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玺

1

绵绵细雨覆盖着这座精致宅邸的每一个角落，陵生被家佣领着，走过一尘不染的通道，进了雅苑厅堂。

“人来了。”

屋子里光线很暗，也很寂寞。陵生斜眼往画屏后瞅，一层朦胧的橙光，一双纤长灵巧的手，躲在描花点翠的屏后，化作蝴蝶蹁跹的手影，落在蜡梅斜枝的窗枢。须臾，蝴蝶展翅，幻化为一只白鸽。

“哇！这可比我们班儿里陈师傅的手艺还绝！”

屋里有管事，脸黑沉沉的，暗示着规矩。陵生不屑，故意吵吵嚷嚷。宅邸的主人忽出声道：“你们班儿里还有什么好玩的？你会什么？”

“我会的可多了，我会翻筋斗，齐天大圣孙悟空棒打白骨夫人。我还会扮丑戏。”

话音一落，屏后的人走了出来，正扮丑戏的陵生与她对上了眼。四颗眼珠子如墨入漆，莹光异彩，不过神色迥异。

陵生眼口鼻都挤在一块儿，左右两只眼珠子上下翻着，口角衔着涎水。丑，是真的丑。

承钰面无表情，缓缓地，由愣转呆，身子骨一软一坠，顿坐在地上，捧腹大笑：“唉，怎么是你！”

陵生收了势，浑身血液逆冲，觍着脸也跟着干笑起来。同时，将自己那双脏得看不出几只指头的脚往裤腿里收了收。

2

陵生第一次見到承钰是在天元寺。师哥为了演“上刀山”摔下硬地来，班主不肯花大钱请郎中抓药医治。坊间有那样的说法，在香火最旺的寺庙里，抓一搓药王菩萨跟前的炉灰，吃下去，迎祥驱祟，大概会好起来。

陵生贸然从狗洞钻进佛寺。在一间未完修缮的大殿里，白墙上一匹飘逸灵动，四蹄生烟的骏马酣畅地向陵生扑面而来。陵生忽觉头疼欲裂，眼前一黑，生生晕了过去。醒来时，一双冷冷的眼，注视着他。眼睛的主人问陵生：“你还好吗？”

陵生觑到她手中执笔，笔尖沾金，便问：“是你画的吗？”

“嗯。”那孩子点头，“吉量马，据说骑上它的人可得千岁之寿。”

随即，那孩子起身，为吉量马添上最后两笔。刻意留白的马眼，瞬息犀利如电。

“我一直不知这马眼睛该如何画，直到今天见到了你，我想，这马终于可以活过来了。”

那孩子恻然回身，在接近黄昏的光景里浅笑，纤弱的女流，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生得一副锦口佛心之姿。陵生莫名笑出两列白牙，耳朵里，有一朵花开的声音。

过了些时日，师兄的病也治好了。班主找到陵生，说有贵人买他做生福子。有的有钱有权人家的小孩，身体抱恙，怕长不大，便会找合生辰八字的小孩养在身边，作挡煞续命之用。这便是生福子的由来。算命的说，他跟那个贵人，命息相连。

陵生又得知，师兄的命也是那家人出钱请郎中救回来的。

他没心没肺地玩笑：“吃江湖饭长大的孩子，命硬，保不齐是谁为谁续命。”

班主伸出手来抽他的嘴，他灵活地从手臂底下躲开。

3

略作收拾，挑了个吉利日子，便进了永乐侯府。他的主子，是永乐侯府的独苗苗。陵生没想到自己顶有好感的人，是自己最讨厌的那类权贵，心绪复杂。承钰见到他，兴致高昂。她四下小心打量，声音甜甜的：“原来你叫陵生？”

她身边没什么同龄玩伴，对陵生自然另眼相待。给他衣穿，给他饭吃，不许人欺负他，又带他入学堂，遂又拜了骠骑大将军学剑术骑射。这世上有许多友善，婉转却明白，无须多言。承钰的掏心掏肺，却未必能得到陵生的同等相待。

