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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的艺术
——李健吾的《咀华集》《咀华二集》

2017-08-28武汉大学文学院武汉430072

名作欣赏 2017年24期
关键词:福楼拜批评家巴金

⊙马 麟[武汉大学文学院, 武汉 430072]

批评的艺术

——李健吾的《咀华集》《咀华二集》

⊙马 麟[武汉大学文学院, 武汉 430072]

作为一个高明的鉴赏家,李健吾深具古典与西学的优势。他认为,批评是一门独立的艺术,鉴赏是文学批评中最重要的因素。识见透彻,文笔灵动,是李健吾文学批评的主要特征。他的《咀华集》《咀华二集》,代表了一个批评家所能达到的艺术境界。

李健吾 文学批评 艺术

“批评之所以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不在自己具有术语水准一类的零碎,而在具有一个富丽的人性的存在。……当着杰作面前,一个批评者与其说是指导的,裁判的,倒不如说是鉴赏的,不仅礼貌有加,也是理之当然。”(《爱情的三部曲》)当我们厌倦了连篇累牍的讲章空言时,八十年前李健吾先生的这番话如同一阵清风,吹散了理论的阴霾,显露出艺术原本清丽的面庞。相较于其他文学评论,李健吾先生的《咀华集》《咀华二集》丰盈、灵动,更能透视一位批评家怎样用他艺术的心灵来体味一个更加真淳的世界。

中国新文学自诞生的那天起,就一直受到西方文学甘甜的乳汁浇灌。李健吾对外国文学的各个流派如数家珍,对新文学流变也了若指掌,因此,他的研究往往能搜幽洞隐、探本极源。“茅盾先生在气质上切近左拉”,萧军《八月的乡村》“参照法捷耶夫的主旨和结构”,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承受了多少现代英国小说的影响”,李金发的现代诗带有“过分浓厚的法国象征派诗人的气息”。这些论述深刻、准确。

李健吾对中国新文学的评论,探索到了作者和作品的灵魂深处,显示出一名专业批评家非凡的洞察力。他评价巴金的《神》:“深而不广,静而少变。”评价曹禺的《雷雨》:“是一个内行人的制作……是处处令我们感到的一个命运观念。”他评价李金发:“不太能把握中国的语言文字,有时甚至于意象隔着一层。”无微不在,独具只眼。

李健吾说:“在今日小说独尊的时代,小说家多如鲫鱼的现代,我们不得不稍示区别,表示各个作家的造诣。”(《边城》)他的批评善于运用比较的方法。这是一种超出理性限制的研究方法。“左拉对茅盾先生有重大的影响,对巴金先生有相当的影响……巴金先生缺乏左拉客观的方法,但是比左拉还要热情。在这一点上,他又近似乔治桑。”(《爱情的三部曲》)这样,巴金和茅盾的同一、差异以及来源就清楚了。正是在反复比较的过程中,李健吾揭示了批评对象的独特性。

这里不得不提到同时期他的另一部杰作《福楼拜评传》,气度之潇洒飘逸,文笔之灵动飞越,达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请看:“创作是他的生活,字句是他的悲欢离合,而艺术是他整个的生命。一切人生刹那的现象形成他艺术的不朽。自从有了实业革命,差不多个个文人,不出卖灵魂,也要出卖物质的生存。只有这样一个人,硕果独存,做我们性灵最后的反抗,从理想里追求精神的胜利。生来乡下人,他终身不过一个布衣。他用好些年写作一部小说,唯恐一字一声有伤进行的谐和。……这不仅仅是一个巴尔扎克,更是一个艺术家。司汤达深刻,巴尔扎克伟大,但是福楼拜,完美。巴尔扎克创造了一个世界,司汤达剖开了一个人的脏腑,而福楼拜告诉我们,一切由于相对的关联。他有他风格的理想,而每一部小说,基于主旨的不同,成功不同的风格的理想。”(《序》)

真是纤毫毕现,无与伦比。语言绚烂却没有堆砌之感,只有艺术心灵的轻灵、跳跃展现眼前。屈伸往来,一片神行。钟嵘《诗品》曾有“惊心动魄”“一字千金”的评点,我们读李健吾的评论也觉得几乎是一字千金。深刻、伟大、完美,19世纪法国文学界的三个不世之材,居然就这样根据各自的造诣,从不同的方向,射出同样温煦的光线。而福楼拜更是凭借一支巧笔,大方地走出来了。读到这里,我们不得不佩服李健吾细腻、敏锐的文字感受和高超的写作技巧。

显然,李健吾的评论,和一般的“赏析”或评论文章不太一样。艺术要的是恰到好处,其实评论也是如此。批评是一种独立的艺术,一个真正的批评家对作家和作品,既不过分拔高,也不刻意贬低。对作品的分析,尤其要注意不能喧宾夺主。经济和准确是艺术最高的道德。

