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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2017-09-07刘娟

北极光 2017年5期
关键词:外婆母亲

刘娟

我母亲倒霉的时候,引起网络狂欢。几乎每一个贪官倒下的时候,都有一名或数名容貌出众的女子陪着倒下。我市权力最大的那个人落马的时候,我母亲的名字和她年轻美貌的照片出现在各大网站,一度上了头条。

我母亲终于出了大名。大家都在谈论他和她们的丑事,母亲作为他最亲密、最受宠的情妇被谈论得最多。母亲的同僚更是幸灾乐祸,下班后呼朋引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用激动得变了调的声音谈论母亲,尽管母亲平时待他们不错。

母亲从十几岁起就专注于一件事,让自己出大名。母亲一定读过张爱玲的文章,笃信女孩子出名要趁早。出名太晚,满脸褶子,也不敢出去见人呐。出名图的就是在人前神采飞扬、风光无限。一个老大妈,老娘们,出再大的名,又有多大意思!

为了出名母亲当过文学少年,捧着一千多字的小稿一遍遍跑县里报社。报社副刊编辑四十多岁了,看上去还算儒雅。他诧异于母亲刚刚露出苗头的美貌和文章的狗屁不通。他精心修改母亲的文章,呕心沥血,化腐朽为神奇,让本来病态的它们登上了报纸版面,硬生生把母亲推举成小城里名噪一时的少女作家、美女作家。母亲出名的同时,她和男编辑的绯闻也传得沸沸扬扬。

绯闻一直伴随着母亲成长,绯闻的男主角不断变换,村长、厂长、主任、处长、副局长、局长,最后,母亲攀到了全市老大。在攀到局长的时候,母亲的命运已经出现了里程碑式的转变,她从一个破落毛纺厂的临时工一跃成为有事业编制的国家公职人员。母亲最后的身份是正处级官员。这当然归功于那个最有权力的男人。

那个声名显赫位高权重的官员不会想到我母亲有如此龌龊的经历,因为我母亲太会表演了。她最擅长扮演纯情少女,眼睛里闪动着露珠的晶莹。母亲的脸也是晶莹的,像上乘质地的白玉,像剥过壳的荔枝果肉。

母亲落马的时候,说了一句流传甚广的话:男人生来就是给女人利用的。

梦想出名的母亲倒霉的时候最出名,她的名字成为网友疯狂搜索的网络热词。

声名狼藉的母亲最在意的竟不是自己的身败名裂,而是耿耿于怀于那个官员有众多情妇。她一直天真地以为自己是那个人的唯一情人。

母亲尽情地羞辱着那些情敌,愤愤不平:

那个小骚货,鼻子跟刀片似的,给我提鞋都不配,他也要!

这个小婊子,嘴巴厚得像茄子,话都说不利索,他也能看上!真不挑食啊。

母亲是刻薄的,但那个官员确实够糜烂,把自己的工作场所当成享乐的私家花园了。

也有一些好奇的网友搜索我父亲,可惜一无所获。没人知道我父亲的情况,如工作单位、长相等等。婚后十年,我母亲就和我父亲离婚了,当时我才九岁。外面传言离婚的原因是我父亲受不了我母亲给他戴的绿帽子,主动离婚。

事实并非如此。真正的原因是母亲受不了父亲的平庸,主动提出离婚。当时给我的感觉是我母亲和父亲一天都过不下去了,她听到父亲一声咳嗽都嫌烦,更无法容忍在床上尽妻子义务。他们经常吵。虽然话说得含含糊糊,但早熟的我还是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当时我母亲是副处级干部,父亲是罐头厂工人。两个人地位差异大。我母亲屡次想动用自己的社会关系提携父亲,都被父亲拒绝。父亲喜欢当工人,出完力气之后,和工友们聚在一起打牌、喝酒,感到无比惬意。他不喜欢被施加别的责任,更不喜欢尔虞我诈,只喜欢干一些不用动脑子的活,喜欢简单的人际关系。在母亲眼里,父亲不可救药,认为他的人生观和猪差不多。

