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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医世家

2017-09-16马淑敏

青年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李子爷爷

⊙ 文 / 马淑敏

中医世家

⊙ 文 / 马淑敏

马淑敏: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东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时代文学》《北京纪事》《新青年》等报刊,编著文化丛书《东阿阿胶文化》。

陶震的手表定格在八点零二分。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七点整,雅茹跟他通过电话,他们约定,二十四小时后他将接回她。可是,雅安的贴吧停滞了,雅安的信号停滞了,雅安的一百九十六条生命也停滞住了……

陶震在出站口等了四十八个小时,他侥幸着,期望张雅茹会如约出现,希望她的信号消失只是源于手机没电或者丢失。可他没有在一列列高铁下来的如潮人群中等到那个熟悉的影子。陶震不相信张雅茹会有这样的坏运气,她十年未踏入的故乡会以这样的方式挽留她。陶震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他甚至这样想象着:是张雅茹家里人太不愿意她远嫁他乡,将她藏起了;而她在某间房子里正准备逃回来。她若逃回来,身上必是没有钱的,他不在这里等,她该怎么办呢?

李子敏和陶木成一个电话追着一个电话,安慰他,也许雅茹只是陷在灾区,救灾部队已经进入震中,她很快就会回来。这话像是提醒了他,他为什么不去找雅茹而在这里傻等呢,他暗骂自己的愚蠢,不等父母赶到就匆忙登上南去的火车。

陶震滞留在雅安之外,余震一直不断,陶妈疯了般打他的电话,他没有听见。陶震后来看到资料,雅安地震共五千五百三十一次余震,国务院为避免更大的损失,除专业救援队伍外禁止其他人员进入灾区。他就是被阻的“其他人员”之一。

十天后陶震回到家,他带回了张雅茹的父亲张六福。就如人生没有如果,张雅茹也没有如果,陶震也没有。

深夜,陶震被轻轻拖动窗子的声音惊醒了,外面风雨大作,妈妈正在阳台上小心翼翼地不让窗子发出声音,但狂风吹动玻璃震动的狂啸迅速灌进整个阳台,卧室窗子也跟着风“哐哐当当”摇动。雨珠焦躁而急切地倾泻在玻璃上,敲击出小鼓的调子。陶震心里一阵焦躁,他觉得妈妈没有果断关上窗才是真正吵醒他的原因。

清晨,陶震被周杰伦一阵“嘿哈”“双节棍”叫醒,不过他怀疑,就算到了月球,自己也一定能按时起床。不等他换好裤子,妈妈推开门轻声喊他过去吃饭。他吃饭的工夫,妈妈要挤好牙膏,把洗面奶、润肤露盖子统统打开,方便他直接使用;鞋子的鞋带松开摆在沙发前,把盛满开水的旅行壶、一把牛肉干、几颗玉枣一股脑塞进书包,然后她背起他重重的书包“噔噔噔”下楼,从储藏室推出自行车在楼道口等他。

陶妈李子敏每天早晨都是这样度过的。不管他脸色好坏,不管他怎样皱着眉头或发小脾气,她都微笑着站在清晨的门口,送他出门。这个时间,整个世界还在睡眠中,只有街上的路灯终于熬到下班时间,没精打采地准备休息。陶震缩着脖子吸一口又冷又牙碜的空气才彻底清醒。他,一个高三大男孩儿,一个胖墩墩的、戴着高度近视镜的理科尖子班学生,好在,这炼狱般的日子随着高考临近终于要结束了。

一夜间,梧桐树顶住昨夜狂雨欣欣然地盛开满树的花朵,半条街香喷喷的,在若有若无的路灯下也能感觉出它的灿烂。远处黎明已经穿破黑暗,顺着花香慢慢撕开一条细细的口子,继而整个天空豁然开朗。

天亮起来,云高天远,看不出昨夜兴风作浪的影子。陶震摇摇头,想这天气就像一场一场的模拟考试,飘忽不定。他们觉得考得不错,往往出来的成绩一点都不理想;他们觉得考砸了,信心也让班主任“四桶油”撕扯成碎片扔得讲桌和墙角都是,成绩又出乎意料的好。在这样的折磨和打压下,班里的二十九个人每天坐着同一辆过山车,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忽而悬在高空,忽而跌进泥沼。饶是这样,“四桶油”一日不把他们折磨半死就活不下去似的,他把他们的自尊在脸皮上撕下来,用臭烘烘的鞋底来回碾。

上周班会课,“四桶油”尖着嗓子喊:“想娶媳妇不?”

下面十六个男生一起大喊:“想!”

他又扭扭捏捏地问:“想嫁得好不?”

十三个女汉子敲着桌子大喊:“想!”

“四桶油”把手里的一厚沓卷子在讲桌上抽得山响,咬牙切齿地骂道:“白日做梦,都给我好好考试!”于是“哗哗”的卷子从前排海浪一样涌向最后排,转眼他们都被淹没在白色的大海中。

昨晚最后一节课,“四桶油”提着卷子猛敲讲桌,二十九个人立刻知道考试成绩是水落油锅,全噼里啪啦炸翻了,“四桶油”撇着薄薄的小嘴皮子,展出流氓兔那样刺眼的笑容:“你们谁有好爹?当省长的,再惨点,当个县长也行?没有吧!你们谁家有钱?过亿的?刘强东、马云那样的,没有吧?拼爹拼不了,拼钱拼不动,还不拼自己?”

陶震想着“四桶油”的话,蹬车的速度慢下来。冷不防被后面一个巴掌打在肩膀上:“嘿,走了!”是李一,他从小的死党,他们每天在这条路上一起骑行。

李一是个女孩。陶震把中药提起来顺到李一车筐里,一路讨论昨天数学那道变态题目,一边大骂化学老师竟然惨无人道,拖堂拖到他们集体啃干方便面。

快进校门时两人脸色陡地一变,霎时严肃如刚参加完追悼会,一前一后进了车棚。临近高考,学校艺术生像一群鸟儿从天南海北飞回学校;这些个性化孩子一返校,校长老师立刻如临大敌,怕他们的奇装异服影响普通班同学的学习情绪,怕他们明目张胆地恋爱带坏了学弟学妹。种种惧怕下,老师们轮流做“警察”,每天清晨和晚自习后抱着录像机在校内阴暗的林荫小道、校外湖边树影里寻找罪证。

中午陶震远远看见自家门口三四个粗壮的男人正粗暴地按住一个女人,那女人只管嗷嗷大叫,歇斯底里地大骂,狂躁之下三个男人被她掀得上上下下乱转,有一个腿间挨了一下,躲在旁边抱着小腹一脸痛苦。正热闹着,爷爷出现了,他喝了一声,三个男人放开女人,地上的女人像一只弹簧“砰”地弹起来,身子倒是瘦弱弱的,也不知道刚才怎么有这么大的蛮力;她瞪着眼睛看爷爷,嘴里又开始乱骂,脚底也配合着没有方向地四处乱蹬,爷爷两眼一瞪怒喝道:“跟我来!”不知怎地那女人竟乖乖爬起来跟着爷爷进了大门。

陶震从小见惯了爷爷那双神气的眼睛,也始终没研究出来那双总是笑眯眯的眼睛里到底安装了什么机关,只一瞪,就把疯人的魂儿都吓掉了。爷爷还有一样本事,护士端着药给精神病人喝,有不喝的就去打护士的手,爷爷劈手端过来喊一声“喝了”,那人硬邦邦的胳膊就像面条一样软下去,乖乖地喝掉。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刚来的病人身上,住上三五天,这些人看见碗就“咕咚咕咚”一气喝掉。

爷爷治疗这类病人从来不用捆绑,几百里地之外的都打听着送过来,三楼就成了精神科,除了两扇严实的铁门,算是隔断他们最初逃跑的路线,里面和普通病房其实没有什么两样。陶震小时候不愿来爷爷家,妈妈把他塞到摩托车上带着来,他看见爷爷就钻进怀里大哭:“爷爷,我怕疯子!”爷爷抱着他说:“不要怕,个个都是苦命的,他们心里都装着一坨冰,爷爷给他们暖化了人就好了。”

陶震绕到后门走外楼道直接上了四楼。这是一座四层小楼。一楼是门诊、药房和针灸推拿室;二楼内分泌科,还有其他科;三楼是精神科病房。四楼分为两半,一半和前面三层连接,是护士、医生夜班休息处外加中药仓库,一半隔离出来,是家人居住的地方。

楼道里飘着陶震从小闻惯了的各种中药的味道,他抽一下鼻子,甘草的味道今天最浓,里面还有党参和地黄的味道,二楼东头的一间屋里,两只熬药机日夜不停地把各种草根、树皮、虫子、骨头变成一小袋一小袋中药被人带回家,有病的治病,没病的健体防病。所有的草根等物加水熬制后,无一例外都是或浓或淡的黄褐色。

陶震真是厌倦这味道。他觉得自己不光头发里、衣服上是陈皮甘草味儿,连骨头里都浸透了。但是那些高高深深的小方抽屉里也有很多他的最爱,饿了,随便进去搜一把都是好吃的,叼两个枣片,嚼几颗枸杞,还有桑葚干、桂圆干都好吃得很,偶尔觉得累了爷爷捏把草、放几片参之类的泡到杯子里,喝了后第二天精神头十足。他从来不感冒,跟喝爸爸每天给他带的茶也有关。李一没事就抢他的杯子或书包,有时候他不想喝了也主动请李一代劳。逢到班里的同学有不舒服的,也托陶震带些感冒的或增强体质的液体,陶震成了不可或缺的人物,尤其入冬开春时节,他的车筐里不是这个止咳的就是那个治头疼的汤药。

“四桶油”私底下在办公室吹牛说:“我班里,不光学习好,个个都是大力金刚,哪像你们班那些,个个都是林黛玉,一阵风吹倒一片!”

