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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风景记忆对于古镇更新的积极意义

2017-09-18

上海艺术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古镇风景记忆

马 丽

社会风景记忆对于古镇更新的积极意义

马 丽

生态学把生物与环境的关系归纳为物质流动及能量交换,景观社会同样如此。现实的情形是,只要抛开最近这数十年,在中国城市与乡村之间这种生态学意义上的物质流动一直运转良好,有效地保持了两者之间的能量、信息互换的平衡。到了后工业时代,单向流动的乡村失去了这种自我更新能力。现在随着革命性技术的演进,网络、物流、电子支付等等解决了资金、物资、信息流动的壁垒,再度出现了城乡对流的可能性,这让我们在此讨论乡镇更新就有了现实支撑。

没事逛老街古镇的习惯由来已久,也曾走过许多遥远的村落。年头我在云南沙溪古镇过了年,坐在四方街兴教寺的台阶上,透过迷眼的阳光看着对面戏台下白族老者手书的春联左一条右一条铺了一地;清明时节,又转进了宁国磡头村清早的磨坊里等着新磨的豆浆……这些留下吉光片羽的地方有些褪色但仍有着古典式的井然秩序。

在沙溪四方街中心有两棵槐树无人不知,一棵得几人合抱冠盖如云,遮蔽了半个四方街,曾经熙攘的茶马集市往来多少马帮曾庇荫于此。翻出2002年的老照片还能看到两棵上百年的巨槐一南一北参天而立,在旁边古戏台上演出的剧目中,就有一出戏叫“双槐记”。2004年,南面的一棵老槐树忽然齐根倒下,只剩一棵兀自独立。没有了树就没有了双槐记,他们在原地又补种了一棵槐树。四方街又完整了,戏又可以继续唱下去了。

南槐如昨日,北槐如旧友,老树已不仅是树,它的生命周期是这片古老风景里固有的一部分,眼看着茶马古道的风光如今归于宁静。在这些古镇与自然所勾勒的风景中有太多的隐喻,每一个隐喻后面都对应了值得描述的迷人事物。那些本地人司空见惯的景色因为掺杂了人的行为在其中,在记录了某一地点、某一时刻的生活方式的同时也必然地流露出特定的情感。这些隐喻和情感恰恰就是社会风景所描述的东西。

社会风景的确切定义很难一言说清,但即便不是专业摄影师,看到一张图片也能够一清二楚地把它和普通的风景区分开来。风景这个词本身就有丰富的内涵,landscape主义产生于荷兰防洪领域,这本身就是个了不起的人类工程,显然并非偶然。就美学而言,风景包含“荒野”“自然”“田园”“牧歌”“风俗”,直到自我以外的世界等各个层面。它是人观看世界的对象,而且似乎是跳出主体去看。或者说,它也是人内在经验的表征,超验的情感和精神体验。

风景在叙事中既具时间性,也有空间性。如这棵老树一般,单纯的自然之物进入了人的叙事中心,形成一个更大场域的精神感应空间,并诱发了更多的想象。它不仅在空间中不可或缺,在时间上也有人所不及的跨度,可以成为非常理想的叙事对象,与人类社会中经典的、日常的、富含情感的场景一起成为叙事的素材。风景对于人类的意义慢慢变得不同,人类开始了对于自然风景的追逐、规划和使用,直到成为人文主义的乐土。不只一位诗人在回忆中写下类似这样的语句: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或者还会写道:我的影子形成一个会响的贝壳,诗人在里面听见了他的往昔岁月……这些句子可以带来众多关于我们来处的记忆,其数量可以同自然之美产生的情愫相媲美。在人类的文化习俗中总保留有对自然的憧憬之情,并被保存在他们的作品中,成为个人身份的隐秘核心。与风景交融的情感,幻化成永恒的符号传诸后世。

不管从哪方面去看,风景中往往都少不了人类的踪影——不论是徒步登山还是公园慢跑,都会打上人类心心念念的烙印。这就是说,社会风景和自然风景的界限不那么绝对,原始风景或者说未经干预的景观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英国史学家西蒙・沙玛认为:“即使是一些我们以为完全独立于文明的风景,只要详加考察,也可能同样是文明的产物。”我们看到的田野、村落、城镇其实都有不同程度和密度的人类活动印记,这些社会景观被称为风景其实是在后来才被越来越多人所认识——蕴含着人们传统的心灵之所和文化原乡的社会风景。即社会风景和自然风景一样,具有了景观意义。

