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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山浮烟

2017-09-02阿列

飞魔幻A 2017年7期
关键词:仙境琵琶

阿列

代渌睡了小半个月,醒来时发现窗外哗啦啦下着大雨,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起身将门拉开——绿绿竹就放在廊下,得搬进屋来。木门“吱呀”而开,代渌瞧见门口负手站着个戴胜的红衣女子,不禁“咦”了一声:“你是谁?”

雨水连成线不绝地从屋檐淌下,在女子面前织出一大幅晶莹的珠帘。她闻言回身,面上带着温和的笑,眼神却如雨水般冰凉,收在袖子中的手缓缓抬起,将一个被帕子包裹的物什递到代渌面前:“我从珊涂山来,听说你养着一株绿绿竹,其精魄散落各地,我身上正好寄着其中之一,特来奉还。”

代渌并不接,双手环胸,倚着门框望住来者。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代渌才道:“我看你可不像是会平白无故做好事的人。”

那女子轻笑一声,点头道:“确实有事相求。”她握着帕子的手并不收回,只是微微下垂了些,“七百年前,我因渡劫不顺陷入长眠,前不久醒来后身上便多了这一精魄。你既是绿绿竹之主,可否探得这精魄是如何落到我身上的?顺便替我看看,这七百年间珊涂山发生过什么。”

代渌“唔”了一声:“这可不好办,得耗费我许多灵力。”说着她伸手接过帕子,“倘若七百年来这精魄一直在珊涂山,我能替你探到山上发生的事。若精魄是后来才掉到珊涂山的……”

“那也无妨。”女子道,“精魄依旧归你。”

代渌低头缓缓掀开帕子,里头是一团发着微光的绿莹莹的雾气。

“养得真好。”她说。

次日,代渌告诉依旧等在廊下的女子:“当年这枚精魄落到了一个叫施鱼的姑娘身上……”

施鱼走了二十多个城池都没有寻到珊涂石。路过北方一座小城时,她遇到了章瀛。

集市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摊位,施鱼往街边匆匆一瞥,目光扫过章瀛的脸时略略停顿。章瀛的眉目比寻常女子还要清秀,肤白如霜雪,若不是那身粗布做成的男子衣裳,施鱼几乎将他当作了姑娘。她正想收回目光时,瞅见了章瀛手里捧着的赤红的石块。

“珊涂石!”施鱼低低惊呼一声,飞快地跑了过去。

“卖石头吗?”她站在竹筐前,一手搭在筐子的边沿,眨巴着眼睛盯住章瀛,“能卖给我吗?那块石头。”说着伸手指了指。

章瀛愣了愣:“我是卖草药的。”

施鱼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将身子往前一倾,又问:“卖多少?多少我都买。”

章瀛见她两眼发光地望着手里的石头,不禁有些纳闷:“这是我今早在山上捡的,见它色泽鲜红且莹透似玉,便想着拿进城来找玉石商看看。姑娘是做玉石生意的?”心里却嘀咕着,小小年纪的一个丫头,哪能真懂玉石。

施鱼似乎听到了他心中所想,微微噘嘴道:“我年纪小,眼光却比那些商人好多了,你这石头比世间任何一件玉器都要值钱,别被旁人骗了去。”说着往前挪了挪,竹筐也被她推着退了些。她凑到章瀛跟前,一脸神秘地说,“你把石头给我,我带你游仙境。”

章瀛只当她是疯傻的,将她半劝半赶地撵走了。施鱼不甘心地蹲在不远处,直勾勾地盯着章瀛的摊位。

日渐中天,路上行人愈来愈少,有些摊位已经收了,章瀛看筐中的草药见了底,便也开始收拾。施鱼连忙站起身来,还没小跑到章瀛面前,却见几名小厮围住了章瀛,拉拉扯扯不知要将他拖去哪儿。章瀛挣扎不开,又不能像姑娘家一样嚷嚷,气得一张脸红得冒气。