陶震爷爷是中医,爸爸子承父业,不同的是爷爷是跟着他爷爷学的,爸爸则正儿八经念了三年专科,被爷爷扯着耳朵从中医院拽回自己家的医馆。就连陶震妈妈也是爷爷看病看来的媳妇。

陶妈李子敏二十岁那年生了一场旷日持久、怎么治都治不好的中耳炎,夜晚耳朵淌出浓液还掺杂着些许血水,听力也每况愈下。姥爷怕妈妈聋了嫁不出去,带着她走遍了大医院,输液、打针什么法子都用;奇怪的是,当时好了,过上半个月一个月的又犯了,姥爷惆怅无比,不知道怎么才能结束这烦心的毛病。有病乱投医,都说偏方治大病,他听了张三的今天弄个蛇皮泡酒给李子敏擦耳朵,听了李四大爷的后天熬茄子汁逼着李子敏泡脚,最神奇的是把鸡蛋花放在院子里过露水,把李子敏喝得拉肚子拉到腿软腰酸连床都下不来。隔壁二婶兴高采烈打听到陶家医馆治顽症有奇效,姥爷二话不说把李子敏拖到自行车后架上驮了来。

那时候陶家医馆还只有一间铺面,爷爷扯着李子敏的耳朵瞧了几眼,又让她伸出舌头瞧了半天,末了给了土黄的中药沫子、一瓶黄连上清丸。李子敏内服外洗,害了几年的顽固耳疾十天就好了,一家人将信将疑地等了一个月,竟然没再犯,姥爷高兴得手舞足蹈,当即买了两瓶老酒跑到陶家医馆致谢,两个老头就此有了交情。

李子敏从此做了中医馆的免费宣传员,到处推荐。碰到不知道位置的,就热心地亲自带着同事或同事的亲戚朋友来。陶震的爸爸陶木成刚回来在医馆上班心情不爽,每天郎当着脸子沉默寡言的,李子敏不管他黑脸白脸,把人扔给陶震爷爷治病就和他聊天。聊着聊着两个人都有了些意思。

李子敏在一家声誉极佳的上市公司工作,竟找了个体户老公,着实把当时的小县城震惊了一下。等到她成了陶家的儿媳妇,陶震的妈,陶家的小医馆扩大成了三层的医院,李子敏的朋友们赞叹她眼光超凡,挑了一支潜力股。

“妈!”陶震一走到三楼就高喊,今天模拟考试成绩不错,心情格外舒畅;没人回答。“三姐!”还是没人回答。“咦,小臭敏呢?”陶震第三声没落音,李子敏已经从厨房跳出来,“喊谁呢,欠扁了吧你!”

陶震扔下书包,边“哈哈哈”笑着边洗手,又腾出嘴巴对着餐厅的方向喊道:“我喊过‘妈’了,没人答应;‘三姐’也不在,家里就‘小臭敏’一个呢,要不一喊怎么就答应了呢?”李子敏白着眼睛骂道:“我倒是想听到您老人家的声音,就是抽油烟机跟你年龄差不多,跟轰炸机似的,我耳膜都快震出来了。”陶震突然指着她的耳朵说:“别动!”李子敏以为耳朵上沾上了什么,伸手去摸。陶震拽着她的耳廓往里看,说:“耳膜不是油烟机震坏了吗?我看看,一会儿让爷爷给您用糯米纸安个新的!”李子敏“扑哧”笑出声来,说:“小屁孩,快吃饭,吃完睡觉去!”

“他们忙着呢,这年头这么多个血糖高的,内分泌失调的,要不是给你做饭,你爸爸恨不得我下班就帮他去。”李子敏说。“合着我成你们二位的麻烦了?”陶震一边吃一边嘟囔道。“岂止麻烦,简直就是大麻烦!”李子敏毫不客气地用筷子夹着半根排骨放到陶震盘子里,问,“酱油里加点蚝油行吗?”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到厨房托出来一块烤地瓜,“真香!”

陶震看妈妈脸上的汗把头发都黏住了,有些心疼,也夹了块排骨放到李子敏的盘子里。陶震看妈妈风卷残云地啃排骨,心里很不是滋味,躺床上一时睡不着,便摸过袖珍公式词典翻看,一张纸条从里面掉出来,上面一行英文,不是自己的笔迹:“I will be here waiting for you forever.”也不知道谁夹在里面的,又仔细看看突然笑了,扔掉字条和词典闭上眼睛。脑子里浮出前面座位一个长发女孩,漾着两只酒窝,五月的微风和阳光灌得满满。在女孩的笑容里,他睡着了,睡得不很安稳,睡梦中嘴角挂出一丝甜蜜。

这天晚上回到家,李子敏加班还没回来。陶震一边吃着陶木成端给他的面包和牛奶,一边抛着眼神儿瞄电视。陶木成劈手把电视关掉,皱着眉头说:“洗洗快些睡去吧,马上考试了还有闲心野眼!”陶震的心里不痛快,赌气扔掉面包去了卫生间。陶木成跟到门口嘟囔道:“伺候你吃伺候你喝的,还摔你爹看,有点礼貌吗?”

陶震用脚踢上门,心头一股气顺着肚皮直蹿上来,脸“蓬”地涨起来瞬间变成一只红气球,隔着门回嘴道:“我也没让你伺候,你睡你的,我饿死活该!”陶木成气得一个拳头砸在门上:“都是你妈惯的!等你考完试再跟你算账!”“现在也可以算,算算我又吃了你几个虫草卖出来的钱是不?告诉你,算下天来我出去卖血、卖肾也不会考你的医学院!”“你不念医科,这学你甭上了!你爷爷天天这把岁数还忙活,不就是要把家业传给你!”“我不要!你要是觉得就得传给陶家后代,再生一个儿子,都给他,我没意见!”陶木成不想陶震说出这个话来,一时嘴头上找不出驳倒儿子的话,又急又气。陶震猛地拉开门带着一身火,蹿回自己房间,顺手“啪嗒”锁死了门。

陶木成一屁股陷进沙发里,屁股被重重硌了一下,一伸手摸出遥控器来,是陶震刚才扔的,再看,半只塑料板子翘起来,已经断了,他顺手扔了出去。

李子敏进门就看见客厅中央扔着半只遥控器,知道陶木成又和陶震吵架了。陶震的房间还透着光,李子敏放下包就去推门,房门纹丝不动。陶震听到妈妈回来的动静,只是装着睡了,一点声息都不发。

李子敏进了卧室看陶木成黑着脸抱着一对胳膊,便皱着眉头说:“没几天就考完了,你能忍忍吗?”陶木成一张嘴,成串的抱怨霎时灌满房间的角角落落。李子敏喝道:“好歹你也是个有文化的,怎么就不能把心放宽些!”一把灭了灯,再不肯搭理他。

心理学上杀父弑母理论,李子敏一直视为异论,但随着陶震的成长,陶震与陶木成之间的矛盾日益加深,让她备受折磨。陶木成也算医人无数,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暗自安慰自己:“陶陶压力太大,高考完就好了。”

陶震挤在火辣的阳光下心情格外愉快。李子敏也被校园里人来人往的青春气息感染,暂时忘记两个人离开家时,满地的碎玻璃碴。陶震以不报志愿、不上大学加绝食为代价,最终赢取到学经济学的机会。陶木成恨不得亲手掐死这个滚刀肉似的儿子,他在医生值班室睡了多日,拒不和陶震和李子敏说话。

爷爷也唉声叹气,李子敏左右为难,说服不了小的也劝不了老的,索性也闭上嘴巴当哑巴。暗地里又一个一个地去劝,劝陶震知趣,得了便宜就卖点乖给陶木成;又拿着登了考生因为报志愿和家长冲突跳楼喝药的报纸给两个老的看,家里的硝烟才算消散些。随着报到日期的来临,她长喘一口气,这别扭心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李子敏在陶震的睖眼下不情愿地换上职业装,又时时在嘴角挂上三分笑容。看着别的妈妈一身随意,对比自己,暗自骂儿子矫情;听到有同学低声说陶震妈妈好年轻,矜持的表情保持到出了宿舍。陶震在她耳边奸笑道:“三姐,装得可以呀,看在你表现良好的份儿上,奖励我陪你一天!”

