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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矿区三千面影

2017-09-08焦檀

青春 2017年9期
关键词:小卖部豆豆

焦檀

有寒风自领口和胸前的拉链间隙灌进,温热的皮肤先于神智而醒,困顿的肢体却仍旧沉湎在短暂莫名的梦境中。一个寒颤,我清醒过来。先前披在肩头的棉服滑落到膝头了,身上的衣物抵御不住那些无孔不入的风。我紧了紧衣领,又将膝头的棉服往肩上拉了拉,一套动作下来,身体各处的知觉开始恢复。座下的颠簸提醒着我此程的目的地。出发前那些毫无根据的跃跃欲试和自欺欺人的毅然决然完全经不住考验,在漫长而痛苦的旅途中消耗殆尽。

车窗外,天色乌黑,但是有光,这荒山野岭的,哪里来的光,除了大巴车前头那两盏照明灯。它们就像一个不速之客,大睜着眼睛闯进这静默的丛山,黑夜的内核。

远处,斑驳的光影不时闪现。昨天下午,突降的大雪封了山,车子停在山道口,直到入夜也没能行动半分,后半夜雪停了,凌晨四点才重新上路,只是速度慢下很多。为了省油,司机不得不将空调放到最低档。但看这沿路景象,昨天的雪似乎并未在两边的峭壁上形成什么气候,可一车子的人却着实被这雪拦了十三个小时。

睡意被驱走,我调了个姿势,在确认没有惊动身侧的邢亮后,又调了一下。左前额凑近玻璃,隔着几缕碎发,从玻璃中依稀能辨得出眼睛里的疲惫。嘴里呵出的热气致眼前一片雾蒙,我伸出冰凉的右手,发现五指已经有些僵直,只有小指还算灵活,就用小指的指背在玻璃上慢悠悠地画圆,一圈又一圈,直到画出一块黑漆漆的视野来。这样的天气自然不指望能看到什么月色,远处不甚巍峨的丛山如同一团黑雾,随着车子的前进,那团黑雾渐渐生出一双眼睛,突然睁开,珠眸精亮,越过重重黑夜跳进我的眼眶。我的目光撤得有些仓促。那丛山深处便是我此次不远千里将要奔赴的地方。

身侧一直规律作响的轻鼾声突然中断,以为邢亮醒了,我扭过头,发现他只是把头歪向过道的那边,右手的手肘仍然牢牢地抵在黑色的座位扶手上。不知是受惊于我的目光,还是窗外的微光,他睁开眼了,迷糊的眼神后面是通红的眼圈。

“醒了?”

我未及开口,他先问我了,感觉他才是醒了许久的那个。

他接着说:“前年和去年不管来和去都挺顺利的,这回天气预报不准确,原说今天降雪的,结果昨天就下了,如果不是这场雪,昨晚就该到矿上了。”

许是我脸上的倦意过于明显,邢亮坐直身子抹了把脸,把昨天晚上说了几遍的话又说了一遍。

“没事。”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针对这个鬼天气发表意见,昨天下午车厢里最频繁的话题,就是这个日程安排和突如其来的大雪。

“你是不是后悔跟我过来了?”邢亮弯下头,挨近我,声音很低,车上的人都是从老矿拉过来的,其中不少曾是他的同事。

我见他挨近,挪动上身,目光聚焦到他的眉眼。当初打动我的正是他这对笔挺的眉眼,整体看,其实他的面貌相当平庸。虽说用笔挺形容眉目好像不妥,可那个时候我就是这么一种感觉。感觉么,就是任性,不能拘囿。

我抿抿唇,努力让嘴角浮些笑容:“你别胡思乱想,反正我那工作本也没什么可留恋的,辞了才是解脱。”

这话听着像是一句气话,连我自己都说不清其中有多少安慰的成分。

邢亮搓搓双手,放嘴边呵了呵:“进了山道就快了,顶多再有两个多小时。办公楼和宿舍区都离新矿不远,我一人分了个单间,里面电视电炉都有,冬天有暖气夏天也没有很热,你这次过来我准备再装个无线网。平时我用车方便,几乎每周都能出山一次,可以到镇上做些采买。”邢亮一边往我身边靠,一边挤眉弄眼,“这样能暖和点”。