光天化日强抢男子……施鱼呆了半晌,直到章瀛的药筐子被打翻、里头的石块骨碌碌滚出,她才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推开人群捡起石块抱在怀里。

她力气大得很,轻易地将碍事的人推翻在地。章瀛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被人拽着手疾风般跑出了城。章瀛从没见人能跑得和风一样快,眨眼工夫便到了城郊。他有些相信施鱼说要带他游仙境的话了。

“他们为什么抓你?”施鱼松开他的手问道。

章瀛的耳根红得要滴血,被施鱼抓过的手悄悄握成拳:“有个贵家公子看上了我……”

“遗落人间的珊涂石是通往仙境珊涂山的唯一途径。”施鱼一面解释,一面在柴堆上架好装满水的锅,点火后拿着宽大的树叶当扇子不停地扇风,“我找了好久,原以为还要找个十年八载的。”

水底慢慢冒出细小的泡泡,施鱼将石块小心翼翼地放进锅中煮。章瀛蹲在她身边,好奇地问:“你是神仙吗?”

“不是。”

“妖怪?”

“不是。”施鱼想了想,有些发愁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反正不是人,章瀛暗暗想。

施鱼忽然转过脸来对他道:“对,反正我不是人。”

章瀛惊异不已。

“我能听到世间所有的声音,包括你们心里的。”施鱼缓缓地摇着手中的叶子,“世人看不到的,我也都能看到。”见章瀛半信半疑的神色,她耸耸肩,“爱信不信。”

“凡人无不憧憬着到仙境一游,可你既不是凡人,去仙境作甚?”

施鱼半垂着眼睛,随口道:“我去找人。”

“找仙人?”

水热了,一蓬蓬薄薄的雾气腾起,还没来得及腾过头顶,便被一阵风吹散掉。施鱼放下树叶,瞪着眼看不断升起的袅袅水汽,低着声音道:“他说他住在珊涂山,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仙人……到了珊涂山,我肯定是认不出他的,他见过我,可我没见过他、没听过他说话……”

施魚所有的记忆是从一片混沌漆黑开始的。她记得自己从无尽的黑暗和死寂中醒来,有些惶恐而茫然地伸手探了探周围。什么也没有。她张嘴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片刻后,有人握住她的手。施鱼下意识地想抽回,那人稍一用力,施鱼便感觉耳边呼着一股凉气,一阵一阵的,似乎是有人在说话,可她什么也听不见。那人就那样握着她的手陪了她两个多月。直到他离开后,施鱼才知道了他的名字,子襄尹。

两个多月,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对过往又毫无记忆,若没有子襄尹相陪,施鱼大概是活不下去的。而后的岁月,她活下去,也都是为了再见到子襄尹,问清自己的身世、看看那个曾在黑暗中让自己心安的人长什么样子。

子襄尹离开前十天,施鱼终于能开口说话了,不停地问各种问题。子襄尹在她耳边一一答了,她虽听不见,却也如得到了答案一般欢喜。

子襄尹走的那天夜里,她的左眼终于能够微微睁开,昏暗的烛光将眼前的一切都罩上金黄的朦胧光晕,她费了很大力气才勉强看清四周:狭小的屋子,半新的桌椅,桌上放着个圆圆的反着灯光的东西,走近了发现是铜镜,镜钮上穿着的长长的红绳随意打了个结。施鱼抓着绳子提起镜子,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模样,苍白的脸,披散着头发,一只眼睛还闭着,活像只鬼。

铜镜下压着一封子襄尹留下的信,信中说他有要事回珊涂山去了,嘱咐施鱼好生修炼,待施鱼的眼耳鼻等六根恢复完全,可到珊涂山寻他。

子襄尹……施鱼将这个名字念了又念,把信笺贴到心口。

施鱼的修行方式很奇怪,按子襄尹所说,她必须去找散落四海的发红光的小雾团。每吞下一团雾,她都会觉得灵府清明许多。只是这些雾团太难找了,有的藏在山间未开的花苞里,有的落在村中母鸡刚下的蛋中,她前后奔波了四百余年,一双眼才完全睁开,只是耳朵还是聋的,听不见任何声音。