两人跑到景点胡乱照了一通相片,李子敏牵挂着工作也挂着家里的两个老男人,急着离开。海岛天气说变就变,头一天云开天阔,第二天狂风大作,李子敏在风里看着陶震的头发忽左忽右的,衣角被风掀得老高,两条腿还艰难地向前倾斜努力站定了向她摆手,她的泪先下来了。十八年来,她第一次将宝贝儿子放置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想想,心里就忍不住难过。八个小时的路途李子敏一直流着泪,泪水干了在面颊上形成一道干涸的小河道,皱着皮肤,她揉来揉去的,到家时,眼角通红。

陶震是完全的胜利者。他在绝食、拒绝填报志愿后终于迎来了最后的胜利。爷爷和爸爸的怒气和无奈他看不见,更不想看。他决计忘记郁闷无比的假期,兴高采烈地享受他斗争的成果。新老师,新同学,新学校,还有各种风味的小吃食堂;他每天沉浸在新奇的兴奋中,忙着参加学校各种团队,他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他梦想中国的证券市场将有他的一席之地,为此,他要开始一段新的奋斗;他要让爸爸和爷爷知道,除了中医,他能够有更适合自己的生活。

李子敏后悔自己没有和陶木成一道坚持让陶震学中医。从她看见张雅茹的第一眼开始就后悔了。

她和陶木成一道去省城接回了陶震和张雅茹。陶木成只管开车嘴巴紧,陶震瞄着后视镜知道他的气儿还没完全消下去,硬着头皮喊了声:“爸!”陶木成并不吱声,李子敏捅了他腰一下,陶木成吼道:“莫与司机攀谈!”李子敏瞪他一眼,转了个话题:“雅茹的脸色不大好,火车上人多吧?”“多,到处是学生。”李子敏扭着半张脸看陶震抱着靠背已经瞌睡,先心疼了便不再说话。张雅茹倒是还算精神,只管盯着车窗外看一层层叶子被风卷着往前奔,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

陶震一路装睡,眼角却伸出探测仪,到处乱探。他决计这个假期抹下脸来讨好所有人;毕竟他给家里带回的不是阿猫阿狗,是一个病人。

远远看见爷爷站在门口伸长脖子,陶震两步蹦过去抱紧他连连喊:“想死我啦!”爷爷两只手捧着陶震的胖脸,乐呵呵地说:“中午给你做的螃蟹、排骨加糖醋鱼!”陶震吧嗒着嘴,装出口水流出来的样子:“馋死我啦!”回头拽过张雅茹,不等他介绍,张雅茹先喊了声:“爷爷!”

张雅茹这些年早忘记了一家人一桌吃饭的滋味,坐到桌前就觉得满桌子菜里热气腾腾地冒出一股一股暖洋洋的幸福。她的鼻子酸酸的,坐在陶震旁边,陶震小声说:“不吃白不吃,使劲吃啊,他们晚上都减肥,咱俩才是主力军!”几个长辈轮流招呼她别客气,转眼她面前被几双筷子堆出一座菜山。

半年没见陶震,爷爷左看右看连说瘦了,绕过半张桌子给他一块块夹排骨;一家人吃吃聊聊,一顿饭倒吃了一个多小时。放下筷子,张雅茹紧赶着收拾,被李子敏和奶奶推到一边,陶震跷着二郎腿换到体育频道,拍着腿大喊“进球”,一边斜着眼看陶木成:“我的电视呀,我的亲电视呀!”陶木成虽然不满意,李子敏不断跟他递眼色,碍于陌生人也不便发作,随他放浪形骸。

张雅茹跟着李子敏走进客房。一进门眼就热得发烫,巨大的泰迪熊坐在床脚,怀里还抱着三只颜色各异的小熊;粉红色床罩褥单,枕巾上一排加菲猫伸爪吐舌头的扮着鬼脸;流苏窗纱半掩着露出窗外一座小山,山上灯光璀璨,像是一幅流动的画卷飘荡在天空。窗台上两盆杜鹃花开得正旺,散出淡淡的香气。

李子敏打开衣橱,里面挂着套粉红色三件套睡衣。张雅茹红着眼圈,在李子敏背后用手背抹去滚出来的泪。李子敏又带她到卫生间教她用冷热水龙头,指给她一台子未开封的洗漱用品。

张雅茹头一次这么舒畅地一个人在房间里洗热水澡,花洒喷在身上暖暖的,像许多小手摸着皮肤痒痒的;浴盆对面是整面墙的镜子,镜子四边印着一圈紫色花朵,墙角放了盆小花儿,一串紫色花朵映出盎然生机。她第一次对着镜子很仔细地看自己的身体,胸口一长道疤痕尚且红着,她遗憾地一遍遍抚摸着,希望疤痕能淡些。她有些羞涩,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双臂抱着娇小的乳房,两个乳头在胳膊间钻出来,在氤氲的热气中同她一道窥视这间小小的浴室。洗澡原来是一件这么美妙的事情。

那天夜里,李子敏对陶木成说:“这孩子就是浑身凉森森的,跟受了惊吓一样。”

陶木成哼了一声,说:“你要是在她那样的家庭过两年,没准早成冰山了。”

“唉!”两个人一齐叹口气,也不知是不是为张雅茹。

军训后,一班人夹着的尾巴都露了出来。

“泰迪,把你的笔记给我用一下!”逃了半节课的闫贝贝在后面捅他。陶震懒洋洋地递给她,闻着她身上浓浓的香水味儿写了个字条:“把你那身洋葱味去掉行吗?”闫贝贝画了只熊贴在他背上,后面的同学都笑了。

放学去餐厅的路上,张雅茹把小熊拽下来塞到陶震手里,陶震扫一眼便追着闫贝贝拽她的辫子:“你罪恶滔天:给我起外号,把我照片挂到学校失物展示栏,我看你不想活了,红太狼!看我让你怎么把这只熊给我吃了!”

闫贝贝被拽着辫子一时不能挣脱只好大叫:“非礼,陶震,你是男人不,大街上打女朋友?”陶震说:“既然是女朋友就是人民内部矛盾哪里来的非礼?你赔偿我精神损失,给我买只鸡腿,不然今天中午你们宿舍的都别想睡觉,你信不信我买只喇叭对着你宿舍楼喊你是我女朋友,让你从此找不到男朋友!”闫贝贝说:“算你狠,我买,我买还不行!哼,没人要更好,看我不缠死你,让你四年单身!”两个人斗起嘴来旗鼓相当,张雅茹在两个人中间喊道:“烦不烦,你们想谈恋爱呀,还是想谈恋爱呀,还是想谈恋爱呀?”闫贝贝大骂道:“我找只熊也不要他!”陶震使劲鼓掌:“欢迎你去动物园定居!”

宿舍里的另外三个男生骂陶震艳福不浅,左拥右抱的。陶震一脸得意:“本人这魅力是真魅力!”惹来三个人一顿豪拳。其实闫贝贝比张雅茹还大三个月,却远没有张雅茹稳当。张雅茹是地道的四川人,本该纤腰溜肩娇小玲珑,她却生得肩平身高跟黑龙江出产的闫贝贝恰恰相反,只有从她棉花团般的川普里,能判断出她的出生地域。

每天伴在低她半个头的闫贝贝旁,大家经常说她们是两个时代的,闫贝贝原本是〇〇后,冒名顶替潜伏在了九〇后中。男生灭了灯开始八卦,一晚,扯到闫贝贝暗恋陶震,陶震开始还辩解几句,后来哈哈一笑,觉得真是个笑话。暗想,要是把闫贝贝领回家,估计陶家医院里的神经病患者都会自叹不如她能折腾。找老婆嘛,还得张雅茹那样的,稳稳当当。

张雅茹早早起来,厨房里除了电饭锅没有一样是认识的,她只好回到房间,默默坐在窗前看外面的风景。这间房墙壁漆成淡蓝色,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窗子正对着一面湖水,蓝汪汪的。张雅茹很想闻闻水的味道,推开半扇窗子,使劲嗅嗅鼻子;水腥味儿也被冬天冻住,一股冷风顺着窗缝扑到脸上很清爽。远处一座小山枯黄颓败,不似家乡四季碧绿盎然、红花遍山。正乱想着,有敲门声,是陶震在门外喊她。

爷爷给她把脉。爷爷温热的手搭在张雅茹的胳膊上一边观察她的脸,又侧过头看她的侧面,然后就闭上眼睛,张雅茹看着墙上的表,足有三分钟,他突然睁开眼睛喊:“木成,你过来把把!”陶爸爸重复爷爷的动作,他细节更多些,从舌苔到上颌牙齿,张雅茹有些紧张又有些羞涩,陶震站在旁边倒像家长带着她在看医生。

两个人顺着湖心岛走了一圈,北风刮着树叶到处卷,湖水波澜壮阔的,忽地蹿出一个人来拦住他们,陶震稀里哗啦地和来人闹成一团,张雅茹退到几步外,看他们嘴里叽里咕噜一副惊喜万分的样子。来人把身子忽然转向她,恨恨地骂:“重色轻友的东西,才几天就把女朋友带回来了?”陶震把那人领到另一边,张雅茹知道他要洗清自己的种种嫌疑,便独自向来时的路走。

半天,那两人呼哧呼哧追上来,陶震拽着那人介绍说:“这是李一,是跟我光屁股长大的哥们儿!”那人往下一扭身子,帽子掉下来,一头长发甩出来,原来是个女孩。“你才光屁股呢!”那人大方地伸出手来,“认识你很高兴!”

鲁西的冬天很是清冷,一路走回来,张雅茹指着牌子念:“陶家中医馆。”转身问:“陶陶,这牌子很古老的样子?”陶震撇着嘴巴说:“那是,这牌子怎么也是太爷爷辈分了!”“你们家几代行医你为什么学经济学呀?”陶震拧起眉头噔噔往前走:“你烦不烦,你到三楼病房里看看就知道我为什么坚决不学了!”

