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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种子,开出花来

2017-09-08李颖

湖南教育·B版 2017年8期
关键词:街道姐姐文字

李颖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挥之不去的身影。我心中的身影,是一个姐姐萧索而温暖的身影。四岁生日那天,母亲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一本《少年文艺》,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才四岁,难道不应该给我买《儿童文学》吗?

我在那本书上看到一篇题目是《姐姐》的文章,大意是说姐姐很照顾“我”这个弟弟,为了供“我”读书,她自己辍学,穿打补丁的衣服,省吃俭用,送“我”去好好读书。那篇文章的最后,是暑假过后,姐姐挥手目送“我”远去……年仅四岁的我,第一次体味到了难受、不舍、感恩这样的情绪。杂志上配了一幅插图,姐姐单薄的身影长长久久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

这便是我的语文启蒙。这样的记忆,掺杂着我年幼的童真。之所以说童真,是因为我觉得,也许这种阅读体验,只能在彼时拥有。很多年以后,我不再单纯的时候,我在一家报社任职。我已经看过了太多的酸甜苦辣,我对那些轻描淡写的苦难已经失去了同情能力,我觉得这种程度的晦暗或温暖,根本不值得一书,也不值得一读,我只想挖出更惊心动魄的新闻。我在报社带的第一个实习生,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某年9月1日,我让她按照惯例去采访“开学第一天”。她采访回来,按常规写了开学第一天的正常报道,无非是“新学期新起点”之类。发稿前,我无意间瞟到了实习生的采访笔记,上面有“雷凤英、二年级、妈妈盲人、捡垃圾”之类的。一问才知道,她采访到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女生,家境贫穷,父亲病逝,她和双目失明的母亲相依为命,靠捡垃圾为生,她一边照顾母亲,一边坚持上学。那位实习生太年轻,没有相对成熟的辨别能力,她将这个采访细节直接忽略了,报道中没提一个字。我请她立马回去重新采访,只深挖这一件事。第二天,我们报纸整版推出《捡垃圾圆读书梦的女孩》,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和持续援助。十多年后,这个女孩长大了,她成了全国优秀共青团员,长成了一个懂得感恩、阳光向上的好女孩。

我知道,这个女孩,她就是我年幼时在《少年文艺》上看到的那个姐姐,那个苦难而又温暖的姐姐,那个贫穷而又充满希冀的姐姐。那个姐姐,她在书页里从未老去,她在一个孩子心中播下种子,直到我长大后,去帮助一个挣扎着也要读书的女孩,在苦难中顽强站起来。这是我的母亲给我的那本书,赋予我的意义。

我发蒙早,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才八岁,母亲订阅了《中国青年》这本杂志。现在想来,她是为自己订阅的,而当时我是每期必读,且翻来覆去地读。那时候的《中国青年》,真的是一个大杂烩,既有心灵鸡汤,又有答疑解惑,既有名著梗概、电影赏析,又有“怎样使猪多长瘦肉”这样的文字。我最喜欢的,是上面每期必有的几篇文学作品,我从这本杂志上知道了《呼啸山庄》《约翰·克里斯朵夫》《嘉尔曼》,我从这本杂志上知道并记住了很多人的名字:史铁生、张抗抗、陈村……有一天,我读到杂志上的一篇小说,说到一个人去敲另一个人的门,作家写道:“这真是命运在敲门。”我一下被这句话攫住了,一个八岁的孩子,也许还不能领悟到文学的通感、陌生化的语言这些高深的理论,但是,我被这个句子包裹着、引领着,并将它藏在我内心隐秘的一角。我第一次不是因为故事情节,而是被文字本身吸引。我开始找出一切有文字的读物,并疯狂地爱上了语言本身。

