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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思

2017-09-13徐令予

金融博览 2017年9期
关键词:阿贵蟋蟀桂花

徐令予

上世纪50年代的苏州几乎是没有夜生活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过晚饭,天黑就上床睡觉了。只有在盛夏、初秋有些例外,天黑后屋中暑气未消,一时尚难进房入眠,在屋外乘凉就成了孩子们快乐的夜生活。乘凉的地方或是在屋后河边石阶沿上,或是在街头昏暗的路灯下,大人小孩围坐一圈说说笑笑,不亦乐乎。

乘凉“晚会”上我常常打赤膊踩木屐,摇着破蒲扇,俨然一个小小说书先生,从“诸葛亮七擒孟获”一直讲到“岳飞枪挑小梁王”。我的表演不仅受小伙伴们欢迎,也获不少大人捧场,我家隔壁铁匠店的阿贵就是我忠诚的听众。阿贵已有二十来岁了,却一字不识。一贫如洗的他也根本没有机会进剧院看戏听书,他对历史和外部世界的认知大多来自我的故事。

阿贵没有文化并不是他的错,他的思维和记忆不比任何人差。记得有一次我把诸葛亮的空城计说得有声有色时,阿贵就提问,为什么司马懿不派一小队士兵进城先试试看?当时我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忽悠过去。阿贵似乎对兵器特别在意,这大概也与他的铁匠职业有关。我当然知道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刀长九尺五寸,重八十二斤,他却偏要问我张飞的丈八蛇矛有多重,我只能随口说了个重量,第二天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手能握住的一丈八尺的铁杆最多只能有几斤重,与我的表述差之太多,要我到书中再查一查。阿贵如有文化,说不定会是一位军工企业贡献卓著的高级工程师,实在是可惜了。中国真是不缺人才,只要给所有农村的孩子吃饱喝足、上学念书,你就等着成百上千的科学家从田野中、山沟里走出来吧。

我在苏州的少年时代非常喜欢看书和听书(听苏州评弹),对《三国》、《水浒》、《说唐》和《岳飞传》尤其入迷,几乎已到走火入魔的境地。那个时代还没有歌星、明星,那时的男孩都是常山赵子龙、“豹子头”林冲的忠实粉丝。我们会为了如果“霹雳火”秦明出战猛张飞谁胜谁负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在这样环境长大的孩子,就始终有着讲义气、论是否、做英雄的江湖情结。我从小敬重出将入相的儒将,希望长大以后也能“武能跨马安邦定国,文能提笔罄书丹华”。但书本上描述的那个英雄时代早已远离我们而去(也可能从来就没有存在过),而现实世界中的游戏规则把儿时的梦想击得粉碎,心中的郁闷又能去何处发散。

夏日慢慢地离去,天气渐渐凉快起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随着乘凉的人群减少和乘凉时间的缩短,我的心也凉了。有时只能独自一人躺在天井里的竹榻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发呆,那时的星空比现在可要明亮许多。杜牧的《秋夕》真是把秋夜写绝了:“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儿时的夏秋之交的夜晚,天井里飞舞的萤火虫也是一道有趣的风景线。牛郎织女的故事虽然耳熟能详,我对男女之情却一直不甚了然,但他们分隔万里不能相见的孤寂之苦仍感动着我,联想到夏去秋来,又要上学,又要早起早睡,再也没有乘凉的热闹,孤寂之感油然而起。当然最伤心的就是阿贵了,他再也没有免费的评话可听,他又要暂别故事中五彩缤纷的世界,在灰黑的铁匠铺里日复一日地辛苦劳作去了。

秋天里男孩的兴趣热点全转到了蟋蟀的身上,孩子们为了捉蟋蟀、养蟋蟀、斗蟋蟀忙得不亦乐乎,当然其中也包括我。但比起一些蟋蟀专业户,在捕捉能力和养护规模上我都只能敬陪末座。我的小学同学和邻居张正民就是一专业户。我与他的交情不错,偶尔得邀一观他精心创建的蟋蟀军团。他家客厅的墙角有一木架,整齐地码放着大大小小二十多只蟋蟀瓦盆,蟋蟀都是独盆独户被精心供养着。每只蟋蟀都被冠名,诸如:大王、二王、三王、元帅、大将军、左先锋、右先锋、飞将军、卫将军等等。次一档的用绰号为名,诸如:乌青头、拼命三郎、黑旋风、滚地龙等等。