陵生看承钰，复杂到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既有自惭形愧，又有悠然神往，还埋着一颗随时会炸开的恨意种子。两人同样的年岁，处境却云泥之别。他一路吃尽苦头长大，而金汤玉食养大的承钰，还拥有着陵生渴望的，亲人的关顾，世人的尊崇。

后来，但凡承钰做不好的事，陵生就要做到最好。渐渐地，他赢得了夫子和将军的喜爱。每每被人夸赞，陵生才能趾高气扬地从承钰跟前走过。然而，小小的人儿，从不在承钰跟前说一句造次的话。

承钰在学堂上昏厥，他是第一个从人群里冲出来的，脱下衣服盖在承钰头顶，迎着瓢泼大雨抄小路将她背回侯府。王尚书家的公子在醉花荫酒后失言，取笑严承钰丑，嫁不出去，他听说了，便集结一帮宵小，拦路泼粪。

这番结下的恩怨日后又还了回去。他被人堵在巷子里，黑布蒙头，翻倒在地，七手八拳揍在额角腿骨。他拖着支离破碎的身体倒在侯府门前的石狮子下，青紫交错的脸肿得厉害。

像一条死狗，费力翻过身子，一道伞影遮了过来。抬头，却是一身素衫高贵出尘的承钰，正睇凝着他。陵生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一股男子汉的保护欲。他对承钰朗笑：“我得让所有人知道，没人能欺负你，能欺负你的人，只有我！连你自己个儿也不行。”

4

陵生对承钰的嫉妒与爱，一直维持着最恰到好处的平衡。

七八个年头转瞬而过，两人都长大了，一个潇洒飞扬，一个静默如雪。那日承钰在宫里吃饭，陵生在树上抱着双肘赏月。忽听得若有似无的铃音，知是承钰找他，便轻跃而去。在凉亭里见到略沾酒气的承钰，他啧啧呓语：“只有使唤狗，才会摇铃铛。”

承钰转脸笑道：“我什么时候把你当过下人，你没听到府里下人嚼舌根，说你才是我的主子？”

“哪敢啊！”

话虽如此，这些年，陵生能力见长，连侯爷也青睐有加，少年人气盛，多有逾越。严承钰早摸透了他的脾气，从来淡笑处之。

“今儿可有什么新鲜事？”陵生扳正承钰朝向自己。

“倒也有些不同，今儿宴上说起两门婚事，是段怡与张尚书的儿子，还有你跟我。”承钰急急叫他来，原是来打探他的心思。

“嗯？”陵生舌头有些僵，“哈哈？”

承钰把脸转向别处，故作从容：“你不愿意？”

陵生脑筋一转，犹自笑道：“好事！”

“真的？”

“再真没有！”他信誓旦旦。

承钰松了口气，“嗯”了一声。走到他跟前，她有些害臊地朝他笑笑，怯生生地将头靠在他肩上。小女儿家的欢喜，全在这一靠里。

夜风嚣张，吹得两人的身影晦暗不明。他一直不想面对的问题，终于提到了眼皮子前。

其实，他早就察觉到承钰喜欢他。在这样的环境里，除了自己，她也没别人可喜欢。那他喜欢承钰吗？他说不上来。他在承钰跟前，总是忘不掉自己低微的出身，哪怕他再能耐，狂妄、自卑、心虚都占了他绝大部分的心情。如果有喜欢，那喜欢早被挤到旮旯缝里去了。一生一世，一生一世在她跟前抬不起头吗？他感到无所适从的窒息。

他那样矛盾，到了后半夜，竟偷翻进段司空掌上明珠段怡的香闺。段怡惊醒，和着寝衣坐在床上，既见他来，又喜又怒。她伸手要招呼他一记耳光，手腕却被他牢握在掌心。

他一腔油嘴滑舌，戳中段怡的心事。鸣金收兵一般，段怡萎顿下来。

其实，她既与承钰亲密无间，自然与陵生也是朝夕相对，早就对不羁乖戾的他芳心暗许。

正想得入神，铺天盖地的吻落到她身上，不给回旋的余地。

“等等，”段怡在紧要关头按住他解布扣的手，“你爱我吗？”

