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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有座奶奶庙

2017-08-24丘濂刘畅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34期
关键词:马头庙宇后山

丘濂+刘畅

清华大学建筑系博士生徐腾的演讲让人们知道了距离北京100多公里的地方,有一座“脑洞大开”的奶奶庙。对于当地的河北易县马头村村民来讲,后山的奶奶庙既是他们世代的信仰,也是他们重要的生计之源。于是奶奶庙展示出了民间想象力的趣味,同时也呈现了利益驱动的乱象。

“奶奶”和众神

河北易县洪崖山脚下的小庙永安宫正在举行一场消灾法事

出了河北易县县城向北,先走省道,再拐进乡道,见到“洪崖山”的石碑,便是到了最近走红网络的“后山奶奶庙”的地界。当地人称这座苍翠起伏的洪崖山为后山,这是“后山奶奶”和各路神灵的栖居之地。

“后山奶奶”是何方神圣?附近马头村村民们比较一致的答案是一名叫张生香的在洪崖山修行成仙的女子,她的前世曾是玉皇大帝的妹妹。汉朝时王莽追杀刘秀,刘秀落难至此。张生香为了救刘秀,幻化成一位纺线婆婆。她往刘秀身上吐了一口白米饭,刘秀顿时身上爬满了白蛆,成了一个死去多时的孩子。这样的情景打发走了王莽的追兵。后来刘秀登基,在洪崖山遍寻老奶奶不见,便修建庙宇纪念。洪崖山最重要的一组主体建筑:前殿、正殿和后殿,都以这位奶奶为主要供奉。农历三月一日到三月十五是每年最为热闹的庙会时间,附近和外省的进香群众能达到60万人次。据说三月十五是老奶奶的生日,也有说法是她得道成仙的日子。

当地文化专家则普遍认为,后山文化要比张生香救刘秀的故事深厚得多。“洪崖山是黄、炎、夷三个部族建立中华民族历史上第一个多民族联合执政国家时进行祭祖、封禅、庆典的地方。后来夏禹封黄帝为‘后土黄帝,在这里建立后土黄帝庙祭拜,尊他为中央大地之神。因为‘地为阴,后人就把后土黄帝女性化,称其为‘后土老奶奶。”易县文化馆研究员、《中国洪崖山学刊》的创办人王公理这样向本刊介绍,他的结论是一系列实物和史料考证的结果。他说,张生香救刘秀的故事为金代道士刘和光在《后土宝卷》中所杜撰,为了扩大道教在后山的传播和影响。

民间信仰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信仰之神会不断本地化以满足信众的心理需求。云南大学民俗学专业的研究生田荟整理,在“文化大革命”破“四旧”前,后山既有涉及祖先崇拜的黄帝庙、炎帝庙,也有自然崇拜的虫王、树王,还有佛教崇拜的释迦牟尼、大日如来、无量寿佛、药师琉璃,以及道教崇拜的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吕洞宾、九天玄女,各种拉拉杂杂的神明过百。后土老奶奶则是其中最主要也是最让民众感到亲切的一个。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奶奶身边还多出了其他陪衬的奶奶,就像道场在别处的天妃奶奶、泰山奶奶,以及单独能实现某种目标的送子奶奶、眼光奶奶等等。王公理也推测这些奶奶是从黄帝的四位妃子演变而成。

虽然神明众多,但如何制作和摆放则有着规矩。村支部书记梁阳旭告诉本刊,他就曾翻阅过一本流散在村里的讲民间神灵雕塑形态的古籍,这是过去匠人塑造神像身高比例的指导。“庙宇小,难免一些神明要混在一起摆放。可按照过去的讲究,佛教中只有观世音菩萨和弥勒佛是可以和道教的神并置在一起的。菩萨又名慈航道人,道教认为是元始天尊门下,为道教‘十二金仙之一;而弥勒佛是以布袋和尚为原型的东方弥勒佛,就成了本土的宗教人物。”梁阳旭提到2007年,新的县委书记上任,促使后山进行了一次寺庙的整顿。“一共确定了六大庙区,包括前殿、太阳殿(炎帝)、九龙殿(道教九龙圣母)、玉皇殿、正殿、后殿。不论哪个神位,只要在庙区内,就有效,会照相、作记录。庙区之间如果有违章私搭乱建的小庙,就给拆掉。最后保留下来的基本都是在仿古建筑里的,极少位于彩钢房中。”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清西陵就在定县,后山上庙宇的建设基本都请的是维修清西陵的古建队伍,师傅们在工艺方面都不会含糊。

