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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井头记事(中篇小说)

2017-07-31姜贻斌

文艺论坛 2017年13期
关键词:刘师傅伢子哑巴

○ 姜贻斌

水井头记事(中篇小说)

○ 姜贻斌

小时候,我是在煤矿长大的,煤矿的名字很怪,叫牛马司煤矿。跟煤矿相连的是一条小街,小街的名字也很怪,叫水井头。故而,认得那些小街上的人。

——题记

中药铺的故事

小街上的中药铺,距离修表店约七八间铺面。

姜师傅的崽叫老四,跟我是小学同学,又是班长,所以,我们经常在中药铺做作业,玩耍。

药铺宽约四五米,长约十四五米,感觉长且幽深。在铺子正当中,摆着一排长十几米、宽约六七十公分、高不到一米的玻璃柜台,柜台的尾部,仅仅留下供药铺人员出入的小过道。柜台西面靠墙,一排同样长的药柜平行排列。药柜前面,有三十公分宽、五十公分高的低柜,一可坐,二可摆东西。药柜后半部分很高,大约两米五左右,整整齐齐的一百多个放药的抽屉安放其中,有的抽屉里面,还划分为二、四、六、八偶数的小分格。林林总总的药,怕有好几百味。药柜的顶部,还依序排放着大大小小的陶瓷器具,坛坛罐罐,瓶瓮碗盘,盅盆壶钵,等等,那也是放药物的。那些东西,有的粗糙、有的精美,估计有的称得上文物了。

我常常好奇地问姜师傅,为什么乌龟团鱼壳,茅厕里的蛆壳,土里挖来的蚯蚓,以及桔皮等等,这些千奇百怪的东西也是药呢?他只是温和地笑笑,不予回答,也许是看我年纪小,说了也白说吧?我那时候很顽皮,你不告诉我,我就趁他不注意,常常抓他的桂皮吃,味道很好。那些甘草八角,也是我们细把戏喜欢的东西。瓜果,干花,树叶,动物,石头,等等,也是药。以至于多少年后,基于猎奇,我也收藏了各种各样的药书跟药典,以供观赏跟研究。后来在户外活动中,我可以骄傲地告诉驴友们,哪些可以入药,大致可以治疗什么病痛。

中药铺是公家的,有三四个人。

其中一个叫周五爷,他曾经检举一个姓张的私埋了一坛银花边,竟然被该张报复猛地刺了一刀,该张因此被枪毙了。姜师傅比照相馆的刘师傅大二十岁左右,所以,在我心中已经是老人家了。他为人和气,轻言细语,瘦高个,古铜色脸庞,撑一副老花眼镜。若有顾客来抓药,他会不厌其烦地把药单看三轮。大家都认为,医生开药单的字是最难认的,却难不到姜师傅。人们说,他从事这个行当有几十年了,又好学,所以,看病的水平相当于老中医。他却很谦虚,只是给别人看看小病,往往是药到病除。对于医生开出的中药单子,他从来不自作主张更改,只是口头上提些建议。若发现了明显的错误,提建议别人又不采纳,他就会十分机智地回复说,没有那味药,那么,只得用其它的药替换了。

聂哥哥父母双亡的事情,他第一个晓得——因为聂哥哥经常来中药铺给父母抓药。有一次,聂哥哥突然哭着来药铺答谢姜师傅,说他父母今后再也不用麻烦师傅了。姜师傅听罢,只摇脑壳,叹息不已。他晓得聂哥哥的家境,所以,想办法让他来帮药店做点事,这样,就能够名正言顺地拿些东西给他吃。而且,姜师傅又跟我爷老倌商量,叫饺面馆也支持一点,让聂哥哥能够马马虎虎地渡过难关。

姜师傅是个聪明人,晓得制药,晓得晒药,有些药切得十分整齐,蛮好看。他有大、中、小三杆秤,那杆小秤是最精致的,二十公分长,包铜嵌银,秤砣呢,也是黄铜的,锃亮锃亮。若他给人抓药使用那杆小秤,那一定是非常慎重的时候。他就要戴起眼镜,反反复复地多看几遍药单,这个时候,你若催他手脚放快点,他就会把眼镜扒下来,直接用眼睛看看你,慢条斯理地说,快不得嘞,快不得嘞,太快了会出岔胡子的嘞。说罢,转过身,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瓷器茶杯,揭开盖子,伸出嘴巴,往茶杯里吹了吹,再悠悠地喝它几口,似乎在有意地控制抓药的速度,以保证不出岔胡子。

那时候,我娘患病多年,去中药铺抓药,是经常的事情,所以,得到过他很多的照顾。姜师傅还有个很大的特点,无论贵贱,贫富,官民,职业,背景,文化……他待人都一样,真正是人人平等。

有一天,姜师傅突然接到煤矿造反派的通知,一律不得给牛鬼蛇神抓药。牛鬼蛇神被打伤或生病的人很多,煤矿医院是绝对不准给他们看病拿药的。造反派为了防止牛鬼蛇神到小街的药铺来抓药,所以,就告诉姜师傅,并且发了狠话,说,姜师傅,你不要对阶级敌人发善心嘞,搞得不好,我们就要把你抓起来的。

姜师傅取下眼镜,说,那我怎么晓得他是牛鬼蛇神呢?

对方说,他们胸脯上都挂着牌子的,有什么不晓得的呢?

果然,有牛鬼蛇神自己来抓药的,胸脯上挂着的牌子,像一块棺材板子晃来晃去的。如果药铺没有别的人,姜师傅望着对方胸铺上的牌子,然后,板着脸色轻轻地说,哎呀,你赶快回去,你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晚上再给你送来。人家一听,泪水就出来了。姜师傅催促说,快不要哭了,你快走吧。

到晚上,姜师傅说话算数,抓好药,就悄悄地给人家送去。如果他晚上抽不出空来,还叫我送过几回。他小声地对我说,三伢子,你做点好事吧。我胆子很小,我说如果被别人看到了,何得了?姜师傅说,你哪里这么蠢哦,你不晓得讲走错了地方?

若药铺还有别的人,姜师傅装着不经意的样子,马上在一张小纸片上写几个字,夹在药单子里面,然后,很不客气地说,矿里的造反派来过的,说不准给你们抓药,快走吧,不要连累我了。说罢,悄悄地把药单子往那人手里一塞,又挥手朝门外扬了扬,似乎很不耐烦地说,快走吧,快走吧。

其实,小纸片上写着如下几个字——叫你家人来。

当然,有些牛鬼蛇神自己不敢来,担心抓不到药,所以,派家人来。姜师傅一看,就明白是其家属,因为他们的脸上很紧张,生怕被人发现,同时,也担心姜师傅不愿意给他抓药。

姜师傅哪有不给他们抓药的呢?看到那些人挨打挨斗,他心里十分同情,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抓好药,还小声地嘱咐,小心一点,莫让人家看到了。

姜师傅偷偷地给牛鬼蛇神抓药或送药,后来还是让造反派听到了一点风声,他们就凶狠地逼问姜师傅,是不是你给牛鬼蛇神抓的药?

姜师傅把眼镜一取,十分冷静地说,我哪里敢呢?说不定,他们是在别的药铺抓的吧?我告诉你,湾泥有药铺,范家山也有,县里还有好几个,哦,黑田铺跟宋家塘也都有的。你们要封住他们不敢来药铺抓药,我看只有把周围这几个药铺通通地封住口,才能够做得到。

造反派到底去封没封,那我就不晓得了。

我很害怕,劝过姜师傅不要再给牛鬼蛇神抓药了,弄得不好,你会吃大亏的。

姜师傅说,那我站在这里给大家抓药做什么?见死不救,不是我所为的呀。

有时候,晚上我喜欢到姜师傅家里坐坐,我似乎对药铺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好像长大以后也要像姜师傅一样,抓药给病人治病。我娘的病就是吃姜师傅药铺的药,才好了的。所以,我很佩服他,觉得他脑壳里面,装了一部大药书,不然,几百种药他怎么记得呢?

姜师傅说,其实,他心里很痛苦。

我问,痛苦什么?

他说,我一个抓药的,多么希望病人快点好起来,现在,却不准我给那些人抓药了,还要偷偷摸摸的,你看这个世道。

我说,这也不能怪你。

姜师傅又叹气地说,哪天我也会被他们抓走的。

我一惊,说,不可能吧?

他说,很有可能,你晓得药铺的四伢子吗?

我说,晓得,他不是打杂的吗?