李子敏喊吃饭,陶震依然没个影子。李子敏疑惑地看着张雅茹:“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火气?”张雅茹有些不知所措:“陶妈,我也不知道陶陶怎么生那么大的气,我就是问了问他为什么不学医。”李子敏淡淡地说:“别管他,你先吃饭吧。”张雅茹端着碗米粥一粒一粒往嘴里啜,眼角紧紧盯着陶震的房门。

李子敏一仰脖子一碗粥就只剩半碗,听她嗓子“咕咚”一声跟漩涡卷着块石头落进去般,她卷走了碗里的汤汤水水便急急去取包,抹着嘴巴嘱咐陶震:“我去上班,不要老玩电脑,下去帮帮爷爷和爸爸,最近流行感冒和腮腺炎,你爸爸忙得脚趾头都开方子!”走到门口又踅回半个身子道:“雅茹,你就当自家一样,不要客气!”张雅茹慌忙答应着,送李子敏出门。

早餐后张雅茹回到房间,一只手托着下巴坐在桌前,眼前只有一汪寂静的湖,手里一支笔在指缝间颠倒来去,碰到指甲发出哑哑的动静。她打量着房间还是睡梦里一样,虚虚幻幻的。她扑倒在床上用粉红色被子覆盖住脸,脑子里闪过家里地上那床被鸡鸭踏过的被子,也挂念起奶奶一手冻疮在田里割着菜的辛苦,一时又怕奶奶晚上赶鹅和鸭子进窝院子里垫脚的碎砖会绊到她。正胡思乱想着,门“砰砰”山响,是陶震在门口特意闹出动静。

“张雅茹,我带你参观一下家里!”

张雅茹赶紧用被子揉揉眼睛,勉强换上笑容:“半个楼都快被你震塌掉。”

陶震带着张雅茹先从厨房参观,告诉她微波炉、电压力锅等等的使用,末了笑道:“你不拿个本子记下来呀?”张雅茹撇嘴:“才不记呢,忘了你再教!”陶震笑道:“我是光说不练,除了微波炉我连煤气都没开过的。山东男人哪里玩这个!”张雅茹白了一眼:“不要这么猖狂,将来讨了媳妇想必也要一样一样学会用的!”

陶震手机叮叮咚咚响,是爸爸打来的,让他下去拿张雅茹的方子到药房看着给张雅茹煎药。两个人下去吓了一跳,门诊满满的人,小孩子哭哭咧咧的,张雅茹看药房里的两个姑娘手忙脚乱地忙着抓药,赶快帮着接方子,包扎约好的中药。有需要在这里熬的又要放到一个专用车子里,送到二楼去浸泡四十分钟再放进熬药机的。

张雅茹第一次喝中药,喝下去一伸脖子冲到洗手间原样吐了出来。陶震慌忙去问爸爸,爸爸手一挥:“再给她喝,这碗就不会吐了!”陶震端来第二碗逼着张雅茹喝,张雅茹跟吃老鼠药一样,一口一口蹙着眉头吞了下去,竟然真的没有再吐。

晚上爷爷和爸爸都累得话都不愿意说。张雅茹把苹果削皮切成小块分到盘子里端给爷爷和陶爸:“爷爷我明天开始帮忙,你给我分配一下。”爸爸连连摆手说:“那不行,你的身子现在虚弱要调养,你就在家里休息就行,陶陶,你不是要打工吗?我看你就给家里打工吧,一天八小时,一百块钱,每周发一次工资!”陶震还想说句啥,被李子敏踢了一脚:“我再补贴给你一百,两周发一次补贴!”陶震嘿嘿一笑:“这样吧,爷爷,我雇佣张雅茹一天做四个小时我也给她发一百,一周发一次!”爸爸还想说什么,爷爷接过话说:“也好,雅茹每天四小时,也一百,一周发一次,以你不累到为限。”

⊙ 葛水平· 绘画作品选4

“爷爷,那我吃的药费就在工资里扣,好不好?”

“这个……”爷爷愣了一下,“这个不行!”

“爷爷,我手术的一万元也是要还的,现在你们收留我,我干点活儿都要给我算钱,这钱算得清,这情让我怎么算得清。”张雅茹的头低下来,眼泪直接落到地上。

李子敏赶快接过话说:“算什么算,你是陶陶的同学,这账就不用算了。陶陶你和雅茹在家里帮忙,不发工资,每周给你们发零花钱。”

陶震心里始终忐忑着。既怕张雅茹的病复发,又怕爸妈发脾气。毕竟他带回来的不是一个宠物而是一个活人,还是一个生病的姑娘。尽管家里有医院,可是医院是看病的,把病人变成住在自己家里的客人,貌似是件很艰难的事。

张雅茹不知道,为了她寒假的去向班级召开主题班会。辅导员让大家讨论把张雅茹一个人留在学校是不是合适。闫贝贝二话不说,当即表示要张雅茹和她一道回冰城。“才四十五天!”她嘟着嘴巴说。很多同学都发出邀请,家在青城的更为踊跃。陶震想了想,觉得除了张雅茹是女生这个条件外,他家应该是最合适的,爷爷对神经科算得上专家,爸爸是内分泌肿瘤的高手,给张雅茹试试中医治疗未尝不是好事。他脑子转着圈儿,嘴巴封得严严的。来报到的时候爷爷和爸爸都是动了气的,现在不明不白地带个女孩子回去,他们两个不疯了?李子敏还不满街拿着笤帚抽?他想着心事,冷不丁地被辅导员点了名:“陶哥,你说这几个方案行不行?”陶震没听到他们说的什么,支支吾吾说不出子丑寅卯。

散会后陶震悄悄把自己的想法跟辅导员一说,辅导员当即叫好,并做主给李子敏打了电话。李子敏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头一天辅导员也跟她联系过一次,说的是陶震入党的事。李子敏想生着这样的病家里愣是没人管,想必真是苦命的孩子,心头也先怜悯起来。

按陶震的要求,辅导员对外宣称张雅茹搬入研究生楼,他们只需要晚走一天就可以了,这样张雅茹容易接受些。

十一

张雅茹手术后她的家人一直没有出现。她一直勤工俭学,学校资助了五千元,住进医院花钱就流水一样,陶震所在的校学生自律会和张雅茹所在的文学协会都组织了义捐活动,陶震把自己不离手的一支羽毛球拍义卖了,球拍是李宁限量版,抢到球拍的同学高兴地背着球拍走出去好远,陶震还盯着他背着的球拍,着实心疼了一下。

张雅茹出重症监护室两周就闹着出院,医生勉强又留了她七天。出院前一天晚上,闫贝贝去陪床,她买了蛋羹,看张雅茹一点一点往嘴里填,心里有些难受,嘟囔道:“要是我妈妈在就好了,可以给你炖大骨头汤补身子,我妈炖的大骨汤才香。”她吧嗒着嘴,像是真在喝一样。张雅茹垂下眼睛,长睫毛盖不住一串串泪滚到蛋羹里。闫贝贝慌忙地拿过纸巾说:“不能流泪,医生看见该赶我走了!”“我只哭这一次,从此以后他们和我没有关系了。”张雅茹掉了会儿泪抬起手背抹干净,连鼻涕一起蹭到衣角,泪没了,声音也抽净水分,又干又硬。她一大勺一大勺吞蛋羹,嗓子下面跟无底洞似的,最后粘到碗边的也用勺子一下一下刮下来抹进嘴巴。闫贝贝知道她肚里有一个气囊,吃进东西把气压出来些,倒好受点。

闫贝贝替她难过,她是家里呼风唤雨的宝贝,打个阿嚏老妈都跟在后面捧着一堆药迫着她吞一把,她卫生巾的规格,白天的、夜里的、头一天的、最末一天的,都由老妈包好了放在书包里。她为了逃开老妈深入毛孔的关心,才在最后关头改掉志愿逃出冰城。以她多年对家和妈妈的经验,她无论如何不能原谅张雅茹的爸爸妈妈,居然连女儿的生死都置之不理。

关掉房间灯,地上落着门上玻璃透进的一方灯光,长方形的,很是清冷。夜里,闫贝贝借着灯光看张雅茹手臂似乎露在外面就起身帮她去盖被子,不提防张雅茹一把捉住她的手抖抖地问:“贝贝,你见过男人酗酒吗?”闫贝贝的手腕冷不丁被贴上一块冰块般,凉森森的,她揉着张雅茹的手说:“见过,我老爸也经常喝多,喝多了就乐,跟二傻子一样,被我妈踢一脚还是乐。要不是喝了酒,杵他一个手指头他还不蹦到房顶上啊。”

“我爸爸也酗酒。他喝醉了不笑,他只打人;我妈肋骨断过,胳膊断过,但是酒醒了就给我妈磕头赔罪。”张雅茹的眼前闪过爸爸那张扭曲的脸,也闪过妈妈被薅得东一把西一把的头发。张雅茹右腰间下雨的时候总是隐隐作痛,是护着妈妈挨下的一板凳落下的,那时妈妈肚子里的弟弟已经八个月了,幸好那一板凳砸到的是她,不然弟弟就没了。妈妈生下弟弟就带着他逃走了,投奔在成都的大姐。十六岁的二姐、十四岁的三姐也相继逃奔妈妈,剩她一个人在家里。晚上放学回来她只敢睡在奶奶家,爸爸喝过的空酒瓶子排到门口,现在更是肆无忌惮地喝,喝醉了没有可打的人,他改了爱好,开始砸东西。