这真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像是坐上了一列秘密火车,我不知道这列火车从哪里来,车上有很多乘客,他们有时是一个个孤独的灵魂,有时又言笑晏晏,他们与我平日生活中的人互不认识。我在这列火车的车厢里来来回回,时常倾听乘客们的秘密谈话。我听到泰戈尔说“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我听见史湘云和林黛玉中秋夜在凹晶馆联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我不知道这列火车将载我去往何处。这是一条通往精神世界的幽暗通道。我每天不动声色地照常念书写字,照常吃饭睡觉。我的现实生活是,从小家境贫寒,家门前有一条过于冗长的街道,它连接我少年时代的家和外面的世界。那条街道上盛满坑坑洼洼,盛满小伙伴的呼啸声、母亲的呵斥声、邻居们的喧闹声。我的父亲,坐在屋角默默地织着渔网;我的母亲,踩着蝴蝶牌缝纫机嗒嗒嗒嗒地缝制我们一家老小的衣裳;我们姐弟三个,怀揣各自小小的心事,浑浑噩噩地度着童年。一个这样的家,仿佛永无出路,又仿佛泊在时光之外,不需要任何出路。

哲人维特根斯坦曾经说过:如果不可言说,那就保持沉默。在我的少年时代,我长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在长久的沉默中,我的内心逐渐生长出另一个丰饶的世界,这个世界与现实世界毫不相干,但有时又合而为一。在我的精神世界里,世俗中生活的我,已经成为别人。我在认真地打量这个“别人”,也在认真打量世界,我看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躲在街角、因为被伙伴们抛弃而哭泣,而另一个世界的我内心坚硬,冷静如水。

我开始了记录自己灵感的习惯,随时随地把自己脑海中蹦出来的文字写在本子上。待到小学毕业,我已经写下了满满两大本天马行空的文字。

很多年后,当我回头看自己当年写下的那些片言只语,深觉好笑———“马蹄在波浪里挣扎着要离开水面”,“苦楝树结的果子是一种不可以吃的葡萄”,“电线杆上吊着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他被路人当成了猴子”,“我们在尘土飞扬的堤岸上掉入了时空隧道”,“父亲是一个渔人,而他并没有网到过一个有所罗门封印的瓶子”———这样的句子,在常人看来毫无逻辑,却与我当年的现实生活息息相关。

“马蹄在波浪里挣扎着要离开水面”———在幼年时代,我曾亲眼看见一只马,走向我家屋后那条河流。马蹄在水边踟蹰。它的主人是一个跑江湖的汉子。有一天,他身边没有了那匹马,而他坐在我屋后的河流旁边号啕痛哭。我不知道缘由,但我的心随着他的哭声碎成粉末。我屋后的那条河流,其实并不是一条真正意义上的河,它的名字叫洞庭湖。

“苦楝树结的果子是一种不可以吃的葡萄”———童年的家门口长着两棵苦楝树。苦楝子掉下来,长得和青色的葡萄很像,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我多么希望我咬开一口,苦楝子瞬间变成酸甜可口的葡萄啊!我尝试着咬开,并没有奇迹发生。后来读到鲁迅的“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我被他看似简单的两句话一击而中,竟一时失语。先生仿佛说的就是我门前的苦楝树,我无法表达的东西,那样孤独的体验,被他不动声色地白描出来了。endprint

“电线杆上吊着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他被路人当成了猴子”———童年我经过的这个人,他是一个贼,当时被民警吊在了我家门前的电杆上示众,很多人在下面围观,他朝下望着指指点点的人群,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好像在找什么人。我的母亲对我说:不能偷东西,不然就会被吊在那里!我吓傻了,很想去放他下来,但是我根本够不着。

“我们在尘土飞扬的堤岸上掉入了时空隧道”———当年我和小伙伴一行四人,从街道出发,沿着洞庭湖的堤岸,去城里看一场电影,我们一路满怀向往走到城里,却没有找到电影院,我们打道回府,并没有一点不甘心,回来的路上照样兴奋不已,好像已经看過了那场传说中的电影。这是我浑噩童年里毫无意义的一天,却也是对未来的我大有深意的一天。很多年后,我从网上翻出当年想看的那部老电影《雾都茫茫》认真看了一遍,内心充满忧伤。这一天的忧伤,与我童年那日的忧伤如出一辙,它重叠在时间的轮印上,卷起漫天尘土。这是我混乱时间旅程中的某一个时间节点,也是我一眼能望穿的一生中最忧伤的一天。这尘土,淹没了我。