所以,“风景首先是人文的,再是自然的,它可以是投射于木、水、石之上的想象建构。”在过去数个世纪里形成的文化习惯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并非只是停留在使用方面,而是在解决生存的同时又能创造一个共享的精神世界。从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开始,在脚下的每一寸泥土都有着丰富的历史信息,掀开表层的风景,发现残圭断璧的文化团按时间序列组成一个一以贯之的整体,将其引导至记忆的更深处,通向深埋于几世纪前甚至是几千年前的最初基石,再一次激活它,使它重获现代社会的认知。

关于风景的想象就好像艺术家努力在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和大脑形成的印象之间进行对焦一样,一旦观念、传说或意象形成之后,便会继续引申到比其所指更高的真实,它们也是风景的一部分,犹如在讲述一个蕴于田园之中的寓言。这些风景引导心灵超越了目之所示,成为一种审美上的享受。

不是所有的文化都以同等热情去拥抱自然与风景的寓言,但在中国一直是。在上述记忆中,有太多太多与某座小镇、某个村落有关,并在这里层层堆积叠加,成为这个特定的空间与流动的时间叠加的痕迹,成为这里经久不息的传说。人们从中获得感知的乐趣,由此形成了丰富的文化、习俗和认知,这一切为视觉上的印象赋予了被认为是美的特征。其中文人雅士在其中扮演了双重角色,他们既是倡导者,同时也是使用者,不乏身体力行的诚意,其自身对农耕时期哀哀戚戚的眷念让他们在其中注入了浓重的浪漫抒情色彩;包括后期一些园林的出现,也彰显了对山川景色的领悟。他们不断建立文本、图像,为这里增加了审美维度。

虽然笔者对于乡村生活终究是一个旁观者,但记忆一直在不断催长这种风景的内心意象。看到萌动的乡村发展讨论再一次进入主流视野,并可以想见不久的将来会有更多的人加入讨论甚至投入行动,让带有某种积极的自然主义情绪的笔者有些雀跃。但一次与友人的提及,研究建筑史的她对城市与乡村的时态有十分清醒的看法,把谈话的重心拉回原点。诚然,这种乐观的情绪看起来多少有点执拗的成分,它似乎带有个人偏好因素。显而易见,城市生态的引力导致了乡村生存的边缘化,那种被称为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有多少村民可以安之若素,那种被称为返璞归真的生活又有多少人可以照单全收。

一直存在着两种田园乌托邦:晦暗与明亮,粗粝与平滑,一边充满原始性的荒寂,一边则是充满牧歌式的意象。在江南的水乡古镇步行,释放一种浪漫主义情绪是恰当的——理想中的如画风景成为这里的常用词汇,它们令人屏息地被描述为:众多汀溪和蒲草的景象令人遐想,莺鸟栖息在路边的榉树之上;瞭望一块块色彩斑斓的农田,是由祖辈开垦并在周围种上了树木和篱笆;步上水巷桥梁,石板上每一处磨砺都有来历;墙壁和屋顶的土石和瓦片经过了自然侵蚀,不过屋主又用石块、木头、灌木条修缮,草及苔藓在檐下滋长;如果坐得高一点,还能看到树枝、房屋、农田、塘浦、树林、小道和小巷所形成的线条之美;在这里,可以呼吸着甜美的空气,品尝熟悉的食物,听若有若无田园歌谣……夜晚,当我们置身旷野凝视远处幽深的天际线,视线会越过成排的榆树透过来的光亮,直到看到过去的好时光。显然,这种美感并非纯粹自然的杰作,它包含了人类的创造,那些丰饶的田野与清净的居所与精心修饰的诗性建立了关系。

由兴教寺看古槐与戏台

景观如层层岩石般在记忆中被构建起来,风景通过记忆被凝固在一种无时态的浪漫主义之中。尽管这里还有无数吞噬欲望的沟壑,随便一棵大树、一条水渠、一段长满野莓的小路,在过去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属于一片荒野之地,而现在被亲切地被称成珍视的故园。即使最初的风景和样式已经变的难以识别,它的独一无二,并非是因为它的原始和窘迫,而是由于它的诗性和温情。显然,人们对这些地方的好感不只是源于故园之思,还在于对其中蕴涵的历史厚度有鲜活的可读性。

而这种风景也并不总是愉悦之城,只以恬淡井然的面貌供人凝视,它也有粗粝、晦暗的一面。记忆显然并非总是停留于丝滑的诗篇中,这片土地所背负的山川、河流和屋舍,不只是有丰饶的收获,同时也有艰辛的守望。虽然对那些原始美德的心驰神往,当目光敏锐的旅行者认真观察这里时,会发现他们的实际状况和存在于传颂的作品之间的鸿沟。如何消弭这之间的差距,对于江南水村这一特定审美意象而言,在面对巨大的现代性挑战后,如何能保持它的风貌和特征进行有机更新?