雾团找不到了,施鱼不愿一直聋下去,另想了个法子。群鸟振翅而飞、风拂过花间树林、河海涌动,甚至星斗转移,世间所有的声音她都收在琉璃瓶中,最后炼化成丹药服下。

六根皆备,施鱼开始四处寻找珊涂石。途经曾经走过的村子时,她想起了昔年在桃花树下给自己送水喝的小姑娘,便学凡人的礼节登门道谢。房屋虽还在,却比先前破旧了许多,木门拉开时发出难听刺耳的吱呀声,开门的是个布衣少年,听说施鱼要找的人时一脸惊讶:“祖母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你要找她?”

过世了……施鱼此时才发现凡人寿命如朝露般,比山间精怪短太多。

那自己呢?纵然能比凡人活得长久,可能长过崖间老树?可能长过那些精怪?可能长过天上的星子?会不会也有死去的一天?

子襄尹呢?他是仙人吧,听说仙人是长生不死的,她独自度过的这几百年于他而言也许只是弹指一瞬。若她不能长生,她对他来说,或许不过是蟪蛄之辈而已。

她希望自己也是仙人,也能不死。

过往之事如眼前的水雾般飘散,锅中的水咕噜咕噜作响,施鱼回过神来,将手中不知不觉停下的扇子重新摇起。章瀛忍了半天还是问道:“烧水就能去仙境?”心中暗想,这姑娘别是个傻的。

施鱼转过脸瞪他:“你才傻。”一面扇火一面道,“添点柴。”

章瀛不理她,心中盘算着明日要换个地方卖药草。施鱼“嘁”了一声:“你还敢去卖药草,也不怕把身都卖了。”

章瀛又气又恼,脸又红起来,正要分辩,却见腾腾而起的水雾在半空中聚成一团,惊异之际听见施鱼拍手笑道:“成了!”

水雾愈来愈浓,白如冬雪,慢慢堆砌出一大片飘浮的亭台殿宇。以前只听说仙境在云端,如今亲眼所见的仙境却如白云构成,章瀛目瞪口呆,伸手指了指,问道:“怎么去?”

施鱼站起身跺跺有些发麻的脚,把一条胳膊横到章瀛面前:“抱住。”

章瀛刚恢复寻常颜色的脸霎时间又烧起来:“男女授受……”

未等他說完,等不急的施鱼便拉住他的手臂,乘风径直飞入白茫茫的水雾中。

施鱼常常会想自己到了珊涂山,会如何与子襄尹重遇。世间所有的相逢场景,施鱼都在脑中过了一遍,一心盼着早日到珊涂山。只要能见到他,如何重逢都好。

施鱼带着章瀛进了珊涂山,还未站稳脚便听见身后一声瘆人的嘶嘶声。章瀛回头看见一条九头蛇张口扑来,吓得从头到脚一阵恶寒,只知哆嗦。施鱼虽也没料想到是这番情景,到底比章瀛冷静些,千钧一发之际将章瀛撞到一旁,躲开了九头蛇的尖牙。

章瀛脑袋一阵晕乎乎,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已被施鱼拎着衣领半拖半拽地带到了空中。九头蛇昂起头,血红的嘴大张,露出一排排刀山般的牙。施鱼见状踩着云又往上挪了挪,心有余悸地说:“还好我会飞。”

章瀛脚软地跪在软云上,正想问仙境中为何有如此猛兽,却觉得左手边的云被水滴“滴答滴答”砸着,低头一瞧,竟是血珠子,一颗颗滚落到云里晕开,散成一块块深红的霞。

施鱼的肩被蛇牙划出了一道很深的口子。

“满地的蛇。”她对自己的伤浑然不觉,皱着眉低头看地下遍地乱窜的九头蛇,“这一点也不像仙境,倒像蛇窝。”末了喃喃道,“子襄尹不知在哪里。”

她曾经预想过的重逢场景一个也没出现。

“你的肩……”章瀛攒足力气站起来,从袖子里掏出个小陶罐,“我平日上山采药经常会伤到,这是为防万一备的药粉……”

他未说完,施鱼“咦”了一声打断他,弯腰凑近些端详他的脸:“你怎么在发光?”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咦,我也在发光?”

