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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洛克:画心四十年

2017-08-03邱嘉敏

世界文化 2017年8期
关键词:克拉斯古根海姆波洛克

邱嘉敏

纽约的古根海姆美术馆不亚于国立美术馆,社会名流和知名艺术家都在这里汇集。在这个神作辈出的美术馆,所有人的目光即将被一幅幅绚丽夺目的画作吸引,它们散发着美国本土从未有过的生命张力,人们指不出这些画作的技法和构思,也无法与曾经挂在墙上的画作比对,因为连画家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面对华美的聚光灯,身穿灰色西服的波洛克,泰然自若地站在画前为访客签名,看起来春风得意。但是当听到一个女人发出动人的笑声时,他恍然抬头,深蓝色的眼睛浸着泪花,虔诚静默地凝视着不远处的妻子,仿佛望穿了一段坎坷颠沛的流年。

艺术的青睐者

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cllock,1912—1956)出生在美国怀俄明州的一个苏格兰移民家庭,是五个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他的父亲早年是一个贫苦的水泥工和石匠,在波洛克5岁那年购买了一个小农场。自此,这块上帝恩赐的美丽田园成了孩子们想象的殿堂,开阔的空间、迷人的生物和斑斓的风景使孩子们得天独厚的灵性得以被恰到好处地保护起来。有趣的是,这个古板的父亲竟是个极其注重艺术的人,他对孩子们在这方面的培养从不吝啬,最终使得其中的三个孩子成为画家,以至于波洛克后来曾在信中写道:“我跟随两个正在学艺的哥哥来到纽约,年仅15岁便准备把一生献给艺术事业了。”

初到纽约的波洛克遇到了人生的第一位贵人——本顿,他哥哥的老师,当时专注于美国风土人情的主流画派“地方风情画派”的一员。他一眼便被波洛克过人的天赋所吸引,像对待儿子一般倾尽全力指导他,把文艺复兴的艺术介绍给他,使得波洛克真正意义上踏入了绘画的大门,并在其尊重性教学中保全了他自己的艺术个性。

一心要自成一派的本顿在失意后不久便离开了,波洛克又开始了居无定所的散漫生活。直到1942年,30岁的波洛克在机缘巧合之下进入著名的现代艺术教育家汉斯·霍夫曼(1883—1966)开办的艺术学校学习,并成为其亲授学生。霍夫曼自47岁移民美国,便对美国艺术产生了极大影响。他提出了许多关于现代艺术的精辟见解和论述,对抽象绘画的开拓更是直接为波洛克日后铺展了道路。波洛克在本顿那里渐渐凸显的绘画个性,在霍夫曼的指导下又被不知不觉地隐藏起来,开始变得难以捉摸。

爱人與“母亲”

毫无疑问,波洛克的一生是被他的妻子李·克拉斯改变的。

李·克拉斯是一位犹太女画家,善于交际又富有才情,在艺术圈人脉极广。“我居然没听说过你?”这个女人在一次画展见到波洛克的画之后,惊奇之下很快找到了他的家里。“你是跟谁学的?”她在狭小的屋子里对着他的画看了一遍又一遍,觉得难以判断。“本顿。”波洛克不屑地答道,毫无名气却态度恶劣。“完全看不出是本顿的画风。”她觉得其中有点名堂,至此开始主动把波洛克带入自己的社交圈子,甚至把自己交给了波洛克。“他是一个天才。”这个情商与智商都极高的女人逢人便推荐他,“他的画是带着内心最原始的野性与纯粹,呆笨的技巧表达不出这样原始的力量。……这是与长期被欧洲艺术束缚的主流概念格格不入的个体性格。”她成了美国艺术界第一个理解波洛克艺术的人。可以说,没有李·克拉斯的慧眼与陪伴,这个世界大师也许还在拿着艺术家救济粮穷困潦倒,无法结识霍夫曼,更别提日后的辉煌了。

不幸的是,波洛克因为自己偏执狂躁的个性,在社交和学习中屡次打乱妻子的安排,给所有人都留下了极差的印象。他用“我即天然”来忤逆霍夫曼的自然抽象艺术画法,与社会艺术名流交际时举止粗鲁、口出狂言,甚至好不容易有画商愿意出资给他举办画展,波洛克还要因为别人一同参展而愤愤不平,喝得酩酊大醉,彻夜不归,最后不了了之。波洛克,严重的偏执狂躁型人格,注定成为自己与妻子的天魔星,也注定以自己的风格踏出一条极致纯粹的天路。就在他们只能靠打杂工度日甚至买不起颜料的时候,另一个女人出现了。