可以说,当下正是一个非常需要正视社会风景记忆的时点。之前对乡村的对待方式是粗放的,那些旧风景渐渐成为我们短暂回忆中淡漠的那一部分,即使他们曾经承载了那么多厚重的东西。记忆有助于恢复社会与自然的平衡。

以上海为例,古镇和古村落之前被沉沦的价值慢慢凸显,因为距离上海这个特大城市的地缘优势,这些古镇最具备作为城市与乡村之间“缓冲空间”的条件。和其他江南地区一样,上海郊区有不少古镇是数千年先民耕渔生息之地,也是上海的发祥之地、根系所在,见证了沧海桑田的宏大叙事。这里或是小桥流水、粉墙黛瓦、枕河人家,或是舟楫辐辏、长街三里、千铺千家,这里还有嘉定竹刻、浦东琵琶、三林刺绣、南汇锣鼓、罗店龙船、青浦田山歌等,诗意传统的江南不仅描述了它的地理特征,同时也叙述了它的历史,河流、农田、园林、房舍和谐共处在这片土地上,仍然流露出一种水村田园的审美情致。围绕在这些村镇的传说并不是一种创造,而是再创造,人们在这里创作了颂歌式的本土文学艺术作品,讴歌生民的勤俭、淳朴。被苦心经营成为无数文学诗歌中的江南古镇,遣字日益工整,成为国人精耕细作、自给自足的理想景观所在。

四方街双槐旧影

人们对这些小镇有着多样复杂的情感,他们曾经保护了一个近乎理想的社会,然而在现代社会背景下,现实脱离了传统的空间关系,看风景的人的视线被逼仄到街巷之间的狭窄空间中。在高速的变化中不断建造的新空间覆盖了许多过往的痕迹,历史和传统也随着旧的空间一起消失,也许不过多久,它们会再随着新的“灵感”一起湮没。每一轮这种人造的景观都不尽相同,空间因此成为片段性存在,而时间的连续性被生硬地打断。曾经的精致和品味还未来得及被充分吸纳以及重构,就成了“此情可待成追忆”的记忆碎片。

再来看络绎不绝的密云古北水镇现象。在这个例子中,一个有意识的技术元素在起作用,这里在展现意象中的自然形态同时,还要确保他们已经修正、去除了所有不雅与令人不安的东西,风景被审美再造。尽管这是一个生造的古镇,一个貌似的躯壳,一个商业的温床,但一样的粉墙青黛、小桥流水,一样的舟楫辐辏、枕河人家……因为种种熟悉的风景记忆的驱动,这个位于城市边缘、从无到有的陌生之地因为吸纳了江南古镇那种精致的、古典的趣味并进行了现代演绎,被准确投射了上述强烈的内在情感,让无数人前往一探究竟。去的人越多,越见记忆风景的强大力量。但这并不能作为古镇更新的样本,虽然这里是缓解都市生活压力的良药,可如果到访者作更深入的了解,这种没有历史沉淀的空间无法深度阅读,缺乏具有意义或与历史事件有关的庙宇、桥梁、店铺、农舍和谷仓、畜棚,缺少时间书写的痕迹,人们在这里无法真正达成对记忆的印证,也并非一种真正的生活,还需要相当长时间的打磨。

但是我们要看到,也是因为有这种文化“适者生存”的复合生态系统,才会有那些古村落延续千年的优秀遗存,以及不断更新的传统文化生态变迁。这些古老之地注定会不断被打上新的烙印,但倘若深藏其中的意象色彩一直不曾消褪,仍然可以从中发现孤傲风景的轮廓。

一年成聚两年成邑,从发于微、兴于世到盛而衰,古镇的今日同样揭示了一种类似生命周期的东西,随着时间推移社会变迁,曾经带来繁盛的力量可能就是今日式微的原因。在传统定义的“家园”和被重新定义的“田园乌托邦”的轮回中,文化景观一直十分依赖社会结构,而传统乡村社会结构的瓦解给古镇的未来带来了太多的疑惑。显然,对于乡土的简朴而温馨的想象一旦缺少了特定地域风景传统的美感,一块被赋予家乡之名、承载复杂而丰富的故土之思的土地,内心认同感那摄人心魄的魅力便难以被激发。植物的枯荣周期无声地宣告了来年的绽放,村落文化景观在失去传统社会结构之后该何去何从,在城市强大磁场之下古镇村落是否还有机会重拾荣光,未来将何时、如何绽放?历史和文化是否可能从风景中剪裁出来,仅仅成为博物馆中的展品,等到某一天游客们面对展品可能产生的某种福临心至的顿悟?