奶奶带着张雅茹回家。堂屋里毯子扔在地上,里面卷着碗碴,蚊帐上面是溅上去的碎碗碴;椅子磕在桌角,茶壶歪在桌上,残茶顺着流向地,干了,在桌上留下一道红褐色的痕,像是几百年前的一道血迹。鸡鸭鹅饿得呱呱乱叫,迈着四方步在堂屋搜寻吃的。幸好床没砸翻,爸爸四脚仰在上面,呼声震天。奶奶做主把张雅茹送到镇上住校,她地里的谷子勉强够两个人的生活用度。

张雅茹考上大学去学校报到,要在成都上火车,才得以见到逃开四年的妈妈和姐姐弟弟们。

大姐似乎过得挺好的,姐夫挺有钱的样子,开着一辆黑色车子来接张雅茹,一路上,姐夫和姐姐说的那些话张雅茹低着头还面红耳赤,又不得不任那些粗话钻进耳朵。姐夫总有五十几岁,头发比爸爸的还要少,一张大黑脸油光灿灿的保养得很好,他对着后视镜说:“四妹,姐夫带你耍,你第一次来成都嘛,要耍好了再走哦!”不等张雅茹答话,姐姐靠在姐夫的耳边,边撒着娇边咬着那只大耳垂,张雅茹恨不得自己钻到脚底下的垫子下面,慌忙扭过头望向窗外,看街头娇嫩嫩的黄花儿,直直奔向前方。

姐姐带着张雅茹东拐西弯,来到一间低矮的储藏室前。一间二十平方米的屋子,迎门便是两张高低床,等她适应了光线,看清草蒲上坐着个脏兮兮的男孩,摆弄着一只同样脏兮兮的玩具,嘴巴还嘟嘟囔囔自语着什么。看见大姐进门,扫一眼并不理会,大姐抬起尖尖皮鞋头托住他的下巴:“五鹏,叫姐姐!等下有吃好的!”五鹏扭扭脖子离开那只脚:“大姐,吃啥?”“那要看你四姐了,起来,喊四姐!你四姐可是咱村的第一个大学生哦!”五鹏站起来并不喊人,尖声叫着:“我要吃羊肉串!”

张雅茹打量着破旧的房间,几张席子上各扔着失了颜色的毛巾被,心先寒酸了,先前对妈妈从来不看看她的抱怨换成了可怜;妈妈和姐姐们都是艰难熬着日子,心头涌上来对爸爸的痛恨,一个家被他贪恋的酒精拆得七零八落。大姐看她一直低着眉头不作声,就拍拍她的肩膀拽过小弟一起出门,说:“妈妈在前面超市做工,我们去门口等。二妹现在不住这里了,她在客车厂三班倒,住在厂子,等一下直接到饭店,你三姐在你姐夫那里帮忙,现在饭店里等呢。”

妈妈看见张雅茹,陌生人般后退了两步,随后又冲过来抱住她大哭起来。妈妈走的时候张雅茹刚齐到她的肩膀,现在她缩着身子伏在张雅茹的肩膀上,把张雅茹的肩膀染得湿透透的。妈妈的头发白花花的,四年时间把她变成了老妪。张雅茹心头的委屈和酸痛江水般,涌得她胸腔膨胀,急于找一个出口让它们泄出来才不至于把胸腔冲破了。她哭了,委屈和伤心顺着泪流出来,她嘤嘤地哭着,噼里啪啦的眼泪落到妈妈背上,把她身上超市的红马甲染成深红色;姐姐开始还能微笑,后来也抱着妈妈和妹妹哭起来,五鹏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哭,两个姐姐也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姐夫过来扯着大姐叫道:“别在这里哭了,别让人误会报了警!”一个一个拽到车门前推上车。

哭过后,张雅茹心里空灵起来,她觉得过去所有的不痛快都顺着眼泪渗透到地里,她可以轻快地去一个全新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

张雅茹四年来第一次在妈妈身边待了三天。临行前,妈妈塞给她三百块钱,大姐给了五百,其他两个姐姐各给了三百。张雅茹只带走了大姐给的五百元,她申请到助学贷款,学校也给了困难救助,再打份工,她很乐观地想,生活总是可以解决的。

她穿着二十元钱的裙子,十五元钱的短袖,四元钱的塑料凉鞋,一个人惴惴不安地来到青城。虽然猜测城里是多彩多姿的,还是被这些色彩震惊到。闫贝贝的一个杯子三百多元,她心里震动了好久,那要多少谷子才堆得起来呀;室友来的时候都有四大件,手机、电脑、相机还有P5什么的,她什么都没有,大姐给她一个不用的手机,她安上学校发的手机卡,小心翼翼地塞到书包里。

室友们都有英雄不问出处的胸怀。大家都喜欢张雅茹的沉静,宿舍里的水她提,卫生检查她做,闫贝贝很快就黏住她,从她两块钱的杯子里喝水,抢着吃她一块钱的豆芽黄瓜,把自己的肉菜统统倒在她的饭里,高喊减肥。张雅茹知道室友善意的举动,也大大方方地吃或接受,没有就是没有,她很坦然,接受就是接受,是一份菜也是一份情谊。

大姐喝醉了打过一次电话,说姐夫要回去跟老婆过,她哭一串喊一串,张雅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要碰到家里的事,她就会傻住。没过几天,妈妈打电话,说大姐又找了一个新姐夫,很年轻,有一米八几的个子。张雅茹想不出一米五二的姐姐和一个一米八几的人走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她在学校餐厅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同学们扔掉的馒头、米饭、剩菜,一边心疼着,不知道疼姐姐还是疼这些粮食。

寒假转眼就临近了,这是他们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人人都想家不说,也都摩拳擦掌等着回去见见半年没见的高中哥们儿,炫炫各自的学校。

张雅茹看着一班人兴高采烈地做着回家准备,被子一床床压缩起来,脸盆书架盖上了报纸。平时安静的走廊里热闹非凡,提前预订车票的到处喊着车次。这些都是与她无关的事。她不敢待在宿舍,怕回家的气氛让自己忍不住难过,一个人跑到图书馆呆呆地坐在角落里。医生再三嘱咐,务必定期检查,她能去哪里呢?妈妈一直没有来过电话,三姐倒是打来一次,说妈妈要和爸爸离婚,爸爸带着叔叔和村子里的人来成都抢走了弟弟,大姐又带着人回去把弟弟抢了回来,几个人都受了伤,妈妈一条肋骨断了,在医院躺了半个月,超市的工作也丢掉了。妈妈起诉离婚呢,“只能把你判给爸爸”,三姐落寞地说。

张雅茹看着书架,一摞一摞的书层层排过去比奶奶的稻谷还多,她看着书很是忧愁,欠下同学这么多的债,怎么还呢?为什么偏偏要她生这样的病呢?别人都有的家和爸妈,怎么她就没有一样呢?她想来想去想不透,就想起奶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人不能跟命斗”。

奶奶满是折子的脸映在手底下正看着的一本《追风筝的人》的封面,影影绰绰的。她无意识地一页一页地翻,到后来发现她的手其实始终是在封面上折来折去,一页都没翻动。

十二

临近年关,病人每天涌着门,陶震这才知道爸爸和爷爷的不容易。他和张雅茹分了工,陶震给陶木成当助手,张雅茹在药房帮忙。待了几天,陶震写方子写得手腕子疼,晚上把张雅茹叫到他房间里两个人关着门不出来。李子敏心里疑疑惑惑的,装着送牛奶去敲门,陶震不肯开,高声喊着不要打扰他们。

第三天晚上吃过饭,他抱着电脑出来说要开个家庭会议。原来这几天闷在房间里,两个人把各自岗位的工作流程一梳理,写了个小软件,是门诊开药方和药房取药的,中间链接上了客户资料药材价格,只要病人来过,开方时病人信息就自动显示,用药情况、利润一目了然。当然需要配打印机。考虑到爷爷不会用电脑,陶震把爷爷精神科的中药都编上码用输入法排好序,再给爷爷配上汉字笔,爷爷写出字就能选择。陶木成开始远远地听,后来也把挎着的脸子抹去,李子敏把他拉到桌前,一家人趴在桌上研究这个中药开单程序。爷爷、爸爸试用了一番,陶震和张雅茹按照两个人的要求、习惯调整,忙活到天空放亮才搞定,两个人击掌道早安,各自爬到床上蒙头大睡。

张雅茹刚来的时候经常呕吐。吃了半个月的中药,很少再吐,加上心情好,脸色也有了红润。药房的护士是个少妇,悄悄问她是不是有喜了。张雅茹一张脸蒙了红布,说:“陶家好心收留我,可不敢乱讲。”护士听她讲故事般讲了一遍自己生病的事,心里直替她惋惜。心里手里都有数,总是让张雅茹少动手多动嘴,生怕累到她。张雅茹帮助她们上了拿药软件又教给她们怎样使用,工作量也减轻了好多。张雅茹和陶震商量,看看药房约药是不是也能换成自动包装的纸袋子。裁纸是个活儿不说,包的时候也经常破掉,还浪费时间;两个人便做了纸信封样袋,印上陶家中医馆的字样和地址电话,找到一家小印刷厂按照大中小三号各定了两千个。药包改了包装又顺便做广告,爷爷和爸爸都很高兴,嚷着要给两个人发奖金。两个人一鼓作气跑到银行去办现金解款账户,在收银台安装POS机,微信支付,支付宝支付。晚上陶震啃着排骨笑话李子敏,好歹也是上市公司的财务,在单位干得风风火火的,怎么就没把家里的也改良改良。李子敏运着气看着陶震,一板一眼地说:“这是我给你留的机会!”