古根海姆美术馆的拥有者——古根海姆女士是一位大艺术家的遗孀,她不仅文化修养高,酷爱结交文人雅士,而且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巨额遗产。她热心推动美国文化事业,终身以收藏和办展为爱好。波洛克便是经李·克拉斯的好友介绍得以进入她的视野,这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被富商知晓,此前的展览多半只算陪衬。这里还有个有趣的插曲:古根海姆女士第一次去波洛克家里却因为他彻夜饮酒未归而扑了个空,气愤之下她走进了李·克拉斯的画室,立刻大吼道:“就给我看这玩意儿吗?LK是谁?鬼才要看LK的画!”李听到后极其窝火,但还是忍着怒气将她带到波洛克的房间。不料,古根海姆女士的态度当即三百六十度反转,直接签下他一年的作品,并许诺每月支付150美元生活费。同时,她答应如果作品卖得出去就双方平分,卖不出去也全部由古根海姆买单。就这样,波洛克在41岁时举办了自己的第一次画展,虽然没有卖出一幅画却大受好评,许多尖锐刻薄的批评家都不得不承认他的画带着挣脱束缚的力量。在后来的日子里,古根海姆相继为波洛克举办了多场个人画展,邀请社会名流前来欣赏提拔,而观众也叫好连连。其中更有知名的艺术评论家格林伯格大加称赞,声称波洛克可以成为新潮流的引领者。然而,这样的称赞并没有改变波洛克的生活,人们普遍看好却不愿意购买这样风格迥异的画,甚至有人说他是在掩盖拙劣的画技。波洛克是个极其自负的人,他破口大骂这些人是艺术瞎子,甚至大言不惭地说毕加索只是一个玩弄抽象画的小鬼头,他还曾喝得酩酊大醉在古根海姆的晚宴上对着火炉撒尿。

“波洛克一直是个孩子。”他的妻子常常这么说道,“他是个需要照顾的天才。”李·克拉斯和古根海姆成为茫茫人海中从头至尾坚定不移支持他的人,李是给予他爱情与生活关怀的情人,也是无怨无悔献出呵护、富贵贫穷生死相依的“母亲”;古根海姆女士则是现实意义上最大的助推器,用她难以限量的财富与能力支持着波洛克艺术事业的发展。

行动画派

20世纪初至40年代,生活在巴黎的艺术家被称为巴黎画派,他们提倡革新的艺术前卫运动。“二战”初期纽约画派在美国被提出,用以区分前者并鼓励美国历史上第一种具有国际性的艺术风格。抽象表现主义是纽约画派最具代表性的成就,而波洛克和他的死对头德库宁等人则是抽象表现主义的世界大师,其中以波洛克风格最为激烈特殊,也以其随后开创的滴画法而为后人所牢记。

1929—1934年间,波洛克因美国经济危机爆发而生活拮据,四次离开纽约。穷困潦倒的他在无意间得以回归自己熟悉的田园,并重新审视艺术和内心。也许真是上帝有意安排,波洛克在这期间又被政府救济雇佣加入公关绘画工作,在创作壁画时无意间掌握了控制大画面绘画的技巧,为他后来得心应手地创作巨型画幅打下了坚实基础。

1943—1947年,超现实主义的“自动书写术”影响了当时的绘画圈,波洛克的风格渐渐向飘逸甚至复杂难辨、线条错乱发展,类似于中国书法的狂草。他开始摒弃学到的欧洲抽象技巧,甚至批判其是表象的自然,率先把抽象理解为自我的宣泄, 其“我即天然”的狂妄話语成为当时绘画界茶余饭后最大的笑料。但是波洛克对此不以为然,他的妻子即使轻轻地提醒一句都会被他破口大骂一番,他认为坚持走向真正抽象的唯一方法就是自我,无意识、无目的地释放和宣泄自我。后来,他的想法越发深入骨髓,常常在深夜里因为不知道如何表达内心而痛苦踌躇甚至莫名大哭。波洛克的画画速度犹如风电,但其作画前更多的是中毒般地发抖抽搐、酗酒爆粗和流落街头、彻夜不归,之后看到他睡在完成的画作边成了李·克拉斯的生活常态,但她心甘情愿地为此幸福和痛苦着。