我将肩上的棉服又往身上裹了裹,扭头看向窗外,山道十分狭仄,左边是不甚宽的河道,里面看不见有水流动的迹象,右边是不甚高的峭壁,光秃秃的山石上随处可见防止山体滑坡的铁丝网兜。想来便是天气和暖之时,这些山壁上怕也没有多少植被。

“穷乡僻壤的,哪有可看的东西!等天气暖和了,我带你去领略一把山西好风光。眼下你还是再睡会儿吧。”

我毫无留恋地闭上眼睛,对山那边的情况全无半点好奇,倒不似个生客,更像根植于这里的乡人,对一切了如指掌。

生活区三面环山,近处的山坡上覆盖着寸厚的积雪,远处山脉上的雪却显得依稀,如路上所见。最北边是一栋五层小楼,南向,是这片区域最高的建筑。西边是一片平房,应该是仓库。东边是一栋两层宿舍楼,这里只住着矿区很少一部分人,听邢亮说还有更多的人住在别处。这是座百年老矿,最兴盛时聚集上万人,宛若集镇,而现在也还有三千来人守在这里,与地下黑暗的煤炭相依为命。这些建筑的外立面都是一个颜色,白里混含着一层浅蓝,无法辨认它们最初的漆粉是白色还是蓝色。

半个月前,我还在高楼大厦的格子间里,对着电脑处理各种文件,芜杂繁琐却必须井然有序。办公室内温暖如春,人人穿得轻便光鲜,言笑晏晏。舒适的环境和氛围挑不出毛病,可就是这浮于表面的完美才让我深感厌倦。

此时的我置身山野,衣着臃肿,蓬头垢面,恍如隔世。

这次乘大巴车来的一共二十多人,只有我是生面孔。大家一下车就拖着行李涌进宿舍楼,我和邢亮落在最后上的楼。来到二楼居中的一间屋子前,邢亮掏出钥匙开门,这时我感觉附近有一道目光在暗中注视,可走道上空荡,除了各个房间里扬出的嬉笑怒骂,没别的动静。我将视线往内一收,觑见一颗小脑袋自几米外的一间屋里探出来,黝黑的小脸贴在门框上,神情有些怯怯,余下的小半张脸隐在门框后头。

我弯腰冲他示个好,不想他双眼一横,“嗖”地钻回屋里去了。

“这孩子好像不大欢迎我!”

我嘀咕着进了屋,打量起落脚处。近门处一张办公桌大得过分,占掉屋子四分之一的空间,桌上一台长虹牌老式电视机,背部大剌剌的凸出,几乎顶到墙壁。北墙根挨了一张床铺,正对电视机。东墙靠北是一桌两杌,桌和杌都很粗糙,手工痕迹明显。靠南则是一架简易的铁皮制矮几,矮几上面搁着一个大功率的电炉,在这逼仄的房间里显得阔绰。

“黄师傅的孙子,叫豆豆,才三岁多点,还不大懂事。”邢亮放下行李,将钥匙挂在门边墙上的一根钉子上,回头接过我手中的行李箱。endprint

我脱下身上的棉服:“三岁的孩子我见多了,没一个眼神像豆豆这样的。”

刑亮没有接着说豆豆,而是说到豆豆他爸身上:“黄师傅本来是带他儿子一起干的,结果他儿子嫌条件艰苦,说矿上连个女人都没有,干了一年不干了,自己跑南方去了,豆豆就丢给黄师傅老两口。”

东西收拾好,就忙做饭菜。路上一天一夜,我几乎没怎么吃东西,邢亮见我胃口不好,他也没心情吃。

“蒸饭用这个桶装纯净水,那个自来水用来洗洗刷刷就行。”

“这自来水怎么了?”

“前几年,老矿来的人在这吃了一段時间自来水,个个牙齿都跟约好似的提前老化,后来发现是水质的原因,就改吃纯净水了。”

我赶紧掰过邢亮的脸,把他的牙检查一遍,没变黄也没变黑,也没看出老化的迹象。

邢亮嘿嘿一笑:“我来得晚,才吃了几个月就换桶装水喝了。”

“矿上领导还挺体恤你们的。”

“我们,他们自然是要体恤的,要不谁给他们干活?”

我炒了两个菜,蒸了两碗米饭又炖了半锅汤,须臾间即被一扫而光。

“矿上怎么一个女人都没有了,刘庆生的老婆不一直也在的吗?”

