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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儿

2017-07-31蔡永平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7年7期
关键词:小驴二哥母亲

蔡永平

土塔河藏在大山深处,山民养牛羊、骡马、驴儿,繁殖快,变钱快,是家中的宝。

我家养了两头驴儿,一头是骟驴,我们叫大驴;一头是草驴,我们叫小驴。小驴是大驴的母亲,大驴是小驴的儿子,我们以驴的身架大小来命名,这样母亲成了小驴,儿子成了大驴,长得像一个模坯里出来似的,黑背白肚,体格颀长,黑长的驴脸额头上有一个白圆点,像被顽皮的小孩涂染了一颗美人痣。

晨曦刚镀亮土塔河,我起床了,喝了妈妈熬的酽茶,啃了锅盔,赶上驴儿。圈了一晚上的驴儿撒欢、尥蹶子,东遛遛,西逛逛,冷不防伸嘴啃一口路旁的麦苗,我急跑紧撵,大声吆喝。几个斜背书包的小不点高声喊:“小驴倌,跟上驴儿屁颠颠,驴儿欢,驴倌跑……”我气得朝他们扔土块,他们一溜烟跑散了。我把驴儿送到小石达坂沟脑,让它们享用青草。我转头急慌慌往回跑,露水打湿了裤子,汗水浸透了衣裳,赶到学校,我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湿透。下午放学,我第一个拎起书包冲出校门,去接驴儿,越过一个个山沟,当我赶在天黑前,找到肚子滚圆、悠闲甩着尾巴、黑黑大眼睛的驴儿时,我的心轻松地飞起来了。

但运气并不是每天都那么好。有时“驴鬼儿”不知藏到哪儿了,翻遍了沟沟岔岔也找不到。在奔跑中夕阳掉落到山背后,暝色如幽灵从森林里钻出来,幽暗湿润的原始气息充盈黑夜的恐惧,高大的老松,躯干上爬满苔藓,像张牙舞爪的怪物……我像只被怪物追逐的兔子,惊慌失措地奔逃,扯破了衣服,跑掉了鞋子,挂烂了脸颊,垂头丧气地回家。依门等待的母亲看我没找回驴儿,她没怪我,急忙给我盛饭。我对自己的没用懊恼,母亲这一晚上睡不上安稳觉,她隔一段时辰就踏着夜色去沟口的庄稼地里看驴儿。奸猾的驴儿趁月黑风高潜入庄稼地,祸害人家庄稼。有次驴儿偷吃了陶家不大的一块青草地,让陶阿奶把我家骂了,后来赔给她家20多个青草捆才了事。

这驴儿麻达,但也给我们增添了许多欢乐。暑假,我和伙伴们骑上驴儿去臭牛沟放驴,驴儿自由地撒放到沟中,我们去沟底的灌木丛中找寻红艳艳像宝石的地饺子,黑晶晶像眼珠子的老鸦眼泡,黄澄澄像小葫芦的酸奶盘,绿油油像葡萄的酸九苹……午后,驴儿水足草饱,我们过足了野果瘾,就把毛驴们聚到一起找乐子。平坦的谷底里,我们跨上自家“宝驴”,大声吆喝,驴儿撒蹄飞奔,山谷回响,扬起满天尘土,“赛驴”场面恢宏。我们分成两队,每人提三尺木棍,俨然成威武的“秦琼”、“关公”、“岳飞”……驱驴杀入敌阵,于万驴骑中取敌将首级。最刺激的是“调驴”,谁家有“生把头驴”,我们争而调训。山孩飞身上驴,驴儿甩头耸肩扭屁股,山孩重重掉落驴下,驴还没来及得意猖狂,又一山孩奋不顾身冲上去,跳上驴背,驴儿不肯就范,使出浑身解数,勇斗群孩。山孩和驴儿的战争会持续好几天,驴儿坚守的阵线在死缠烂打的山孩前终于崩溃,它服帖了,成了山孩的胯下臣民。