我得强调一下,我母亲不是官场里的花瓶。她是勤政的,很有头脑,在工作上有很多想法,做了一些的改革,算是一个实干的官员。

自以为高端大气的母亲不把自己的男人放在眼里,用文明人看浑身长毛的猿猴的眼光看他,越看越不顺眼,越看越生气。父亲在她眼里一无是处。她担心我会受父亲的不良影响,长大跟他一样不思进取。她跟我说,有这样的父亲不如没有。我没有回应母亲,没有替父亲辩解。我知道,当一个人不喜欢另一个人的时候,是不会看到那个人的优点的,任何辩解都是徒劳。父亲已经变成他妻子眼里的垃圾、人渣。有他在,母亲只感到丢脸。其实父亲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呐,可是,这个世道,善良不再被看重,善良只是无用人的标签,強悍诡诈才是世人羡慕和崇拜的。我猜想父亲一定听说了母亲的事,也许正在某个角落偷着乐。当然,也可能黯然神伤,因为他是一个善良的人。

倒霉的母亲脾气越来越坏。此时我变成了她唯一的出气筒。我替父亲庆幸,如果他在,出气筒就是他了,我的日子会好过些。以前,他们还没离婚的时候,母亲只要在外面遇到不顺心的事,就会把满腔恶气撒在父亲身上。那时,母亲粗俗得和泼悍的村妇没有区别。不堪入耳的词汇从她樱花般美丽的嘴唇里源源不断涌出。奇怪的是,父亲不仅不生气,反而嬉皮笑脸,更加快活。可能他觉得这个样子的母亲更亲切、离他距离更近吧。平时一本正经的母亲让他感到生疏。说到底他不喜欢官员妻子,喜欢无知可爱的女工。母亲毫无顾忌撒野的样子让他想起她的过去和他怀念的青年时光。他曾经偷偷对我说,你母亲当年是全厂最野的女人。我不明白“野”指的是什么,他用本来就贫乏的语汇解释说,“野”就是什么都敢说,不怕臊,泼辣。当然,她在男领导面前不是这样,见到有点官衔的男人,就变得羞答答的。她是不简单的女人,对男人有一套。

我不明白简单的父亲为什么找一个难驾驭的女人当老婆。父亲曾无奈地挠着脑袋对我说,动心了,就没办法了,想控制也控制不住。

母亲对父亲恶言相向的时候,父亲表现得是那么顺服,他红着脸,讪笑着,做家务,手脚不停。母亲骂够了,鄙夷地看着父亲,说,你真是贱到家了,男人做到这种地步,真丢脸啊,还不如一头撞死!

我不解母亲的恶气为什么那么多。我看到的官员总是笑容满面的。他们在电视上笑,在报纸上笑,亲切、和蔼,像慈祥的上帝或上帝派来的大臣。后来我偶然去母亲的单位,发现上班的母亲是那么气度雍容,简直有母仪天下的气场!和家中那个无理撒野的女人判若两人!我瞬间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平衡。人都是需要平衡的,一个在外面脾气暴躁的人对家人很可能温柔,一个对同事和蔼的人很可能对家人暴戾。

母亲出事的时候我正在外地读大三。起初母亲瞒着我,我是和别的同学一样在网上看到母亲的事情的。我母亲从没来学校过,每次看我都是在外面,我直接到饭店或宾馆里找她,所以我的同学并不知道那个最受宠、级别最高的官员情妇是我母亲。他们一边义愤填膺痛骂那个官员和他的情妇们,一边不无羡慕,认为当官就是好,是官强如民,死了也值了,金钱美色都享受过了,做鬼也风流。

在众多跟帖中,我注意到一个自称是我家邻居跟的贴:那个靠升职器(生殖器)上位的婊子三天没下楼了。平时趾高气扬的,这回没脸了吧。

我连夜赶回家。一路上想着母亲会不会出什么事,比如突然想不开跳楼割腕什么的,母亲是要强的,应该能干出极端的事。母亲前半生干过两次极端的事。一次是钻猪圈,陪自家的几头猪睡了一夜,一次是跳河,差点淹死。