章瀛奇道:“我怎么看不到?”

“因为你是人吧。”施鱼忽而直起身,“嘘”了一声,“有人在弹琵琶。”

章瀛愈加惊奇:“我怎么听不到?”

这回施鱼没有理会他,只是自言自语道:“真好听。”

九头蛇是不会弹琵琶的,珊涂山中有其他人,施鱼怀着忐忑与期盼暗想,兴许是子襄尹。

他们循着琵琶声往东北方向飞了半盏茶左右的时间,撞上了一层仙障。施鱼将扒在云朵边沿、半个身子在空中晃悠的章瀛拉了上来,抬眼瞥见面前的仙障蓦然开了道口子,不禁一愣。

琵琶声愈加清晰可闻,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驾云进去了。仙障里面是茫茫的雾,雾中隐约可见琉璃瓦铺成的殿顶、高阁的飞檐、葱郁的树冠……

“章瀛,”施鱼有些愧疚地说,“没想到珊涂山不似传说中的仙境那般祥和安谧,我不该带你进来。等找到子襄尹,我会求他送你出去,你别怕。”

章瀛是怕的,看到九头蛇时吓得脚软,如今依旧有些发虚,可见施鱼一个小姑娘,纵使肩上伤口血流不止,在如今这生死难卜的境地中仍无半分懊悔或惧怕的神色,便觉得自己像个懦夫。于是,他硬摆出寻常样子,摇头道:“不必担心我,倒是你这伤……”

施鱼朝自己被血浸红的肩瞥了眼,不甚在意地摇摇头表示不妨事,随即将目光投到琵琶声传来的方向:“这里真吵。”

“吵?”章瀛屏息仔细听了听,“除了琵琶声,连风声都没有,哪会吵?”说完想起施鱼能听见凡人听不到的声音,恍然道,“哦对,你不是人。”

施鱼有些苦恼地捂住耳朵,鞭炮声、海浪声、婴孩的哭声……自进了仙障,她耳边就没清净过,真是太吵了。那琵琶声几乎淹没在嘈杂声里,她凝神从中辨出,循声来到某座高楼之下。

沿着涂了朱漆的木楼梯上去,转了又转,章瀛爬到气喘吁吁几乎跟不上。走在前面的施鱼忽然停了脚步,一手扶着雕了麒麟的栏杆,微张着嘴盯住遮在眼前的竹帘。

她从帘子的缝隙中看到帘后跪坐着的人横抱琵琶,手中拨子忽快忽慢,如水而泻的乐声忽急忽缓,急时听者仿佛被扼住了脖子喘不上气,缓时周遭一切又似乎化成了莹白的月光倾洒在听者身上,平和安宁。

“施鱼?”追上来的章瀛低低唤了一句。琵琶声戛然而止,施鱼没有理会章瀛,自顾自地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掀开竹帘时正好和里面的人对上目光。

那人将琵琶放下,微微抬头笑道:“施鱼,你来得比我预想的早。”

他的笑如吹醒三月枝头繁花的春风,和煦温柔,施鱼的万千心绪刹那间被吹散开来,落地生花。他的样貌、他的声音,施鱼好像见过听过许多次般熟悉无比,无须多问其他,她毫不怀疑地道:“子襄尹,别来无恙。”

