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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小说的意象研究

2017-08-18吴伟宁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7年7期
关键词:灯火风雨镜子

吴伟宁

内容摘要:张爱玲小说中“苍凉”的基调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意象描写来体现的,这些意象并非只是作为小说画面必不可少的组成而被刻画,它们同时起着烘托气氛,反映人物心理,象征人物命运的作用。此文试从纵向角度梳理张爱玲小说中的几个典型意象,归纳分析这些意象的内容和意义,并从其散文和生平中探讨这些意象的获得。

关键词:意象 日月 风雨 灯火 镜子

阅读张爱玲的小说,人们最初得到的审美愉悦,多半来自小说中层出不穷、富于弹性的意象。一个个意象纷至沓来,令人目不暇接,它们为读者带来了一个生动的感性世界,构成了其鲜明的艺术特色,将小说推向大俗大雅的境界,形成作品独特的艺术魅力。意象的新颖别致,不落窠臼又不断给人以新奇之感,是张爱玲馈赠给我们的精神食粮。

张爱玲小说中的意象俯拾皆是,各式各样的月亮、太阳,形形色色的玻璃、镜子,旧式的钟,回家的电车,跟不上生命的琴弦,阳台上的紫藤花架,绣在屏风上的鸟,青蛇一般的仙人掌,满山轰轰烈烈开着的野杜鹃……都被寄予了丰富的情感、特定的寓意,形成了张爱玲式的意象。其中,日月、风雨、灯火、镜子等是张爱玲小说常用的意象,“他们代表着物态的变化,可以承载诸多的隐喻。”这些表现了张爱玲的孤独和凄凉,同时赋予作品一种“苍凉”的审美意趣,隐喻出作家对人生的认识和感悟,一个意象就是一种心理状态,甚至于营造出一种难以言语的意境。繁复的意象、曲折的情节,演绎出生动感人的故事,使人与物达到了完美的契合,也成就了张爱玲小说的艺术魅力。

一、日月:冷色的梦(虚假恋情的幻影)

张爱玲小说的基本基调是“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因此作家笔下的“日月”意象褪却了人们一般赋予它的天荒地老的意义而衍生出了悲天悯人的色彩。太阳常常被昏黄、迷蒙、黯淡来蒙盖,月亮常常用银色、青色、蓝阴阴、绿光棱来修饰,渲染了张爱玲小说中的冷色基调,也折射出作者寂寥的心境和苍凉的境遇。

境由情变,情因境生, 张爱玲笔下苍凉的日月、寂寥的夜空似乎也是她空寂心灵和痛苦心历的洇迹。年少时,她同父亲曾有过一场激烈的冲突,被父亲监禁在一间空房里,她感到这座房屋“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面的,癫狂的。”(《私语》)她躺在床上看着秋冬的淡青的天,“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这样苍白的月色笼罩下一团黑影中呈现出的“青白”,是何等的恐惧场面,却在作者年少的记忆深处烙下了永恒的画面,以至于成年后张爱玲看到“淡青的天”时,还难免会想到“那静静的杀机”。

薇龙(《沉香屑·第一炉香》)从姨妈家出来,“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在山路的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的,早有一撤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叉里做了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那一轮渐渐明晰的月光引诱着她,然而始终不可能让她触摸,甚至在她眼前突然消失。这轮明月是薇龙虚幻的香港美好生活,也是使她一步步走向堕落的命运谶景,预示着她在香港生活道路的艰险曲折和虚幻不切实际。

结合薇龙和乔琪的第一次交往时的背景来看,月亮的暗示性则更明显:“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这样的交往暗示了薇龙追求的爱情是那样的虚幻、靠不住,那是一小片“烧糊”的“缎子”,是多么的诱人而无实用,预示了薇龙与乔琪情爱是一种虚幻的美梦,注定不会有理想的结局。