姜师傅点点头,忧虑地说,他很有可能会出卖我的。

为什么?我有点焦急起来。

他说,为什么?他还不是想来抓药?替代我的位置?其实,我以后老了,站不得柜台了,还不是他来接班吗?只是这个人太性急了,恨不能我明天就走人。其实,他打杂才打多久?就想站柜台了,出了事怎么办?他总是问我要什么时候才能站柜台,我说,四伢子,你不要性急,先把这几百种药认全再说,认全了药还不行,还要清楚地记得它们在哪个抽屉里,在哪个坛子里,在哪个罐子里,你不把这些弄清楚,别人来抓药,难道要等你一天吗?他不听,他说,边站柜台边记不是一样的吗?我说,那不行嘞。所以,他就记恨我,说我太保守。你难道没有看到吗?他一天到晚都是用眼睛暗暗地瞟着我的,那是对我的不满。

哦。我没有想到还有这个事情。

姜师傅真是料事如神,不到第三天,造反派就来抓他了。

姜师傅临走前,狠狠地看了四伢子一眼,四伢子马上低下了脑壳。

唯一抓药的姜师傅被抓走了,这样,四伢子如愿以偿地站柜台了。他把头发梳得灵光,像搽了凡士林样的。娘卖肠子的,四伢子看起来很抻抖,抓药却是慢吞吞的,好像那些药是毛毛虫。其实,他想快也快不了。每年等着抓药的人很多,大家很不耐烦,站的站,蹲的蹲,都骂四伢子的手有内风湿病,不然,哪里这样慢呢?四伢子的脸皮很厚,装聋子。

有一天,终于出了大事,四伢子把药抓错了,病人喝下去差点掉了命,马上送到县城医院才抢救过来。这下了不得,患者的家人来了十几个,在药铺闹翻了天,还狠狠地戽了四伢子三个耳光,鼻血都流出来了。

四伢子终于尝到了苦头,不敢站柜台了。他不站,就没有人站了,那么,药铺就等于瘫痪了。高头看到这种情况,明白继续下去不行了,还有许多的患者家属也愤怒起来。两班人马一起走到造反派那里,坚决要求把姜师傅放出来,如果不放,死了人,他们要找造反派算账。造反派见此情况,明白得罪不起众人,况且,他们自己也有生病的,晓得药铺是不能瘫痪的。无奈之下,只好放了姜师傅。

我看到姜师傅的那一刻,心里十分难过。

十几天不见,他竟然憔悴不堪,头发胡子乱蓬蓬的,像叫花子。我陪着他到剃头匠王哑巴那里剃头刮胡子。王哑巴瞪着眼珠子,看他半天才动手理发。

我站在一边,说,姜师傅,你受苦了。

姜师傅坐在板凳上,让王哑巴理发,好久也没有接我的腔。然后,他才情绪低落地说,造反派虽然没有打他,却把他放到炼焦场挑焦炭,百多斤重的担子,他哪里吃得消哦?他的本事只能抓很轻的药,提很轻的秤。

那天,姜师傅一刻也没有休息,剃完脑壳就去药铺。

四伢子正在抹柜子,我们看都没看他一眼,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

药铺又变得正常起来。

其实,看到姜师傅回来了,四伢子是很不甘心的,总是千方百计地想找姜师傅的岔子,再把他关进去。其实吧,找姜师傅的岔子,又谈何容易?姜师傅在药铺这么多年,本来就养成了谨慎的习惯,被关之后,就更加小心了。他看清了四伢子的真面目,所以,捡药时是绝对不准四伢子拢边的,担心他耍名堂害人。

四伢子的确有害人之心,他想把姜师傅置于死地,以便让自己稳稳地占据柜台。

原来,他谈了个对象,对象是县机械厂的电工,电工晓得他是在药铺打杂的,就很看不起他,还说,你哪样都好,就是打杂不好,你哪天能够站柜台捡药了,我就马上嫁给你。所以,四伢子的压力很大,也不晓得自己哪天才能站柜台。按现在的情况来看,姜师傅对他很不满意,再说,他自己也不努力。所以,他若想站柜台,可能还要等八百年。那么,自己还要不要成亲了?对象哪里还会苦苦地等着他呢?

所以,四伢子加快了陷害的步伐。

本来,四伢子想放点麝香等贵重药材,悄悄地放到姜师傅的衣袋里,然后,再揭发他监守自盗,让公家开除他。一想,这种做法太幼稚,很容易让人怀疑。姜师傅站柜台多年,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丑事,这是有口皆碑的。所以,四伢子十分狠毒,那天快下班了,他趁着姜师傅上茅厕时,偷偷地把砒霜放进姜师傅的茶杯里。

姜师傅刚到家里不久,就死了。

四伢子被抓起来了,还在煤矿的操坪里开了公审大会,然后,押到后山吃了一两粒花生米。

小街上跟附近农村的人,个个哭得要死,人人骂四伢子没良心。

王哑巴的生意经

那个年代,我们水井头街上有两个剃头的地方。

一是街上靠东头的小理发店。

一是走村串户的哑巴剃头匠。

哑巴剃头匠姓王,大家叫王哑巴,其实,你叫齐哑巴刘哑巴也罢,叫什么哑巴也罢,他反正听不见。游动剃头匠这个行当,是民间历史悠久的古老职业,现如今呢,已经蝶化成一家家豪华舒适的美容美发厅了。

王哑巴的家当不多,一面镜子,一张脸帕,一把推剪,一坨肥皂,一块海绵,一个毛刷,一条磨刀布,一柄胡须刮刀。把它们往工具箱一放,基本上就是哑巴谋生的全部家当。跟现在装修豪华的美容美发厅相比,就显得十分寒碜了。

王哑巴大约二十五六岁,未婚,方头方脑的。衣有补丁,却很整洁,且满脸堆笑,实在是一表人才。那段时间,他每周星期三跟星期天固定的两天,就会到小街上的饺面馆来,借条长凳,摆在饺面馆朝向马路的木板售货台子下面,工具箱往售货台上一放,然后,恭恭敬敬地等待着顾客的光临。星期天是赶场日,哑巴就会趁早赶来,摆好东西,九点钟就开始有生意了。这一天,王哑巴几乎没有气歇,来一个剃一个,边上还等着几个人。当然,有的人看到一下子剃不到脑壳,就对王哑巴指指点点,意思是我排在某人的后面,现在呢,去买点菜,或有点再来。王哑巴懂得这个意思,点点头,又挥挥手,意思是你放心去吧,我晓得你是排在某人后面的。上午一十点到下午两点,赶场的人最多,所以,王哑巴的生意根本搞不赢,也所以,他的手脚非常之快,像刨芋头样的。当然,时间再往下走,理发的人就会慢慢地少些,至天色暗淡,几乎就没有生意了。这时,他才收拾工具。然后,进饺面馆买钵饭或碗面,大口大口地吃罢,抹抹嘴巴,然后,向饺面馆的人道谢回家。

王哑巴的屋到底住在哪里,我至今也没有打听到。听别人说,只晓得王哑巴每次是从杨柳桥那个方向走来的,那么,他的屋应该是那个方向的吧。中午,如果生意太好,王哑巴是不吃饭的,要抓紧时间理发。生意稍差点的时候,他才在饺面馆买点吃的。

莫看他是个哑巴,其实,他是很敬业的,还会理很多的发式。另外,刮脸,剃胡子,掏耳朵也都会。如果是星期三,生意一般,他理发就会更加精致,好像在修理一件艺术品。所以,我一般是星期三下午放学回来,再请他理的。我的爷老倌管得很严,规定我只能请他理小西式头,其余的发式一概不准。其实呢,我想剃个光脑壳,夏天到塘里洗澡方便多了,我却不敢剃光脑壳。所以,我一直是留着发的。

王哑巴的那个宝贝木盒子十分好看,上面雕着一些我不认识的菩萨,还有鸟兽,花木,刀剑,等等。我估计,如果放到现在,应该是个价格不菲的文物吧。

有的大人说,理发这个行当的祖师爷是吕洞宾。也有的人说,是《封神演义》中封神的姜子牙。因为理发剃胡子需要用刀子,所以,也有人说是关公。到底是哪个,我们也搞不清楚。王哑巴是个哑巴,所以,他也不可能告诉我们到底是谁。当然,我们晓得那个宝贝木盒子,是王哑巴的师傅送给他的。师傅去世之后,王哑巴每年都要给师傅的坟墓挂青,这说明王哑巴是个感恩的人。老人们还说,这世上是九哑十聋。所以,王哑巴很不幸,既是哑巴,又是聋子。当然,旁人是看不出来他是聋子,所以,只喊他王哑巴。如果还叫他哑巴聋子的话,那对他也太残酷了,虽然他听不到。

王哑巴剃头很有章法,先请客人端端正正坐好,再帮你系好挡碎发的围布,然后,双膝微蹲,把顾客的脑壳仔细端详一番。若遇上年轻的女顾客,王哑巴这样端详,女顾客初次是会脸红的,当然,以后就不会红脸了。王哑巴把顾客的脑壳看清楚之后,心里就有了底细,然后,拿起推剪,咔嚓咔嚓试几下,发出让人有心理准备的通知,然后呢,才开始剃头。推剪像牛犁田,一推一推地把头发推落下来。然后,再拿剪子剃。基本上剃好了,他就拿刷子在你脸上脖子上轻轻地刷一遍,再解开围布,抖掉碎发,看了看,还要用剪子修理几下,这就可以了。如果顾客需要刮脸,剃胡子或掏耳朵等,则要格外向王哑巴打手势提醒。剃胡子相对麻烦些,先要把磨刀布扯紧绷直,拿剃须刀在上面来回快速地刮几下,再用手在顾客脸上抹一层薄薄的皂泡。这样,刀子刮在脸上,就会发出沙沙的声音,十分悦耳。莫看剃胡子,其实,是有大讲究的。要先从额头剃到两颊,再剃到嘴唇边,再剃到下巴,再剃到后颈,再剃到喉咙。看起来似乎很麻烦,王哑巴却只需要一阵风的功夫,就能把顾客的毛发刮个精光,人立即就得精神起来。

现在想起来,王哑巴无异于精益求精的艺术家。

听人说,这位艺术家还有一手舒筋捶背的绝活,只是在饺面馆那里,我没有看到过,这可能是我每周在家的这两天,顾客太多,若帮人舒筋捶背,是很花费时间的,那会影响生意。王哑巴每周的其它时间,就走村串户去理发,这样的话,小街上那几天就看不到他了。如果离家远点的地方理发,王哑巴就要在别人家里吃饭,把理发的钱抵饭钱,如此看来,他是不会白吃人家的饭的。若遇上老人,他兴许就会施展舒筋捶背的绝活,所以,那些老人对其手艺赞不绝口。

王哑巴还有个特点,给失去自理能力的五保户理发,是绝对不收钱的。

王哑巴理发,留发跟光头是两个价,剃光头要便宜一点。他理发的价格,跟其它行当没有差别,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涨价,这是人们能够理解的。

我常常看到一位矮个子女人出现在五哑巴身边,听大人说她叫桂伢子。我觉得很好笑,一个女的怎么叫桂伢子呢?桂伢子有事没事就来帮王哑巴的忙。嘞,帮他打洗头水啦,嘞,帮他打扫碎屑啦,嘞,帮清理工具啦,嘞,帮他端开水喝啦。无事时,桂伢子就坐在一边,看着忙碌的王哑巴。看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再看他剃头的姿势,尤其是看他的双腿,好像生怕他站不住样的,自己马上要上去扶他的腿,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就独自轻轻叹气,大概是以为王哑巴太辛苦了吧?