珊涂山原本确是宁静祥瑞的世外仙境,子襄尹的师祖梧燮掌管珊涂山三千两百余年间,门下子弟多了好几百。子襄尹是其中的佼佼者,很受器重,梧燮名义上虽是他的师祖,行的却都是师父该做之事,手把手地教他如何修炼入仙道、如何习仙术……门中人都猜测着,日后珊涂山新的掌管者便是子襄尹。

七百年前,梧燮渡劫。那是极其凶险的一次天劫,渡过去,梧燮从此便是天神之躯;渡不过去,便会魂飞魄散。子襄尹的师父及众位师叔师伯皆在梧燮身边护持,整整一百日,珊涂山上天雷不断、风雨大作,似有无数妖魔哭号。最后一夜,天雷渐息,梧燮所居的飞阁上微有金光闪现,带着同门守在阁下的子襄尹见状,一直握着的手终于松开。

众人正欣喜之际,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几声凄厉的惨叫过后,子襄尹发现身后少了好几个人,地上拖着一条条血迹,有人颤声惊叫道:“蛇!”

子襄尹命众人徐徐后退,草丛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突然蹦出九个蛇头,各拖了一人往林中而去。子襄尹惊诧不已,忙掷出手中长剑,剑身如光倏然而过,齐齐斩下九个蛇头。

而后,有人将藏在丛中的蛇身拖出来,竟只有一个身子!

珊涂山多蛇,可从没见过九头蛇。它们应是从外头潜进来,不知在珊涂山等待了多久,终于等到梧燮渡天劫最为惊险的时刻。神躯初成,金光尚未大现,此时的梧燮,连同护持者们,都对周遭事物无知无觉,要杀他们易如反掌。

吞食修行者的魂灵,便可得到他们的修为与法力,九头蛇一族一向是如此修炼的。梧燮闭关渡劫,珊涂山就如一个只有表皮,内里空空的紙壳子,随便一戳就会破个洞。别有居心者从破洞一拥而入,时机一到便纷纷扑了出来。

子襄尹带着同门死守在飞阁之下。他仙法卓然,尽得梧燮真传,手中剑如不受拘束的流水般冲退一波又一波的九头蛇。可这又有什么用?他守得住飞阁一面,如何守其他三面?

同门中尽是不如他者,执剑的手挥出去一两次,很快就被蛇口咬断。不久,地上便躺满断臂断腿哀号挣扎的人,喊声撕心裂肺令人不忍。

子襄尹又要守飞阁,又要护着伤者,渐渐败了势头。

他听见小师侄惊呼:“大蛇上阁了!”回头时望见栏上檐下盘着几尾九头蛇,咻地一下溜进阁楼中。他连忙腾云追进去,死命护住法阵中坐着的梧燮和师父师叔们……

不怪你呀,就算没能救下他们,也不是你的错呀。施鱼那些安慰的话堵在唇后,在看见子襄尹低垂的眼时又生生咽了回去。子襄尹眼底的自责与痛楚像扎根很深的荆棘般,在他的魂魄上划拉出深浅不一的血口子,不是她一两句话可以拔除干净的。

“你本也是珊涂山的仙人,在那场大乱中中了蛇毒丧失六识。珊涂山虽是仙山,养六识却是凡间更为合适。我将你送到尘世,后又因仙障被九头蛇撞裂,不得不回来守着。”子襄尹如此对施鱼说道。

师父师叔师伯们都丧命于蛇口之下,珊涂山中如今数他辈分最大、修为最深,理当由他撑着整个师门。施鱼只恨自己没能早点回来,虽然她法力低微、回来并不能帮上多少忙,但总觉得自己应陪着他的,至少空闲时陪他说说话也是好的。师门中人大多惧怕他,他这七百年来活在苦痛与孤独中,一定很不好受。

近来施鱼也很不好受。珊涂山易进难出,子襄尹虽答应施鱼送章瀛回人间,但一时半会也脱不开身——仙障全靠他一人撑着。施鱼来了就没打算走,能待在子襄尹身边本该是件欢喜的事,可自打进了仙障,她耳边的杂音像哗哗的河水一般昼夜不息地响着,扰得她头疼。平日和章瀛、子襄尹闲谈,她总要仔细地从各类声音中分辨出他们的话,累得很。