只要看一下盆的大小和质地,基本上可知盆中蟋蟀的地位和军阶了。当然蟋蟀的地位和待遇是靠一次次地战斗争来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以命相搏换来的,因为他家一般是不会收养落败蟋蟀的,不管它曾经有过多少辉煌,输了就失去名位、家园,甚至被处死,与罗马斗兽场中的角斗士毫无区别,成王败寇一点也不含糊。为了蟋蟀的安全和静养,揭盖一观蟋蟀尊容并非易举,多数时候我只能看看一些无名之辈,能开盖一睹元帅尊容已经是最好的待遇了。仅有一次不知何故,张正民竟然把高大的紫砂盆拿到桌上,我屏住了呼吸,盖子慢慢打开,只见一条深黑的大虫贴伏在盆边,头宽腿粗,两条长须往前伸展搜索,我真是从未见过天下竟有如此雄伟健硕的蟋蟀。从那以后,我多次在天井花坛边,听见蟋蟀低沉的鸣叫声,翻开砖头,一只特大乌青的大头蟋蟀静静地伏在那里,我激动地喊了起来,醒来方知是南柯一梦。

张正民的那些极品蟋蟀得来不易。他们一家有几个男孩,又有大哥领队,到了晚上,带上电筒,专用的網套、水桶等一应装配,去远离民居的荒野坟地中捕捉蟋蟀。他们的经济实力、专业技能和团队的合作不是我们一般家庭的孩子可以企及的,他也很少与我们比试,实在是等级段位差得太大。但毕竟江湖上总有高手,常会有玩家带了蟋蟀来挑战,我看过几场决死大战,印象极为深刻。

蟋蟀迷中不仅有孩子,成年人着实也不是少数,它牵动着的是雄性动物好勇爱斗的本能,说到底是一种不良嗜好。这种与生俱来的冲动很难在短期内依靠文化教养去抚平纠正,让这类冲动尽量找到合适的泄放渠道可能也是无奈之为,只要不造成太大危害就可以了。

深秋时节,我的同学和朋友中还有饲养金蛉子的。金蛉子又名唧蛉子、金蛉、蛣蛉,属直翅目蟋蟀科的小鸣虫。因其身体闪亮如金,鸣叫的声音清脆,犹如金属铃铛的响声,故被称为“金蛉子”,被视为诸多鸣虫中的佼佼者。金蛉子像一只袖珍型的小蟋蟀,全身呈金黄色,玲珑小巧,鸣声悦耳,都是被养在一只一寸见方的小匣子里,正面有一块玻璃,便于观赏。供金蛉子的食料十分讲究,远较喂养蟋蟀高档,实属蟋蟀世界里的“金领”阶级。为了恒温保暖,主人们一般与小虫子须臾不离,那虫匣子就放在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据说照顾周到的竟可以越冬,但我未见过实例。反正我从未养过,一来我没有耐心,再说饲养的开支也太大,总之我是无心无力去侍候它们。有好几次我同学身上的金蛉子在学校课堂上“一鸣惊人”,惹出太多麻烦,我对此虫更是敬而远之。

相较于鱼虫,我其实更喜欢花草。入秋后不久,苏州的桂花竞开,满城桂香迷漫。曾经有人用“老桂花开天下香”赞美苏州的桂花。直到今天,洞庭东山、西山等地都能看到几十年、上百年树龄的老桂树。苏州是全国桂花五大产区之一。1959年国庆十周年,苏州选送的350盆桂花被指定调送北京,用来装点天安门观礼台和全国农业展览会。其后,桂花被确定为苏州市市花。

金桂、银桂每年一般开两次,留园的鸳鸯桂甚至能开三次。正常情况下,两次开花间隔为15至25天,如果天气干旱的话,间隔时间会更长,有时候甚至拖到初冬季节。桂树不仅用来观赏,而且是一种重要的经济作物。苏州的桂花不仅栽种在公园和景区,不少私家的庭院中也栽有桂树。秋日阳光下帮着邻居家收集桂花,大人们敲打、摇曳桂树,孩子们拉撑着被单,像雨点般散落的金、银桂花,伴着孩子们的笑声随风飞扬,这是我故乡最美的秋色。

秋夜里,中式庭院中的桂花与明月就是一对绝配。“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这里的“冷”和“无声”是全诗的点睛之笔,写绝了秋夜的寂寥、冷清和沉静。诗中的意境伴着我一生走遍天涯海角永难忘怀,正是这条纽带把我与万里之外的故土永远联结在了一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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