭做好了,云姨对春儿说,下个月给她涨工资,春儿嘴上说,涨不涨工资都无所谓,她喜欢点点,但是心里还是很高兴,她觉得自己的劳动得到了尊重。只是每当看到点点的时候,她都觉得有些愧疚,是她把事情弄成这样,点点才看不到爸爸。不知道大刘出来后,云姨会怎样对他,会不会和他离婚?如果他们真的离婚了,点点就成了孤儿或者单亲家庭的孩子,她就是个罪人。她甚至想,如果他们都不要点点了,她就自己带着点点,一辈子都带着,她也不结婚,就要点点,要把点点养大成人。

云姨上班后,春儿带着点点,一边拖地板,一边逗点点玩,干完了活,点点就睡着了,春儿就有了两个小时的空闲。春儿不喜欢看电视,却又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就觉得很无聊。自从出了丢钱的事后,春儿就有了些想法,虽然云姨对她比以前好了,但她还是不想在这家里待下去了。可是,除了当保姆,刚刚才初中毕业的她,在城里还能干什么呢?她能像云姨那样,在城里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吗?春儿忽然觉得心里空空的,她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像云姨一样的生活,因为她没有文化。没有文化她就得寄人篱下,就得当保姆,要么就得回山里去,像娘说的,背一辈子日头。春儿忽然觉得很害怕,从来没有过的害怕。她喜欢城里,她想要过城里人那样的生活。想当城里人那就得读书,就得上大学。春儿忽然有了一种强烈读书的渴望。这是她从没有过的。原来在学校的时候,没有觉得读书有那么重要,现在,春儿忽然明白了,她没有考上高中,娘为什么会那么唠叨她,娘说,你不好好读书,就得像爹那样背一辈子日头!春儿今天才感觉到娘那句话的分量。

这天夜里,春儿头一回失眠了。

第二天,云姨上班走了,春儿收拾完了屋子,趁着点点睡着的时候,她下楼去了。春儿在新华书店里买了一套初中的复习资料,就匆匆往家里赶。在公交车上,春儿就迫不及待地打开崭新的书本,有些贪婪地看起来。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读书,春儿真的好渴望读书。

回到小区门口,春儿忽然看见云姨家的楼前围了很多人,春儿惊诧地跑过去,忽然发现门前乱哄哄吵成一团,有股浓烟从自家的楼道里冒出来。有人在嚷嚷着报警。春儿脑袋嗡的一声,差点儿晕过去。点点还在家里!春儿把手里的书袋子一扔,一头就冲进楼道里去。外面的人们怎样焦急地叫喊她回来,她都没有听到。

浓烟是从三楼的楼道里冒出来的,正是云姨家的楼层。也不知道火源在哪里,春儿不管不顾地冲进去,打开房门,一股浓烟跟着扑进屋里,春儿急忙关上房门,冲进自己的卧室,看到点点依然在熟睡中。春儿抱起点点,想要开门从楼道里冲下去。刚一打开房门,浓烟就朝屋里扑进来,春儿和点点都被呛得咳了起来,春儿感觉到呼吸困难。她急忙关死了房门,退回屋里。门外的火势似乎越来越大,浓烟从门、窗和各种缝隙透进来,屋里很快就满是烟雾,像黑夜一样昏暗,春儿呛得直咳,点点也在大声地哭喊。春儿害怕极了,她抱着点点四处寻找可以躲避的地方,最后她跑到了阳台,将阳台的朝里的门窗关紧,打开朝外的窗户,才感觉到呼吸顺畅了一些。她趴在窗户的边沿,将点点紧紧地抱在怀里,把点点的脑袋露到窗户外头去。楼下的人们都看到了春儿和点点,云姨也站在人群里,使劲地朝着春儿招手呼喊,春儿也使劲地朝楼下的云姨喊叫着,眼泪从脸上一个劲儿地往下流。

终于有消防队员搭起了云梯,爬上三楼,将春儿和点点救了出去。春儿身子刚一挨地,就软软地倒下了。云姨抱过点点,又哭又亲,全然忘了地上的春儿,春儿被消防队员送进了医院。

春儿在医院只待了一个晚上,是留院观察。她身体没有大碍,只是惊恐过度。云姨抱着点点,在医院陪了春儿一个晚上。云姨不断地对春儿说:“谢谢你春儿!谢谢你春儿!不是你冒死冲进去救她,点点肯定要出事的。”春儿缓过劲来,就伸手去抱点点,点点不会说话,只用小手在春儿的脸上乱抓乱挠,春儿就不由得笑了起来。春儿从医院回到家里,发现自己卧室多了一张桌子,桌子上还放着一套复习资料。原来那天春儿把买来的书丢了,云姨重新给她买了一套复习资料,比她那天买的更全。云姨说,以后家里的卫生一星期打扫两次就行,其余的时间春儿可以用来复习功课。又吩咐春儿,好好学,将来大学毕业,就来我们的公司上班。春儿忽然感觉到心里暖暖的,她觉得在这个城市里不再那么孤单。

三个月后,大刘回来了。一进门,不管他怎么赔着笑脸,云姨都是理也不理。吃饭时候,云姨也是一脸的黑青,大刘小心翼翼,只看云姨的脸色。春儿心里好担心,只怕云姨真的要提出离婚。夜里,云姨自己进了卧室,啪哒一声把门反锁上了。大刘站在门口,说了无数的好话,云姨也不理睬。春儿心里着急,就抱着点点来到云姨的门前,说:“云姨,你看看点点,她要妈妈呢。”云姨打开了房门,大刘趁机进了卧室。

不知道夜里几点,一直睡不踏实的春儿,又被隔壁那死去活来的闹床声惊醒过来。她一时觉得脸热心跳,却又莫名地感到欣慰,她知道点点不会成为孤儿了,也不会生活在单亲家庭里了。隔壁的动静越来越大,她拽过被子,将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这天夜里,春儿梦到了她的学校,梦到了可爱的同学们,梦到了亲爱的老师,站在讲台上,点着她的名字,给她颁发高考录取通知书。春儿笑了,娘笑了,爹也笑了。

第二天是个周末,等到云姨他们起来的时候,春儿已经把家里收拾得妥妥当当了,所有的衣服,包括大刘从看守所带回来的一堆脏衣服,春儿都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晾晒在阳台上了。

只是,云姨看到了地上一只小小的袋子,那是春儿刚来的时候从家里带过来的,里面都是春儿的日常用品及衣物。把一切收拾妥当的春儿,平静地告诉云姨,她要走了,她要回家去。

无论云姨和大刘怎样挽留,春儿还是走了。几个小时后,她又回到了来时的山路上,春儿感到十分亲切。进城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月,但是春儿忽然就感觉到自己成熟了,长大了。她认识到人生的路要靠自己走,要想有好的人生,要想有前途,就必须自己努力。学校要开学了,春儿要回去重新上学,她要去上初三复习班,将来要上高中,上大学。她要有一个她自己喜欢的人生,她不想一辈子只能当保姆。

在村头,春儿又看到了躬身在玉米田里的爹娘。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金黄色的玉米棒子沉甸甸的,把玉米秆儿都快要压弯了。爹和娘的身影不时淹没在玉米棵里。春儿大声喊着爹和娘,朝爹娘跑了过去。爹娘惊诧地望着突然归来的春儿,半天回不过神来。春儿边跑边想,不管娘再怎么唠叨自己,她也不烦娘了,她要告诉爹娘,她要上学,她要去参加复习班,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她要当城里人,要让爹和娘跟上她到城里去享福,她一定要有自己美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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