“你说她还像个女人吗?家财万贯却比谁都抠。一到年底就哭穷,不是这个账坏了,就是那笔债收不回了。”

这两年的春节假期里,邢亮抱怨最多的就是刘庆生的老婆,可谁都知道这矿上是刘庆生当家。

“卫生间在楼道最里面,一楼的楼道口有个小卖部,里面有卖些日常用品,还有一些蔬菜水果什么的,就是不大新鲜。”邢亮说这话时目光有不自然的闪动,只是我找不到深究的理由。

次日,他的手电筒没电了,需要买几节电池。

小卖部是由两间屋打通而成,架子上的东西还挺丰富,只是价格比市价贵上不少,但每个来光顾的工人付钱都很爽快,没有讨价还价的。我没多想,毕竟这里地处偏僻,资源稀缺,卖得贵也是情理之中。

老板娘身量中等,动作敏捷,看起来精力充沛,一张秀气的脸盘上有几许描画,修得细细的眉下眼神精干,说话利索,口音像是川渝那边的。听别的顾客唤她崔老板。

邢亮接过我手里的电池,装进手电筒:“哪里是资源稀缺,镇上什么买不到?还不是想照顾她的生意。”

“因为她一个人在这里做生意不容易吗?”我盘腿坐到床上,拿起遥控器调着台,这电视旧式归旧式,但影像还算清晰,频道也不少。

“不是,为了巴结区长,她是区长的小老婆,哦,这个你得注意点,回老矿记得别说漏嘴了。”

邢亮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说这话时语气是有多稀松平常,我正摁着遥控器按键的手却为之一僵。

这新矿区的区长唐汉州我是认识的,他的老婆我也见过,就在去年元宵节前的一次饭局上,我跟着邢亮唤她于姐。于姐是极热情的一个人,生得高大结实,不在意初次见面的尴尬,饭桌上就给我传授几个受孕秘诀,我当时就纳罕她怎么就知道我和邢亮一直要不上孩子的。我原是有些接受不了她这种不分场合的热情,一顿饭吃得甚是尴尬,可事后稍稍一想也就释怀,甚至满怀希望地依其传授的秘诀与邢亮试了几试,就是仍旧无果罢了。

“于姐不知道这件事吗?”

邢亮挑挑眉:“反正大家伙都知道,就她一人蒙在鼓里。”说到这里,他停下手上的事,“现在多了一个你,要是于姐知道了,你就成了最大嫌疑人。”

想起那天被困在车厢里,唐汉州一边打牌一边时不时地高谈阔论,一会儿澄清他选的这个日子本是没问题的,一会儿拍胸脯保证大巴车也是经过再三挑选的。

因为这个听闻,我漏掉几次呼吸,胸口有些憋闷,语气也冷下来:“若不是因你,于姐是胖是瘦我都还不知道呢。”

“我就是提醒你一下,以后见着老唐和崔小霞在一起,别反应太大就成。”

那个崔老板名叫崔小霞。

初来乍到,我不想因为无关紧要的人坏了心情,遂指指铁皮矮几上烧得正旺的电炉:“这东西不要关吗?”

“矿上什么都缺就不缺电。开着好了,暖和。”

“我看你们过的日子也没那么艰苦嘛。”我话音里明显带了别的腔调。

邢亮抬头瞄了我一眼,没吱声,大拇指在手电筒的开关上不停地来回摁,筒头的灯芯随之一亮一熄,每当亮起时,就在对面灰暗的墙面上氲出一大片朦胧来,遮蔽住墙皮的破败和颓废,只在最中心的光圈里隐约可见几处疑似蚊子干涸的尸血。

我这个人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优点,不过随遇而安算一个。半个月下来,我已把两个人的小日子盘活起来。邢亮每天六点钟起床到附近的办公楼里开会,开完会回来我正好忙完早饭,他吃完早饭或是去办公楼,或是随车出去忙仪器设备的事。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或是看看电视,或是看看电子书。

这趟过来没有带一本书,路途遥远,来回一趟不易,每次只能带一些必需品,而书籍相较于吃穿用度无疑次要很多,重量又不轻,我背负不起。邢亮说镇上有家书店,可以帮我带,我给拒绝了。要是书买来就意味着最终会被丢弃在这里,那不如不买。