转眼到了阴历二十六,爷爷给陶震和张雅茹放了一天假,每人发了一千块钱让陶震带着张雅茹去赶年集。大街上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张雅茹看见卖春联的就走不动脚,想家乡过年家家户户贴春联,不管过得怎样也都红艳艳地热闹一番。站在人潮里,心情一下子没了,也不知道奶奶守着天天睡不醒的爹怎么过年。陶震看她刚刚还喜笑颜开转眼就阴沉得要下雨,以为她不舒服,就拽着她的胳膊要回家。突然几个人围上来,按住陶震:“你小子一个假期不联系我们,敢情是在这里卿卿我我呢!”几个人上来拍头扭腮帮子,陶震直求饶:“哥们儿,不要乱讲哦,我爹把我软禁了,在家里干活当奴隶,你们有一个来解救我吗?都不是东西!”几个人腆着脸喊张雅茹“陶嫂子”,张雅茹脸红通通,后来就大方地说:“嫂子不一定当得了,哥们儿是没有问题,要不然让陶震请请你们吧,你们叙旧,我呢,自己瞧瞧山东过年的热闹?”几个人哪里肯放她,拥着一块儿进了附近的一家快餐店,点上汉堡薯条牛奶什么的,连吃带闹。

两个人到家后,陶震才想起来原本是想带着张雅茹给她买件羽绒服的,她身上的那件又小又旧,袖口也磨得不像样子。

晚上李子敏回来,抱着一堆手提袋,高喊着都出来试衣服。陶震一看乐得抱住李子敏,在脸上使劲亲了两下。李子敏给陶震买了件冲锋衣,阿迪达斯的;给张雅茹买了件羽绒服,粉红色,带着一圈蕾丝边,配了条长裙子;奶奶一件红彤彤的唐装呢子褂,和爷爷凑成情侣装。张雅茹换上新衣服出来,大家眼前一亮,张雅茹头一次穿这么贵重的衣服,有些受之有愧的羞涩,抱住李子敏的胳膊赶着谢陶妈。李子敏说:“都喊妈了,这个衣服还不该买呀!”

十三

天气的缘故,门诊上每天挤满人,二楼的拐角处也放张椅子,一个垂头丧气的女人坐在那里输液。张雅茹忙得嗓子都哑了,陶震把她拖到楼上,她自己又悄悄地溜下来。医馆按惯例每天发放五十包免费感冒中草药,领草药的队伍顺着窗口蜿蜒到马路上。

阴历二十八,一家人刚起床,爸爸和爷爷的电话交替响个不停,有急诊病人。爸爸顾不得洗脸就下了楼。陶震也跟下去,几个人一看见陶爸“扑通扑通”跪了一地,陶木成赶紧让把人抬下来。有人哭啼啼地说,医院不收了。陶木成把脉,陶震看爸爸的脸色不好,这样的病人送来其实也是坏名声的,医院救不了的,中医也不能覆手回天。陶木成直摇头,说病人心经已经微弱,看能灌不灌得下药,要是灌得下也许能熬过春节。几个人又要跪,陶震赶紧拽住前面的说,先把病人送到病房吧。陶木成亲自去熬药。山东是个重孝道的地方,就算是延长一天生命,也是最大的孝。看老女人面皮如一枚核桃,密密麻麻褶着,八九十岁的样子,她的儿子脸上皱纹多得像失去水分的苹果,算起来六十岁总是有的,尚且这么殷殷害怕母亲过不上春节,陶震心里酸酸的,从未有过的一种害怕顺着肠胃在内脏弥漫开,脑子中涌出无数个笑容满面的李子敏。

陶木成嘱咐陶震盯着老太太的药。护士还没来,中药味儿一股一股蹿进鼻子,有点酸。陶木成说:“老太太这个病西医要看在前面,动手术;中医辅助治疗。现在她肺里的瘤子已经割不了,这么大年纪,若中药消肿也能维持些日子,现在看她的意志吧,看看能不能熬过初六。”

陶震心里“咯噔”一声,原来人的命是用天来计算的,竟然可以精确到倒数日子!他又一次慎重地看一眼陶木成,暗想原来爸爸手里握着许多的命。这念头一冒出来,脸上浮出一些阴影,手里的汤药也成了不得了的物件,陶木成看出他的不安,说:“你是担心张雅茹吧,她呢一个年轻,再有手术及时,后面中药坚持调理好,活几年是没有问题的。”

“几年?”陶震手里的碗差点掉下去。

“就是十几年也未可知,主要看她的精神,当然调养也很重要。不要乱跟她讲哦。”

陶震的眼圈被热气熏着,热腾腾地喷到脸上,遮住了他真正的恐惧,不等陶木成安慰,楼下有人大喊“陶医生”,陶木成便匆忙离开了。

一整天陶震的脸色都灰暗暗的。陶木成看他心不在焉的脸色,想陶震其实从前不知道这些生生死死的事,他冷不丁地接受不了,怎么说也是一个孩子。虽然对他拒不学医这件事耿耿于怀,像李子敏说的,见惯了生死反倒对生命格外敬畏。这会儿看他难过的样子,做父亲的一颗心自然疼惜起来:“老太太醒了,三十日上午再让他们出院。医者父母心,生死都是寻常的,活着就要经历。”陶震呼地站起来,一言不发走了。走出门,陶木成看他用手抹着眼睛。几个病人七嘴八舌地喊“陶大夫”,把他的目光又生生扯了回来。

陶震径直上了楼。到书房找出一本中药学拿回房间,又打开电脑检索肺癌的病例和治疗方案。他忘记锁门,张雅茹推门进来时他也没有听到,张雅茹一眼看到他翻开的书先笑了:“后悔学经济学了吧,家里这么一摊子,你愣是逃跑了还真有胆量!”陶震慌忙合上电脑,白楞一眼:“以后进男生宿舍要敲门,没礼貌!”张雅茹腿一弯跷起莲花指作了揖:“知道了陶爷,奴婢来请您出去吃波罗蜜!”

晚上下起雪来,漫天飘扬的,陶震站在窗前。眼前晃着老妇人的脸和那几双跪地的膝盖,想起爸爸说的中西医结合治疗之类的言论,突然对自己的选择有了疑问,自己一直想逃避什么呢?是长久以来对疾病的恐惧吗?每天看着医馆里弥漫的焦急和难过,自己潜意识里是在逃避吗?若是真的逃避,爷爷不能再看那些精神疾病的时候,这些人能去哪里呢?

是自己过于任性吗?陶震头一次检讨自己,窗外雪花越飘越大,在路灯下像一片片羽毛,轻柔地飞翔着。湖面渐渐有了一层淡白,远远的药王庙也隐去冬季的沧桑,变得纯净起来。陶震心里冒出一团火苗,越烧越旺,把身上的水分都逼出来,湿透了睡衣。

十四

年三十一大早闫贝贝发来微信,焦急地询问他联系过张雅茹吗,她的手机始终关机,短信也不回一条。挂了电话,他赶快敲张雅茹的门。张雅茹不好意思地说,手机停机了,这几天在药房里忙活也不知道去哪里缴费。陶震骂一句:“呆鹅呀?告诉我一声不就得了?”用手机替她交上话费,嘱咐她给同学群发一遍短信,免得大家牵挂。

他喝着牛奶,想起老太太,溜到病房一看,昨天哭得厉害的大儿子弓着背握着老太太的手,咧出皱巴巴的笑容。老太太有气无力地对着天花板,半天眨一下眼皮,眼角滑着半颗泪,很浑浊。陶震把一盒牛奶递过去,不等他张嘴,快快逃出病房。

走到药房,张雅茹笑道:“今天我不喝药,图个吉利!”

陶震摇头:“要问你陶爸,不能随便停药。”他又问张雅茹:“你爱吃饺子吗?过年这里家家吃饺子,你喜欢什么馅的我跟你陶妈说。”

“真的啊?”张雅茹掰着手指头说,“我想吃花生芝麻馅、腊肉馅,红糖粑粑、酒酿圆子、蛋黄粽子……”

陶震呸了一口:“玩去,没听说过饺子有花生芝麻馅的,那叫汤圆!腊肉饺子倒是可以考虑。”看张雅茹一双大眼睛里全是眼白了,啧了下嘴巴,“也行,今年咱们独创个饺子馅,走,我带你出去买馅!”