张爱玲对男女主人公欣月、言月、感月的细腻描写,实则映射出了他们的心境和处境。柳原(《倾城之恋》)在电话里问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哽咽起来,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绿色的,有着绿的光棱。柳原道:“我这边,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挡住了一半。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柳原抗拒着月亮,抗拒着诱惑,却将这大而全的月亮指给流苏看的举动,分明折射出他不愿意给自己束缚,不愿意为了她而背上责任的浪子心理。他不想让她成为他正式的妻子, 却又精心地营造“玫瑰”的月亮引诱她主动降服,也为他始乱终弃的劣行找好道德的借口。这轮月亮是他们情场斗法的道具,流苏泪眼中是“模糊的”、“绿色的”月亮,那么不真实,那么缥缈,也隐含着她的追求是那么的模糊、那么的飘忽不定难以触摸。

流苏始终处于被动地位,烦恼、挣扎全无结果,两度到香港以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做了范柳原的情妇。回港的第一天晚上范柳原在流苏的房里看月亮,道:“我一直想从你的窗户里看月亮。这边屋里比那边看得清楚些。”借助“月亮”流露出柳原是喜欢她的,却又不想承担婚姻的责任,故而一直用月亮来诱惑她。而此时流苏眼中的月亮已经变了样:“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毕竟有些月意,映到窗子里来,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月亮虽然不再那么模糊而遥远,而他们之间仅存的那点爱却像映到窗上的月光那样单薄和寒冷——犹如一抹“霜花”那么凄冷的绽放。

二、风雨:生存之境(奔赴宿命的悲歌)

“风雨”也是张爱玲小说的常用意象,小说的许多故事都是在风雨之中发生、发展,她总是让她小说的人物在风雨中演绎命运的走向。用风雨折射命运,用风雨推动情节,用风雨渲染情绪……《心经》里陷入不伦之恋的许小寒得知父亲将和自己的好友同居,在风雨之夕跑到绫卿家想去阻止他们。《倾城之恋》里走投无路的白流苏几经挣扎,不得已在细雨迷蒙中回到香港,做了范柳原的情妇。《白玫瑰与红玫瑰》里佟振保两次雨中回家取衣服,惊讶的看到情人的暗恋和妻子的背叛。

佟振保(《白玫瑰与红玫瑰》)雨天回家取大衣,不期看到娇蕊对他的依恋之态。她坐在他的大衣旁,点燃了他吸剩的烟,让他的烟味笼罩着她。“风雨”过后,娇蕊丧失了一贯的才智,卑微的成了佟振保的情人,成全了佟振保的虚伪。十年后,又是回家取雨衣,却惊讶的发现妻子和裁缝的私情。“雨的大白嘴唇紧紧贴在玻璃窗上,喷着气,外头是一片冷与糊涂,里面关的严严的,分外亲切的可以觉得房子里有這样的三个人。”这场风雨为振保开始公开的花天酒地找到了天经地义的借口,进一步的展现出他的虚伪。张爱玲笔下的这两次风雨既是自然界的风雨,也是人物内心世界的风雨,更是人物命运突变的风雨。

“风雨”意象常常出现在人物命运起伏不定之时,人物心情大起大落之际,对这些关键时候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同时,“风雨”在张的小说叙事中已经不是以单纯的物象存在,还被具体化为人物在雨天的某种感觉,反映人物焦躁、烦闷的心理。

譬如,薇龙初涉交际圈,收了司徒协的金镯子,便觉像沾染了污秽般难受:“被褥黏黏的,枕头套上似乎随时可以生出青苔来,她才洗过澡,这会儿恨不得再洗一个,洗掉那潮气。”振保发现了妻子的背叛,惊讶之余感到厌恶,“只觉得家常中有一种污秽,像下雨天头发窠里的感觉,稀湿的,发出郁郁的人气。”

这些画面没有正面写风雨,却处处闻得到风雨的粘湿的气息,通过这些让人生厌感觉的外化,将当事人的心理传达得入木三分,具体可感。

三、灯火:希望之光(悲惨命运的浮光)