我还发现,如果桂伢子来了,王哑巴就十分快乐,脸上充满着微笑。若没有看到她来,王哑巴就显得十分失望,有点无精打采,当然,这并不影响他的手艺。大人们看到这些,只是微笑,没有一点嘲笑的意思。

有一天赶场,我路过饺面馆,看到王哑巴正忙不赢,给一个老倌子剃光脑壳,桂伢子在帮忙打洗头水。这时,桂伢子的眼睛突然惊惧地望着马路,嘴巴张得很大,双手端着的盆子咣当掉落在地,水流一片,裤子都打湿了。王哑巴惊讶地看着她,停止了剃头,呀呀地叫起来。然后,眼睛顺着桂伢子的目光朝马路上看去,只见有个黑脸膛的男人,手持扁担朝桂伢子冲过来。王哑巴见势不好,放下剃刀,赶紧把顾客推开,操起板凳,朝那个男人迎上去,嘴里啊啊地叫着,一点也不怕惧对方。

紧接着,两个男人像两个把式对打起来,板凳跟扁担碰撞得叭叭乱响,是那种竹木坼裂的声音。那个男人边打边骂,你这个死哑巴,你这个死聋子,竟然勾我的女人。王哑巴反正听不到,只是一顿乱叫,居然越战越勇,把对方步步逼退。赶场的人很多,都想来扯架,怕打死人,又惧他们手中的武器,所以,众人进一步,又退一步,根本无法接近两个把式,不得不纷纷闪开,让他们厮打。

当然,看客们都是站在王哑巴一边的,说这个男人太没有名堂了,是你女人自己找上门来的,又不是王哑巴勾来的,要怪,只能怪你自己。

我生怕王哑巴受伤,或被打死,那么,他就不能够来剃脑壳了,小街上也就太乏味了吧。我挤在人们的前面,放肆对着王哑巴大喊,打死他,打死他。

这一阵子,王哑巴已经处于了劣势,开始往后面退缩了,对方的扁担猛地戽在他腰子上,王哑巴腰子一歪,哇哇大叫。等我这一喊,王哑巴似乎听懂了我的话,稳了稳阵脚,重新开始反攻。他鼓大愤怒的眼睛,一脸凶相,平时温和的样子,一点也没有了。他突然啊的一声大叫,挥起板凳朝对方冲去,一板凳叭地打在那个男人的腿脚上,男人哎哟一声,倒在地上。他手中的扁担丢在一边,双手揉着腿脚,居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家都说,你这是活该,这下子尝到哑巴的厉害了吧?

我以为,王哑巴会继续猛打那个男人,竟然没有。他看了看地上的那个男人,呀呀几声,就往饺面馆的屋檐走去,重新把板凳放好,朝老倌子指了指,叫他坐下来。当然,脸上泛出一种歉意,意思是让老人受惊了。桂妹子也不齿倒在地上的男人,流着惊恐的泪水,手在脸上一抹一抹的。

可以这么说吧,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王哑巴动怒打人。我想,很可能是桂妹子曾经对他诉说过自己的痛苦。当然,我不明白桂妹子是用什么方式向他诉说的,王哑巴既哑又聋,能够懂得她的意思吗?况且,桂妹子也未必懂得哑语,难道就是在王哑巴跟前哭吗?再者,人们猜测,那个男人跟桂妹子是不是夫妻?如果是夫妻,桂妹子怎么这样明目张胆地来帮王哑巴呢?而且,吓也吓不走她呢?桂妹子仍然来这里帮忙。如果不是夫妻,那个男人为什么胆敢来打人呢?若不是王哑巴挺身而出,桂妹子有可能会被打死的。

王哑巴这次勇敢的表现,让大家更为敬佩,他除了对顾客热情温和,想不到还能够为女人拼命,软硬兼备,集于一身,所以,王哑巴的形象更加高大起来。

自从王哑巴跟那个男人大打一场,再也没有看到那个男人来吵闹了。这样,王哑巴能够安心地剃头发了,桂妹子也能够安安心心地陪着王哑巴了。这也不失为小街一景吧?

再者,我从来没看到生意来了,王哑巴会拒绝。除非是蠢宝,才不会接生意,对吧?

一个周三,我来王哑巴这里剃头发。我刚刚剃完想走,忽然,看到矿里的几个造反派押着一个女人朝这里走来。我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或许是押到哪里去按受批判吧?所以,我就站在原地看。那几个人押着女人却走到王哑巴身边,说,给她剃个阴阳头。王哑巴啊啊几声,意思是不明白他们说什么。这时,有个脸色白净的中年男人就在女人的头发上,对着王哑巴比划起来。

王哑巴仍然摇头。

那个女人我曾经看到过,那是我所看到的非常乖态的女人,平时走在小街上,身前身后都是一片欣赏的目光。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被抓起来了。我仔细看她胸脯上挂着的牌子,哦,原来是资本家的孝子贤孙。其实,我曾经看到过造反派给挨批判的女人剃过阴阳头的,就是拿剪刀潦草地咔嚓几下,就剪成了阴阳头。当然,那样的阴阳头简直像只抱鸡婆,乱蓬蓬的。那么,为什么要把这个女人弄到这里来呢?难道他们连剪刀都没有吗?

脸色白净的中年男人看来还是有点耐心的,又对着王哑巴比划了一下,生怕王哑巴不懂自己的意思,又拿起剃刀在女人的一边脑壳上比试。

这时,连我都搞懂了,原来,他们要把这个女人的一边头发剃光,而且,是半边光脑壳,不再像以前的那些女人,阴阳头是乱蓬蓬的,剪掉的那边脑壳上,还是一片发茬,像割禾时留下无数的禾蔸。所以,我相信,王哑巴也是懂了的。

王哑巴睁大眼睛看着那个中年男人的手势,然后,呀呀地叫着,又点点头,意思是他已经懂得了。这时,桂妹子把盆子放下来,非常紧张地看了他一眼,那种短暂的眼神,依我看来,是不希望王哑巴做这种缺德事的。王哑巴似乎没有看到桂妹子的眼神,然后,摆起架势,拿起推子准备推头发。其实,我的心已经悬了起来,像这样乖态的女人被剃阴阳头,那是多么的可惜,简直是一种破坏跟侮辱。

我恨不能冲上去抢过王哑巴手里的推子,又哪里有这样的勇气呢?

这时,只见王哑巴突然一声大叫,身体往后一仰,倒在了地上,手里的推子已经掉落在阴沟里。

那几个造反派惊骇地说,他这是怎么啦?

桂妹子焦急地说,他发病了嘞,何得了啰?

我也急忙帮腔说,肯定是的,我看到他发过这种病。

饺面馆的人,包括我爷老倌都纷纷说,娘卖肠子的,王哑巴间常是这样,像个死人样的。

那几个人怀疑地看看我跟桂妹子,又看看我爷老倌他们,然后,朝着躺在地上的王哑巴看了看。王哑巴双眼紧闭,嘴巴里直吐白泡泡,四肢颤抖,像发灾的鸡婆。

这时,脸色白净的中年人说,娘卖肠子的,王哑巴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然后,对他的同伙说,我们还是到东头的理发店去吧,不然,要开大会了,恐怕来不及了。

说罢,把女人一推,走。

几个人就走了。

一直等到不见了那些人,桂妹子才蹲下来,轻轻地推了推王哑巴。王哑巴狡黠地睁开一丝眼缝,看到那些人不在了,才伸出两只手,让桂妹子扶他起来。

我们都会意地笑了。

后来(1979年),我去长沙读书,寒假回来时,却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人们说,有一天,王哑巴走村串户去剃头时,从水井头往坡江村方向走去,经过娄邵铁路时,没有听到火车的声音,竟然被火车撞死了。

人们还说,桂妹子虽然没有跟王哑巴结婚,而在王哑巴被撞死的那段火车路旁,竟然断断续续地哭了三天。

强告花子

叫花子大家都晓得,就是乞丐。

在水井头这个地方,人们喊告花子,这鲜明跟别地方的叫法不一样。

其实,不一样关系并不大,说的都是乞讨者。

乞讨者站在别人屋门口,一般都要说几句好话,然后,眼珠子充满希望地望着主人家,期待主人家的施舍。其实,这类好话主要是告诉主人家,老天爷会让心地善良的施舍者发财,发人,发达,出口就是三发。你说,哪个主人家不喜欢听呢?那么,就会慷慨地拿出一个生的或熟的红薯,或半碗冷饭。

如果叫花子前面加个前缀词——强,那就跟叫花子有了明显的区别。区别何在?我告诉你吧,强叫花子是指那些比较恶的乞丐,这类人在乞讨时,也会讲好话的。若乞讨失败,也许,就会诅咒出一些烂话来,让你心里很不舒服。也许,就会站在你屋门口赖着不走,脚掌好像已经钉在地上。甚至,还会无理地打人,或动手抢主人屋里的吃货。

你看讨不讨厌?