对于古镇保护、更新的做法中,可以看到对待古村落新陈代谢的更加积极而审慎的姿态。从法国派到英国派再到意大利派,再参考相近的日本,可以发现越来越多的专业背景加入其中,不仅在古镇建筑本体保护上,同时也从自然与人、空间与历史、风景与情感的共生关系上,去理解它的价值和应该采取的行动。在这个基础上,更多人提出了宁可少勿多的保护思路,除非绝对必要就不采取干预措施,十分强调它的景观价值。

我们所见的乡村古镇,从晋中到皖南、从温台到苏杭,在过去的千百年间从来没有中断过更新,都是在农工守持、士商不断反哺的背景下存续,衣锦还乡、告老归田的传统为乡村源源不断地输入了资本和创造力,从而使乡村和当时的外埠的联系从未中断过。而今,乡村的凋落很大程度建立在其创造力枯竭这一判断之上,为此人才远离,资本远离,信心远离。然而,自然熏陶仍然是创造力的温床,一些有志之士仍然把对真正的自然山水的细致观察作为提高文艺的途径,钱穆先生对城居之后文人才情的衰退一直耿耿于怀:“那辈读书人大体上全都拔起于农村。因为农村环境最适合养育这一辈理想的才情兼茂,品学并秀的人才的。一到工商喧嚷的都市社会,便不是孵育那一种人才的好所在了……即在城市住下的,也无形中把城市乡村化了,把城市山林化了。”

生态学把生物与环境的关系归纳为物质流动及能量交换,景观社会同样如此。现实的情形是,只要抛开最近这数十年,在中国城市与乡村之间这种生态学意义上的物质流动一直运转良好,有效的保持了两者之间的能量、信息互换的平衡。到了后工业时代,单向流动的乡村失去了这种自我更新能力。现在随着革命性技术的演进,网络、物流、电子支付等等解决了资金、物资、信息流动的壁垒,再度出现了城乡对流的可能性,这让我们在此讨论乡镇更新就有了现实支撑。缺乏对当下客观现实的科学态度,以及对商业手段避而不谈,保护更新发展并无法持久。

从城市回归乡村,不只是停留在观光层面,这样的想法到底会不会成为社会普遍的意愿——树蛙在远处浓密的荆棘丛中低声吟唱,蜜蜂追着春天的气息飞来飞去,所有的一切都透露着浓郁夏日和丰收季节的味道,在城市中产阶层中,只要人们还渴望听到蟋蟀在茂密的叶丛中起劲的鼓噪,乡村就是一个绕不开的存在;只要将兴趣和职业方向置换到第三空间的动机越来越强烈,就有可能把智识资源带回乡村。得到创造力滋润的乡村将摆脱创造力枯竭的窘境,就有可能焕发其内在的活力。

绵延数百年的自然主义在城市化生活中被逐渐淡出,也许它最终的栖息地正是它的出发地。一路在古镇乡野中捡拾吉光片羽的人决非只是在记忆的小径上随意而为,他们认为只有了解风景传统的过去,才能澄清当下,启发未来。这也许并非行动的良方,但正因有此信念,他们不仅是考古学家,同时也是历史学家,甚至可以说是预言家、艺术家。比起用土木工程大建快上的城市,没有记忆的地方将不再可能吸引到那种深沉的情感。那些沉默的古镇正在消失的记忆附着在每一个生民和每一寸土地上,去把握它的深长脉息,进行文化和艺术再生,正是风景得以延续的关键。日本越后妻有地区通过艺术手法重建关于土地和自然的原始记忆,在芜杂的村庄中营造了一个新的文化与风景的感应空间,一个精神共享之地,它的“大地艺术节”可以为当地带来50亿日元和源源不断的人员流入,正是城市信息回流乡村得以持续更新的实例。这些行为可以拯救这个一度被忽视的历史空间,发挥社会记忆的积极意义。

当我们一路行来装满背包,里面不仅有取自大地的果实,也有能播种的种子,自然的馈赠从不吝啬。然而,对大地略显过时的表情有时让人们感到焦躁,但只需要深入地表,就会发现丰沃的记忆之土,随着季节的缓慢更迭,过去的一切形成了滋养我们未来的养料,人类社会就是以此为继。

想象一下,在某一天人们赖以生活的地方仍然是旧式的乡村田园——被空阔的田野簇拥的小村小镇——却又拥有强大的力量,因为它们已经内化了城市、科学、后工业时代的通讯和生产能力。乡村和城市之间在漫长历史中的每一种信息就这样得到了相互投射,在一个新得令人惊奇的维度中被赋予了新的寓意,虽然最初可能很少有人辨认得出这些差别。

作者 南京TPM紫麓戏剧空间 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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