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福海

祖母生于民国初年，裹着一对三寸金莲，举手投足间尽显民国范儿。祖母十八岁嫁给祖父后，为我们家族诞下了四儿二女，可谓劳苦功高。祖父英年早逝后，便跟随我叔父生活，我们与叔父虽不在同一屋檐下吃喝拉撒，却共同生活在一个镇上，所以，我幼时隔三岔五由父母带着去看望祖母。我自幼长得头大脸圆，白净勤快，加之嘴甜，甚得祖母宠爱。每次去看祖母，祖母总会柔柔地拉着我的手，关切地嘘寒问暖。而后，挪动着碎步，蹒跚进房间，从古董级的柜子里哆哆嗦嗦地摸出些诸如金丝蜜枣、小酥糖或枇杷梗等零食来赏给我。

母亲见我们祖孙俩热络得差不多了，便嘱咐祖母坐到一旁哈趴椅上，然后倒来盆热水，让祖母坐下来泡脚。祖母抿嘴浅笑，欣悦的花儿蓦地从脸上的各个部位绽放出来——她心知肚明母亲的意图，接下来便要帮她修剪指甲了。

祖母的脚趾被那块害人匪浅的白洋布裹勒得面目全非，彻底变了形。更不堪的是，有几个脚趾，竟交叉着重叠到了一起，整体看起来很像只尖脚粽子。我第一回望见祖母的脚从锦缎鞋里优雅地抽出来，再慢条斯理揭开缠在脚上的白棉布时，我突暴着眼珠惊诧得怔在那儿很久才回过神来。好端端一双白嫩纤巧的脚，愣是被物理性扭曲成歪瓜裂枣，可以想见，祖母当初是遭受了何等的虐待与摧残！更让人揪心的是，原本可以正常行走的脚被裹成粽子状后，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极不利索，只能挪着细碎的步子缓缓移动，真有些“裹足不前”的意味，这无疑是封建社会强加给那个时代妇女的一道精神枷锁。

脚趾变形后，有的脚趾甲就不按常规方向生长，有些淘气的甚至长进了肉里，使得祖母痛苦不堪。年纪不算大时，祖母尚能自己修剪清理，可年逾古稀后，目力不济，腰也弯不下了，所以那些指甲常令祖母苦恼头痛。

祖母的脚泡了约一刻钟，母亲便轻盈地蹲下身子，拿起干净毛巾为祖母把脚擦干，而后拿自制的棉布垫子將脚盖住。经过浸泡的指甲软化了，易于修剪，故而母亲总会“趁热打铁”。母亲曾多次为祖母修过指甲，因而对祖母的脚趾是了如指掌，动作起来驾轻就熟，修两只脚指甲一般至多十来分钟即可完工。每次修完指甲，祖母显得神清气朗，惬意舒心。

身体一向硬健的祖母迈入耄耋之年后，眼睑内突兀地长出些乱七八糟的倒毛。别看那细微柔软与汗毛相差无几的小小毛发，却时常害得祖母眼睛忽闪忽闪的，被倒毛戳得不停地滚落出眼泪来，苦不堪言，无奈时常掏出手帕擦抹眼角。

目睹祖母被倒毛刺得猩红的眼窝，我的心犹如刀扎般疼痛，纳闷之余我暗忖，祖母这样定然很痛苦，我得设法帮她解除苦痛。

当然，有相同念头的人远不止我一个，譬如母亲，就是那样的有心人。婶娘忙于生计，视力欠佳，所以帮祖母拔倒毛之重任大都落在母亲身上。间隔十天半月，母亲去祖母那里后，找出祖母放在抽屉里的那把专用镊子，在开水里烫一烫，接着，便开始帮祖母拔眼睑内的倒毛。只见母亲用手指轻轻撑开祖母的眼睑，聚焦细心搜寻那些讨厌的倒毛。约花半小时拔完后，祖母如释重负，眨着眼睛不住地赞叹道：“我家二媳妇的手最灵巧，只消半筒烟的工夫就把我眼窝里的倒毛拔得一根不剩。别小看这些不起眼的倒毛，扎得我整天眼睛都睁不开，难受得要命，真是眼窝里容不下沙子哦。”

我上学堂后，时常于放学后背着书包跑去看祖母。祖母每每瞧见我去，原本俊美、和善的脸上灿若桃花，边拉着我手摩挲，边亲昵地喃喃：“小伢儿来了，我就开心。”

趁祖母去找吃食的当口，我使出吃奶力气，将祖母专座的藤制太师椅搬至门口亮光下，再搀扶着祖母过去，坐下。安顿好祖母后，我学着大人的样子，端来半盆温水，拧一把温水毛巾，一手按住祖母额头，一手轻柔地给祖母揩眼窝，然后慢悠悠取出那把银色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帮祖母拔倒毛。我眯缝着双眼，凝神屏息，从左至右，由上而下，仔细搜索着，每拔出一根后，便鼓起嘴巴“嚯”的一吹，接着再拔，如此往复，直至拔得一干二净。

祖母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可当得悉四年级的我获得全县小学生书法比赛二等奖时，扭动着小脚，吃力地赶至我家，人未坐稳，便从腰兜里掏出几块带着余温的钱来嘉奖我，令我感激不已。当获知我有幸考入县中的那天，又不顾酷暑溽热，再次跑来拍着我的手背，一个劲儿地夸我争气，勉励我加倍努力，用心读好书。

随后日出日落的静好时光里，祖母没再受倒毛的困扰折磨，舒舒服服、快快乐乐活到了九十三岁高寿，仍身健神朗。如同一棵古树的祖母，枝繁叶茂，儿孙满堂。那时，我已在一家中型国有企业做秘书，平时忙于事务，唯有休假时才能抽空去看望她老人家。但每次去，我必定会帮祖母拔掉那些讨人厌的倒毛，逗得祖母哈哈大笑说：“阿海是我所有孙男孙女里最孝顺、最讨人喜欢的小辈，一个大小伙子肯为我拔倒毛，那是我前世今生修来的福气哟。”

次年初秋的一天，午后，我还带着水果去看望过祖母，见老人家一切无异，稍坐片刻，我便放心而归。回家后禀报母亲说，祖母安好如初，毋庸担心。

然，世事难料，人生无常。翌日傍晚，堂姐突然恸哭着跑来报丧，祖母已于一小时前安详谢世。闻知噩耗，我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惊愕地怔在那儿。

责任编辑：曹景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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