不用朝九晚五,不必委曲求全,虽所处空间小了些,设施简陋了些,但胜在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我忍不住有些享受。

这一日,嘴巴清淡,准备买点零食回来。知道崔小霞的另一个身份后,我一直没有再光顾小卖部。刚合上门,就听到楼下传来麻将碰击声,其间夹杂着几个男人的粗哑嗓音。到得一楼,发现麻将声出自小卖部。

“什么时候装的麻将桌?上次来还没有。”我一进门就被浓重的烟味熏得呛了两声。

崔小霞从柜台后走出,先是将门帘卷起一个角,让空气稍事流通,然后指了指里边的小隔间:“昨天下午到的货。你会不会打麻将?”

“认识,但不会打!”

知道她与老唐的关系后,对于崔小霞我不自觉地多留了几分意。顺着她的手指,发现小隔间里已是人满为患,烟雾缭绕。除了多出一个小隔间,小卖部也重新布置了,西边这间屋被隔成两间,外面一小间连同东边一整间用作摆放货架,比上一次过来明显拥挤了。endprint

屋里味道不怎么好,我转了一圈,迅速从架子上挑了几样吃食就递给崔小霞结账。

“改天我教你,麻将好学的,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不打麻将,日子太难熬!”崔小霞动作娴熟地将货物装进塑料袋中,几根精瘦的手指在计算器上用力又飞快地摁着,半尺见方的计算器数度被震得弹起。

“一共四十二,你给四十吧。”

没想到崔小霞一下子给优惠了两块钱,上一次买几节电池的时候可是一分钱都没让的,我少不得要客气一番,但她执意不要两块钱零头,我只好作罢。

“这店开几年了?”

“今年第四年了,邢科长过来时这店才开了一年不到。”

“生意还挺红火的。”

“马马虎虎吧。卖的花样越来越多,这下连麻将桌都摆起来了。”崔小霞脸上有抑制不住的兴奋,脸颊上一层薄肉随着笑容上下滑动。

我再次觑向小隔间,一群衣着敷衍的男人正忘情地团在麻将桌边,没看到有眼熟的,应该都不是老矿来的人。目光收回,落到东边屋里的货架上,尽管余光里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老板娘在打量我,但我自觉与眼前之人还没有熟悉到可以随性互通眼神的地步。

“进货都是你自己去进吗?”

“我得看店,哪有时间,都是老唐联系人家送货上门的。”

听她这口吻,俨然与唐汉州老夫老妻一般了,老唐今年五十五六,她看起来可能比我还小。

“我看你把每样货品的价格都记下来了,不容易。”

崔小霞仰笑:“就看这么个店,又是常年卖,换作是你你也记得。”

我回到楼上,正要开门进屋,走道里冒出个小脑袋来,是豆豆,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我手里的袋子,里面都是零食。

我来到这后,一直没有见过豆豆的奶奶,听邢亮的意思,豆豆应该是跟爷爷奶奶一起的,黄师傅白天下井,看不到人影也就罢了,豆豆奶奶应该在楼里,却也没照过面。

他们那个房间住了四五个人,这会儿应该都上工去了,我还是有些顾忌,遂对豆豆招了招手,豆豆从门后蹿过来,小脸仍旧板着,肚子挺得高高的,神情戒备,但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手中的袋子。

问他想吃哪个,他指了指袋子里的一盒泡面,我有些犯难为,请他到屋泡好了再吃,他咬着手指不肯。按理两人的对话声音不小,豆豆奶奶却一直不作声也不现身,没办法,我只好把泡面直接给了豆豆。就这样,豆豆脸上也没见一丝笑容,转身冲回他的屋里。

在他接泡面时,我心里其实有股冲动,可到底还是没忍心问他妈妈的事。

晚饭时,向狼吞虎咽的邢亮问及豆豆奶奶,“一直没见她出来过。”

“本来是在食堂洗碗,去年夏天得了脑血栓瘫了半边身子,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话也说不利索了。”

沒想到是这个情况,我怔了怔,暗叹自己终究不是个热情的性子,对豆豆的些许友善也显得假惺惺了。

邢亮问我是不是去小卖部了,我脑子里浮现崔小霞那张活泛的面孔。

“你说她一年能挣多少?”

“十来万吧。”

“这么多?”