“爱啊……”陵生都不做细想便答。

如花美眷，讨人喜欢，褪去衣衫的段怡宛若仙子一般清丽，他有种报复的快意。

5

那时段怡虽然喜欢他，却不敢有嫁给崔陵生的念头，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便只求一夜。他也没有娶段怡的想法，只是一时发泄情绪。可两个月后，段怡的肚子先瞒不住了。

婚事已昭告天下，丑闻又见不得光，事已至此，只能竭力补救。段司空爱女心切，不得一退再退，好话说尽。最后，遍体鳞伤的陵生被人从私牢里捞了出来，摇身一变，成为严侯爷的义子，段司空的乘龙快婿。

离开侯府时，陵生坚持要见承钰。养尊处优的承钰哪受得住这层背叛，虽没大吵大闹一番，身体却率先做出了反馈。她已好长时间下不来床，朝夕由药石吊着一口气。

辗转清醒，她听说陵生在廊下跪了两天。

也是，就算见到了，能说什么呢？脑子渐渐恢复理智，他起身离去。走出几步，他再回头，却见窗户纸上，手影如蝴蝶般翩跹曼妙，巍巍一颤，倏地消失。崔陵生恍惚迷离地走出侯府大门，再也没有回去，不知自此刻开始，受人白眼的过去彻底翻页。

好风凭借力，一路上青云，不出数年，崔陵生身居要职，一呼百应，且儿慧妻贤，家庭幸福。

他什么都有了，却还是觉得不开心。

又到班主的忌日，他去坟前探望。突然想起，到侯府的第二年，班主因时疫去世。班主对他有恩，他灵前作孝。寒冬腊月天里，承钰裹得跟个球似的，来偷瞧他。陵生急了，风都会吹化的人，来这里遭什么罪！忙拉她到火炉子底下坐着。火苗子照得承钰双眼晶亮，她脱下一件厚袄，将陵生裹粽子似的包起来……那段时光，在回忆里变得如此迷人。

嚴承钰自被他气得大病一场，身体时好时坏，也未曾结亲。可若想到她真的要嫁给别人，他有种要第一个跳出来杀人的冲动。

“崔陵生，你到底想怎么样啊？”凉风夜里饮着酒，自己问自己，还没有答案，先不得劲儿地难受起来。

6

屋漏又逢连夜雨。新帝登基后，永乐侯被举告以巫蛊之术毒咒皇嗣，查证属实，侯府一门砍头的砍头，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陵生千方百计想法帮忙，可在天家威仪跟前，他渺小得不过如一只蚂蚁，杯水之力难以为继。

陵生找到承钰，是在她被流放塞外的路途上。押解的士兵在红缨枪上系着馒头在她眼前晃弄，她四肢在地上爬着，被人当狗一般戏弄。陵生脸色晦暗，拳头收紧。他朝那群兵痞走去，身后却传来承钰的哀号声。

陵生应声望去，只见承钰怀里搂着一个面如蜡色的丫头片子——那是她堂姐的女儿，是他们严家最后一个还活着的孩子。

“死啦死啦！”旁人伸手去拉扯尸体。承钰紧紧按着，目若死鱼。囚队还要继续赶路，哪容得她造次，一队士兵拥上来把她架起，重拳猛腿往那脆薄的身体上砸。两只胳膊拉直，棍棒下去，只听得骨头噼啪作响，生生打断。

看到承钰痛得连呼吸都困难了，昔日诺言在陵生脑中炸开，五脏六腑似被刀搅烂般剧痛难忍。一时，不觉脸上全是泪。那时年少，他曾向她许诺，这世上只有他能欺负她。可现在，他救不了她，人人都可以欺她负她。