在水井头小街上,绝对多数人们的心目中,李正敢就是一位令人怕惧的强叫花子。当然,也有人称之为敢癫子的,就可见此人的厉害了。厉害到什么程度?以至于那些妇女吓唬哭闹的细把戏,以及胆小的小妹子时说,强叫花子就要来捉人了嘞,或,强叫花子快要来打人了嘞。其效果呢,当然是十分明显的,本来哭闹的,不哭闹了。本来不听话的,竟然乖乖地听话了。

李正敢中等个子,一米六八左右,偏瘦,黑煤炭般的脸庞,看起来,像一根结实的柞木棍子。况且,嗓门很大,好像喉管里安装了高音喇叭。其年纪呢,比花癫婆约大一个爪老指(方言:五的数量词)。李正敢是当地人,他娘卖肠子的,居然还有点文化,这是让人没有想到的。他一会写字,他二会唱快板,而且,好话讲得一箩筐。其实,像这样的人物,应该招到曲艺团去大显身手,只可惜天不怜才,让他当了个有点文化的强叫花子。

李正敢每次乞讨,是备了两手的。若乞讨失败,他就会撕开喉咙讲烂话,说的那些烂话,可以烂到让主人家无地自容,还可以把对方十八代娘偷人的历史翻出来。你看,主人家怕不怕惧?既然烂话讲够了,那就走人吧。这个猪弄的家伙,居然还赖着不走。若主人家还不赶紧讨好他,李正敢的脾气真的就上来了,那就会无端地打人(当然,只打主人家的人),或啪地一个耳巴子戽过去,或砰地一个扫膛腿,其动作十分娴熟,迅猛而利落,好像在当众练功夫。

当然,若主人家仍然不去巴结他,那么,李正敢就没有什么耐心了,眼珠子一扫,朝着自己想要的目标飞奔而去,从桌子上抢夺吃货。得手之后,才肯收兵回朝。

你看,这个强叫花子竟然还有两面性,懂得软硬兼施,只看主人家谙不谙事。所以,你说他讨厌吧,也的确讨厌。你说他不讨厌吧,也的确不讨厌。当然,比起那些可怜巴巴的乞丐者来说,他真正属于一个强叫花子。

在我的记忆中,李正敢一般不太去挨门逐户地讨要饭菜的,在他看来,这属于小打小闹,是那些小叫花子的所为。李正敢要搞就要搞大的,所以,唯有在人家操办红白喜事时,他才愿意去露露面。这是大有油水的时机来了,他岂能放过?

再说,红白喜事并不是天天有的,所以,他的肠子,早已让冷红薯冷饭菜削得十分透明了。若打听到某家人有了好事时,李正敢也并不是直接奔上门去,霸蛮地伸手讨要,那显得很没有品位,只是那些小叫花子才会做的。

其实,李正敢还是有章法的,事先呢,要洗个澡(这是极其少有的事情),再穿上干净衣服(肯定有几个补巴)。然后呢,从墙壁上撕下一截标语纸(红喜事用红标语纸,白喜事则用黄色的或白色的标语纸),里面包个毛把钱,再抓一小把米,一起放在漆色不明的小茶盘里。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李正敢是个懂得风俗的人,夸张一点说,是地方的风俗大家。然后,李正敢双手稳稳地端着小茶盘走出门来,脸色明亮地走在路上,像过年。若看到这个熟人,点点头,若看到那个熟人,又点点头,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走到某主人家时,就把茶盘小心地放在地上,从口袋里摸出两样东西来,一是洋火,一是炮仗。只听见咔嚓一声,洋火亮了,马上点燃一小截炮仗(我估计不会超过二十响),以此来吸引主人家的注意。看到主人迎了上来,李正敢赶紧端起小茶盘,礼貌地把它尺到主人家面前,再极其夸张地说一番恭喜或安慰的话,然后呢,就静静地等待着主人家的打发。

他站在地坪里,其态度不卑不亢,甚至,还有为主人家增光添彩的味道。无论多少人在看着他,他都目不斜视,只盯着主人家的举动。当然罗,若主人家打发的礼物,让他十分满意,李正敢就喊声谢谢,拿着东西,马上准备走人,好像还有下一场红白喜事在等着他。若主人家打发的礼物,他很不满意,其脸乖就立即板起,眉毛就立即皱起,眼珠子阴冷地盯着对方。好,那就对你不起了,他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偏偏不走,等着开饭喝酒,也不管主人家愿不愿意。

关于李正敢的好话,我就不说了,既然说他是强叫花子,那还是说说他到底强在何处。

一次,某家老了一个九十岁的妇人,那自然是白喜事。而那个主人家太年轻,好像不谙世事,或者说性格使然吧,他娘的肠子,竟然不卖李正敢的帐,甚至把他送来的小礼物,同连那个茶盘一起甩在地上,米撒得四处都是,像雪粒子。小茶盘也不经摔,已经四分五裂。好,这下终于就惹怒了他,主人家的麻烦来了。

这时,只见李正敢一屁股坐在主人家的大门口,再也不走了。听哪个来拖他,他就打哪个,或伸手抓对方的脸乖,或向对方饱以老拳,总之,双手在空中舞得呼呼直响,不像是来送礼的,而像个借机来表演武功的人。

年轻的主人家哪里把他放在眼里,娘的脚,一声喊,叫来几个力气大的劳动力,七手八脚,生生地把他拖开,简直像拖着一头蠢猪。李正敢自然也奈这几个人不何,那就先让他们拖吧。好不容易把他拖到马路边,人家刚刚放手,他又马上起身,一飚,又飚到主人家的大门口,居然反复了好几个来回。那个架势,很像一只讨厌的苍蝇,你不打死它,它又会嗡嗡地飞过来。

这时,年轻的主人家气得牙齿格格响,又十分无奈,不晓得怎样对付这个强叫花子,眼珠子死死地盯着李正敢,恨不得拿起刀子,一刀铲掉他的狗命。你还别说,李正敢每次处于劣势时,不哭也不闹,甚至脸乖上还含着微笑,似乎在向那个卵毛没有长全的年轻主人家示威,那意思是说,我随你搞,你奈得我卵何,老子今天就是要吵烂你的场合。

处在这个僵局的时候,幸亏有位八十岁的老妇人出面,说,敢师傅呃,莫吵了,人家屋里在办白喜事,你这样吵,吵得人家不得安生嘞。劝也无用,李正敢不认这张空白支票。其实,老妇人还是懂得下数的,一只枯手伸进衣服里,摸出一块包着零碎钱的旧手巾,一层层翻开,摸摸索索地拈出钱来,赔了他双倍的礼,然后,又从主人家的鼎罐里,捧出一大坨饭打发他(足足有半斤),这才平息了此事。

由此可见,在那个年代,吃是头等大事,一大坨饭就像一个清官,是能够解决纠纷的。

还举一例。

有一回,某家办红喜事,因为客人太多,主人家穷于应付,实在是太忙了,一忙,竟然就忘记打发李正敢了。李正敢也不生气,照吃照喝,可以说是酒足饭饱,甚至,还连连打着饱嗝。其实,本来已经酒足饭饱,李某人也可以回去了。一想,哎呀,主人家还没有打发他呀。好,那就看他们到什么时候才打发老子。

吃了晚饭,人家要闹洞房,一直闹到半夜才收场。李正敢也随他们闹,甚至,还站在洞房门口看,笑呀,拍手呀,吃饼干呀,吃糖粒子呀,跟众人一样,只差一点没有去摸新娘了。

等到人家终于把婚事办完,已是夜深人静了。李正敢这个强叫花子,竟然稳稳地坐在新房门口的阶基上,睡觉?不是。静坐?也不是。这个家伙像变戏法样的,从口袋里摸出两块竹板来,要打快板。竹板响得七夸七夸七七夸,然后,撕开喉咙大唱,搞得新郎新娘哭笑不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晓得快板要打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若不结束,上床斗榫子又哪有心情?

李正敢哪管人家快乐不快乐,快板仍是七夸七夸七七夸地响彻,响得四邻八舍都能够听到。他的快板内容如下,要我唱,我就唱,唱你奶奶偷和尚,和尚不敢上,就叫我来上,我也不敢让,就叫新郎上……唱词极其庸俗下流,他却百唱不厌。

这如何是好?

新郎新娘坐在婚床上迟迟不敢做事,两人的眼睛发愁地望着屋门,又不敢出门赶他走。后来,还是新郎的老娘见过世面,猛地一拍大腿,何得了,这才记起还没有打发这位大人物。她赶紧走出来,笑眯眯地喊道,敢师傅,快过来啰,有什么事情你要提醒老娘,哎呀,你也太不直爽了嘞。结果,拿出双倍的礼钱打发他,还送一纸包饼干花生糖粒子,这才高高兴兴了事。

再举一例。

记得那年春天,几个不谙事的细把戏,看到李正敢噼哩啪啦地放着炮仗,来赶人家砌新屋圆垛的场子,细把戏们就大唱起来,敢癫子,敢癫子,天天炮火赶场子,吃游饭,烂肠子,不劳动,不做事,是个懒汉灾狗子。

好,这下又把他惹火了。他放下小茶盘,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赶着细把戏们一路猛打,竟然追了十多条田埂。

其中,一个叫狗伢子的细把戏吓得慌不择路,一脚踩空,跌进了水塘里,水已经淹过了他的脑壳,李正敢这才匆匆赶到。只见这个强叫花子,突然双脚一蹦,像麻蝈一样嗵地跳进水塘,七扒八扒,拼命地把狗伢子拖了上来,然后,竟然把狗伢子翻过来,作死地打他的屁股,好像要把狗伢子打死,打得细把戏哇哇大哭,边哭边吐水,吐了好一阵子,李正敢才把狗伢子掮到肩膀上,再掮到新屋坪里,丢到地下。

按说,事情也就完了。这时候怪事却出现了,李正敢打了别人,自己呢,竟然也坐在地上放肆大哭,哭得好伤心,好像在哭已经死去多年的爷娘。别人劝也劝不听,问他为什么哭,他也不说。最后,居然连主人家的打发都不要,饭也不吃,抹着泪水呜呜地回去了。

