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夏天的这个上午，妻子发现她认为自己理应追求的那些尊严、权利，此刻都只是概念，和她正站在路边招呼出租车的这个身体并没有关系。

在婚姻的头两年，妻子很爱做饭，丈夫很爱吃饭，很快这种合作中相互感激的喜悦将消失，变成一方冷漠着祈望、另一方从抱怨到拒绝再到反感。最初妻子不懂家务，把烫汤锅放进冰箱，把炒锅洗干净就水淋淋放上炉子，烧热，倒油，油点响亮地跳出锅来，在她吓坏了跳开之前溅满她的手臂，成为章鱼触角上的一轮轮吸盘。

那时她不知道倒油前得先把锅烧干。学做菜是靠看菜谱，菜谱开头，“热锅凉油”，没说第一步是等待锅里的水干掉，大概都以为这是常识。

后来她读了更多菜谱。菜谱博客尤其好，配图片，草莓切宽片，松松堆在盘子上，带水珠的冰凉，看起来安逸，无关饥饿无关食欲，一种整齐的生活。她像图片中那样煎蛋，打进锅里的鸡蛋在模具中熟成精确的一个圆，蛋黄凸起来。她在盘子里铺片面包，放上煎蛋，再拿一片面包，中心挖出一个能刚巧镶进去蛋黄的空洞，盖上。好看的三明治，像这团黄塑料袋的镜像。

那两年，她试着用一起吃的早餐和晚餐为她尚不了解的生活赋予结构。她在恋爱的最高点时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喜悦，就非常快乐地结婚了。婚姻是对情感的庆贺。像准时的，不太好吃的家常早餐，在缺乏想象力的想象中，学会做它就如同按下开关，在每个七点半照例许诺将要来临的会是个平平常常的好日子。

她扭过头去，等出租车驶来。这条小商业街的商铺大多挂质地、字体都相同的红喷漆招牌。“日杂商店”邻着“好兄弟快餐”，门口都停一辆摩托车，把手朝左，前轮向外歪着。玻璃门上贴的红胶纸字也是一样质地，只不过左边贴“被褥，劳保用品，电料，五金工具”，右边是“开业大吉，各种炒菜”，比左边少了个卷帘门。

似乎随时可以，也随时准备着互换生意。

更替，其实比她原来想的要容易一些吧。或者，假如不能在想换时就换种生意，假如选定了就得终生困在其中，老板最初根本就不会去开店吧。她把嘴里的几丝头发摘出来，重新扎了辫子，风拥抱着她的身体，这个季节的风微热，稳定，柔和，她的皮肤毛孔在风中张大，仿佛风才是恒定的，而她经过风。

小说，她想，像她这样的一个普通人为什么要读小說呢？她不写，也谈不上喜爱文艺。小说，或许就是为现在这样的时刻，一个普通人，发现自己的生活变成肥皂剧剧情时，小说让她感觉到一种微妙，那是生活溢出肥皂剧的部分。她和丈夫，还有他的那些小女孩，此刻都像剧中典型人物，俗套极了，叫唐会的夜总会也就像巴黎花街，看起来生活直到此刻都在用心模仿剧情，连那些狂喜、真切新鲜的痛苦、扑面而来的意外，也果然遵序依次出现，分别担任铺垫、波澜、转折，几乎必然引向破碎——虽然她是到了此刻，回头看时，才意识到 的。

可是也就在此刻，她开始信任小说了，她与小说之间存在一种比读者和作品之间更复杂的关系，似乎小说在以其无法压缩的具体向她许诺接着活下去是有意义的。

她相信小说，因其许诺的微妙，即使是那种坚决却无力的，反智的微妙。芦苇在风里又抬起头来，能抬头却没有长脚，始终无法移动。即便如此也有其价值。即便留下也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