“养驴儿知道驴儿的脾气”,和驴儿相濡以沫,摸透了驴儿的性子,它既灵泛,又蠢笨;它既温驯,又倔强。到了春天,往地里运粪,我在家中上满粪车,把大驴套辕,小驴出梢子,吆喝一声,“得得、得”两驴儿从容走了,二哥在三里外的地里等着卸粪,倒完粪,吆喝一声,驴儿又拉着空车回家了。二哥驾驴车去学校给侄儿送柴、送洋芋,和老师们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有恶作剧老师在驴头上贴一条子,毛笔上书:“到蔡家!”大驴在夜色中拉着昏睡的二哥,负责任地送回了家,一时传为笑谈。

驴儿蠢,磨坊里驴儿被一块黑布罩上眼,驾上磨杆,吆喝一声,驴儿围着磨盘跑起来,一圈一圈,把太阳从东边的山头转到了西边的山垭下。在驴儿的推动下,沉重的石磨轰隆隆转动,磨碎的饲料像泉水般从磨的缝隙中汩汩流淌下来,一天磨四五袋,这些饲料是给牛、羊的,驴儿没一点份。驴儿累了一天,取了眼罩,才明白自己还在原地。但只要罩上眼,驴儿就没了方向感,老老实实地围着磨盘永远转下去,那磨盘下深凹下的圆圈就是驴儿长年累月踏下的。看着蠢笨的驴儿,痴想人的命运不是像这磨坊里的驴儿吗?忙碌奔波一辈子,到头了不还是空攥着两手吗?

驴儿温驯,男人、女人、老汉、孩子,都能驱之使唤,它睁着那双黑黑的大眼,无辜温柔地看着你,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间或抬起驴头,“嗯昂嗯昂——”讨好地为你献上一曲驴高音,表达满腔的乞求、感激、亲热之情。“驴善人人骑”,我家的驴儿成了山民的公用驴,山民往圈上送草、送面,去山外驮运饲料、粮食,都来借我家的驴儿,母亲笑盈盈地点头答应。陶阿奶经常来借,我噘嘴翻白眼,母亲说:“邻里邻舍帮着过,于人方便,于己方便嘛……”

“你那脾气跟驴一样,认死理!”这是骂“驴扳筋”性子的人,驴儿的倔强是出名的。有一年冬天,二哥赶上大驴驮青草去羊圈,土塔河万里冰封,一片亮晃晃的冰滩,驴儿怕,四蹄蹬住不过河。二哥在冰滩上洒了一条土路,驴儿还是不动。二哥把驴儿推上了冰滩,驴儿扭头上了岸。折腾了一小时,驴儿就是不过冰滩。这彻底激怒了二哥,他操起铁锹把狠命地捶打驴儿,驴儿一动不动,任凭铁锹把雨点般落到身上。铁锹把打折了,二哥累得接不上气,驴儿打趴了,瑟瑟发抖,这冰滩终究是没有过去。

但倔强的驴儿,终究斗不过智慧的人类。我们赶上驴去二十多公里的乡粮站买粮,每头驴儿负重三百多斤,山路崎岖陡峭,驴儿驮不动了,“扑通”卧在山道上,怎么捶打都不起来,前不着店,后不着村,害死个人哩。二哥有办法,他戴上手套从路旁的草丛中拔了几根萱麻,一种有刺有毒的植物,被扎了痛痒难当。二哥抬起驴尾巴,將萱麻夹到了尾巴下,驴儿刺疼,忽一下站起身,驮着粮食急急向前奔,我们一路小跑着跟上去。到家了,驴儿仿佛是从河中捞出似的,直打摆子。

假期我回家,门前的场院上两只驴儿迎接我,我不知它们是我家草驴的多少代子孙了,它们大睁着黑黑的眼睛,昂起头“嗯昂嗯昂——”号叫起来。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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