我可以朝天发誓,这是敢癫子唯一不要打发的一次。

大人们亲眼看到这件怪事,还是有些议论的。

有的人说,看来,敢癫子还算个人,狗伢子落进了水塘,他能够飞快地去救人,不错的嘞。

有的人说,其实,敢癫子是很懂科学的,他如果不打狗伢子的屁股,那么,狗伢子吞进肚里的水,就流不出来,搞得不好,就会死人的嘞。

还有的人感叹道,你们晓得敢癫子为什么哭吗?其实,敢癫子也被细把戏们骂得伤心了,所以,自己也哭了。

另外,有的人还说,其实,敢癫子是怕惧淹死了别人的崽,自己逃不过责任,看到把人家救活了,他心里很高兴,所以才哭的。

总之,自那以后,李正敢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高大了一些。

后来,我听中药铺的姜师傅说,其实,李正敢像花癫婆一样,从小就有很多的病,屋里又穷得滴水,所以,常常来中药铺讨药吃,看他可怜,有时也给他一点药。

当然,也有人当面对李正敢开过玩笑,建议他讨到花癫婆做婆娘算了,两个人是油盐坛子一对,日子应该还是过得下去的。

李正敢听罢,眼里只放出一丝精光,立即黯淡下来。

刻私章的人

水井头街上的饺面馆,其临街的木售货柜台外面的右下角,秋年四季,差不多都寄居着一个以刻私章为生的人。

叫唐古生。

人们都叫唐师傅。

年纪比修钟表的姜师傅稍小一点,人有点虚胖,疲倦的脸乖,黑发里夹杂的几缕银丝,跟脸色一样惨白。这个人的来历不明,看样子,好像不是个刻私章的,这是因为他的举动儒雅,似是有文化的人。

所以,他出现在小街上,不免引起了许多人的猜测。

晓妹子的父亲是公社武装部长,听说,刘部长曾经受上级的委托,背着短火到上海,对唐古生进行过外调。给出的结论是,1949年前夕,唐古生在上海某大学毕业后,找到了工作,再后来因家庭出身不好,被单位退回原籍,没有政治历史问题。

我不晓得唐古生读大学时,学的什么专业,我猜测,可能没有刻私章这个专业吧?当然,我可以想象,他回原籍之后,其所学的专业,一定没有施展的余地,这应该是他感到极其痛苦的事情。当然,又很万幸,这是因为那个杀伤力还算比较小的结论。所以,他时常念起刘部长,感谢刘部长,这个没有政治历史问题的结论,给了他苟且生存的空间,让他还能够在刻私章的方寸天地里,施展生存的本事。我估计,他除了专业很好,就再也不晓得做其它的事情了,所以,就回来创立了小街上的独行独业——刻私章。

其实呢,这是个很可怜的人。

他没有本钱租门面,所以,就寄居在我父亲做事的饺面馆外面。狭窄的屋檐下,只能够摆下刻章子的小桌子,小板凳,是不可以安放床铺的。所以,到了晚上,他就像叫花子一样,铺一床老絮被在地上,睡在外面的墙角落。

按照当时的规定,私人是不可以随便刻公章的,谁敢刻公章,那是要犯法的,搞得不好,坐牢是肯定的。再说,那时候的人胆子都很小,顾客不敢随便叫人家刻公章,刻的人也不敢赚这个钱。大家都明白,脑壳还是重要些。所以,唐师傅只有老老实实地刻私章。

若暂时没有生意,唐师傅就走到饺面馆,讨碗白开水喝,喝得喉咙一伸一伸的,像长颈根鹅。至于冬天的飞雪寒冷,以及夏天的蚊虫嗡嗡,他竟然都能够千方百计地对付过去,真不晓得他有什么抵御的本事。他没爷无娘,也没有妻儿。像这样的孤独生活,实在是不敢猜测他是如何度过的。

我小的时候,父母很忙,我若有不晓得做的作业,都会跑去向他请教。唐师傅只要没有刻章子,就一定会高兴地教我,从未发过脾气,十分耐烦,甚至,还夹杂着一些普通话。若在刻章子,他就会轻轻地说,狗伢子,你等一下,好吧?唐师傅耐心地讲解,比我的老师强了天远,那些难道经他一说,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想,如果他能够去当老师,那该多好,那我的成绩肯定会朝天上飚去。可惜的是,他不能当老师。

有几个晚上,我想起他住在外面,就叫他到饺面馆里避风雨,或避蚊虫。他却一概拒绝。还摇着脑壳,说,那要不得嘞,如果被别人看到了,不得了的嘞。我说,我从我爷老倌身上偷来了钥匙,你怕什么?你只要明天早晨早点起来,鬼晓得?唐师傅仍然不答应,说,我能够将就的,你不要担心。

还有很多次,我偷偷摸摸地拿点吃的东西塞给他,他居然不讲客气,都高兴地接了下来,说,太谢谢你了,都怪我这个不争气的肚子。说罢,还要朝肚子上重重地捶几下。其实,每次我都不敢看他吃东西的样子——他也可能不希望我看着他吃——我却可以猜测,他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所以,我的眼睛转过去,暂时望着寂静的小街。

唐师傅刻私章的工具跟材料,其实,都十分的简单。

小桌子上,摆着自制的长方形的木座夹,那是可以插入小木塞固定刻章材料的。另外,一把打磨锋利的废钢锯刀,刀把上缠着布条,一迭用于检验刻章效果的白纸,一盒红印油,还有一堆可以让人挑选的各色木章胚子,或是别人废弃的塑料牙刷把。这些东西,他都用一个黄色的布挎包装起来,挎包上面,印着毛主席万岁五个红字,十分的显眼。任何时候,他都像宝贝一样把挎包挂在脖子上,酷似胸脯上长出一个黄色的大瘤子。

唐古生刻私章是一口价,也就是说,从不还价的。当然,如果自带材料,价钱可以少一半。来客若要刻章子,只要确定姓名跟字体,材质跟大小,唐师傅就马上埋下脑壳,竟然像玩魔术一样,不出五分钟,就可以试印了。他把章子往红印油上面一揿,再往白纸上揿一揿,看看效果,然后,再进行精加工,片刻,就能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若还有生意,唐师傅就继续栽下脑壳刻章子,不歇气。若暂时没有生意,他或起身走到饺面馆讨水喝,或睁着眼睛看来来往往的路人,似乎在借以让眼睛休息。或呢,栽下脑壳怔怔地望着地上,想必是在思考什么问题吧?

唐师傅抽烟,却舍不得买烟,除了顾客张给他的烟丝或香烟,平时呢,抽的是干燥的丝瓜叶子,黄黄的叶子,被他几把几把揉碎,放进旧铁盒子里面。若想抽烟了,小心地抓出一小撮,熟练地卷起喇叭筒来,所以,别人还以为是真正的烟丝。我爷老倌抽的是真正的烟丝,我三不三就偷一撮送给唐师傅。唐师傅很高兴,似乎比我送给他吃的还要高兴,立即卷起喇叭筒来。我不喜欢看他吃东西的样子,却爱看他抽烟的样子。他总是深深地抽一口,然后,再缓缓地吐出烟雾来,眼睛微眯,十分享受的样子。

在那个年代,我恐怕是年纪最小的拥有私章的人,那是木质章子,至今仍然保管完好。私章上,还刻有一只清晰的小兔子,十分生动。不用猜测,这是他送给我的。也许,是他看到我经常送给他吃的东西,或烟丝的缘故吧?

总之,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那时候,我非常佩服唐古生。他会刻很多的字体,篆,草,黑,宋。因为是印章,所以,刻的都是反体字。绝大部分反体字,他都可以随手刻下来。若碰到生僻字,他只要在白纸上描一下,也能够立即刻下来,好像没有能够难倒他的字。

原以为,唐古生被返回原籍,已是人生的大不幸了,却不知,他仍然还有麻烦。

有天上午,突然来了几位公安局的人,不由分说地把他带走了。当时,吓得大家都不敢出声,不明白唐师傅犯了什么事情。在那个年代,许多人都不晓得缘由,就被抓去坐牢,甚至砰地吃了花生米。

当时,眼睁睁地看着唐师傅被抓走,我跟我爷老倌他们都连连叹气,不晓得唐师傅被抓走之后,还会不会回来。小街上唯有他刻私章,若他回不来了,这条小街该是多么的单调。从私心来说,我再也没有这个优秀的课外辅导员了。那天,连在饺面馆吃东西的人,都哑着一张张嘴巴,筷子举在空中,半天也回不过神来。大家等到惊愕过去,还不敢议论,生怕讲错了话,也被公安抓走。

总之,饺面馆内外一片寂静,刻章子的桌子板凳以及工具,还有那个黄挎包,一时失去了主人,都显得孤零零的。我爷老倌说,如果唐师傅还不回,我们就把他的东西收起来吧。

幸亏的是,当天下午他就回来了,像无事一样,重新摆开刻章子的摊子,坐着抽烟,脸色十分寂然。有好奇的人问他出了什么事情,他只是无奈地笑笑,并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当然,我也悄悄地问过他,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脑壳,说,你们细把戏不晓得。

所以,至今我也不明白,公安人员为什么把他叫走。

其实,刻私章的人并不太多,若刻公章,都要到政府指定的县城去,那里有个专门的地方备案刻制。唐古生往往是一旦有了生意,就立马完成,十分干脆,绝不拖泥带水。为什么呢?他收到钱之后,就能到饺面馆买东西填肚子了,仍然是狼吞虎咽的,一点儒雅的味道都没有了,简直像土匪。

哪里还像个读过大学的人呢?