他挥开众人，飞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严承钰。怀里的承钰，空洞的眼里缓缓有了一缕光。忽嘴角一牵，张嘴咬在他的腿上。她咬得很用力，额角青筋暴起，眼睛被恨意冲得绯红，与她齿缝间流下的鲜血一样刺眼。陵生痛，却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

7

后来，陵生用李代桃僵的法子，用死囚换了承钰。可是，承钰早有赴死之心。后来，她趁陵生不察，跑到山崖边。陵生追到山崖边，承钰侧身含笑，只道：“崔将军，人人都说我活不长，你说我怎么还不死？兴许，我是借了你的命。”

言罢，她纵身一跃，毫无回头之意。陵生痛苦万分，双手捶地，眼泪如注。他抽出佩剑，想削掉那只不中用的手，手掌被剑锋划得血肉模糊。

那时，他翻遍整个山涧，都没找到承钰的尸身，幽幽地翻起希望，兴许人还没死。于是，他开始不计一切代价找寻她的下落。找承钰，一找就找了十来年。

四十岁不惑之年，陵生带兵出征攻打西南蛮夷，走到苗岭一带，被复杂的地形困住。不到半月，弹尽粮绝，士气低落。他自以为会命丧于此，却奇迹般地带着十万将士从宛若迷宫的乱石阵逃了出来。他的奇遇连帝王也难以置信，遂赐他神将威名。

但那年之后，崔陵生再也没有找过严承钰。直至后来有一日，醉酒醉得厉害，他向妻子吐露了心事。原来他在苗岭里迷路时，遇到了严承钰。是承钰帮他指明了离开乱石阵的出口。

“那你为何不带她回来？”

陵生说：“她已经走了，她只是去了她该去的地方。段怡，你知道吉量马的故事吗？吉量马除了骑之可得千岁之寿的典故，还有它与明灭僧的渊源。”

传说，明灭僧是五百年前的得道高僧，传道授业经过乳海，海上烈焰无论如何无法熄灭。明灭僧的坐骑是一匹吉量马，吉量愿意用血浇灭烈焰，血流而尽因此牺牲。故明灭僧在转生时，于神佛前以百年功德乞求，转生既是要尝尽人生苦乐，愿把人生七苦留给自己，人生七乐，留给吉量。他说，承钰就是明灭僧的转世，而他，其实是吉量马转世。从天元寺相遇，命运的齿轮便开始转动。

“一切错过、怨恨、遗憾，短命的，长寿的，只不过是宿命。我的路还很长……还要等很多年……”他心里蕴含许久的喜怒哀乐，都涌了起来，溶化在热泪里，流了出来。

段怡什么话也没说，她知道，他只是喝太多，胡言乱语罢了。

8

崔陵生这一生，除了败走苗岭，几乎没遭遇过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一无所有地来到这个世界，童年虽艰辛，后来顺风顺水，韶华盛极，风光一世，好事占尽。一直活到九十九岁高龄，五世同堂，只是没有更圆满。

百岁生辰前夕，他偶感风寒，最疼爱的孙子在榻前伺候。他忍不住，将自己一生的故事都告诉了这个孙子。

孙子反应很平静：“爷爷，您老糊涂了，当初从苗岭里救你们出来的哪是什么严承钰，而是当地的村民。至于你说的那个寺庙，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也没有那面画马的墙。”

孙子并不相信，他知道，这只是爷爷对那位故人亏欠过余而生思念，做了大半辈子欺骗自己的梦。陵生濡咽一声，没有再出声。

风渐起，紫薇花香气袭人。孙子站起身去拉推门，抬头，却见远黛青山后不知何以烧起熊熊大火。火舌渐变，烧成雄浑烈马之形，向风雨深处疾驰。

“爷爷……爷……马……”孙子吓得瘫坐在地。

崔陵生合上了沉重的眼皮，嘴角挂着满足的笑，像等待了很久，终于倦极欲眠的困兽，彻底释然。真真假假亦幻亦真，或许一切从最开始，不过梦一场。但这次，他终于回到了梦里，再也没有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