母亲不止一次提到这两件事,尤其是喜欢当着我外婆的面提,弄得我外婆表情灰溜溜的。她知道我母亲在发泄对她的不满。我外婆是一个霸气的女人,在家里说一不二。我外公是个缺少主见的闷葫芦,大事小事都是外婆决断。外婆像船长,主宰着一条船的命运。这条船上一共有七个人,除了两个大人,还有五个孩子。那个年代家家穷得丁当响,饭吃不饱。中午喝稀饭,尽喝。搪瓷缸蒸的香喷喷的白米饭摆在饭桌中间,大家一齐伸筷子,一齐缩回,谁也不许多伸一次。吃菜也一样。夏天晚上吃西瓜,一人一片,谁也不能多吃。因为外婆的公平,几个孩子从来没争吵过。在我母亲九岁那年,突然发生了一桩极不公平的事,摧毁了母亲对外婆的信任,让母亲感到在这个世上有某种强大的力量能随时扭转女孩子的命运。当时我母亲正读小学二年级。一个秋天的晚上,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我外婆叫其他几个孩子出去玩,单单留下我母亲一个。我母亲有点紧张。她惶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我外婆忽然用异常温柔的声音叫我母亲的乳名:秀秀。我外婆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母亲感到心惊肉跳。她预感到将有一件重大事情发生在她身上。接下來我外婆一直温言软语,让我母亲诚惶诚恐。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外婆是如何控制住自己的超大音量的。我外婆问,秀秀,你知道村里小学办扫盲班的事吧?我母亲点点头。那个扫盲班是专为村里没念过书的村姑村嫂们准备的。她们早就超过了入学年龄。她们的出现给学校增添了一道奇异的风景。因为她们发育成熟,奶子都挺出来了,和其他班级那些拖鼻涕的小孩子们十分不协调。有的村嫂正处于哺乳期,带着吃奶的孩子来上课,正上着课孩子饿了就掏出白花花的奶子塞到孩子嘴里。没带孩子来哺乳的村嫂,奶子发胀紧绷,疼得受不了,满校园抓小学生帮她吸奶。我母亲还帮一位村嫂吸过几次奶。谁都知道读扫盲班是没有出路的,不参加毕业升学考试。教扫盲班的老师全校水平最差的老师,初中没毕业的代课老师。外婆说,读扫盲班是有工分的,秀秀你知道工分是可以换来粮食的。我们家人口多,口粮不够。说到这里我外婆停下来,她知道我母亲一定听懂了。我母亲确实听懂了,她不是愣子,已经明白我外婆想让她读扫盲班,赚工分,给全家换口粮。我母亲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全身虚脱。她用哀求的声音说,我不去读扫盲班,以后我早上,什么都不吃,中午只喝稀饭,不吃米饭,晚上也只喝稀饭——没等我母亲说完,我外婆恢复了以往疾言厉色的表情,一字一顿地说,这个家是我说了算!明天就去读扫盲班!我母亲斗胆问了一句,为什么偏偏是我,不是哥哥弟弟?因为你是女孩子呀,这还用问!我外婆脸上是一副天经地义的表情。我母亲平生第一次意识到性别对一个人命运的重要作用。她痛恨自己是女孩子的同时,决定为自己的命运抗争一次。那天夜里她失踪了,全家人到处找她。我外婆的大嗓门在村子上空响了大半夜,惹得满村的狗叫个不停。天亮时我外婆去喂猪,才发现在猪圈里睡得正香的我母亲。我母亲本来一直听着家人的呼唤声,后半夜实在熬不住了才昏昏沉沉睡过去。我外婆把我母亲一把抓出来。我母亲一头一脸的猪屎,衣服上也沾满猪屎和麦草。我外婆破天荒没有骂她。有一回我母亲割猪草时把鞋子弄湿了都没敢回家吃饭。那天早晨我外婆亲手把我母亲收拾得干干净净,又亲自领她去小学校扫盲班报名,亲眼看着班主任登记了我母亲的名字才离开学校。我母亲的人生第一次抗争彻底失败。

母亲中考时考上了重点高中,外婆却没有让她上,理由是家里太穷,供不了那么多的孩子读书。舅舅说,你母亲是一个倔强的人,绝食三天后又去跳河,幸亏被过路的人救上来。外婆更倔强,硬是中断了母亲的学业。从那时起,母亲喜欢上文学,想用另一种方式出人头地。

