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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音儿

2017-09-19草长鹰飞

牡丹 2017年25期
关键词:竿子蝉声屁股

草长鹰飞

初夏,蝉在夜里是不叫的,受了惊,唧一声窜起来换棵树,惶惶然的样子像是房客搬家。入了伏就不一样,本分的守定一截树干,吱——吱——吱吱吱——试音,亮嗓,连唱。不本分的,追着亮光飞,撞上灯杆灯头,晕了,成为孩子手里的玩物。沒被孩子发现也不幸运,一夜,就让蚂蚁们掏空了,四个翅膀散落在仰面朝天的身子周围,脑袋顶连着两只小豆子似的精黑眼睛。这是黑蚱蝉,蝉中个体最大的。驱逐舰一般的身子,肥厚,沉稳。这种蝉俗语称为“马唧鸟”,这里的马字,是说它的个头儿大。

马唐黄了可以二度抽发,麦子黄了便彻底黄了开去,由脚前一直黄向天边。撸两穗,搓,吹去浮皮,扔嘴里嚼啊嚼,腮帮子都酸了,吐出来,捏拉,抹上竿头,筷子细的竿头裹了一团麦筋儿,唯恐沾了土,小心翼翼挑着往树多人稀的地方去。老柳高槐,朽榆愣杨,蝉鸣似海。仰头蹑足围着转,瞧见一只,举着竿子透过叶子枝条缝隙探进去,攥定了,别颤。竿头瞄着蝉屁股,一拳远,定住。吸口气,照准蝉翅,抖点下去,肥蝉吱吱地挣扎于撤回的竿子上,入了纱网编就的临时笼子。

北方少竹,寻一根顺手的捕蝉竹竿不容易,竿子要直,梢头要韧。豆角架都是老竹竿,黄瓜架偶尔用新的。装作闲玩,围着黄瓜地转,一只眼睛在架丛里找,一只眼睛盯着看青儿的。碰见合适的,记住,盼天黑。

后半夜爬进黄瓜地,毛绒绒的大叶子剌脸也不管,刚浇过夜水的畦泥欺身也不管,爬着前进,蹲着钻过那些畦呀埂呀,摸到竹竿,悄声儿拔下来。窸窸窣窣,捋下黄瓜秧,拽着往地头挪,架上的黄瓜磕头碰脸,揪两根往腰后头一别,尖刺儿扎屁股,刺痒又疼。嘴上叼一根,牙碜,满嘴泥。

到了家,翻墙进院。竿子搭在房檐上,厢房无瓦,后坡上坐着,温暾不烫屁股。扒了背心,脱了裤衩,铺平,把它们熥干。拿出黄瓜,由肚儿吃起,水汽儿足而甜。啃着黄瓜扥过竹竿比着房坡量长短,学木匠吊线找歪直。

嚼着嚼着,有了苦味,站起来把瓜蒂往远处扔,落到谁家鸡窝上,溅起两声狗叫。

枕着胳膊平躺着望天儿,黑咕隆咚的四周,满天都是碎星星。有个萤火虫挑着香火头的小亮儿一闪一闪飞过,扎进一棵槐树叶子里,亮一下,再亮一下,看不到了。

第二天早晨,耳朵先醒,确定大人都走了才敢钻出屋子。裤衩背心头脸上都是泥,弯腰低头,水管子下边一通洗,滑凉阴冷,胳膊上一层密麻麻的小疙瘩。

盼着大晴天儿。大晴天里,所有的蝉都憋不住,叫连了片,浑天扯地。

蝉的族类里那种机警不知疲倦的,个小,只有黑蚱蝉的一半大,翅长于身。声音尖而长,Rì——,天没亮就开始唱。北京人管这种蝉叫小惹惹儿。

数伏,潮气上来,北京是真热了。街边炸油饼的,脑门子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大褂从肩膀腋下往下溻,直湿到后腰,油香气也闻不见。屋子里闷得人发急,吃早点变成某种非做不可的事儿,赶紧吃完赶紧走人。屋外头,鸟不叫,狗不叫,熟人说话,返潮的薄脆似的,粘牙,话在上膛舌头上贴着。河边也不凉快,温嘟嘟的风。柳树叶子蔫蜷着,找不到一挂顺溜的。小惹惹儿的叫声铺满了河面,热,热,热,热——

等到太阳出来,街上几乎没了行人,阳光把活物都往背阴儿里赶。背阴儿也不舒坦。狗张着嘴喘,台阶上趴着热,挪到墙根儿,过了一会儿又夹着尾巴弓着腰到了树底下。苍蝇也不爱飞,阳光透过树阴直晃晃地照下来,街门上亮一块暗一块,它总是在暗影里。才九点来钟,邻家大妈紧忙着做午饭,择着豆角,哄着竹车里的孩子。胖乎乎的小小子儿穿个兜兜光着屁股,攀上够下地折腾,扬着哈喇子小脸寻着树上急雨一般的蝉鸣。

