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

2013年12月，报道摄影师卡洛斯·斯帕特诺（Carlos Spottorno）和新闻记者吉列尔莫·阿皮尔（GuillermoAbril）从西班牙《国家报周刊》（El Pais Semanal）接到一个采访拍摄任务。当时，欧洲难民危机尚未爆发，但地中海沿岸和巴尔干地区已经出现了比以往更大规模的移民潮，不少欧洲媒体都加大了对移民问题的关注。斯帕特诺和阿皮尔接到的任务是去欧洲各国走访拍摄欧盟边境和移民流动的现状。

在斯帕特诺和阿皮尔出发的时候，乌克兰武装冲突加剧，时任英国首相卡梅伦已经提出要进行脱欧公投。再加上移民问题在不少国家引发了一系列民粹主义思潮，欧洲出现了到现在仍然持续的“认同危机”，不少人开始怀疑欧盟是否还值得存在？欧洲诸国之间的关系是否该重新安排？

斯帕特诺和阿皮尔带着这样的思考采访拍摄了三年。在斯帕特诺的镜头下，我们能看到利比亚海域的移民搜救行动，能看到巴尔干地区聚集的中东和北非移民生活，能看到北约的坦克在欧盟边境地区集结，也能看到芬兰在极地地区的征兵活动。

三年中，斯帕特诺拍摄了2万5千张照片，阿皮尔的采访笔记多达15本。他们的报道通过西班牙《国家报周刊》发表，斯帕特诺还在2015年获得了荷赛多媒体报道奖（获奖作品名为《欧洲之门》（At the Gates of Europe），他跟拍了一场发生在意大利兰佩杜萨岛和突尼斯之间海域针对200名移民者的搜救行动，呈现形式是纪录短片）。

2016年，斯帕特诺和阿皮尔将三年的采访拍摄成果集结出版，命名为《裂痕》（The Crack）。不过有意思的是，这本书并不是一本摄影书，也不是一本图文书，他们将照片和版面做成了漫画一般的效果。这在摄影出版领域，是一种创新。我们暂且称这一形式为“摄影漫画”。

相比于一般的摄影书，《裂痕》这本基于摄影的“漫画作品”更加注重叙事而不是照片带给人的视觉震撼。所谓深入浅出，大概就是这本书达到的效果，它的主题宏观，呈現当下欧洲最重要的政治议题，而漫画和文字的组合却又通俗易读。

在此，我们采访了卡洛斯·斯帕特诺，听听他对自己这部新作品的想法。

为什么要把照片做成漫画的形式？在拍摄之前就打算这么做吗？

卡洛斯·斯帕特诺：这并不是开始的计划。实际上，这个报道项目是按照很传统的方式操作的，出版之前没有想过呈现形式。我和搭档阿皮尔从西班牙《国家报周刊》接了这个活儿，要去采访报道欧洲“认同危机”和移民问题。

但是，在拍摄中期，我在脑海中多少有了一点想法，不希望像以前那样把这个报道做成一本传统的摄影图文书。我希望它是类似图片小说的形式，能够讲述悠长而复杂的故事。我觉得图片小说比图文报道能够更多地展现故事的细节。同时，这么做，我也希望能够吸引年轻读者的注意力，以及其他一些不会关注摄影书和新闻报道的人。扩大读者群，扩大这个故事的影响力。

另外，我们这次报道的目的，主要是表达我们对于当前欧洲形势的关切，把欧洲“认同危机”和移民危机现状传播出去，能有越多的人看到越好。但从传播层面来说，传统摄影书的印量都不大，受众群体并不多。

把照片做成漫画的形式后，你觉得效果如何？

卡洛斯·斯帕特诺：作为摄影师，我承认我也特别希望观众能够按照我的思路和方式来观看和理解我拍摄的照片。但我最近总在想转换思维，如果摄影师真的是想传播信息，那么按照读者喜欢或习惯的方式来做会怎么样？我觉得这是值得尝试的事情。这个项目的发行和销售数据，大大出乎我们的预料。

对于照片来说，有专业读者，也有普通读者，他们对照片的需求是不一样的。对普通读者来说，读懂一个好故事，还是看得一头雾水，决定了他们对书的态度。

你是如何把照片做成漫画效果的，谈谈后期处理过程吧。

卡洛斯·斯帕特诺：后期处理的目标是让照片看上去更好看，同时尽量削弱三维空间的立体感。另外，保持全部照片色彩的统一非常重要，否则会影响叙事。

不过，请理解我不想多谈具体的后期处理步骤。我曾经并不在意把所有的技术问题都通过工作坊或讲座分享出去，但现在我想给自己留一点。每张照片的后期处理时间约是8分钟，不少步骤是相同的。我觉得，如果时间足够，会Photoshop和Lightroom的读者都能把照片做成我这个样子。