“父亲是一个渔人,而他并没有网到过一个有所罗门封印的瓶子”———父亲虽然没有网到过一个有所罗门封印的瓶子,但他曾在一个夏天的早上,捕到一条十八斤重的大鱼。我讨厌着那个充满鱼腥味的暑假。多年以后,我推开童年那扇门,看见那童年是一片巨大的沼泽,它已不能认出终于从沼泽中逃脱的我来。父亲肯定也不能认出我来。那个年轻的父亲,他肯定不会认得在他的时间之外存在着的这样一个女儿:身材从精瘦到发福,眼神从清亮到昏花。而我又能认出“这个”父亲吗?他已经成为灰烬的模样,终于坦然地卸下一切,把自己冷却成尘土的温度,我能分辨出来灰烬与灰烬的区别吗?我确信,此生,我们是彼此不能相认了。在一个秋天漠漠的黄昏,写下的第一个词,居然是父亲。就像我牙牙学语时学会的第一个词,不是妈妈而是爸爸。进入写作中,我的血液仿佛和他的血液一起流通,一条隐秘的线扯着我滑向无人之境,那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五口。

这些内心孤独的体验,都成了我年少时跳跃而斑驳的文字。很多年以后,我回到了那条曾经承载着我现实世界和隐秘世界的街道,坑坑洼洼还在,但它变得无比沉默、窘迫,它曾经盛满的声音全部被泼掉了,杳无踪迹。它不再是我记忆中喧嚣、热闹、漫长得像一生的街道,它逼仄、破落,道路两旁的破屋触手可及。我不知道自己回到这里的意义,这更像是一次与时间的秘密对话,更像是一次对自身仓皇的“北顾”。我甚至不能确定,我是否真的在这里度过了我的童年,三十多年来,我愈来愈觉得,我的街道,它似一条混乱的河流,它时而从过去流到现在,时而又从未来流向从前。它没有明确的方向,它只是一个漩涡,而我深陷其中,永远不可能抽身而去。

而我当年在那条街道上写下的那些没头没脑的文字,它们像一颗颗种子,多年来在我心间生根发芽,在不经意间已经长成了大树,开出绚烂的花来。在成年后的某一天,我发觉自己体内生长出一种急切想要诉说的欲望,于是我把它们写了出来。我觉得,我后来写的这些文字,不过是当年未完成的文字,不过是当年的延续与充实。而童年的阅读体验,对我的人生走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我的内心,仍然是当年那个怯弱的孩子,那些被尘土裹挟、蒙蔽、不可描述的日子,都回来了。我不能确定自己写出来的是什么,写出来能干什么,我不能确定自己想不想要别人看见那个我,那个一直把内心深藏在童年的我,那个满脸沧桑站在童年的门外不知所措的我。

我在书本中度过了漫长的少年时代,中学的时候,我开始了写作。初中最后一年,我在报纸上发表了我的处女作。我唯一确定的,是我相信阅读是一颗种子,它暗藏力量。这种力量,在当时也许是渺小的,但年深日久,终会开出花来。在童年那片貌似平静的沼泽地里,藏着无数未知的险境,因此我曾用力泅渡,狼奔豕突,并在一个过于冷寂的清晨把童年关在门后。当初我要逃脱它的原因,也就是现在我要回去找它的理由。———或许,成长的只是我的外表,内心的成长在很小的时候已经通过阅读体验完成了。阅读是一辈子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每一天都像经历一次人生,我在别人的文字里,经历了无数次不同的人生。

高中毕业,我以语文150分的满分成绩,没有考上大学,因为,我的数学一败涂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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