洪崖山后殿里的神靈 ;参与奶奶庙日常管理的村民

然而几年过后,后山上的庙宇与神佛还是朝着散漫无序的方向发展下去了。这一方面符合民间信仰需要不断迎合信众的特点,比如手握方向盘的车神,保升官、发财和学业进步的官神、财神和学神,另一方面是由于缺乏有效管理,造神日益变得随意潦草起来——神佛之间面部特征和服饰装饰基本雷同,全靠上面起的名字来定义;那些名字,也由原来苍劲有力的楷书牌匾,变为打印店制作的黑体字标牌,甚至蘸着油漆歪歪扭扭的手写字体;蓝色彩钢板搭建的棚子补丁一样依附在主要庙宇旁来安置神像,更不用说那些还放在纸盒子里面的财神爷和菩萨,以及纸盒子切了一刀就放在那里的募捐箱。从山脚到山顶再到后山,第一次来这里的人会搞不清寺庙的性质,因为每间庙宇里都挤满了各路神仙,各种功能的奶奶像和财神像这类喜闻乐见的塑像是不少家的标配。也难怪其中最为重要的正殿会挂上巨大的“正殿”二字,以提示香客它才是真正的殿堂。

村民的收入和庙宇的香火直接相关,且对他们的收入构成很重要。村民各尽所能地布置自己入股和承包的庙宇,这造就了徐腾眼里不同于正统经典文化的民间野趣。与此同时,香火竞争,是这番雷同且混乱景象的根源。

庙宇承包史

“文革”之前,后山上住着道士,他们是各处庙宇的看管者。今年已经83岁的马头村村民梁树明是个孤儿,从小跟随后山的道士学习读书写字。一度他认为自己具有法力,从高处跳下来摔断了腿。后来梁树明整理出版了一本小册子叫《后山庙传说》。他向本刊回忆,“文革”来临时道士都被赶跑了,庙和神像也都几乎被砸光了。正殿里相传是乾隆皇帝题写的一块‘太宁宫的大匾被大队里的人把字给抹掉了,拿去做了切菜板。每次说起这件事情,梁树明就连连叹气。

对于后山奶奶的信仰倒是一直在运动时期偷偷继续。今天村里唯一一尊有文物价值的奶奶像,是个乾隆年间铸造的80厘米的铜像,放在前殿的配殿中,当时是有村民把它埋起来才逃过一劫。正殿的管理员卢志安说,正殿拆没了,可是香火一直没断过,就在正殿废墟上堆拢起来的一个小火塘上,也是为了让后人能够找得到正殿的基址。

“文革”结束后,一些虔诚的村民开始联合香客凑在一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重修后山庙宇。卢志安记得,他们刚开始接管正殿的时候只在西侧搭了一个小窝棚来看管寺庙,给老奶奶烧香的地方继续是在临时搭建的一个像是炉膛一样的东西。后来才开始搭木架、铺瓦,逐步将正殿盖好。为此,他们还从北京白云观得到了关于后山庙的文字资料,将一开始由石棉瓦搭成的破屋恢复成了木结构的建筑。

后山文化园里关于张生香得道成仙和救刘秀的壁画故事

1989年,保定市将后山确定为华北最大的道教场所,奶奶庙正式恢复了公开朝拜,每年农历三月初一到十五的庙会也重新举办。村主任梁保贵告诉本刊,县里一度接管了后山各庙宇,但是由于每年庙会的人太多,通宵24小时昼夜不息,过于牵扯人力、物力,后山奶奶庙最后就变成县里主管,乡政府和村大队代管的模式。各个庙宇以参股的形式来向马头村村民集资,村民参与日常管理。