后来,波洛克和妻子因为纽约的高生活支出而不得不搬到一个乡下农舍,但他们仍然支付不了5000美元的房费。不得已之下,李·克拉斯厚着脸皮向古根海姆女士贷款2000美元,不料被拒绝,并被告知不要把自己当成银行。直到古根海姆的对手科兹画廊见缝插针,向李·克拉斯抛出橄榄枝,答应买断波洛克的画,古根海姆才同意了李的要求,并重新跟波洛克签了两年合约,每月除去贷款支付250美元——条件是波洛克每年的画自己只能留一幅,余下的全部归她。这样居无定所的日子就像家常便饭,可贵的是李从未抱怨,反而更加鼓励波洛克坚持自己的创作。“我这辈子都亏欠她。”波洛克如是说。妻子的爱渗透到波洛克生活和绘画的方方面面,也给予了其一生中仅有的平静、温馨与安宁。

1947年,波洛克因为其创作室——农舍过于狭小,以及古根海姆女士要举办展览的巨大压力,一气之下居然把画板舍弃,像孩子丢手绢一样把画布皱巴巴地摊在地上。他刚要提起笔在上面绘画,一不小心却把颜料桶的颜料滴在了地上。波洛克凝视着颜料铺展开的样子,流畅自然的形态立刻感染了他——他彻夜梦魇困扰的束缚感轰然倒塌,上帝恩赐的天赋与灵性在机会面前立刻显现出来。他的眼里开始泛出动人的光芒,随即将颜料放在手掌上,开始拎着刷子将颜料滴、洒、浇在画布上。“滴画法”就这样在他手上诞生了。

渐渐地,波洛克不再只使用油画颜料,还常常混入油漆,甚至不调色就直接泼溅或涂刷上去。他的绘画常常被嫉妒者戏称为小孩子的把戏,因为不理解的人真的无法看出这个画家究竟是在作画还是在恶意毁坏一张画布。波洛克作画时身体立刻变得柔软而灵活,专心致志得不能被打断,否则迎接你的将是一顿暴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波洛克的热爱和坚持使得他扭曲奇异的画风逐渐变得紧凑层叠而深奥,不受拘束的个性越发彰显,仿佛画作本身就是另一个爆发出无限波动与力量的波洛克。如此另类的作品冲击着美国公众的审美,随之而来的自然是嘲讽与赞美的冲撞。但生性自负的波洛克对此不予理睬,居然戏称那些恶评的人是没脑子的肉体。他在妻子的支持下继续着魔般作画,渐渐地连画的主题和构图的中心也消失了,“没有主题,没有中心,我想画什么画什么”成为他面对人们质疑的唯一答案。其画作的根本意义在于摆脱一切束缚,追求极端的自由和开放。所有的画开始只剩下编码( 这让后人很难整理),就像一首进行曲的音符,观赏者和他本人都说不出为什么动笔又为什么停笔,然而一旦凝视画作便会受到莫名的震撼,正所谓“艺术没有主题,只要人们有所感受,便是艺术”。

“波洛克先生,您是怎么判断绘画结束了的?”顶级杂志《生活》的记者问道。“你怎么知道做爱结束了的?”波洛克搂着妻子毫无顾忌地回答。

20世纪50年代,波洛克进入了生命中最后一个创作阶段——黑色绘画。此时他的作品中又开始出现早期的人物形象,而极少有其黄金时代的绘画痕迹。所有人都大为困惑,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艺术家不离开自己便是无限,不认识自己便一无所有。尤其是波洛克这样的艺术家,即使用尽生命全部的能量,也要在痛苦和茫然中不停寻找绘画的生命。酗酒、泡妞被他滥用来抚平内心的无助与困扰,即使他多次看心理医生也无济于事。黑色绘画充斥的悲哀与压抑,成为他对艺术的离歌。

“我不知道作画时自己在干什么,我只看到自己的行为。反复改动或破坏形象我是不怕的,因为只要我不顺着画面而为,结果就一塌糊涂,反之我就能找到纯粹的完美。”然而,这颗艺术史上的巨星终于跟不上内心的速度,追寻无果后思想终于炸裂,46岁的他和情妇驱车自杀而亡。自此,画心四十年的绘画大师溘然陨落,只留下不可思议的作品百年传看。分居多年的妻子回来整理他的画作,并在他的工作室中度过余生。

有人说,大师往往是长不大的孩子,能始终像孩子一样简单而专注,因此称得上大师的人少之又少,正如世界上只有一个波洛克:“我想绘画应该是一种享受,你会喜欢它或者讨厌它,但没必要因此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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