再后来,那些声音如滔天海浪在她脑中汹涌翻滚,她躺在床上蜷着身子抱住头,只觉得脑袋要被乱七八糟的各种声音撑炸开了。乐曲声欢笑声、吆喝声叫骂声,所有以往她听过的,此刻都从四面八方压了过来。章瀛在外面笃笃笃地敲门,施鱼没力气回应,曲起的手肘压在耳边,眼前是子襄尹坐在高阁中弹琵琶的模样,琵琶声愈来愈大,搅得她头疼欲裂。她想,她大概要死了,见不到子襄尹了。这念头令她揪心得喘不上气,泪水不停地掉在枕上。

不知何时四周渐渐静了下来,半点声响也听不到了。有人将她抱了起来,耳边一阵阵凉气拂过,她微微睁眼,是子襄尹,似乎在她耳边说话,但她听不见。她将目光移向一旁,看到床边满脸焦虑的章瀛张口说了几句话,施鱼只能从他的唇形辨出“怎么”两个字。

“章瀛,你又在发光了。”施鱼把目光转到子襄尹脸上,问,“我聋了吗?”

子襄尹没回答她。即便回答了她也听不见。

“但还好我看得见。”施鱼笑了笑,“比上回好多了。初到珊涂山我便觉得不对劲,耳边总仿若有人在喊着什么,进了仙障后更觉周遭喧嚣难忍,被我炼化成丹药藏进心底的万千声音似乎都要逃出去。大抵是违背天道得来的,终归要被天道收回吧。”

子襄尹依旧没说话。章瀛酸着鼻子对他道:“你不是仙人吗?能不能想法子让她好起来?”

“施鱼的魂是拼起来的,始终缺了一块,虽之前用丹药临时补全,进了珊涂山后被山中灵气一扰,丹药融、魂灵荡,长久下去,终有一日她会灰飞烟灭。”子襄尹一面说,一面将又睡过去的施鱼放下。

“你也救不了她吗?”章瀛忽而觉得有些愤怒,凡人信奉神仙,可他无能为力的事,眼前的仙人也束手无策。仙又如何?

“我救不了她。”子襄尹的语气淡淡的,“能救她的是你。”

闻言,章瀛一愣。

“要我送你回凡世,还是要留在珊涂山救施鱼一命?”不等章瀛开口,子襄尹已替他做了决定,“我断不会送你离开。”他替施鱼掖了掖被子,自始至终没看章瀛一眼,“当年施鱼重伤,魂落四处,我费尽千辛万苦替她找回一半的魂灵,剩下的由她自己寻回,岂料其中一缕孤魂附在凡人身上,故而她无论如何也寻不到——就算寻到了,以她的性子,也不会为一己之私夺取无辜者的性命。她总是说看到你身上发着微光,不知可曾想过你就是她该吞食的最后一缕散魂。”

章瀛的脸色登时惨白,身子不可抑制地微微发抖。

子襄尹轻笑了声:“你若执意要离开,亦可求于仙障之外的九头蛇,它们或许很乐意帮你。又或者,等施鱼醒了,你将这一切告知她,求她耗尽法力送你出去?”

施鱼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个女子坐在飞阁之中,阁楼四面挂着绣了紫云纹的帐幔,翻飞如浪。那女子绾着高髻,头戴华胜,眼尾画着一朵小而鲜红的花,正微低着头一下一下拨弄着琵琶。施鱼只看得到她的侧脸,但总觉得自己见过这女子,想了许久却记不起来她是谁,便往前迈了一步张口要问。此时,身后忽有人唤道:“施鱼。”

施鱼回过头,是章瀛。

“施鱼,”章瀛从怀里掏出个陶罐,“这药你留着,日后若再受伤,记得及时敷。”