60年代出生的梁保贵2006年之前一直在北京打工,做工程的包工头。2006年北京市内搞城中村拆迁,把他租下来用作工人宿舍的房子拆掉了,他在那个时候选择了回到村子里来发展。“除了庙会之外,平常的香客没有那么多,主要是山太陡,香客看着发怵。”经常外出旅行,这让梁保贵考虑来投资一条索道,“把最陡的一段给跳过去”。“那个时候乡里面没人想到搞这个,乡党委书记表示支持,我一共跑了27个部门,一路绿灯,最后是国家索检中心来验收。”梁保贵联合了几个朋友,一共投资了500万元修索道,往返票价50块钱,也没有任何宣传。没想到香客们口耳相传,索道的收益也不错。后来梁保贵还提议修建了一条循环公路,让上山和下山的人分开,还能坐着面包车上山,来奶奶庙进香的人越来越多。

本来山上的庙宇并没有很多人愿意参股,因为有的村民就住在山脚下的小道旁,向往来香客卖些香火用品和土特产就能不错。山上的客人多了,不少村民都想加入股份。“最多的是正殿,现在一共181户股东。”梁阳旭书记说,“只要是马头村的村民都可以申请加入股份。庙的股份是滚动式分红,前期入股获利润,后期入股分股份,就是后期入股的人入股资金要用于老股东的分红。”而181个股东不能都来参加香火的管理。“出资多的股东就成为日常管理者,轮流上山来值班,他们给其他人承包费作为固定收益。这样日常额外赚到的香火钱就是他们的所得。正殿里这样的管理者有31户。”

根据梁阳旭介绍,马头村全村800多户,有600多戶都参与到后山大小庙宇的入股和管理之中。每年香火收入以及相关的服务业收入在1700万元左右,除了40多万元要交给县里作为庙会期间接待执勤人员的管理费,剩下绝大部分都留在村集体或者村民手上。马头村所在的易县流井乡是个几乎没有工业的乡镇,14个行政村里有超过一半的贫困村。马头村的先天优势也不好,1958年修水库占用村庄耕地,让村子人均耕地不足三分。正是后山奶奶庙的进账缓解了农民的生计问题,让村子收入能够居于乡中前列。平均下来,后山的收入要占到每个农民人均年收入的三分之一以上,其他构成则为农田和进城打工。“要是没有那些个庙,马头村这里就是死牛犄角一块。农民除了出去打工,根本没法儿活。”

香火产业链

每当我们在后山的庙宇门口驻足,总会有管理员询问是否要烧香。除了入股寺庙分红外,马头村村民还从另外一个产业里受益——制香。

我们在山脚下同样供奉着老奶奶的小庙永安宫观看了一场消灾的法事。香客跪拜在奶奶像前。进行法事仪式时,管理员梁小明陆续拿出十几捆挂面一样的香,解下绷着的黑皮筋,逐一抖落在殿外的地上,搭起一座一米高的“香山”。又在“香山”上插纸质的摇钱树,撒一口袋金元宝,盖上印有元宝的黄钱,再用象征吉祥的红纸把“香山”围住,最后在“山顶”插上替代灾祸的纸人“替身”。这样的“香山”,点燃后能够一烧到底,烧个几十分钟,即使瓢泼大雨也无法将它浇灭。

能够烧体积巨大的“香山”,是后山奶奶庙的特色。梁保贵介绍说,很多城市里或者城市周边的寺庙考虑到防火或者空气污染的问题,都不让燃烧“香山”,在奶奶庙则可以实现。“香山”卖起来都是吉利的数字,带“6”或者带“8”,少则几百,贵则上万。中国民间宗教强调现世的“有求必应”,烧香成为向神祈求的砝码。信众相信,对神仙贡献得越多,神仙就会回报更好一点。过去老年人上香烧三炷,而今成捆的香燃起熊熊烈火更符合信众心理。平常还好,待到庙会时,烧香的仪式只能流于忙乱。每个庙宇前都有铁板围城的烧香空间,“香炉根本不够用,庙会时,人都到不了跟前,只能把香往火堆里一扔就得了”。

烧香在奶奶庙引起过火灾。2012年庙会时,“香山”组成的火海席卷了前殿西侧最前面的配殿。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负责承包前殿的人家,每户都拿出了5万块钱修缮费。自那之后,大队加强了防火的规范。山上的各殿备好水,时刻保持警醒。火灾之后,曾经长6米、粗10厘米的高香禁止使用,只让烧最多两米长的一种香,“香山”的大小则依旧没有限制。

