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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马,胡马,远放焉支山下

2017-09-21杨桂平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7年9期
关键词:马背上缰绳父母亲

杨桂平

焉支山水草丰美,是骏马的福地,每天都能看见焉支山山清水秀,马儿嘶鸣。

它是我家的一匹老马,一匹枣红色的母马,因产驹高大、俊美、健硕,在村子里非常有名,我的父母亲对它倾注了无尽的宠爱。父亲格外喜欢它,把它叫作“美人”。父亲从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眼光看待一匹马,连母亲有点嫉妒,但看到一匹匹小马驹变成了真金白银时,欣喜还是占了上风,比父亲更懂得照顾起了这个“美人”。

老马和我相处很温驯,比父母亲待我温顺多了。当然,我有时恶作剧时,它也是不能容忍的,比如在它的耳朵里灌水,这时,它扬一下前蹄,我会顺着它的脊梁溜下来,它转头用嘴拱我一下,然后,静静卧在我的旁边,等我爬上去。这些都是父亲教给它的。我一直以为它能听懂父亲的话。父亲当兵时一直在喂马,离开时,马咬住他的袖管不让走。父亲算是一个老牧马人,老马当然听他的。

晴朗无风的傍晚,老马踏着碎碎的步调行走在草地、田埂上,我跟着它,我们一起走向草场。在草场吃草时它几乎不抬头,远处的祁连山六月了还是白雪皑皑,夕阳让晚霞飞成了绸缎,在薄暮的天空中飘舞,四周很静,我清楚地听见老马吃草的“嚓、嚓”声。缰绳松弛地握在我手里,我坐在马背上,信马由缰就是这样的感觉,是脑子里的信马由缰。那时候,我的理想是做一名医生,像村子里的赤脚医生一样,骑着马,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子,村子里每一个人望着医生的背影都满眼是崇敬。做医生还能给我家的马儿接生,那样我家的红糖鸡蛋我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吃了,当然,也不会少了老马的。老马也会像迎接父亲的亲昵样子一样迎接我,不会让我从马背上溜下来。我信马由缰地想着,想自己成了一位马背上救死扶伤的英雄,想得不由得笑出了声,差点真从马背上溜下来。老马也许感觉到了我的遐想与虚妄,它抬头看了一眼夕阳,换成另一个方向去吃草,打着响鼻驱赶蚊虫,把我从虚无中赶回来。

看着彩霞褪去、黑幕来临,拍拍马背,老马驮着我一颠一颠回家。有时候,我会睡着在马背上,老马驮着我和麻袋静静站在院子里,等待干农活归来的父母亲。有时候,父母亲割麦已经回来,灶膛里火焰映红母亲的脸庞,也许是让烟熏了,母亲眼圈常常像画了烟熏妆,抑或更像大熊猫,惹得我发笑。母亲佯装发怒,把我从马背上揪下来。我下马把缰绳搭在马背上,老马自己踱进马棚。有时候,父亲会跟进去,用刷子给老马梳理如扇子般的鬃毛,亲昵地拍拍马颈,这时,老马会眼睑低垂,用脸颊蹭蹭父亲的手臂或手。我觉得他们是在交谈。父亲懂得老马,老马也能听懂父亲的自言自语。

可是,那次我拿着烧焦的半截缰绳给母亲时,她差点要揍我,看到老马跟在我身后,她才没落下她的巴掌。

那天,七月午后的草原上阳光炽热,吃够了草料的老马悠闲地站立在油菜花地旁,东嗅嗅,西望望。我头顶着马莲草编制的花环,眼睛盯着一只辛勤的蜜蜂在花蕊中飞来飞去,脑袋里刚要开始信马由缰。突然听到伙伴惊呼:“快走啊,暴雨来了!”我一激灵,天边已是黑云滚滚,雷声炸耳,闪电像触电的蚯蚓一样布满云层。草原上的暴雨来得没商量,我抖抖缰绳,想让老马俯身让我骑上去,可是老马怎么都不听我的指挥,只是拽着缰绳要走,显得慌里慌张,全然没有平时安然若素的风度。平时回家,要么我在前牵着老马,要么我骑在马背上。今天老马在前拽着我回家,全然不顾我跌跌撞撞的样子。