施鱼见他神色异于往日,有些纳闷:“怎么一副要哭的模样?你别怕,那些大蛇不会到仙障里来的。等子襄尹闲了,我求他……”

“我不走了。”章瀛打断她道,“仙境挺好的,不会有人取笑我长得女气,不会有权贵威逼我,而且比凡间多了一个你,挺好的。”

施鱼也笑:“你这话说得暧昧,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章瀛不答,把药直接塞到她手里,鼻尖一酸红了眼,又怕施鱼看见,于是故意低头侧脸撇开目光,好半晌才道:“你我本都是珊涂山人……施鱼,好好待在珊涂山,你既喜欢子襄尹,就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吧,兴许哪一天他也看上你了呢?”

施鱼还没来得及说话,梦境忽而崩塌,黑暗吞没周遭事物,她从黑乎乎的梦中惊醒,顾不上擦额上的冷汗,便掀被下床赤着脚跑出房间。她在长廊拐角处撞上子襄尹。

“章瀛呢?”风一吹,她打了个哆嗦,冰凉的手抓住子襄尹的衣袖,问道,“我梦见他从高楼摔下,掉落到了黑暗里……”

“他没事,”子襄尹安抚地握住她的手,“我送他回人间了。走前他让我转告你,多谢你带他来仙境走了一遭,不枉此生。”说着他另一只手递过一个小陶罐,“他留给你的,收着吧。”

施鱼接过小药罐,舒了口气道:“回去了就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她抬起脸诧异地问,“我能听到了?”

子襄尹点点头,牵着她往房间走:“我炼制了新丹药帮你补全了魂灵。”

“子襄尹,你对我真好。”施鱼低头道,“虽然先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但我想,我们一定处得很好吧?”

牵着她的人脚步一顿,良久后,回身笑着对她说:“是啊。”

子襄尹师父那一辈的人全葬身于珊涂山最高的阁楼上,故而门中子弟平日很少來此楼。施鱼爬到最顶层,果然如梦中所见,四面挂着紫云纹的幔子,只是幔子上有一团团的陈年血迹,柱子上还留着几道当年大蛇咬过的痕迹。她问过子襄尹自己梦中见过的弹琵琶女子是何人,子襄尹摇头道:“从未听说过山中有这么个人。”

施鱼坚信自己见过那个女子。

她从楼上下来时,恰遇到急匆匆来寻她的子襄尹。她停下脚步,倚在木楼梯的扶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的心上人,不知为何有些惶恐。惶恐什么?她有些茫然,就那样站着,沉默着。子襄尹看了她很久,面色平静。

“下来。”他伸出手道,“这阁楼年久失修,随时可能倒塌。”

施鱼听话地提裙下楼。

“身子好了?”子襄尹将手放在她的眉心,探了探她的魂灵。

施鱼一动不敢动,悄悄深吸一口气,嗅到他身上沾染的淡淡熏香气味,稍稍安心道:“好了。”

她看到子襄尹弯着眼笑,如雪后暖阳落在她的心尖上。她心头的不安稍稍平缓,横竖有子襄尹在,多坏的事她也不怕。她以为那笑是为了她。

施鱼到珊涂山的两年后,一向无雨雪雷电的仙境,忽而霹雳不断。

“子襄尹!”

施鱼跌跌撞撞地跑上楼,一道天雷劈到她头顶的屋檐上,“啪啦”一声将一大片瓦击得粉碎。她下意识地抱住脑袋冲到长廊上,将木板踩得“嗒嗒嗒”地响。

子襄尹屋子的门虚掩着,施鱼“啪”地一下用力推开,喊道:“子襄尹,珊涂山的天劫来了,其他人都躲到后山去了,我们也快……”

绕过屏风,她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人颓然坐在床榻边,而榻上躺着的正是她原先在梦里见过的女子。

房子被雷击中,一阵剧烈的晃动,施鱼扶住屏风喊道:“子襄尹!”