山上大小庙宇林立,香的消耗量如此之大,这就养活了村里的6家香厂。白雪峰的香厂年产500吨,是村里最大的一家,70%的香都用于后山寺庙的使用,30%配送到河北省其他寺庙。之前白雪峰一边做着香,一边也和另外四户村民一起承包过一个叫平安殿的小庙。“农历的初一、十五烧香时才开门。平时来了烧香的香客打电话我们过去开门。我因为要做香,没精力看庙,就雇了两个村民,另外还要开工资,给大队交管理费,不如一心一意做香。”

白雪峰的父亲一代就做香。在家庭作坊制香的时代,人们用千斤顶把香料在模具中挤压成条,将挤出的香条缠绕在滚筒上,再裁开摆放在香罗上晾晒、烘干。受天气影响大,一天能做几十斤,一年也就生产几百斤。10年前他买进设备机械化制香,机器磨粉,直接成型,有烘干室烘干,基本摆脱了天气的限制。

白雪峰主要生产“香山”用的草香。从山东进的木粉原料,加一些有黏性的植物胶粉。成分简单,烧起来香味清淡。这种“草香”原来极简的包装是有意为之。白雪峰告诉本刊,最早搭“香山”是用包装好的香,一捆一捆的,抖“香山”的时候要把包装先划开。“后来为了方便,干脆用皮筋绷着,直接解开就行。”

1984年出生的白雪峰,在北京打过工,还在定兴县公安局上过班。“年轻人喜欢自由,不愿意被朝九晚五的工作束缚着。”看到后山香火旺盛,便回到家子承父业。和父辈不同,1984年出生的白雪峰已经很少主动上山进香。“可是作为一个卖香的,总要象征性地烧两根吧?”他送货上山的时候,路过正殿便会拜拜奶奶。

住在永安宫下面的梁金合也做香,但他没有白雪峰的地盘,只能春秋两季天气干燥的时候,手工在家做。但烧香的生意并没有让他丢掉他家祖传做泥娃娃的技艺。泥娃娃是求子的“拴娃娃”仪式必不可少的工具。婚后没有怀孕的妇女在庙中求一个娃娃,拴上红绳带回家藏起来,待果真怀了孕,需把娃娃送回殿里,连续还愿三年,这是后山奶奶庙最灵验、信众最广的仪式。

能顺利销售塑好的娃娃更是一个需要人脉的工作。“没有人脉,做了没人要。我做的娃娃,山上的庙都要用我的。”他告诉本刊记者,他的家坐落在直通后山的路旁,香客都得经过他家。虽然他30岁才开始做娃娃,但自爷爷辈以来的经营,为他积攒了口碑。

他并不需要专门塑娃娃的作坊,就在地上做,有小板凳和台子即可,但模子的形状要对外保密。和泥,用模子塑好娃娃,上白,然后彩画,梁金合一天能做几十个。除了批发给庙里的人,他自己也留百八十个,服务于自己的“咨询”工作。就像这里的很多庙宇的业务一样,他家门口也挂着一个红色的招牌,上面写着还原、许愿、写袍、写表、消灾、祛病之类。他特别强调这些业务不必是巫婆神汉那样的“香投”才可以掌握,“一般人只要学习就都能够会”。

马头村村民梁金合正在完成一份为孩子向老奶奶祈求平安的文书

不确定的未来

梁保贵看到了后山“人人都想分一杯羹”的景象。更重要的是他意识到了这几年来后山庙宇相关的收入基本没什么变化。“已经趋于饱和状态,缺乏新的刺激。再这样下去,马头村就是死路一条。”另一个情况是,华北的其他地方也相信后山奶奶,河北省还有其他地方在建设后山奶奶庙,正在分流掉这里的信众。

县里曾经说过要搞一个后山文化园来振兴旅游经济。不过后来资金没有到位,文化园由村民自己筹钱来搞,又成為一个不伦不类的“大杂烩”。文化园就在山下前殿的旁边,它由一个奶奶庙、一组十二生肖雕像、一个后山奶奶救刘秀的壁画岩洞组成,后来还新添了香客们捐赠的弥勒佛一尊、千手观音一座。