我晓得,唐古生最盼望的是赶场日,那天的人最多,兴许,自己的生意就会好一点。所以,赶场的那天,他是保准不会饿肚子的,其余的日子呢,就像农民一样,靠天吃饭。我娘的心肠好,不晓得我经常偷偷地拿东西送给唐师傅,所以,她也时常弄些东西叫我送给他,像红薯,像锅巴,像一碗青菜,等等。并且,娘叫我等到他饿得恼火的时候,才送给他充饥。当然,我爷老倌跟饺面馆的人,也经常弄些残羹剩饭周济他。

唐古生刻的印章有各式各样,正方形的,长方形的,圆形的,椭圆形的,牙刷切面形的,长长短短瘪瘪宽宽的,这都是根据顾客的喜好所决定。另外,他还收藏了一些很好看的石头,并且,用一方红布裹起来,从不轻易示人。当然,我是多次欣赏过的,他对我没有什么保留。我每次都是蹲在他的身边,慢慢地打开红布,仔细地欣赏着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头。那些石头非常润滑,摸起来十分舒服,且带着微微的凉意。

其实,这些石头的用量并不是很大,有时个把月时间,还难得碰到需要用石头刻章的顾客。若客人有这个特别的需要时,他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红布,取出一方来用。当然,如果用石头刻章,他的速度就很慢了,字也更好看了,印章里,甚至还会刻出好看的花朵来,或者,刻出一些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当然啰,其价钱也会高很多。

现在,回想起来,这应该叫雕刻艺术吧?唐师傅的生活那么艰难,还不忘雕刻艺术,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前面已经说过,唐师傅是没有婆娘的。像这样的人,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呢?其实,若有女人愿意嫁给他,是能够学到很多知识的。只是知识在那个年代,又值得几个卵钱呢?

饺面馆的人,包括我爷老倌,看他孤单可怜,心想,他一个大学生,都比不上剃头匠王哑巴,王哑巴还有桂妹子送来的缕缕温暖,还不像他这样孤寂。所以,大家都想给他牵线做媒,成全一桩好事。的确,他们前前后后介绍过几个女人来饺面馆见面,其中有单身寡妇,有拖儿带女的,甚至,还有个独眼龙,还有个大麻子。娘卖肠子的,依我看来,她们都当不得唐古生的一只脚,令人恼火的是,那些女人居然还都看不上他。说来也是,唐师傅连个落脚的屋子都没有,嫁给他又住哪里呢?难道跟着他住屋檐下面吗?难道跟着他冬天挨冻夏天挨蚊咬吗?依她们看来,唐师傅还当不得一头猪,猪还有个猪栏。那些女人虽然都看不起唐师傅,那餐饭还是要吃的,吃罢饭,嘴巴一抹,屁股一抬,立即走人。气得唐师傅站在屋檐下呼呼出气,又不便责怪牵线的人。说来也是真的气人,唐师傅陪了她们的饭不说,竟然没有一个女人说下回还要来看他。

所以,唐师傅对我爷老倌说,请他们不要再做介绍了。还十分沮丧地说,看来,自己是个光棍命,怪不得哪个。当然,他看到桂妹子在给王哑巴帮忙,心里还是很羡慕的,又十分无奈,就独自叹气。这样,刻章上就蒙上了嘴里吐出的热气,像一层忧郁的雾。

其实吧,也不是没有女人追过他,那个女人叫顾嫂嫂,是小街上的。顾嫂嫂很喜欢唐师傅,一是觉得他儒雅,二是认为他有一门手艺,三是他没有什么牵挂跟包袱。当然,唐师傅也十分喜欢顾嫂嫂,还悄悄地给她刻了一枚印章,章子上面还刻了两朵梅花。

唐师傅跟顾嫂嫂都以为,两个人是能够走到一起的,这样,也能共同打发下半辈子。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还是没有缘分。为什么呢?顾嫂嫂是有男人的,男人是个瘫子,已经失去了劳动力,全家就靠顾嫂嫂一人,生活十分艰难。对于这个现状,唐师傅其实是没有什么顾忌,她男人瘫就瘫吧,我们可以照顾他,再说,自己如果有个女人,生活毕竟还是有点温暖吧?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是,顾嫂嫂有屋住,如果跟了她,自己就不要住在屋檐下了。对于顾嫂嫂来说,本来心里还是有顾虑的,自己的男人还在,担心舆论打死人。再说,自己这个稀烂的条件,觉得还是有点让唐师傅吃亏。又想,自己的确又背不起这副担子了,若有唐师傅帮衬,生活肯定会有些改观。所以,顾嫂嫂大起胆来,某天夜里约唐师傅到山上,让感情干涸的唐师傅做了一回男人。

总之,两人都十分乐意。

小街上的人,其实,也比较看好他们两个。

对于这桩大事,不乐意的人却来自于顾嫂嫂的家人。顾嫂嫂的男人似乎没有什么看法了,自己像个活着的死人,还有什么话说呢?若有个男人帮衬,日子还能够过得下去。顾嫂嫂有两个崽女,大崽十三,满女十一。两兄妹却坚决不答应,他们竟然对着顾嫂嫂大骂,娘的脚,爷老倌还在床上躺着,你就要找男人了,我们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你如果硬要找那个男人,就不要怪我们无情,我们要一把火烧掉屋子,像那个男人一样,以后没有屋子落脚。顾嫂嫂听罢,吓得要死,所以,她十分无奈,只是默默地流泪。兄妹两个一举击败了顾嫂嫂,又担心唐师傅暗地里跟顾嫂嫂来往,所以,又走到唐师傅那里,指着他破口大骂,你这个死不要脸的骚鸡公,如果你还要寻着我的娘来,我们就要烧掉你的桌子板凳,还要把你赶走。这兄妹俩好像都是属火的,骂自己的娘也罢,骂唐师傅也罢,都离不开一个火字。

面对蛮横无理的两兄妹,唐师傅一句话也不敢吱声,栽下脑壳默默地刻章子,似乎像聋子没有听到。我看到他刻章子的手在发抖,然后把章子丢掉。

我明白,他把章子刻坏了。

若不是饺面馆的人说那两兄妹,还不晓得他们要骂多久。

那是唐师傅最尴尬最难受的一次,似乎比公安叫他去还要过分。

自此,可怜的唐师傅,还有可怜的顾嫂嫂,再不敢说要住在一起的事情了。有时碰到面,两人连话也不敢讲,无奈地对视一眼,然后,就慌慌地走开,似乎后面有许多跟踪的眼睛。

人民功臣姜师傅

姜师傅。

修钟表。

修钟表的门店紧靠着照相馆。

姜师傅比照相馆的刘师傅大十岁吧,此人很有气质,也十分精明,天天拿起一个黑筒筒罩着一只眼睛,专心致志地修钟表。这个样子,有点像后来在电影里看到的海盗独眼龙,让人觉得很严肃,也很害怕。

他有许多小巧精致的修表工具。如铳子,镊子,钳子,开表器,压盖器,表带器,酒精灯,放大镜,等等。特别是那些小起子,起码有一个民兵班的人数。

大座钟,大挂钟,闹钟,以及各种手表,包括后来的电子表,他统统都会修。修钟表虽然不花多大的力气,也很干净,却很伤眼睛。特别是修手表,每天都要仔细地摆弄那些微小的零件,修着修着,眼睛就花了,就看不清了。

后来,姜师傅的崽女向我哭诉,老人家的余生,是在双目失明中度过的。

姜师傅有五崽一女,在那个困难的年代,不晓得他一家人是怎么度日的。姜师傅的老三是我的同学,所以,我晓得他兄弟中的老大老二跟老满,后来,都做过修钟表的行当,全家人做生意都过得硬,简直是童叟无欺。

姜师傅十分直率,对三个修钟表的崽说,钟表不是用坏的,而是修坏的。

这个话说得有点味道吧?

他的满崽回忆说,当初,我们还不以为然,经过实践,的确是如此。顾客送来修的钟表,一般是没有多大问题的,无非是拆洗或上油,以保养为多。只是修钟表时,要经过拆卸,清洗,换件,装配,调试等程序,所以,每道工序都马虎不得。一有不慎,表针是很容易折断的,表盘也容易被划伤,游丝呢,也容易拉长变形,叉瓦也容易脱落,条轴呢,也容易弹飞,零件也容易丢失…….总之,使用坏了的表,是可以修复的,如果是修坏的表,就会终身残疾。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手表是身份的象征。你若有一块上海牌的,或宝石花牌的,或钻石牌的,或欧米茄的手表,那么,讨个乖态的婆娘,问题是不大的。若再加一架缝纫机,一台收音机,你百分之百会讨个好婆娘。

记得小时候,父亲要我陪一个从柳州回来的大伯,到姜师傅那里修上海表,父亲特意要我带一块钱去交修理费。姜师傅接过手表,仔细地看了看,竟然笑着调侃我大伯,说,这块表没有坏,是你太小气了。我大伯不解,问,我为什么小气?是不是怕我不给你钱?姜师傅摇摇脑壳,说,你是舍不得戴,表走得少,所以,零件磨合得少,如果你每天戴的话,那就正常了。竟然没有收一分钱,就把手表递给了我大伯。

父亲在世时,曾经对我讲过,姜师傅是背过抢的,是操纵过大炮的,是打过大仗的,他是个在战场上死过很多回的老革命。我闻之,出于好奇,曾经偷偷地揭开过他家墙壁上挂着的红布罩起的那块横匾,横匾上,竟然有四个鎏金大字——人民功臣。

我十分纳闷,操纵过大炮的老英雄,为什么搞修钟表这一行呢?继而又纳闷,这个人民功臣,是怎么爱上修钟表的呢?后来才得知,姜师傅的历史非同一般,那块横匾竟然是省人民政府颁发的。他参加过淮海平津两大战役,后来,抗美援朝身负重伤。他立下了许多功勋,后来,曾经任过县里的一个小官。再后来,因为鲜为人知的原因,他遭到了误解跟迫害,所以,一怒之下,携着全家来到水井头自谋职业,直到后来才平反昭雪。

其实,当年我曾经问过他,哎,你打仗的时候怕不怕?

姜师傅突然脸色一变,说,鬼崽崽,你说怕不怕?