白发人缓缓抬头,看到她时凄然一笑:“施鱼,你走吧。”

施鱼顾不得问他为何几个时辰内白了头,顾不得问他床上女子是谁,山中不少地方已经起火,再不逃他们都会死在这儿的。她跑过去拉起子襄尹,急得声音都是哭腔:“快走吧……”

“师祖在这儿,我怎么能走?”子襄尹喃喃道,“珊涂山毁于我手……”

梦里坐在高楼中弹琵琶的姑娘、如今躺在榻上的女子,原来就是子襄尹的师祖梧燮。

梧燮渡劫时遭袭,徒弟皆死于九头蛇口中,若不是子襄尹拼死相护,她怕也是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可到底刚渡天劫、神魂未稳,梧燮一半的魂灵飞散飘零在九州四海,使她这七百多年来无知无觉、昏睡不醒。子襄尹为帮她聚魂养魂,找了一枚绿绿竹精魄为引,造出个寄魂的容器,后取名施鱼。

施鱼不记得往事,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往事。六识尚未开时,子襄尹便将她带到了凡间,花了近三百年找回梧燮的一些散魂,寄养在施鱼身上。后因珊涂山的仙障受损,他不得不回来守着,又怕施鱼日后不回珊涂山,于是在她身上种了情种。

他用最无耻的法子让施鱼回到了山中。而章瀛却在他的筹划之外,他千算萬算,万没想到其中一缕散魂会落在凡人身上。施鱼总说章瀛会发光,其实不过因为章瀛是梧燮的一魂,入山后与施鱼体内养着的魂灵有了感应。

子襄尹要这最后一魂回归,便设法驱散施鱼起初服下的丹药,令她丧失了听觉,而后诱骗章瀛为她赴死。施鱼觉得梧燮眼熟,却没想过是因为梧燮和章瀛有着太多相似之处。

待施鱼将魂养好,子襄尹布阵施法逆天引魂,法阵初成,他眼前浮现出与施鱼相处的情景,施鱼趴在栏杆上冲他挥手欢笑、施鱼跪坐在他身旁和着他的琵琶声低声吟唱……尽管不断地告诉自己师祖若死、珊涂山再无法恢复往日的安宁,仙家合该断了儿女情长,催动法阵的刹那,子襄尹脑中忽然出现施鱼失魂后的死状,心神一晃,法阵错乱,非但引魂失败,还因逆天而行招来了天谴。

“珊涂山毁于我手……”

施鱼跪在他面前,轻声道:“珊涂山还在,你再施法,把我身上养着的魂引到你师祖身上,一切都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已被法阵反噬,失了大半法力……”子襄尹将两指抵在施鱼额上,捏诀念咒,不知抽出了何物攥在手中,末了笑道,“情种我已取出,你走吧。”

施鱼是听他话的,顺从地起身往外走,到门口时回了下头,喊道:“子襄尹。”

子襄尹没有理会她。

“我喜欢你,无关什么情种。”

故事讲到这里,代渌伸出手指戳了戳帕子包着的绿绿竹精魄:“施鱼没有离开珊涂山,而是跑到高阁上开了血阵,冒死将魂渡到你身上,又祭上所有修为与一条性命平息了天怒。子襄尹做梦也不会想到,为你集魂而一路修行的施鱼因得了天地灵气,法力竟在他之上。她本可以不死。”

“但她终究死了,这或许也是天命。”梧燮起身,望了望从屋檐滴下的雨,“该回去了,这凡间潮乎乎的令人不适,珊涂山可是从不下雨的。”

她依旧当她的珊涂山之主,过去七百年发生的种种与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却又与她没什么关系。代渌站在窗前目送梧燮。下了台阶,有人撑伞遮去梧燮头上的落雨,微微弯腰恭敬地喊了声:“师祖。”

那人满头白发,神色平静,走时侧头望了代渌一眼。

代渌看看手中握着的那一枚精魄,不知和谁说道:“到底是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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