这个项目用了三年才完成，哪一方面的工作最耗时？

卡洛斯·斯帕特诺：在整个过程中，至少有4个方面的工作花掉很长时间。首先，为了采访和拍摄到必要的事实，我们需要进入一些军事区域，接触一些官方设施，比如边境的禁区。这得和不同的机构打交道，以获得采访和拍摄许可，等待的时间很漫长。其次，我们的采访拍摄地点很多，行程很长，因此旅行准备也占用了不少时间。第三，搭建最终故事的框架要基于采访时的记忆，也要基于对图片的编辑整理、排序和设计。而要呈现故事，印刷时又需要很长时间校正颜色。第四，撰写文字也花了很长时间。开始的时候，吉列尔莫是按照新闻报道样式来写的文字，做成摄影漫画形式后，他要把之前的文字与每页的内容对应起来。而且因为多了不少细节，他还增加了不少之前没提到过的信息。

你们在拍摄这个项目时面临着哪些困难？

卡洛斯·斯帕特诺：我们确实在每个阶段都遇到了不少困难。比如，有时政府部门或者军事单位限制我们的采访，或者拒绝我们的请求，偶尔态度很恶劣。但是，最主要的难点在于，我们怎么把采访拍摄中积累的经历、感受和知识转化成吸引人的画面和故事，这个故事又必须是真实的。我和吉列尔莫此前并没有做图片小说和摄影漫画的经验，当下的生活中也没有可以参考的对象。我们必须在短时间内学会如何去做。

不过，我们也很清楚，对于每一个雄心勃勃地要讲好故事的记者而言，都会面临同样或类似的困难。

在拍摄过程中，你怎么看那些生活在边境地区的人。

卡洛斯·斯帕特诺：虽然边境地区居民的生活确实构成了这本书的大部分内容，但我并不认为它只与边境地区居民有关。

在边境地区居民的生活中，有很多行动限制。当出现移民涌入高峰，或者边境对面的敌人企图进行一些危险活动时，他们都要承受很重的心理和生活压力。不过，我看到的情况是，大部分边境居民生活得还算平稳。除了普通居民，边境地区的警察和军事人员也担负更重要的责任，面临的风险也更大，可是他们经常处于比较难做的位置，必须听从遥远的指挥办公室发出的命令，可不少决策并不是基于当地实际情况作出的。

在拍攝前后，你对欧洲“认同危机”的认识有什么变化吗？

卡洛斯·斯帕特诺：没多大变化，在采访拍摄之前我就对“认同危机”有所了解。拍摄前后，最大的不一样是，我亲眼目睹并感受到了存在的危机，而这巩固了我之前对危机的认识。

拍摄过程中有哪些令你现在还难忘的经历？

卡洛斯·斯帕特诺：让人记忆犹新的事有很多。我现在记得最清楚的是一次地中海上的救援行动。我看到橡皮艇在大海的中央行进，慢慢地驶向我们所乘的军队运输船，救上来很多难民，其中不少是儿童。在难民们登上船后，他们显得很紧张，东张西望，神情慌张，好似不能确定自己是被救了，还是正处于更加危险的环境。那次营救行动持续了5个小时，结局圆满。

你希望得到什么样的读者反馈？

卡洛斯·斯帕特诺：我希望读者们能通过这个故事意识到欧盟现在面临的危险。我也希望年轻的欧洲读者能够从中了解欧盟是怎么运作的，它有不好的地方，但也有好的方面。而且，我希望传递出这样一种观点：欧盟还需要存在下去，大家应该想办法让它变得更好，那样欧洲人才能彼此了解得更深。

最近有很多关于欧洲移民危机的报道，当你在采访拍摄的时候，是否受到过其他报道的影响？

卡洛斯·斯帕特诺：当我开始拍摄这个项目的时候，我已经有了比较清晰的思路，并没有特别注意别人在做什么。确实，这些年关于欧洲移民危机的报道有很多，报纸、杂志和网络上随时都能看到以此为主题的照片。但是我的工作方式和其他人不大一样，不少摄影报道专注于某一地域、某一人群，进行深入拍摄。而我的拍摄范围非常广，时间跨度、空间跨度都很大，希望带给读者全景式的报道。

你在项目开始时曾说，希望通过采访拍摄找到欧洲“认同危机”的原因和它造成的影响。现在项目结束了，你有答案了吗？

卡洛斯·斯帕特诺：是的，有答案了。我觉得欧洲“认同危机”的起因是发生在2008年的金融危机，那是现在一系列问题的导火索。当经济环境良好，欧洲一体化一切都很顺利，但现在各国遇到的情况是预算紧、财政压力明显，未来走向也很不明朗。每一个国家都在寻找自己的应对之道，很难形成国与国之间的共识。欧洲的南北方有差异，东西欧国家间也存在不同的看法。从而，国与国之间产生分歧，民粹主义抬头。英国脱欧是现在对欧盟最严重的打击，但可能还会有其他国家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还会继续关注和拍摄这个主题吗？

卡洛斯·斯帕特诺：对我来说，这个工作结束了。我出了书，而且书已经被翻译成了4种语言出版。当然，我知道我们记录的很多事没有结束，但我没有计划再去拍摄了。除非发生一些影响欧洲政治和社会发展进程的大事件，比如法国公投脱欧，或者俄罗斯与立陶宛发生战争，否则我不会再继续这个主题的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