“你以为呢?一包薯片外面卖五块,她卖七块,一斤白菜外面卖一块她卖两块,这利润不可观吗?”

我不住咋舌,刨了两口饭,又道:“昨天刚进的一台自动麻将桌,今天就把生意做上了。”

邢亮从碗里抬起脸来,瞅了瞅门外,声音再次放低,这宿舍楼跟活动板房没什么差别,隔壁一声咳嗽这边都听得清楚。

“本来咱们这层楼原是有一张全自动麻将桌的,去年年初张卫国置办的,请人来玩,他自己提抽成,后来有人嫌吵,告到老唐那里,老唐大怒,责令张卫国立即马上把麻将桌处理掉,没想到翻过年,崔小霞就在小卖部装了一张,从头到尾老唐连个屁都没放。”

看样子崔小霞还挺管事的,老唐都听她的。

“我看她天生适合做生意,一个小卖部不够她折腾的。”

“才跟她聊了几句就认准她是个做生意的料?”

“起码她爱好这个事。”从崔小霞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的兴奋劲中,看得出来她是享受这份事业的。

邢亮夹了几根土豆丝,迟迟没送进嘴里:“那天我跟你说她是老唐的小老婆,你当时还嗤之以鼻,今天她少收你两块钱,你就替她说话了?”

“我没有替她说话,就事论事罢了。再说他们三个人之间的事……”

“谁说三个人,五个人!崔小霞在老家有男人还有个儿子。”

我听了立时搁下碗,定定地看着邢亮,半晌支吾个句子来:“崔小霞还另有个男人啊,还跟那男人生了孩子?”

“人家那是原配,领了证的,老唐才是她另外的男人。”

邢亮似乎很乐于看到我这副震惊又难以置信的表情,入口的土豆丝被他嚼得喀嚓喀嚓响。

“你确定?”

“什么确定不确定,都是她自己说的。”

邢亮将被我推开的碗推回我的手中:“吃饭吃饭,别人的事你跟着烦什么?这里的稀罕事多着呢,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感受,先吃你的饭。”

我哪里吃得下,手里捧着碗,转来转去,脑子里也是各种思绪乱转。

“邢亮,你嘴巴还挺紧的啊,这么八卦的事你都没对我提一句。”

“我是怕你听了多心,胡思乱想。”

我听后的确是胡思乱想了,还思想了好些日子。

二月中旬时,天气明显暖和,阳光也好,虽说目力看不出什么,可我知道空气里始终有黑色颗粒飘浮着,只因每次到外面走一圈,回来鞋面就会落有一层黑灰。

这一日,因为邢亮开会误了饭点,午饭吃得又迟又多,我肚子撑得慌,就下楼到院子里慢走消食,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觉得好受些,进到宿舍楼里,看见小卖部的牌子,难免脚下一顿,神情恍惚。忽然,崔小霞揭起帘子,探头出来打招呼:“我刚做的白糕,要不要进来尝尝 ?”

我视线一转,瞅见她手上端着一碟白色的糕点,像是米粉做的,刚消完食的我不由挪脚走了过去。endprint

“是用米做的吗?”

崔小霞将碟子放在收银台上,捏了一块递给我:“米和糖。”

“这个怎么做的?是你们那里的特色?”我咬上一口,果然甜糯香软。

“是的。我儿子就喜欢吃这个,做起来简单,用打米机把米打成粉,加水加糖和一和,和好后捏成一个一个的团子,放锅里蒸一下就好啦。”

听她这么轻而易举地提及儿子,感觉同邢亮说起时没什么两样,我吃完手里的白糕,脑子里蹦出邢亮的另一句话,这里的稀罕事多着呢。于是决定顺着崔小霞的话,问及她的儿子。

“你儿子今年多大了?”

“六岁多了。”崔小霞应得很自然,脸上没有半点不妥,更没有对我问的这个问题显出半分不满。

我悄喘一口气,接着道:“已经上学了?”

“去年刚上的一年级,过年回去时,都蹿这么高了。”崔小霞拿手在腰间比划,脸上布满母性的光辉。

“你一年回去几次?”

“哪能几次,就一次哎,一年到头也就春节才能得闲。”

我感觉自己像是中了邪,仿佛要探她的底限,又一个冒昧的问题抛出:“你丈夫呢?”