我说,怕。

他怯怯地说,我也怕。

他的话,让我感到十分惊讶,娘卖肠子的,你堂堂的人民功臣,怎么还害怕呢?只有叛徒跟逃兵才会说害怕两个字。你看看,我课本上的那些英雄,没有一个害怕的。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罗盛教,欧阳海,还有小英雄刘文学,哪个害怕了呢?都是拿命在拼嘞。所以,对于姜师傅这个曾经的人民功臣,我是持怀疑态度的。甚至,我还怀疑这块光荣的横匾,到底是他偷到别人的呢?或是自己做的呢?以便往自己脸上贴金欺世盗名呢?

而且,姜师傅不是对我一个人说过害怕的话,他对别人都是这样说的。每次别人看着他修表时,就要问起他以前打仗的事情。姜师傅一听,马上摆动着手中的工具,似乎在回避,说,莫说这些事情了,讲起打仗,我浑身就打颤颤。

你看,这哪里像个功臣?

一般地说,军人都喜欢说起以往战火纷飞的往事,比如那种残酷,比如那种勇猛,比如那种胜利,比如那种大无畏地牺牲精神。那么,你拿这些来教育我们,也是很好的吧?就像许多的战斗英雄,轮回四处演讲,不就是让人们明白幸福生活是来之不易的吗?哦,你这个人倒好,不仅不说那些惊心动魄地战斗情景,反而只说怕怕怕,哪里跟人民功臣相配呢?

真的,姜师傅几乎没有说过自己一个勇敢的细节,也不说打仗的事情。所以,我非常怀疑我爷老倌曾经对我说的话,他到底真的是不是人民功臣?再说吧,这块横匾,他又是怎么得到的呢?难道是上面的人眼睛瞎了吗?把光荣的匾颁发给一个胆小鬼吗?也许,他就是一个胆小鬼,不然,一个功臣怎么发配到小街上修钟表了呢?如果真的是人民功臣,他现在至少当上将军了吧,哪里还会如此寒碜呢?

还有,像这样胆小的男人,能够打胜仗吗?难怪他受伤了。这很可能是由于他自己害怕,不幸被敌人的子弹打中了。你看人家那些英雄,有哪个活着回来的?当然,也有许多活着回来的,人家却不回避曾经打仗的惊人的故事。哦,也许是姜师傅害怕被打死,为了保命,所以,就故意让敌人打伤,然后,就可以送到后方治伤,不用再回前线了吧?再说,一个打过枪放过炮的人来修钟表,是不是修钟表这种细功夫,能够让他忘记战争的残酷跟惨烈呢?

我本来对姜师傅是非常敬重的,后来,就不太敬重了。我觉得,他跟人民功臣这个称号一点也不粘边,或者说,根本不配这个光荣的称号。有时候,我甚至想把他的横匾偷走,磕它个稀巴烂,免得有辱光荣的横匾。

所以,我再路过钟表铺时,眼神里开始有了轻蔑的目光,当然,我更不去他的铺子里玩耍了。现在,我心里已经没有叫他姜师傅了,叫什么呢?姜胆小鬼。

当然,姜师傅暂时还没有感觉到我这个微妙的变化。

有一次,一个讨厌的癫子在隔壁的照相馆门口吵事,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扬言要冲进去打烂墙上挂着的那些像框。刘师傅也许害怕癫子,一时不晓得叫谁来帮忙,急着大喊,姜师傅,快来帮个忙罗,帮我一起把这个癫子赶走罗。

当时,我正好放学路过那里,听到刘师傅大喊,我嘲讽地说,姜师傅是个胆小鬼嘞,他肯定不敢来帮忙的。

姜师傅听到了,慢慢地站起来,怔怔地望着我,似有一丝惶恐,又望一眼站在照相馆门口的那个癫子,想了想,竟然没有走出来帮忙。他犹豫一下,又重新坐下来,好像不晓得这件事情样的,把那个黑筒筒往右眼上一罩,继续栽下脑壳修表。

你们看看吧,这就是所谓的人民功臣,娘卖肠子的,比我们普通人还不如。我为了显示自己仗义,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快步冲上去,对着癫子大吼,快滚开,老子的石头没有长眼睛的嘞。说罢,扬起手中的石头,好像就要打过去。癫子一看,害怕了,斜着眼睛看我,突然收敛起疯狂的叫喊,小声地自言自语说,你娘卖拐的,我怕你好吧?我不打了好吧?说罢,棍子一丢,一蓬乱发地走掉了。

刘师傅翘起大拇指,夸奖说,哎呀,真是看不出来,你的胆子这么大。来来来,我要奖你一枝铅笔。

我笑了笑,朝姜师傅那边看了一眼,故意提高声音说,刘师傅,你不晓得吧,有人比我的胆子还要大嘞。话里面含了一丝嘲讽。

刘师傅肯定听懂了我的话,眼睛一鼓,马上伸出手摆了摆,意思是叫我快不要说了。

通过这次事情,我终于看到姜师傅内心的那种胆怯。看来,那种胆怯,已经深深地扎根在他内心里了。莫说叫你去打敌人,要你去赶个癫子,你都不敢。你说,你算什么卵功臣呢?难怪部队要把他赶回来。所以,我觉得部队把他赶到小街上是对的。像这样的人,如果还留到部队,只会带坏样。

我越发看不起他了。

姜师傅——不,姜胆小鬼每天坐在修理桌子后面,我几乎没有看到他走出来过。比如,到茅厕。比如,在小街上走走。也许,是我没有碰到吧?总之,我对他的印象,就是天天坐着修钟表,即使没有修表,也是坐在那里,简直是雷打不动,像个活动的菩萨。吃饭呢,是他崽女送来的,他就坐在修理桌上吃。若有生意在手,他就吃得很快,三五几口就扒完了,还不时地被饭菜咽住。一咽住,他就放肆地拍打胸口,把饭菜拍下去。若暂时没有生意,他就吃得很慢很慢,拿着筷子细细地夹着,像在一粒一粒地数着饭粒,也像在小心地夹着钟表的零件。

无论怎样,姜胆小鬼的形象,在我心里是很低的,让我十分看不起。

同时,我很不理解的是,姜胆小鬼怎么用布把横匾蒙上呢?按说,你有这块横匾,应该是很骄傲很自豪的吧?人民功臣么。所以,据我的猜测,这里面大有问题。你看看,那些屋里有子女参军的人,哪个不是把参军光荣的横匾挂在屋楣上呢?哪个不是把它擦得亮堂堂的呢?所以,像姜胆小鬼这样对待横匾,简直是令人不可思议的。难道他担心别人看到吗?既然担心人家看到,为什么不把它藏起来呢?像这样半遮半掩的,既想让别人晓得,又想让别人不晓得,这又算什么呢?

总之,我不晓得他是怎么想的。

后来,我才终于明白,原来他是从来不敢乱动的,只能慢吞吞地走路。据说,是他身上还有弹壳没有取出来,经常痛,变天的时候更加痛。还有,白天还好,只是隐隐痛,还能够坚持修钟表。一到晚上,有时痛得在床上打滚子,滚过来,滚过去,像翻烧饼。

这是我偶然听到他家老三说的,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冤枉姜师傅了。所以,我觉得还是要找个机会向他道歉。

这样一想,我心里就轻松了,笑了笑,对着姜家老三大声唱道——

老三老三,

屁股焦干,

浇点水渍,

好和煤炭。

照像馆的秘密

水井头小街跟潭宝路平行,潭宝路从湘潭通往宝庆方向。在小街西端,有一个照相馆,属于公私合营性质,照相馆的房子有一层半,土木结构,两间两节,正屋木质铺面为双扇大门,附屋有一个向南的约两米长的木质柜台。照相馆的师傅叫刘满成,三十多岁,一米六五左右,有点英气,方方的脸庞上,总是堆满着笑容。

照相馆有两部照相机,一部是德国产的120双反老相机,呈长方形,正面有两个圆孔镜头,轻便,可以用一根牛皮带子挂在脖子上。还有一部大的,为落地式,我叫不出牌子来,它是用木三脚架撑起的,照相时,要在上面蒙着一块老红色大布。

刘师傅若外出照相,一般是背着那部小的,在馆里,只用那部大的。

照相馆上面的半层楼上,还有间小屋,长年累月不见阳光,像藏着什么秘密,反正一般人都没有上去看过。

后来,才晓得那是洗照片的暗室。

现在,我们举起摄像机,能够连拍一串,回家再选择,还可以用特技在电脑上搞后期制作。那时候呢,是绝对不行的,用的是胶底片,很金贵,所以,只能认认真真地拍每张相片,怕浪费。拍好之后,再回到暗室,一张张地洗出来,其过程有点麻烦。若拍得不好,只能仔细地用笔在底片上修改,然后,再洗照片。那个年代,人们很难随意去照相馆照相,所以,照好一张底片,往往要求刘师傅洗出很多相同的照片,以此备用。

水井头这个地方,加上范家山跟湾泥,三个公社才有这一处照相馆。你若不愿意在这里照相,那就得去邵东县城,或到宝庆城里那些大地方去照了。

刘师傅待人十分和气,也很诙谐,照相技术也是一流的。

有一次,他让我们几个细把戏拱进那块老红色大布里面,看着坐在前面照相的人。嗬,娘卖肠子的,居然都是头朝下脚朝上,逗得我们笑弯了腰。由于刘师傅人好,所以,我们隔三差五就去照相馆看他照相。那个时候,人们都不富裕,比如有结婚,老人(死人),毕业,参军等等重要大事,才来照相馆照相或者洗相片。只有公社开重要会议,或学校有学生毕业,或开表彰会议等等,需要照大合影,才请刘师傅去指定的地点照相。

那时候,我们最喜欢看刘师傅帮人拍结婚照了。

一对年轻男女害羞地靠在一起,等到刘师傅拍照时,他总是说,哎,靠拢点,亲热点,莫怕丑罗,回去还要进新房的呢。这话既诙谐幽默,又不显得庸俗。说得新人们连耳朵都是红的,我们细把戏则笑嘻嘻的。有时候,刘师傅看他们实在太害羞了,或者把我们临时驱逐,或者干脆走拢去,把新人的脑壳轻轻地拨到一起,说,莫动了,蛮好的嘞。然后,赶快拍照。

我们来这里玩耍,当然是有想法的,一是能够看新人们的窘态,二是能够从新娘新郎手中里分到一块脆饼,或一粒喜糖。这样,我们好像比那对新人还要感到幸福。

刘师傅不住在照相馆,家在小街东边。每天下班,他就把照相馆锁了,那把黑色的锁很大,像一只小小的牛脑壳。如果看到晚上小屋的窗口有灯亮,那一定是他在暗室洗相片。其实,我们还很想去暗室看看,看那些相片是怎么洗出来的,又明白,刘师傅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刘师傅抽烟,我们想拉拢他,偷来大人的烟丝送给他。这个狡猾的刘师傅接过烟丝,说声谢谢,竟然再也没有任何承诺。还说,我晓得你们的鬼心思,就是想到暗室看看,对吗?我告诉你们,这是绝对不行的。那一刻,我们觉得刘师傅十分可恶,娘卖肠子的,烟丝到手了就不认人了吗?