“灯火”也是张爱玲小说中常用的意象。在她的小说里,灯火往往被巨大的黑暗包围,那一点光和亮不过是注定会消亡的自欺的希望,是人物赖以生存下去的可怜的信心和安慰罢了——虽然明灭未定,却可以得到一点抗拒黑暗,飞蛾扑火的勇气。小说中的不少人物借着这点灯光火影作无奈的挣扎,暗合了张爱玲苍凉的人生观和疲于挣扎的生活处境。

张爱玲作品中的“灯火”意象强调的是人的祈愿,是小小的火光带给人的某种向往,几经挣扎,它仍然是要熄灭的。

白流苏(《倾城之恋》)为逃离寄食娘家的处境,一上场即顾不得“诗礼人家”的脸面,从妹妹手中抢了范柳原。火柴的微弱的亮光给了流苏无限的希望,她决定用残剩的青春作一次最后的赌注。“她这一次却非常的镇静,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烧过去,火红的小小的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风中摇摆着,移到她手指边,她噗的一声吹灭了它,只剩下一截红艳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这点亮光是她的一点暗暗的自信和较劲,甚至还有一丝报复的快感,“无论如何,她给了他们一点颜色看看”,然而,等待她的终将是无尽的黑暗,那“灰白的蜷曲的鬼影子”,才是她苦苦追求的归宿。

葛薇龙(《沉香屑·第一炉香》)几经灵魂的挣扎,最终向爱情认了输,从此以后,“她不是替梁太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走向了堕落的深渊。她快乐的时候,是和乔琪到湾仔去看热闹,然而欢娱不过是片刻,这片刻的欢娱竟要以如此昂贵的代价来换取。乔琪“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薇龙生命的火光多么像凛冽的寒夜里烟卷上绽放的火花,看似有光热,却是一闪就灭了。

虞家茵和宗豫(《多少恨》)的结合受着各方面的阻拦,他们的希望只存在于无人的暗淡的夜里,“烛光怯怯的创出一个世界。男女两个人在幽暗中只现出一部分的面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杰作,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难说。”互诉衷肠以后,烛照出他们内心世界的“蜡烛的嫣红的火苗却因为欢喜的缘故颤抖着。”烛光是他们爱情的象征,他们交往中最美妙的时刻在颤抖的烛光里过去了,“房间里的电灯忽然亮了”,各种现实的艰难险阻向他们涌来,他们的关系脆弱到禁不起电灯的彻照。“她头上的那盏灯拉得很低,那荷叶边的白瓷罩如同一朵淡黄白的大花,簪在她头发上,深的阴影在她脸上无情的刻画着,她像一个早衰的热带女人一般,显得异常憔悴。”

烛光和灯光的交替出现象征了人物难以超越的两难境地,一个是温暖的慰藉,一个是冷酷的现实。灯光是亮彻的,将残酷的现实照射清清楚楚,而烛光是“幽暗”的,那点摇曳、单薄、渺小的烛光预示了他们半明半昧、不甚了然的未来。

有时,张爱玲笔下的“灯火”意象却是反衬无边黑暗、无比烦恼的种种感受,渲染人物处境和命运的悲剧色彩。

罗杰得知靡丽笙的丈夫自杀而亡,猛然明白了他的死因,同病相怜,他感到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在他的头上,“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到一阵洋溢的和平,起先他仿佛是点着灯在一间燥热的小屋里,睡不熟,颠颠倒倒做着怪梦,蚊子蜢虫绕着灯泡团团急转像金的绿的云。后来他关上了灯,黑暗,从小屋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尽头。”

这里,张爱玲巧妙地借助“灯光”,细腻地刻画出罗杰烦乱的心理感受。有“灯”是烦躁不安,如虫缠身;无“灯”是空寂恐惧,如临深渊。

由于小说对“灯火”意象作了充分描绘,“这一炉香却渐渐的淡下去了,沉香屑烧完了,火熄了,灰冷了”水到渠成,罗杰的死得以用简洁的笔调轻轻带过,悲剧意味却深深的隐含其中,使得叙事也充满诗意。

四、镜子:破碎的心(空幻爱情的道具)