“在老家,跟我儿子一起。”

“他知道你在这里的情况吗?”

“知道。他自己挣不来钱,我每年带回去那么多钱,房子建起来了,儿子也有学上,就叫我出来。”

说到这里,崔小霞突然笑起来,我不明所以,崔小霞已是高高地抬起手臂,指着窗外咧嘴笑骂 :“你看你看,黑鬼们升井了。”

六点了,正是工人们下班时间,透过门窗朝矿山的方向望过去,一群浑身上下黑不溜秋、完全看不见脸皮的下井工人三五成群地往这边跑来。

崔小霞这么高兴,是因为过会儿就可以做生意了吧,麻將的生意。

我往柜台边站了站,打算等这些工人进屋洗漱后再回楼上房间,不想下一瞬就有一个黑鬼跃进小卖部来,直唬了我一跳。黑鬼一进门,似乎也没有想到里面还站个我,乍一惊之后,冲我冽嘴一笑,两排牙齿明晃晃的。

“老板娘,来包烟。”

“瞧你喜的,发工资啦?”崔小霞低头从下面柜台里拿出一包烟来,递烟的时候,一双眼睛里尽是促狭和调侃,“又要跑镇上去啦?”

黑鬼两颗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接过烟,嘿嘿嘿地笑着,乌黑的手从胸前口袋里提出一张十块钱,递给崔小霞:“兄弟们都约好了,半小时后出发,我得赶紧洗脸换衣裳。”

“哎哎,你慢着慢着,还差上周两包泡面的钱呢!”崔小霞忙伸手捞向快跑到门口的黑鬼。

黑鬼住了脚,转过身子,一边讪笑着一边自胸前再提了一张十块钱出来,那钱上顿时多出两道黑印,“崔老板的记性就是好。”

“你们这些死鬼尽会耍滑头,我要是记性不好,这店早垮了。”

崔小霞麻溜地自他手中抽过钱,另一只手在钱上弹了又弹,其上沾着的煤灰印迹随即淡化许多。

“不是还要留点付车费嘛。”

黑鬼丢下这句就急奔出门,他前脚出去,紧接着又有几个结伴进来,其中一个买了袋牙膏,另一个买了瓶洗发水,然后几人交头接耳地跑离小卖部。

空气中流动着类似节日才会有的一种喜庆气息,我看着崔小霞收拾钱柜,正想打听附近镇上有什么好玩的,又一个黑鬼进来,看动作和眼睛像是个年纪轻些的:“老板娘,拿盒大宝SOD蜜。”

崔小霞像是很清楚他们这些人正赶时间,不管是取货的动作还是聊天的话语都很简捷。

“你也要跟着去镇上啊?你那个小女友呢?”

“分了。”

“又分了?”

“分了,这种破地方哪个女人愿意随我待下去。”他话音一落,瞅了我一眼,挠挠头,添了一句,“当然,你们不一样。”

“好了好了,大宝拿走,赶紧回去洗洗换身干净衣裳去镇上吧。”

“今天是矿上发工资?”我不用上班,闷头过,懒得数日子,不觉到矿上已经整一个月了。

“是的,矿上跟他们这些下井工人都是月结,每月十五号发,不像你们家那位是年结,平时只发发生活费。”

发工资了,难怪工人们高兴,来这么久我还没出过生活区:“镇上有什么好玩的?”

“没什么好玩的,就是有银行,还有洗脚店。”

见我没再说话,崔小霞缩回脖子,把目光从窗外拉回,脸上有收不住的笑意:“你才来不久,在这里待个一年两年之后,你就见怪不怪了。”

我隐约猜到些什么,没再追问下去,打算回头同邢亮确认去,可崔小霞不准备让我麻烦邢亮了,随口就说:“这些黑鬼每到矿上发钱,第一时间就跑到镇上去寄给家里,自己留那么一小部分,舍不得买吃买喝,单用在那些洗脚店的小姐身上。在镇上过一夜第二天还得赶早回来,下井不能迟到啊。回来后再接着省吃俭用,有时几盒泡面的钱都拿不出来,还得从我这赊账。”

外面重新响起工人们的各等声响,崔小霞抻着脖子往外张望,笑中带骂:“一个个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这一个月里也就今天像个人样。”