有一家河北的旅游开发公司找梁保贵谈过,说要在山底“建一个山门和一个大型停车场,村民全部都搬上楼居住,山门外是一片门脸儿房。”而山顶上的提议梁保贵最为欣赏,“建一个30米高的老奶奶铜像,让三五十里的人都能看见铜像反光,想不来都被诱惑着来看一眼”。开发之后,村民虽不能承包,但可以全体入股分红,也可以做买卖,所有人都能受益。

因为有部分村民要的征地补偿太高,这个计划还在搁置状态。不过话说回来,在没有别的选择前,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国内的景区已经充斥了如此多的巨大塑像,不再差一个后山奶奶的形象。现在的后山奶奶庙虽然混乱,但其中也有它的可爱和独特之处。

造神的人

后山奶奶庙里那些“画风清奇”的神像都出自谁之手?经过了解,我们发现易县马头村没有塑神像的师傅,而神像也都有不同的作者。询问寺庙管理员,好几位都推荐了同一个人,涞水县龙门乡牌角村的李海昌。

在地图上,牌角村与马头村的直线距离为9.9公里,却在黄崖山的另一面。我们绕了比北京六环还长的路,走出大山,又扎入深山,在榆钱儿满地的村路旁,找到了他的小院儿。他的家在茅草搭的鸡笼、木头围的驴圈深处。绕开土路上牲口的粪,“检阅”完鸡鸣和驴叫的欢迎,我们来到了他的卧房。一排土炕,一个床头柜,一张折叠桌是屋里的全部陈设。但墙上挂着他画的素描和国画。床头柜的相框里摆着他用彩色铅笔做的“结婚照”,照着媳妇的照片画下媳妇的像,又对着镜子把自己描在旁边。我们就坐在这幅古拙的“照片”旁攀谈,他与我们分享自己的塑像生涯,同庙主打交道的际遇,成本与回报的算计。采访最后又领我们来到村口他建的小庙,五六平方米的小殿把功利挡在门外,在那里,他作为一个信众享受着创作的自由。以下为李昌海口述:

我不爱喝酒,也不爱打扑克,从小就爱画画儿,以前找外面的师傅学过。2006年时想找这个活儿,挣点儿钱,对马头村那边也不生,有熟人,我就溜达着去了。一开始没名气,朋友找了个人,是后山的庙主,让我画点儿老奶奶像,画在布上,10块钱一张卖给他,他再去卖。我挣点儿画钱,他卖100块钱一张也有人要,挣个差价。

交差了之后,我就去庙里溜达,那里有塑像的,但他们起先说,“你画得不赖,沿墙画画儿吧!”那时候我为了闯名声,出价也低,画完后,人说画得真好,就问我会塑像吗。我没塑过,但一咬牙,说塑得了。心里也没底,但我敢下手啊。塑得不太好,但人家不生气,后来也把钱给了。慢慢儿就从马头村闯开了。现在四里八乡的人都会找我塑像。我给易县南城司村的老爷庙塑过关羽和观音菩萨,去过龙门乡的四架井村和易县东留召村,还在良乡四合院里,给人画过苏轼的包袱画。有人打电话找的时候,我就去给他们塑像。没有人找,我就在家里。家里养着俩驴,下了个驹儿,也能卖个3000多块。还种了5亩玉米地。

画画和塑像各有各的难。画画儿搭着架子立着画,挺费劲。塑像是个细致活儿,得细细地弄。眼睛歪了不行,嘴歪了不行,肩膀不一边高不行,一个手大一个手小也不行。脖子短了人家会说,脖子长了人家也会说。庙主老在那儿看着,“闲人不怕闲,就怕闲人贱”,他们不会塑,挑毛病可会挑。你这活要不细,人家看不上就不给钱,同行还会给你“摔破锣”,把你往坏了说,以后就没人找你了。