有时候,我们看到暗室的灯光,多么想大喊,刘师傅,让我们来看看吧。

那种声音,充满了渴望跟无奈。

有天夜里,我们无处可去,就站在离照相馆远远的地方,东一句西一名地扯卵淡。今晚上暗室没有灯光,我们就猜想,刘师傅今晚肯定没有来洗相片。

我们正想走开,忽然看到马路上远远地走来一条人影。

是谁呢?

这个人步履匆匆,像是赶路的。所以,我们并没有在意。当我们看到那条黑影走到照相馆门口时,我们这才明白,原来是刘师傅,哦,他肯定是来洗相片的吧?

我们感到奇怪的是,等了很久,小楼上暗室的灯光也没有亮起来。

那么,刘师傅究竟在做什么呢?

这时,我们又看到一条黑影走过来,竟然也是去照相馆的。

天太黑,我们看不清这个人到底是谁。只见黑影轻轻地推开门,然后,又轻轻地关闭,我们甚至还听到了闩门的声音。

我们一时觉得非常紧张,又非常刺激。娘卖肠子的,这到底是哪个?刘师傅洗相片历来是一个人的,怎么来了两个呢?或许,是来看刘师傅洗相片的吧?如果是男的来看他洗相片,那怎么又不开灯呢?如果是女的,那她晚上来做什么,不是十分清楚了吗?

当然,我们希望是个男的,不管他跟刘师傅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跟猜测。

如果是女的呢?

当时,我们几乎屏住了呼吸,紧张地望着黑麻麻的照相馆,在等待着谜底的揭开。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大约半个小时吧,照相馆的门终于打开了,先是一条黑影溜出来,独自匆匆地走了。然后,再有一条黑影溜出来,叭嚓把门锁了。

这可以肯定,后面这条黑影是刘师傅。

就在前面那条黑影走出不远,一部汽车从黑影的对面开了过来,雪亮的灯光在夜色中晃动,我们终于发现,前面走出来的那条黑影是个女人。女人看到灯光扫射过来,身子往右边一侧,还举起左手遮挡灯光。

这个女人,我们似乎很熟悉,一时又记不起来。

天啦,我们差一点惊叫起来。我相信,我跟伙伴们的嘴巴都一样,张得像一个个大句号。

娘卖肠子的,这个刘师傅的胆子也太大了吧?这可以肯定,刘师傅是在打野食。如果被别的人发现,刘师傅就有好戏看了,幸亏是被我们发现。

所以,我们的争论由此开始,到底告不告诉大人们呢?如果告诉大人们,刘师傅的下场是可想而知的,他会跟那个女人一起,或被批斗游街,甚至,还会被开除。如果不告诉大人们,我们的心里又很不平衡,这主要是因为刘师傅不准我们去暗室看看。

争论持续了很久,夜色也更浓了。

我说,还是不告诉大人们吧,如果让其他的人晓得了,刘师傅肯定是要遭殃的嘞,再说,他平时对我们还是很好的吧?只是我们要利用这个秘密,叫刘师傅乖乖地允许我们去暗室看看。

那怎么对他说呢?如果对他说了,又怕刘师傅报复。如果他使个狡猾的计策,把我们其中的某个人杀死丢到后山,公安又查不出来,哪不是白死了吗?人都是很难说的嘞。你看这个刘师傅,平时看起来是个很好的人,不是也趁着夜晚做坏事吗?

我说,还是这样吧,我们既然想去暗室看看,又不想把刘师傅的秘密说出来,我觉得,只有这样做才比较妥当。

接着,我把自己的主意说了出来。

大家都说我的主意不错。

后来的几个夜晚,我们都没有过远远地站在那里了,而是悄悄地守在照相馆的拐角,拐角那里更加黑暗,根本看不清人。照相馆的大门,离拐角大概只有五米远。我们连续守了三个晚上,也没有看到刘师傅出现。所以,我们有些失望了,是不是他上次发现了我们?应该说,这是不可能的。

五毛想打退堂鼓,说,算了吧,暗室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的话遭到了我们的反对,我说,五毛,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千万不要退缩,坚持就是胜利。我们既然守了三个晚上,再守几个夜晚,也没有关系的。

终于取得了统一的看法。

第四晚也没来。

第五晚也没来。

那是夏天,天气很热,蚊子嗡嗡叫,把我们的身上当做肥肉放肆咬。我们不敢拍打蚊子,以免惊动刘师傅,所以,只得活活地受着皮肉之苦。我们真的很坚强,为了看看暗室,已经忘记了黑夜,忘记了瞌睡,也忘记了可恨的蚊子。我们的眼睛朝着马路上张望,希望刘师傅快点出现。

第六晚,我们终于等到刘师傅出现了。

他匆匆地打开大门,溜了进去。

没多久,又走来一个人,悄然地走进去。

当时,我们的心差一点跳了出来。

半个小时吧,听到开门的声音,我们立即从拐角走出来,像一排幽灵突然出现在照相馆的门前,好像是不经意地经过这里的。

这时,突然听到啊地一声惊叫。

我们走近一看,原来是那个女人。

她吓得奔跑起来,像掉了魂,飞快地消失在夜色里。

紧接着,刘师傅也出来了,抬头一看,忽然看到我们站在跟前,有点紧张地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抢先说,我们准备去铁路那边捉莹火虫。

我们朝他笑笑地看了一眼,然后,就轻松地走开了。

回头一望,刘师傅还是怔怔地站在原地。

我把食指塞进嘴巴,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高兴地说,有戏了。

第二天,我们居然很有信心地去了照相馆。

我说,今天一定能够去暗室看看了。

走到照相馆,刘师傅刚刚给人家拍完照,看到我们走进来,他神情不由一怔,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说,你们来了?

我们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然后,我又装着央求的口气说,刘师傅,让我们看看暗室吧?

刘师傅想也没想,果然说,唉,本来是不能够让人看的,你们这些细把戏呢,天天闹着要看,加上我们都是街坊,不给你们看也不太好吧。好吧,跟我上去吧。我丑话说在前头,进去只准看不准摸。

我们高兴得大叫,哪个摸的,就是你崽。

我们跟着刘师傅慢慢地上楼,楼梯很窄,又陡,我们小心地往上走,楼梯发出吱咔吱咔的声音,像一群老鼠在跑马。

刘师傅推开门,扯亮灯,灯光非常昏暗,好像来到了地道里面。

我们终于看到了暗室,小窗上挂着厚厚的黑绒布,暗室很小,容不得两三个人。里面挂满了黑色的底片,像一排排宽大的海带。

刘师傅很有耐心,对着桌子上摆着的东西,指着一个长方形的盒子,说,嘞,这是洗相盒。又指着一个白色长方形盒子,说,嘞,这里面是装的是药水。又说,嘞这是切刀,嘞这是镊子……

我们不由惊讶起来,说,就这么简单吗?

刘师傅嘿嘿地笑着说,就这么简单。

原以为十分复杂的程序,竟然是这样简单,这不由让我们有些失望。

当然,又觉得十分神奇。你想想,顾客在照相机那里拍了照,刘师傅把底片拿到暗室来搞一下,就成了一张张清晰的相片,你说,这不是很神奇吗?

奇怪的是,从此,我们虽然还来照相馆看刘师傅给别人拍照,却不再要求去暗室看看了,虽然觉得很神奇,却也不过如此。

后来,刘师傅只要不是在忙着,就主动地对我们说,想不想去暗室看了?

我们齐齐地说,不看了。

刘师傅却有些讨好地说,还是去看看吧。

我们说,不看了。

几十年后,刘师傅病故了。

那天,我们都去了灵堂。

看来,刘师傅的崽女还是十分孝顺的,在灵堂里面,挂满了父亲生前的得意之作,大多数是黑白相片,只有极少数是上了彩的。那些相片有大有小,其中有个女人的相片很大,还上了彩的。我们仔细一看,哦,这不是电厂那个最爱打扮的张小芒吗?张小芒长得的确乖态,简直像个电影明星。那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是不是她从照相馆走出来呢?

灵堂里,除了挂着刘师傅拍的许多照片,另外,还有他请别人给自己拍的照片,而且是不同时期照片。

想想,日子过得好快,刘师傅一辈子给别人拍过无数的照片,最后呢,把自己拍在了灵堂里。

姜贻斌,湖南邵阳人,现为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出版作品有《左邻右舍》《火鲤鱼》《窑祭》等多种。

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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