我落在老马老远的地方,长长的缰绳只有一点点攥在我的双手里,雨点砸下来,我头上的花环不知去向,雨水淋透了我单薄的花布衫,鞋子里灌满了雨水,向前每走一步都像是涉水过河的感觉,但我紧紧攥着缰绳不能松手。老马是父亲的命根子,丢了我是不敢回家的。暴雨说走就跟着黑云走了,雨点已稀疏下来,半边天角已晴,老马步伐慢了下来,我想跟上去。突然,伴着一声惊雷,一个火球从天而降,我面前火光一闪,手里只剩下一截烧焦的缰绳,老马惊鸿一瞥不见了踪影。我呆立在雨幕中,看着惊恐变样的伙伴眼神,耳朵里安静的如同深夜。过了好久,我觉得双腿麻木不堪,不管地上的青草露水,跌坐在地上大哭起来。雷声渐远,但天幕却还是黑压压一片,天际有一丝朦胧的亮色。暴雨远去,黄昏已近。伙伴们不知去向,我的哭声显得单薄无力,这时耳朵却真切地听到老马发出噗、噗的声音,它用嘴巴扯我起来,牙齿碰疼了我的胳膊,它的眼睛是一种湖蓝色,有委屈的神情,又像母亲看我的眼神,我欣喜若狂,一骨碌从地上翻身起来,顾不上擦干身上的露水,拍拍老马脸颊说我们回家。老马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跟在我的后面从不超越我的步子。我们相跟着回了家。还没到家门口,老远我就听到了母亲大呼小叫的声音,她扯着嗓子喊我的小名,我撒腿奔向母亲,母亲看到我手里断了的半截缰绳,并没有见到我而欣喜,她大声问我,马呢?我们的老马呢?我向身后看去,顺着我的手指,我家的老马迈着不紧不慢步子在黄昏的影子里走近,母亲说,我的天爷爷,这是咋的了!

当然,这样糟糕的事不是天天发生,那一次是个例外,但这个例外足足让我和我的父母胆战心惊好久。

我好久没去放马。后来放马,母亲还陪同了好久。我还是愿意和伙伴们独自去草场放马,因为还有更惬意的事情。我们躺在草地上翻看连环画,脑子里信马由缰。这时候,已经吃足了青草的老马站在不远处闭目养神,偶尔打一个响鼻,告诉我它准确的位置。有时候,我会用拴马桩限制老马的自由,它围着缰绳转一圈,眼睁睁看着我和其他放马的孩子走远。如果它心情不好还会发出长长的嘶鸣,极速用前蹄刨挖草地发泄它的不满。贪玩的我们已经不顾及它的感受,有时候玩得忘了时间,还会让它饿肚子。回家时间到了,老马也不恼,踢踢踏踏跟我回家。如果父亲看到,他从远处就知道老马没有吃饱,会添一些草料给它,也会拧一下我的鼻子,警告别再让他的“美人”饿肚子。这时候,母亲会适时出现,我则装作肚子疼赶快离开。

那天早晨,房子里飘着诱人的奶香味道,我醒来下床后寻找起来,可是光有奶香的味道,碗里却空空如也。

我大声呼唤母亲,没有人搭理我,家里安静极了。父亲母亲没有说过出远门,这时候也不是收割的季节。他们去哪了?等了好久,我出门寻找起来,在我家后院的草垛那里,母亲、父亲和几位姐姐都在哪里大声说着话,还有我们村的赤脚医生也在,他们扶着一个黑乎乎的小熊一样的东西,我惊呼一声,吓得母亲松了手,那个小东西歪歪扭扭走了几步,战战兢兢地站立不稳。我辨认不出来它是什么,母亲告诉我,这是老马生的小马驹。我急切地寻找老马,它怎么不在?顺着姐姐的手指,我看到老马依着场院的一堵破墙卧着,身下是一摊朱红发黑的液体,让泥巴和油菜杆掺和在一起,老马的眼神凌乱而无助,蓄满了眼泪。看到我,它挣扎着想站立起来,但无能为力,它的身体像是一摊烂泥,顺着墙根溜了下去。两大滴眼泪从老马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滴落下来,我想伸手接住,可是母亲把我拉开,我伸手抓了一把泥土,仓促间,泥土顺着我的指尖簌簌流淌到了地上,我看到了老马的眼神,里面有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一种恋恋不舍的感情,当时幼小的我不懂,只是觉得老马生病了,很痛苦。

第二天,老马不见了。那个黑乎乎的小马驹已经能够站立奔跑了,母亲天天用牛奶喂它,但它的眼神老是左顾右盼,里面盛满了不安。我追着母亲来回问,老马哪去了?母亲不回答我,父亲不高兴阴沉着脸说,丢了!我们的老马让贼偷走了!可是,老马生病了,贼偷上一匹生病的马干什么?我不解,有点气恼说,可恶的贼!让它变成瞎子吧。父亲没有和我一起诅咒那个贼,只是摸摸小马驹还很单薄的脖頸,深出一口气说,这个孽障!我想起了什么,跑到后院的墙根下想寻找一些蛛丝马迹。这个贼怎么偷走了我家的老马,他是牵走的吗?那么说生病老马能站起来了!可是,墙根那里什么都没有留下,那里被父母亲清扫得干干净净,连一根草都没有,别说老马的一丝气味。我在整个后院转悠,想着老马突然从泥槽上探出嘴巴,用“噗……噗”的声音招呼我;想着老马驮我回来的傍晚;想那个雷雨天,老马把我安全带回家。

我常常梦到老马,梦到老马用嘴咬我的衣襟,把我从梦里拉醒,一直用那天早晨的眼神望着我。

责任编辑:青芒果

美术插图:段 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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