2006年开始塑像之后,我去北京清河找师傅学过。熟人告诉我北京那边儿有师傅,专门塑这个的,要想学就去,我就去找了。我愿意学,人家也愿意教。没有白教的道理,我拿着点儿东西去,在那儿学几天就回来,之后再去。光靠个人学不行,还得靠个人练。有庙里塑得好的,我就学人家。比如衣服上的衣纹、穿着长袍大褂,得看人家怎么把动态塑出来。实在记不住,就拿手机照下来,再做的时候,就模仿着塑。佛像的形象就照着书上模仿,书都是庙里的,随便拿。佛光、穿的衣裳、造型,都不能瞎编,要不有懂的人看了会说。师傅那儿去了四五次,都学会了,就不去了。

塑像的形象没那么严格。不像塑毛泽东,得像才行。塑个观音菩萨,能看出还是这个人儿,能交货,拿钱就行。塑像从头饰上区分,男像戴帽子,女像不戴,头上有个抓髻儿。女塑像之间也是从发型来分,观音菩萨头上有个布,往后一蒙,其他像没有。青蛇、白蛇从衣服上分,一个是绿的,一个是白的。模样儿也不非得是那样儿,俊就行。塑佛像,塑个大脸盘子,挺胖的,慈眉善目的,人家就说好。不同的奶奶长相有区别行,没区别也没人挑,主要看手上的分别。眼光奶奶托着个眼,财神奶奶托着个元宝,泰山奶奶托着个山,送子奶奶托着个娃娃,老奶奶拿着个令箭。

后山上,除了老奶奶,车神、财神、药王,我都塑过。拿方向盘的车神像别人塑过,我是看着弄的,但方向盘的塑法是自己想的,拿泥塑一个圈儿,做成方向盘的形式,完后底下做个杆儿。我不爱塑拿方向盘的,因为特别费事,拿泥捏的握方向盘的手,特别不容易塑得自然。但你得挣钱呀,也得塑。

现在我塑像,能给我2000块,佛教协会的人说2000元都不多。有时候我还得雇一个人和泥。塑像用的泥就是土、水、棉花混合在一起。但泥和不好不好使,和得稀了、糨了都不行,得有个火候保证。庙主找别人和泥,就雇个小工,出100多块钱的小工钱。但有时候他不,怕花钱,就凑合着和泥,我就得自己雇人。如果一个像给我4000块,我就个人和,这钱也给不多,我个人再和泥,再上架,再塑像,就太累了。

他们要求塑像好,还想着少给钱。今年3月的时候,给修仙洞塑老奶奶,庙主1700块都不愿意给,又说1500,又问1200元行不行,老往下砍。花时间多也不多给钱。即便塑得好,也不愿多给钱。那我塑一个月也是给2000元,塑两天也是给2000元,为什么不快点儿呢?潦草点儿就潦草点儿了,能交工,活多才挣得多呢。活儿快,交了工,人家也舒服,不给人家磨工夫嘛。比如财神的嘴可以张开,可以不张开。张着嘴时候,得把牙都得塑出来,费劲。反正我塑的时候随心所欲,人家不挑。如果时间短,要省事,那财神就不张嘴。

今年后山那边儿找我,有个财神庙让我塑,我都不伺候了呢。塑像的时候,他们管住,有时候住在山上,有时候在他们家里住,有被褥,他们管饭。本来价钱不高,还往下压,我就不爱去。先前在一个庙主家吃饭的时候,做了四盘菜,给我拨了菜,让我上一边吃去,就因为我干活身上有泥点子,他嫌我腻味,我心里有气。

我信老奶奶。我们这边也拜老奶奶,村口的奶奶庙里供的也是后土奶奶。那个庙原来就有,但很小,我给扩了一下。原来只有一个老奶奶像,我塑了老奶奶和一男一女两个童子,还有地藏王。老奶奶右手边,头上一个鬏的是男童子,左手邊立着的是女童子,女童子头上有两个鬏。塑像需要有想象力,男童子的造型是我想的,半跪着和跪着可不一样,你得琢磨他的姿势。一只手攥着笔,另一只手捧着腰带,手的姿势也得琢磨,很费劲。

我是主动来塑像的。我们大队不愿管这个,如果我不管,就得找别人塑,找别人就花钱,根本就没人出。我弄好了,他们来烧香,求个牲口和人的平安。我们这儿烧香就是烧个香,不交钱。我就是为了求个功德,为了这个庙有人拜奶奶,还有香火在,不求有人给钱。挣那两个钱,还不如干别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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