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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在麦田里的父亲

2017-07-31郭光明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7年7期
关键词:盐碱麦苗篮子

郭光明

父亲这一觉,一睡就是20多年,直到现在,也没醒。

麦苗用了一个冬天、一个春天、半个夏天来生长,父亲便跟着麦苗的脚步,躬身除草,施肥,呵护着每一棵麦苗的拔节打苞和抽穗。东南角的那棵柳树,是父亲种下的,粗大的树干上布满了皱纹,像父亲的额头。没有柳树之前,麦田是盐碱地,是荒草滩,不长一棵麦子。

晚秋的一个中午,我还不到八岁,母亲忽悠我:“你是个小男子汉了,愿不愿意帮大人做点事?”我点点头,挎着母亲递给我篮子,按母亲指给的方向給父亲送饭。不知走了多远,才隐约望见一头牛影儿、一个人形儿,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伸长了脖子拉犁,一个佝偻着身子推犁,像朱仙镇的那组《耕牛图》木版画,像睡着了一般,许久才见他们动上一动。

午时的阳光,撩拨着沧桑的烟尘,漫漶苦涩的味道。太阳底下,父亲一边吃,一边用粗糙得跟老树皮没什么两样的手擦汗,裤脚和胶鞋上沾满了黄土。牛浑身也是湿漉漉的,鼻孔和嘴巴上冒着烟儿。而柳条篮子里的瓦罐,装着母亲熬出的粥,早已温凉不沾。说起来,父亲的汗珠不但有热度,更有力度,摔在地上,“丝丝”的声响,洇湿了一片白花花的盐碱。

“盐碱怕汗,”父亲说,“汗流多了,盐碱自然就没了。”这么多年,父亲的汗水像着了法力,淌到春天,淌进了麦田,压低了碱,洗去了盐,却没有削减父亲变了形的十指骨节的疼痛、洗白父亲黝黑的脸。

麦子收获了一茬,父亲老去了一年。父亲老去了一年,麦子又收获了一茬。周而复始,父亲像麦子的时令,白露耕地,秋分播种,立冬要给麦子浇灌过冬水。过了年,一开春,父亲不是给麦子浇返青水,就是给麦子施拔节肥。父亲忙不得闲,而他的腰,弯得更像一把弓,一个月牙儿。弯月不锈,锈了,得是岁月。

又一年,布谷鸟拖着长长的颤音,俯视这片麦田,但“咕咕咕”地叫了半天,也没看到那把磨得如明月般的镰刀,更没看到“弓”一样的身影,只看到柳树的旁边隆起了一堆孤寂的土包,慈眉善目的,似是跟自己招手。

这一座坟茔,埋藏了父亲的憧憬。母亲说:“这块麦子地,是你爹的生命,既然他累了,就让他在这歇歇吧。”说这话时,蓄在母亲眼睛里的泪水,顺着她粗糙的脸颊“吧嗒吧嗒”地掉到了麦田里,而麦穗黄澄澄、金灿灿的,压弯了麦秆,像父亲的腰。

那年的冬天,雪下得有点旺,合了父亲的心意。他常说“冬天雪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馍馍睡”,那口气,就像他变成了大地上的一棵麦子一样。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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