开门时我一眼看到母亲倒卧在沙发上,衣服鞋子都没脱,好像是熬夜熬得受不住时一下子倒下去的。我不做声,立在那里看她,母亲瘦了,脸色灰白,美丽的双眼皮大眼睛增添了浓重的黑眼圈。她的手显得很粗糙,这是长期做家务造成的。在我的感觉里,自从母亲离婚后,就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了,下班后洗衣做饭拖地,和其他家庭妇女没有两样。离婚之前,家里的活儿几乎父亲一个人包着干,离婚后没了依赖的母亲不得不亲自动手做家务。签订离婚协议时她毫不犹豫地要了我,并没想到我会成为她沉重的负担。她把我当成她人生第二个重要的作品。她的第一个作品是她自己。从小她就希望自己跟别人不一样,要与众不同,她害怕自己成为芸芸众生之一,她想超越“芸芸”。她说,甘愿平庸是一种病态。因为害怕我被父亲传染上“平庸症”,她成了单身妈妈,工作、家务两不误,整天忙得像陀螺。父亲和我们母女告别时说了一句至今想起来还让我心酸掉泪的话,让我留下吧,留下来照顾你们娘俩。我的工资可以养活我自己,我什么活儿都干,你就把我当成一个免费的终生保姆留在你跟前吧。我母亲心硬如铁,说你要真是免费的保姆就好了,可惜你是我女儿的爸爸,你会成为她的坏榜样。上大学以后我回想起这一段,觉得母亲不让父亲留下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她不想跟他同床共枕,不想做他的枕边人。对于自己看不上眼的男人,她不想被他碰。

我轻轻喊了一声“妈”。母亲醒了,看见是我,沉默了一阵说,你都知道了?我点点头。

母亲说她早已预感到那个官员会出事。可是那个男人已经贪腐得红了眼。

我问母亲,网上的传言是不是真的?

母亲不作声。看来真有其事。母亲一向爱用沉默代替肯定的回答。

接下来组织调查了母亲。调查结果是,我母亲没有任何经济问题,而且清廉,有时到省里跑项目送领导的土特产都是用自己钱买的。

他们还调查了母亲的私生活,发现母亲的情人并不像传说中那样为数众多,而是只有一个。

为什么传出的谣言那么多?我疑惑了。

母亲说他们故意不站出来辟谣,乐得担个无伤大雅的虚名。

我对母亲说,可是我亲耳听到你跟那么多男人亲密无间交谈——从我记事起,尤其是母亲离婚后,母亲的电话总是那么多,全是男人打来的。母亲漂亮到没女友。母亲也不屑于和女人交朋友,认为她们脑袋空空,愚蠢到家。当你在电话里和那些男人打情骂俏的时候,我心里隐隐作痛,我对自己说,我长大了要做一个正经女人。

母亲看了我一眼,显然我的话伤到她。

她转过脸,盯着某一处,为自己辩护说,这个社会给女人提供的上升通道是那样狭窄,他们喜欢把女人当花瓶,并不重视你的想法,即便你有能力,也很难得到应该属于自己的职位。而那些能力不如你的男人,凭着溜须拍马和奉送金银细软就可以轻松超越你,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所以你就有意无意利用自己的美色,不惜牺牲自己宝贵的名誉。上了大学后我对母亲说话的口气越来越随便。长期以来她留给我的不好印象使我打心底里瞧不起她,认为她就是一个为了上位不顾一切的女人。

母亲对我的话不以为然,他们什么都没有得到,我什么都没失去。世人太喜欢给自己贫乏的生活找作料了,不流言蜚语他们就过得没意思,他们就喜欢捕风捉影。

是你给他们提供了风和影。那你说说,那些被你利用的男人为什么没有真正占到你的便宜?你是如何摆脱他们的?

这个嘛,他们最大的嗜好是权力,是乌纱帽。当你威胁到他的乌纱帽的时候,他就会主动放弃你了。母亲说在她达到目标后会冒充私家侦探给那些男人写恐吓信或者以陌生人的身份偷偷打电话给那些男人的老婆。男人为了乌纱帽只有眼睁睁看着煮得半熟的鸭子飞了。这叫智斗,哈哈哈,母亲得意地笑起来。马上又沉下脸。她又想起那个官员除了她还有其他情妇。母亲指着心口对我说,自从知道他还有别的女人,我这里就没规律地跳动过。如果我现在去医院检查,一定能检出窦性心律不齐。半夜里常常被这里的跳痛惊醒。他倒霉,我是预料到的,没想到他瞒着我跟别的女人鬼混,太伤人了!他说的那些话看来都是假的。

你这是怨妇逻辑!妈!你不是他老婆,没资格做怨妇。我毫不留情地说。

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是耍流氓,他老婆才是真正的第三者。母亲一本正经地说。

我差点笑出来,他说要娶你?母亲点点头。天呐,贪官找情妇和其他普通男人也没有区别嘛,都老掉牙的手段,你也信?

母親沉默。看着母亲忧郁的样子,我想,智商再高的女人在感情的事上都一样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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