前窗开着,后窗也开着。竹帘子缝儿里钻进蝉声,搅得人烦躁,总想跟谁打一架才痛快。院子里的老臭椿已经挨了几脚,震飞的蝉,唧一声兜个圈儿,又飞回来。过了凉水的手擀面不能放,拌好了赶紧吃,有口凉东西咽下,多少压压火气。吃饱了犯困,睡也睡不踏实,向左躺躺朝右躺躺,凉席上汗津津。身上家里,找不到一块干爽地方,没处藏没处躲,怎么就那么热?

西天上忽然黑了一块,由淡到浓洇着黑,碰翻了墨缸似的,黑到了脑瓜顶上。起了风,街门咣当咣当直响,铁丝上挂的衣服给吹掉在地上,树叶子脏草满天飞,夹着沙粒子。噗,一个雨点砸在台阶上,铜钱大;噗,又一个铜钱儿。噗噗噗,哗——

檐头挂上了水帘子,墁地的砖干净了一刹就让雨水滚混了汤儿,撒泡尿的工夫,院里成了河。盆儿瓢搓衣板,烂纸破鞋碎木头,除了秤砣,都飘在水里往沟眼处挤。断树枝子房上架着,被浇透了的人凑在门洞里拧衣服,东天上见了虹。等到后窗那棵栾树的腊叶滴下最后一颗水珠子,蝉声又起,唧唧——唧——,惹——惹惹——

天上还剩几绺儿没被拖走的云丝,夕阳照着,粉嘟嘟儿红妍妍,有了鸽子贴着房脊转圈儿。鸭油饼绿豆粥,拍两条黄瓜,摊盘鸡蛋,叉腿院里一坐,吃着真清爽。小石榴已经上了色,草茉莉黄紫打眼,蝉声漂浮,从四处往耳根子上凑。

头一个中伏过了,第二个中伏来。树上的蝉声有了花样儿。伏天儿,伏天儿——另一种蝉开唱。这种蝉跟小惹惹儿一般大小,花翅更长,包着屁股,翅根儿镶着一块绿。

天儿不再那么湿潮,太阳照得到的地方,见了干土。人们的火性子跟着乏,见了笑模样儿。晚上乐意在大门外头多坐会儿了,玩儿心重的,举着手电围着树转,抓几个唧鸟猴儿。放凉席上爬,手里倒着玩儿。临睡,找个瓷碗一扣,要么挂冷布上,任其蜕皮。

雨水不再那么勤。花儿啊草啊,卯足劲儿疯长。虎尾草不拦不拔几天就是一片,个顶个举个散了的毛笔头;旋覆花没过人腰,黄成海;就连拉拉秧也攀着高过墙头的扫帚苗往外探脑袋。到处都有鲜嫩的汁液,蝉们——马唧鸟小惹惹与伏天儿,随意一落便是家。

唧——惹——伏天儿——伏天儿——唧——惹——

在树下走,蹚水似的,这棵树上的声儿停了,别的树上在叫;下棵树上的音止住了,身后又叫了起来。近处叫成一团缠头裹脑,远处,还有一团,更远处还有,还有。斑影匝怀绿无暑,夕阳疏树万蝉声。

距立秋还有几天,越来越多的人说起贴秋膘。牛街羊肉床子上的肉堆得一日胜似一日的高。中午的土面儿还烫脚,早晚儿却见了微凉。不上街,窗根底下潲点水,坐着一样宜人。花蚊子下来了,追着人死叮,多数人都贪图早睡。蝉们夜里收了音儿,叫也邈远,有一搭无一搭的,盖不过墙角日益声壮的蛐蛐。响晴白日,伏天儿依然主唱,歌词儿却改了,伏凉儿——伏凉儿——伏凉儿——凭音命物,这时它有了另一个名字:伏凉哥儿。

天气的凉与热跟立秋这个节气的早晚有关,对人们心情的影响却不再那么紧要。苹果核桃李子梨,玉米白薯莲花藕,夏天眼瞧着肥,卖货的嘴里只剩下一个甜字。

爬架的挓挲着身子长,逸枝越来越多;蔓生的缠着硬物仰头,企图包裹世界。架豆开紫花,倭瓜开黄花,老城砖又见了灰色。街巷深处,一盏灯亮了,一盏,又一盏。灯影里,庶民们忙着柴米油盐;戏院里,伶人们唱着悲欢离合。

三星在天,蝈蝈叫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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