镜子,是中国文学中常被运用的物象,具有丰富的内涵。镜子在生活中属于易碎品,张爱玲在小说中取它“易碎”的特征来实现这一意象的功能意义,是为了说明小说中人物的生存环境那么的虚幻靠不住,很容易破碎。玻璃、眼镜、瓶子、瓷器等都属于脆薄易碎的物品,因此也可归属于镜子意象。镜子意象的易碎感来自于张爱玲经验世界中最深刻的體验。评论家水晶曾说:“张爱玲世界里的恋人总喜欢抬头望月亮,同时他们也喜欢低头照镜子” 。 张爱玲小说中的许多人物,跟镜子都有不解之缘,镜子成了一个象征,蕴含深刻的意蕴,解析张爱玲小说中的镜子意象,对于了解张爱玲小说中人物的心理及作家的悲剧意识,把握张爱玲小说的艺术特征都是有帮助的。

意象,首先与作家的记忆和经验有关。张爱玲自幼失落于家庭,没有真正感受过家的温情,她在《私语》里写:“因为现在的家于它的本身是细密完全的,而我只是在里面撞,撞击打碎东西,而真的家应当是合身的,随着我生长的。”她在姑姑家中,也被包围在杯盘、玻璃、镜子之中,常打碎这些物品,“近来不知为什么特别有打破东西的倾向……上次急于到阳台上收衣裳,推玻璃门推不开,把膝盖在门上一抵,豁朗一声,一块玻璃粉碎了……”心灵深处的破碎意识和生活经验中经常砸碎物品的具体经验相融合,成为她小说中镜子意象不断出现的重要原因,潜意识驱使她不自觉的写到镜子意象。张爱玲的生活处境让她产生了更多的恐惧心理,担心眼前的一点舒坦会象镜子一样那么容易破碎,诉之文字她小说中镜子的意象折射出人物命运的悲哀和虚无,诚如作者对生活的感悟,“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白流苏(《倾城之恋》)遭遇婚变回到娘家,却受到哥嫂们的冷嘲热讽,眼见得在这个家是待不下去了,她“突然叫了一声,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冲冲往楼上爬,往楼上爬……上了楼,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她开了灯,扑在穿衣镜上,端详她自己。还好,她还不怎么老。”镜中的容貌虽好,现实的生活却是残酷的。作者用穿衣镜里尚存的一点容貌,一点可以作为命运赌注的残剩青春,来满足她仅存的一点自信,注定白流苏追求借以栖身赖以依靠的婚姻梦幻是那么脆弱易碎,犹如她的“穿衣镜”一样经不起残酷现实的碰撞。

张爱玲的小说,常常灵活地运用意象营造意境,表现出在那个衰颓的时代,所独有的悲凉和深刻的苍凉感。她总是能毫不费力的将人物的感观印象与情绪波动有机地联系起来,透过她的语言看到各种意象,表达人物的内心感受;借助隐喻,暗示出人物的命运和情节的走向……让我们感受到她的文字所表达出来的力量,让我们读懂其文学作品背后所表现出的独特的艺术魅力。她以一种超然甚至冷酷的笔触,表现了决绝的生活态度和苍凉的视野,刻画出一幕幕华丽而苍凉的闹剧,带我们走进苍凉惨淡的小说世界。

参考文献:

1.张爱玲,《张爱玲文集》(《沉香屑·第一炉香》、《白玫瑰与红玫瑰》、《倾城之恋》、《私语》、《心经》、《茉莉香片》),[M],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年

2.刘绍铭等编,《再读张爱玲·夏志清-张爱玲短篇小说》,[N],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357页。

3.张爱玲,《流言》,[N],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12月第一版第14页。

4.夏志清,《论张爱玲》,子清、亦通主编,《张爱玲评说六十年》,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年8月初版,第266页。

5.毛灿月,《苍凉的生命底色——浅析张爱玲小说的意象群之隐义》,[J]湖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8年01期

(作者单位:镇江高等职业技术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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