年三十下午能出院的都走了,一座楼安静下来,平日狭窄的走廊也宽阔起来,陶家爷爷和爸爸精神一放松,双双病倒了。奶奶熬中药,他们两个的加上雅茹的,敞着窗子还满屋子药味儿。陶震坐在爷爷和爸爸中间的沙发上,看着一左一右两个天天给人看病的人病恹恹的模样,仿佛青城的海浪呼啸着卷来,一直卷到心里,一颗心在冲天的海水起伏中如一艘无依无靠的小船东翻西摇,他抚着胸口,怕那颗心经不住翻腾冲出来。

雅茹和奶奶、李子敏边择菜边小声聊着天。晚上饺子上桌,有芝麻花生馅的,有腊肉、酸菜馅的,一家人尝了都说味道独特。李子敏张罗了一大桌子菜,又摆出来红酒白酒,每人都喝了点。一家人天南海北地聊着天,陶震看爷爷精神好些,把电视扭到餐桌能看的位置,一家人吃一阵、看一阵、乐一阵。张雅茹从来不知道春节还可以这样过,不是吃一碗汤圆就睡觉。

夜里雅茹久久不能入睡。小城角角落落都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她摸着身上的新睡衣,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不知道奶奶吃过汤团没有,也不知道爸爸又摔了多少酒瓶子。床头放着新衣服,她忍不住掀开被子悄悄穿上新靴子,蹑手蹑脚围着床走了一圈。陶妈不光买了新羽绒服,还为她买来内衣袜子,一条玫红色公主裙,嘱咐她初一早晨一定要换上。从她记事到现在从来没有人这样关注她的衣食住行,她像一只猫到哪里都悄悄的,唯恐打搅了别人引来拳头。奶奶的床上总是凉森森的,一夜都暖不热。她蜷着身子缩在奶奶身边,最怕有一天摸一把,奶奶不见了。陶家是这个世界最温暖的地方,手脚是暖的,床上是暖的,连头发都暖洋洋的,像是五月。穿上新裙子,看镜子里自己红艳艳的脸庞,怎么都不愿意脱下来。

初六上午,陶家一开门就是盈门的病人。年前的流行性腮腺炎不见减轻的趋势,连三十岁的人都有患病的。春节后再没有一场雪下来,天暖一天冷一天,呼吸道感染奇多。爷爷禁止雅茹下楼,连药房都不让她去。陶震每天跟着爷爷和爸爸一起忙,爸爸去病房紧急处理的时候,他也能照葫芦画瓢开简单的方子。开完方子让陶木成复核后才敢让病人拿药,陶木成心中暗自惊叹陶震的天分,短短几天居然不光能开方子,还能调整其中的药材量,晚上直跟李子敏惋惜,这孩子真是学医的天才。

转眼一个假期过去了。开学前三天,爷爷让陶震带着张雅茹去医院检查,结果拿出来,一家人都很高兴。爷爷叹口气说要是能把草药变成中成药就好了,现在也只好将一个月的用量都熬出来让陶震和雅茹带走,张雅茹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小背包,走的时候装满一行李箱。陶震抱着爷爷,在耳边悄悄嘱咐他要注意身体,爷爷一瞪眼:“怎么注意?推不出去的人!”陶震惭愧地拍拍他的肩膀就钻进车里,张雅茹流着眼泪走出家门。

车开出去好远,张雅茹还不肯抬头,只管擦着泪。李子敏回过头来说:“以后假期就过来,陶爸陶妈都欢迎你!”张雅茹更难过了,肩膀一耸一耸地鼻涕囔囔地说不出话来。陶震低下头迎着她的脸说:“还真哭啊?”抬起头喊:“妈,到前面找个超市停下,我买盆!”李子敏说:“什么盆?”“浴盆,接泪,别浪费了,到青城晚上用这洗澡,就当海水浴!”张雅茹扑地笑了,李子敏也笑骂:“这孩子越大越气人!”

十五

陶震接到李子敏的电话心有几秒停止了跳动,然后就是万箭穿心般地痛。是陶木成病了。李子敏轻描淡写地说门诊虽然又聘请了个大夫,病人还是闹着找陶木成。陶震的爷爷心里也焦急,因为医馆里的事和陶木成的病。看检查结果,陶木成没有肌肉萎缩的现象却挡不住浑身无力,现在连胳膊都软塌塌地提不起来。陶震就诧异,说:“爷爷不能看吗?爷爷怎会看不出?”李子敏叹着气:“你不知道,陶家有个短处,不能给自家人看病。”

爷爷有个弟弟,染上一种怪病,一吃东西就心口疼,疼得身上肌肉都抖。爷爷那时医道还浅,太爷爷下药后总是不见好。也是奇怪,那时候陶家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可是无数药喝下去就像水泼在沙漠。爷爷看了方子就和太爷爷较真,说要添加五步蛇,以毒攻毒,太爷爷不肯,虎毒不食子,这样重的药下去,患者弱弱的身子恐怕担不住,担不住就毁了底子,不如慢慢渗药下去。半年过去了,爷爷弟弟的病时好时坏,一天早晨就没了。爷爷和太爷爷抱着死者瘦弱的身子,痛哭不已。太爷爷撞墙把头都碰破了,连骂自己害了儿子。后来太爷爷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下药再不似从前那般保守,反倒药到病除。一条命成就了一代名医。不过这件事压在心里成了陶家谁都不敢碰的恶毒,唯恐一碰毒气出来,让爷爷再受一遍煎熬的痛苦。太爷爷到死都没有原谅自己,临死留下家训,医者父母心,从医者一视同仁。

现在爷爷经历着和太爷爷一样的状况。李子敏看爷爷给陶木成把脉手都是不稳的,唯恐他再蹈覆辙,就让陶木成住进医院,一周下来效果甚微。她心里焦急又不能跟陶震说,更不敢跟公公抱怨,怕他心下因为自责焦虑病了,何况医馆繁忙照旧。

陶震第一次听到家里还有这段往事,两边的担心都有了,勉强挨到周五,请了假赶回家。只两个月,爷爷的头发白透了,陶木成原本的暴躁消失殆尽,李子敏素着一张脸,原本很是在意的妆容也顾不上。晚上爷爷和陶震坐着说话,有些抖音:“陶陶,爷爷知道该给你爸爸下什么药,就是下不去手啊,要是亲手杀死了儿子,我可怎么活?”陶震想起妈妈讲的太爷爷的事,就问:“爷爷,要是叔爷爷活着是不是现在也开着医馆,有个我这样的孩子,一大家人乐融融的?”爷爷晓得陶震还是知道了家事,说:“我也知道道理,就是下不去手呢!你太爷爷当年也是这种心情吧。”他低着头,声音很轻。陶震说:“爷爷,那这样,你告诉我方子怎么开,我来开,我来熬药,我爸的命放到我手里,我担得起,父子一场,他不会怪我的!”爷爷的泪一下子流出来,他的手被陶震握着,虽然还有些抖已经安稳了许多。

祖孙两个熬出药,陶震送到医院端给陶木成,陶木成说:“爷爷开的?”陶震说:“爷爷和我开的!”陶木成眼里闪过明晃晃一圈的光,连着喝了三天药,陶木成的胳膊略有了些感觉,似乎能移动几公分。

几天后,陶震带着一大袋子张雅茹的中药回到学校。在教室后排坐着,心再也稳不住。闫贝贝在后面推他也不理,放了学回到宿舍蒙头就睡,回了一趟家像把魂儿统统丢在什么地方了。张雅茹天天打电话给陶爸,说些悄悄话,一口一口的“陶爸”温言软语,只盼他快些好,又说暑假来了一定要教她把脉,说得陶木成跟冬天喝了热黄酒一般浑身暖洋洋的。

晚上陶木成对李子敏嘀咕:“当初就该再生个女儿,女儿体贴人。”李子敏看陶木成每接张雅茹的电话精神好很多,背地里嘱咐她多打几次。李子敏放下电话,倚着医院廊梯落地窗看一排玉兰花顶着花骨朵,一只喜鹊在草坪上蹦蹦跳跳,黄昏的风微微卷着落下的几片叶子,心里一片茫然。过去自家人都是给别人看病,自家人真的病了,一样的手足无措,一样的无可奈何。

十六

就是在那一年,陶震去找辅导员申请休学,辅导员吃了一惊,问为什么?

陶震说,他想休学后,回去重考医学院。辅导员知道了发生在陶震家世代的故事,就不再劝他读完经济学。趁着同学们都在上课,陶震悄悄离开了学校。

陶震如愿考上医学院,从医学院毕业回到家乡,他没有立即子承父业。

父亲九年前生的那场病像是专为陶震生的,没有这场病陶震不会休学回来重考医学院;陶木成暗自庆幸,一场病换一个家门的继承人,这病生得值。

这时候李子敏已经办理了内退,也在医馆帮忙。医馆中的精神科已经独立出来,紧靠着湖边建了一幢楼,粉刷成天蓝色,楼内房间颜色各异,有些幼儿园的味道。爷爷对张雅茹说,他要暖化一坨坨冻在心里的冰,让这些冰化到湖里变成一道风景。

陶震毕业回来后,进入一家中药生产企业,他看重的是这家企业的生化实验室。他一直记得爷爷说的那句话,要是能够中药制剂化,中药就可以标准化,不受地域性限制,随身携带。陶木成没有逼他回医馆,从陶震学中医开始,陶木成和他之间就画地为界,前面的不提,后面的不问,陶震倒比以前更自由些。

张雅茹一毕业就应聘到这家中药生产企业财务部任职,等陶震毕业回来进入这家企业,她自诩是陶震的前辈。

陶震一回来,李子敏就到处张罗陶震的终身大事,给陶震说媒的络绎不绝。陶震踢碎了一张椅子才暂时阻止李子敏疯狂的相亲计划。娘俩头一次有了分歧,陶木成迅速和陶震成了挚交。爷爷背地里提醒陶震,张雅茹虽然无可挑剔,但总归是一个病身子,凡事要想清楚。

因为陶震与张雅茹的事,陶家内部有了矛盾,不过长辈们在张雅茹面前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张雅茹隐隐地感觉到陶妈的冷淡,推托工作忙住进公司公寓,很少去陶家。

李子敏四处张罗着给张雅茹介绍对象,张雅茹只喊陶妈求饶,说自己不要去害人。李子敏不知道怎么办,兀自生着闷气。张雅茹看她板着脸忙来忙去,照旧一遍遍催她回家,倒像怕她受了委屈,只恨自己不该生这样的病,让陶家左右为难。想想陶家的恩情,再想想爹娘姐弟对她不闻不问的冷漠,心头像十二月份的雨夹雪,头顶湿冷,脸上冰凉,一股股寒气丝丝缕缕钻进骨头缝。

陶震接到张雅茹的电话时他还在实验室,就对张雅茹说:“你先下班回我家吧,我妈说今晚煲黄豆猪蹄汤。”又嘱咐她从餐厅带馒头回家,晚饭不用等他。

陶震夜里十一点钟才到家。李子敏和张雅茹还在客厅看电视,陶震有点意外,拍着李子敏的肩膀问:“你们怎么还不睡呢?”张雅茹到厨房端来牛奶,陶震顺势坐下来,才觉出身上的倦意。

“明天我也加班呢。”陶震也打个哈欠,“哦。到了半年度报告时间,你们要紧张一阵喽?”