李健吾对沈从文的小说情有独钟,因为沈从文和福楼拜同属“艺术的小说家”。“我有时奇怪沈从文先生在做什么。每次读着他的文章,我不由记起福楼拜的野心:‘想把诗的节奏赋与散文,叙写通常的人生。’”(《里门拾记》)在那篇评论《边城》的著名文章中,李健吾热情地礼赞:“《边城》是一首诗,是二佬唱给翠翠的情歌……细致,然而绝不琐碎;真实,然而绝不教训;风韵,然而绝不弄姿;美丽,然而绝不做作。这不是一个大东西,然而这是一颗千古不磨的珠玉。”面对人类艺术所有的杰作,沈从文的确可以毫无愧色。而李健吾也完成了一个批评家的使命。

作为一个高明的鉴赏家,李健吾深具古典与西学的优势。他说:“一个批评者需要广大的胸襟,但是不怕没有广大的胸襟,更怕缺乏深刻的体味。”(《爱情的三部曲》)“批评同样是才分和人力的结晶。才分有高低,人力或工夫更有深浅。一个伟大的批评家抵得住一个伟大的艺术家。”(《答巴金先生的自白》)这种说法与中国古代诗文评点无不息息相通。传统的诗文评点,不仅要求鉴赏者应当具有相当开阔的视野,更要求他们对作品有深彻的悟入。刘勰《文心雕龙·知音》说:“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这是一个批评者的基本素质。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也说:“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这都被李健吾继承。

与此同时,李健吾对生活有很深的体察。《咀华二集》的许多文章都写于战争时期。面对满目疮痍的现实,李健吾写道:“我们生在这动荡的大时代,大到我们失掉可能认识自己的错误。”(《清明前后》,李健吾对夏衍《上海屋檐下》的评价)多么令人惊讶。这是一名知识分子对革命的思考。生命的痛苦、彷徨、坚定,还有希望,都尽在其中了。20世纪是一个革命的世纪,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知识分子寻求出路,选择了革命。李健吾意识到其中或许有问题,但还是高昂地前行着。他没有忘记一名知识分子的担当。

此外,《咀华集》和《咀华二集》里的每一篇文章都有其精彩之处,像对《鱼目集》《里门拾记》《八月的乡村》的评论都别出心裁,慧眼如炬,真正做到了从作品出发,而不是从理论出发。有时甚至一句话,就能拨云雾而睹青天。

即以鲁迅先生的《呐喊·自序》为例:“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这是鲁迅特有的节奏,寂寞、沉郁,却又见其博大。里面流淌着生命的韵律。其中的奥妙,就在于汉语自然音步的音节,都是二音节和三音节。它们彼此交错,形成变动而优美的文字。古诗如“红豆/生南国”“春风/不度/玉门关”,现代如鲁迅、杨朔的散文,基本都符合这一原则。

中国是一个古老的诗歌的国度。胡适宣告“尝试”,他要以新的形式,捕捉人生美丽的诗意。不过,十多年后,人们发现,新文学运动,诗的成效不如散文。李健吾在八十年前说:“在我们这粉饰太平的时代,夹在低级趣味的文化事业和枯索落寞的精神生涯之间,诗——那最高的灵性活动的征象——已然一文不值,冷落在一个无人过问的角隅。”“言语是表现的第一难关,临到羡赏,却沦成次要的(虽然是必要的)条件。”(《鱼目集》)八十年后,环顾文坛,我们不禁哑然:当文学的黄金时代已经远去,还有谁在写诗?

他对李金发诗歌的评价——“有时甚至于意象隔着一层”——尤当引起注意。王国维《人间词话》曾有“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的批语,李健吾对此或许也有借鉴。在当时,“李金发先生仿佛一阵新颖,过去了,也就失味了”。但20世纪80年代以来,李金发等人引介的象征主义却再度兴起。象征派诗论与中国古诗一直纠缠不清,实则新诗的“象征”与古诗的“兴”是两回事。中国古诗推崇直抵人心、推崇“不隔”,这是真正的诗歌欣赏。现代主义诗歌追求“晦涩”,自身理论也存在重大缺陷,它们渐渐为人厌弃,是理之当然。一个“隔”字,道出了诗与非诗的奥秘。

李健吾先生的文章,读后令人唇齿留香。真正的文学批评莫不如此。陆机的《文赋》、钟嵘的《诗品》、刘勰的《文心雕龙》,丰盈饱满,文辞俱美。现代著作中,林庚先生的《唐诗综论》同样透彻玲珑,精妙绝伦。当然,李健吾先生的文章受法国文学(如蒙田、福楼拜、法朗士等)的影响可能更多一些。不过,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作家对语言的打磨,是没有止境的。

让我们再看看那句精致的宣言:“一个真正的批评家,犹如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答巴金先生的自白》)李健吾先生的《咀华集》《咀华二集》,的确代表了一个批评家所能达到的艺术境界。

①邓程:《重新认识现代主义文学》,《东方论坛:青岛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第43-51页。

[1]刘西渭.咀华集[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

[2]刘西渭.咀华二集[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2.

[3]李健吾.福楼拜评传[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

作 者:

马 麟,武汉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

编 辑:

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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