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大孩子的时候，回老家，和堂弟溜达着便在祖坟前磕下几个头。回来后高烧不退，家中老人便有了这样那样的说法，听上去甚是骇人。至于最后怎么退了烧，怎么迷迷糊糊地醒来已完全记不得，只记得自己并不害怕。现在想想也是如此，都是一家人，即便分居阴阳两界，大概也不必见外，至多老祖宗法力无边，一时开心摸了头项，无非就像兴起喝醉了酒，高兴归高兴，吐酒这事儿还得自己挺着。不过，在王啸峰的小说集《隐秘花园》里，陌生人多过故人。遇见故人和遇见陌生人可能不太一样，因为你说不准后者是否正在气头上，也说不定刚刚受了委屈，于是在这不确定里就生出了谜，生出了恐惧，也生出了故事。

“半夜里我还是会醒，而且我非常确定，这个时候醒来的，老街不止我一个人。”《井底之蓝》在开始的时候就努力建造某种共识，似乎只有老街上的人都听到了那个奇怪的响动，故事才有讲下去的必要。这在小说里也成为了一种聚合经验的方式，那些与“蓝衣人”有关的人，都在这一刻被纳入到故事中来。“我”第一次听说老万头的故事还是很多年前，二舅试图用他的亲眼所见说服大家相信“蓝衣人”就是老万头，相信那个每走三步伞就往地上点一下的声响最后是隨着“噗通”一声消失在了井里的。但在外公口中，“蓝衣人”的故事变得越来越复杂，仿佛从那个神秘的井口涌出的不是东东的恶作剧或是某个具体的声响，而成了整个苏州的历史：元朝末年，朱元璋打苏州城，张士诚想尽办法突围而不得，是一个蓝衣白须人带着他们从井下悄然逃出城外；返回城中伺机救人的“蓝衣人”因苏州陷落从此远离了地面，那口口相传的“蓝衣”也就成了“水鬼”；到了武斗的时候，一个女“工宣队员”落井，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走过去，也没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所以，在老一辈苏州人的头脑中，“这个城市的一切都是双重的，尘封的‘通道下，无人知晓、无从想象”。而这一切却意外地与我在井底清污时发现的一顶蓝鸭舌帽呼应起来，它是那么具体又醒目，“都与老万头有关，与‘蓝衣人有关”。时间的屏障似乎于井下的世界是全然无效的，甚至小说也无意让人们知道“我”对老万头的琢磨到底滑过了多少年。至于“我”是不是真的见识了井下的世界，是不是跟随甚至变成了“蓝衣人”中的一员其实并不重要——每个人都是“蓝衣人”，就像每个人都处在历史或时间的轮回中，就像老万头真的构成了某种“乱世”的底线，就像那些年轻的、衰老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人们从各自的井口落入一个相同的井下世界，它或为经验，或为时间，或为道义与善恶，终将在某种隐秘的规则中接受裁决。

王啸峰的小说悬而不凶，是因为那些惊异的情节并不构成小说最主要的叙述意图。正如《井底之蓝》的响动，《隐秘花园》里幽幽的昆曲和《抄表记》中粘到一起的表卡，在制造了足够的氛围渲染之后，如桥梁般将故事导向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彼时的此地，老井、花园、破旧的弄堂在时间的漂移中使某个被人遗忘或讳莫如深的角落化身海市蜃楼般的舞台，亡灵与遗老遗少纷纷登场，耻辱、荣耀、恩怨情仇悉数上演。我们不能把它简单地称作历史，因为那会显得太科学，太没有人情味。那是被偶然重新唤醒的一件件陈年往事，它不必符合什么历史或科学的逻辑，却必定是碎片的、日常的、添油加醋又深得人心的，就像在一个并不宽阔的地基上筑起时间之塔，在一个狭小甚至逼仄的空间里兀自腾起庞然大物。

《萤火虫》与惊异无关，在集子里也就分外显眼。到理发店帮工学手艺的二子不但收获了顾客的信任，而且因为闲时也揽些加工檀香扇的活计，意外地发现了自己在艺术上的潜力。正如小说里老刘那句话，“尝过鸦片味道的，哪还会留恋香烟呢？”虽然二子不像三子那样野心勃勃，却也无法克制自己“生来就是做艺术的”幻想。于是纠结，于是折腾，于是梦碎工艺品店的萧条，理发店重新开张。小说终结于手艺人的心，“心静了，不向外求，一切都顺了”。在这宿命般的反复中，“我们的指头，就是挂剪刀的”了断了二子所有的不安分，那自认的“黄金时代”只是为他的生活平添了波折——这是祖师爷赏了哪碗饭的问题，也是人心与时间的较量。而心力有限时间无边，在这场近乎绝望的角逐中，惨败的过程也就成了认识自我的过程。

现代小说热衷于讲述时间之慢或时间的容量，就像欧兰多夫出版社主编给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退稿信，“乖乖，我从颈部以上的部分可能都已经死掉了，所以我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一个男子汉怎会需要用三十页的篇幅来描写他入睡之前如何在床上辗转反侧”。但是，王啸峰的《隐秘花园》却在不断地展示着时间的连贯与转瞬即逝，仿佛千百年的人和事在“外公”的只言片语中仅是一个无需赘述的插曲。这无疑在当前文学趋于同质化的状况下显示着别样的气场与审美趣味，它不是对现实经验简单地复制与重述，反而乐于寻找某个反常规、反现实甚至是反现代的切口，并由此打通更为广阔的时间隧道，让人们看到来自中国传统叙事的种种智慧，完成对陈年往事或时间想象的再一次想象。更重要的是，它懂得如何揪住人心，懂得生活在野的丰富与乐趣，懂得所谓现实的局限与小说世界里那片荒芜沃土的存在。

李振，吉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