张雅茹点点头。

张雅茹回到卧室,在窗子前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玻璃上贴着宽大的梧桐树叶子慢慢幻作陶震胖乎乎的脸,陶家收留她是一份恩情,里面有怜惜有悲悯,她把对陶震的情感深深埋在心底。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关联着陶家,关联着陶震,又无法贴近,隔着一道银河般,她望得到,越不过去。想到这些泪水奔涌,孤单像窗外的月光裹紧她周身,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自从她的奶奶去世后她再没回过老家,她觉得这里就是她的家,她满心害怕,怕失去这个家,她把头埋在毛巾被里默默地哭了许久。

早晨张雅茹用冷毛巾敷了一会儿,刻意在眼睛周围涂了遮瑕霜才勉强掩盖住哭过的痕迹。陶震还是看出了些异常,心里猜出几分,走到路上笑话她道:“是不是不自信了呀,本人魅力十足,担心有来跟你抢的了吧?”

张雅茹一下子绷不住了,正色道:“陶震,我这病你是知根知底的,陶妈的心思你当然知道,不要害我连家门都进不去,在这个世界没有这个家我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你也忍心?”心里的委屈和疼痛一下子都涌上来,汇成一条河滔滔不绝。

陶震一把搂过张雅茹,说:“我不想跟你承诺,但你要相信我,我要让你和所有女人一样,结婚生子,有人疼爱!”

“陶震,我不能害了你,害了陶家。”张雅茹叹一口气。

陶震摸着她的头发说:“我会努力争取的!”

张雅茹的泪又涌出来,说:“你不怕我这样的身子?”

“怕呀,所以我现在只能成不能败,为了你我才念了医学院,为了你,我才这么辛苦把陶家祖传的药方都贡献出来,你要记得,有一天这个产品上市了,是你给世人造福的!”陶震说,“别鼻涕邋遢的,够恶心,快去洗了啊!”张雅茹又扑哧乐了。

八年的等待,他已经离不开她,他认定老天让他一家行医就是为了治好她的病,他觉得,张雅茹是一张张手写的中药方,能稳稳地握住一个又一个绵长平淡的日子。

十七

陶震的助手小裴出了车祸,张雅茹陪着陶震去医院探望。小裴母亲送他们出来说,小裴手术后再没笑过,她的眼睛冷冰冰的,做母亲的心也跟着像冬天洛神湖里的一坨冰。她用手蒙着眼睛,眼泪顺着手指缝涌出来。

陶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张雅茹揽着她的肩膀,医院长长的走廊中,小裴母亲的哭声被来去的繁忙的脚步声和高高低低的电话声淹没。

回到车上,张雅茹伏在自己的胳膊里,久久不愿说话。陶震知道她是触景生情,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张雅茹咽着泪说:“要是我母亲这样待我,明天死了我也心甘。”

连续几天,张雅茹都想着小裴母亲哭泣的样子。她想,她实在应该回去看看家人了。趁着陶震出差,张雅茹先到了成都。

母亲跟小弟生活在一起,虽不富裕也能过得去,三个姐姐各有自己的生活。因为张雅茹生病没有人施以援手的关系,母亲和姐姐们多少有些惭愧,一顿饭吃得尴尬冷寂,更没有人提及那个让她们无家可归的人。张雅茹脑子里闪出一句话,“贫穷让人凶残,富裕让人慈善”。张雅茹对着辣得舌头发麻的一桌菜,怀念起陶妈煲的猪蹄汤,才短短两天,她已开始想念他们。

接着,她还想回到乡下的老家去看看。

远远望见自家低矮的房檐,张雅茹的心竟怦怦乱跳。十年未见,脚边油菜花田里残落的花瓣还依稀透出几日前的繁荣,脚下的土路弯曲通向学校,虽然已经换成柏油路面,走在上面,过去的感觉依然涌出来。曾经,在下雨天,她撑一把破伞,怀里抱着书包和仅有的一双布鞋,光着脚走在湿滑泥泞的路上。村里常有父亲一类的人将酒瓶子摔在路上,踩到了,伤口被泥糊着。若第二天是晴天还好,奶奶用布条给她包扎好,有三两天就长出一道春天的柳条一样的疤痕;若是连着阴雨,伤口被雨水泡着,泛白后发炎,一道宽阔的疤永远留下。洗脚的时候,两只脚交替揉搓,能感觉到一条条粗粝的疤痕。

近乡情怯,她心里急切,脚步却缓了下来,不知道一步迈进去,那个人是否依旧在床上鼾声震天。

院墙上挂着两扇还能叫门的破木板,张雅茹侧过身子进到院子里,两只鹅半张着翅膀蹿过来,“嘎嘎”叫着驱逐她一般。

“野东西嚎叫撒?”一个嘶哑的声音在某个地方钻出来,张雅茹站定了才发现屋门洞开,一个黑瘦的影子贴住门,一蓬茅草掩住半只影子,一句“找谁撒?”像茅草那般毛愣愣得割人。

张雅茹一步步踏上台阶,现在是她俯视他。她曾无数次梦见这个院子这个门,却从来没有梦见过他,她以为自己会很愤怒,却发现除了冷漠她找不出表情。她扫他一眼,径直走到屋中间。桌上一个敞开盖子的酒瓶,一个脏兮兮的碗里盛着半碗米饭,上面盖着几片泡菜叶,看起来他正在吃午饭,一口酒一口饭的午饭。

张雅茹的父亲张六福,没有认出张雅茹,没有认出这个纤细漂亮的姑娘就是他的四女儿。他愣在那里,把似在睡梦中的一双眼睛睁得更大些,当他确信眼前这个人是活的人,竟然没有死去的活人,他突然害怕了,快速逃回里间,让黑暗遮住自己。

张雅茹昂着头,一脚踢开挡在身前的鹅,也迈进黑暗里。那个曾经让她恐惧的人,如今已经摔打不动,他驼着背蜷在破旧的沙发上,沙发上露出一根坚硬的弹簧割破了布面,脏兮兮的。十年时光像屋檐的阳光,眨眼就落到窗下,再眨眼已月上枝头。张雅茹以为强硬的心,突然软了下去,像冰柜中的棒棒冰,被太阳晒得软塌塌,变成一汪水摊在地下。

那些冰水叫作怜悯。怜悯,洇透了她脚下的土地,也洇透了她漂亮的鞋子和脚底的疤痕,顺着腿骨一直蔓延到心尖,让她疼痛得咬住了嘴唇。悲悯原是身体里一条粗壮的血管,灌满无法倾出的血,这个人的血,浇灌着她不算旺盛的生命。

父女终于相认了。

张六福换上张雅茹买来的新衣服,任凭张雅茹做什么他都乖乖地听从。

张雅茹最后扫视一眼破烂的桌子,光秃秃的床板,几只倒扣着的蓝花茶碗,她隐隐觉出一丝不安,想,这样的景象再见已是遥遥无期。

她要带着父亲离开这里,去坐下午一点三十分的火车。她带着他即将踏上返回的旅程。张雅茹满心的快乐,是归心似箭的迫切。她摸到锁头去合拢门,突然感觉天摇地动,她晕眩了一下,以为自己没有站稳,但是更猛烈的晃动将她摔进屋里,瞬间这座房子吞没了她。

十八

二〇一五年四月二十日,四川雅安发生地震,一张血盆大口张开,吞噬掉数不清的房子,沟渠,稻谷和声音。

二〇一五年四月二十日,陶震以三十岁的年龄接受中国中医药协会的聘任。那夜,他坐在雅茹住过的客房,房间里的床罩物件没有换过,他不止一次对雅茹说,有一天要雅茹靠在他身上喝着一小瓶精心熬成的液体,两个人一起看无聊的电视剧。他含一根吸管,甜涩的液体立刻充满味蕾;按开电视,一个女人正跪在地上擦着地板,是著名的甄嬛。

陶震望着灯光璀璨的窗外,一枝树枝上残存着一片阔大的叶子,绿意盎然,这样萧瑟的冬季它竟顽强地紧紧依着树枝,冬日难见的景观;树叶刮到玻璃,随风摇曳出一片凄冷。陶震觉得那真是一片奇异的叶子,弓身仔细近看却是绿色塑料板剪出叶子形状,被人用绿线细细缠在树枝上。

他想起雅茹不止一次说过,她家乡的树四季常绿,门前一棵法国梧桐绿叶萃然。这片塑料叶子是她心底深埋的一丝怀念吗?写满不能言说的孤寂。陶震推开窗子抓住那片叶子,叶子上刻满字母,这些字母组成条条脉络。握着这片叶子,陶震的泪滚滚而下,那是他名字的简拼,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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