我侧过身,右边胳膊肘搭在柜台上,没好意思像崔小霞那样大大咧咧地看,只是透过窗户略略地瞧过去。此时黑鬼们已梳洗干净,争先恐后地往拉煤货车上爬去。

没一会儿,矿区就恢复清净,崔小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明天下工后我这里就热闹咯。”

我回到自己屋里,晚饭做得神不守舍,吃饭时也没说两句话,邢亮问,我就推说昨晚没睡好。

吃完饭,他坐到电脑前打斗地主,我半卧在床上抱着手机看电子书。书架上摆了些书,有的已经读完,有的只是粗略看了下开篇,以便决定下一本从哪开始。

手指在屏幕上点来点去,书页随着点动翻来翻去,只是那些长短句就跟头顶穿了线一样,每次仅来得及看清句首两个字,下面的字句就被整个提走了,完全看不下去。

不看了,我干脆搁下手机,盯住邢亮扁平的后脑勺 :“我知道那些工人为何一发工资就往镇上跑了,才不是给家里汇钱这么简单。”endprint

听及,邢亮像是笑了一声。他一心扑在牌上,对我的话装聋作哑,我忍住想发作的情绪,声音尽量平稳 :“这两年你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经常光顾那些洗脚店。”

“你不要看低他们……”

“我没有看低他们,我同情他们。”

“你也无需同情他们。我们谁也没有资格同情谁,都是一样的需要救赎。”

“你不要回避我的问题。”

邢亮跷起二郎腿,手指轻击鼠标,出了一张小王,隔壁对家立马甩出一张大王。他等着那人出牌,很快,那人出了把顺子,他接不上手。“肉体的沉沦固然可耻,但比这更可耻的,是身体内那些无形之物的崩塌。”邢亮若无其事地盯着屏幕,轻飘飘地吐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冷嗤:“你什么意思,是在给自己堕落的肉体涂脂抹粉吗?”

邢亮又笑:“放心吧,别的虽然已经沦陷,但我这具肉身至今还矜持着。”

我闻言怔住,说不出话来,也没有生出所谓的欣慰。抬头看了一眼这几平方的屋子。邢亮还是个热血青年,浑身是劲,只是这两年,他几乎切断了与热血有关的所有。

我一下子就体味了他的那些话。看着他的后脑勺,半天不语,直到他关了电脑,才重新开口:“你要是觉得在这里干着不舒心,就辞职吧。”

“你发什么昏呢,说是陪我过来赚钱,刚一个月,就怂恿我辞职啊?忍忍,再忍个两年,得到我们想要的就走人了。你就把自己当成个过客,无关紧要的过客,平平安安地过活,到期就离开。”

邢亮关了灯,爬上床,没一会就打起轻鼾。我闭着眼睛,一整夜脑子都清晰非常。

天快亮时,我听到豆豆剧烈的咳嗽声,痰音浓重,让人揪心。豆豆年纪不大,但是戒备心很重,给了他许多吃食,他依旧不愿进到我的屋子里,每次都是拿回去吃。黄师傅来坐过两次,都是邢亮下班的时候,所以他那些客套的话皆由邢亮应付了。

咳嗽聲间间断断,持续许久。反正睡不着,我轻手轻脚地爬起,穿好衣服来到走廊,到得走廊,咳嗽声停止了。

早春时节,晓寒最是袭人,我站在破旧的推拉窗前,玻璃上结有冰花,薄薄的一层,很绚丽很神奇。我试图用一个贴切的词或物来形容这片冰花的模样姿态,却是徒劳,显然单独的一个词或物是无法达意的。它展现的更像是一个场景,一个富有灵性的场景:一群闪着银色翅膀的萤火虫,迷误飞入了玻璃,它们不慌不忙地随性飞着,银色光迹越来越绵密地织进玻璃当中,交织重复的节点渐渐与萤火虫本身的光芒难分彼此。

远处有轰隆的声音传来,片时后,那轰隆声驶进矿区来。我将窗户拉开一条缝,顿时寒风刺面。我缩了缩脖子,看见车上下来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一边走一边打着哈,这辆车走后,陆续还有其他车子来了又走,车上的人一下来就直奔宿舍楼。

楼道很快变得熙熙攘攘,梳洗的动静张扬无忌,片刻后这些喧闹声就从楼道里转移至行往矿山的路线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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