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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作品《上任》的“伦理性”研究

2017-07-15温左琴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州350007

名作欣赏 2017年26期
关键词:稽查伙计老二

⊙温左琴[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州 350007]

老舍作品《上任》的“伦理性”研究

⊙温左琴[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州 350007]

与其说《上任》是黑幕小说、官场小说、心理小说,不如说它是社会小说;与其说《上任》对社会的黑暗做了有效批判,不如说它的“伦理性”更值得我们深究。我们看到,有着社会合法性外衣与庇护的“新伦理”,在现实生活中,却不敌传统的“江湖伦理”。尤老二及作品中出现的所有黑道人物,就生活在这种江湖伦理中,并自觉加以维护。

老舍 《上任》“伦理性”

《上任》是老舍的一个短篇,笔者认为这是一部不但有趣,而且有深意,且有着说不完的深意的作品。说它有趣,是因为它的情节发展,每一步都出人意料,我们看前面的情节根本想象不出它下一步会如何发展。尤其是结局,令人称奇。说它有深意,是说它的意蕴繁复,难以尽言。我们甚至不知道该把它归入哪类题材或哪种主题中去。说它是官场小说吧,可明明写了很多黑道人物;说它是黑道小说,它的主要人物却偏偏是个小官。但是,《上任》又是通过人生的一个侧面写社会的,说它是“社会小说”也没错。这里有世道的乱象,更有人心的奸诈,说这是“民间智慧”的展演似乎也没问题。又或者这就是一部“心理小说”:主人公上任之初的忐忑、心计、投鼠忌器的焦虑、应对突发事件的尴尬,在各种逼迫中强打精神、故弄玄虚,最后又不得不打掉牙往自个儿肚里咽的无人诉说的苦衷,在作品中,都表现得入木三分,令人叫绝。

笔者认为这是老舍创作中的精品,老舍自己也很看重这部作品——即使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对现代文学作家作品进行大规模重新认识的特殊年代里,老舍依然把它录入自己编辑的《新文学选集·老舍选集》中,并在“自序”中说,这部集中的五部作品,“有四篇是讲江湖的事”。“《骆驼祥子》是讲洋车夫的,《月牙儿》是讲暗娼的,《上任》是讲强盗的,《断魂枪》是讲拳师的。我自己是苦寒出身,所以对苦人有很深的同情。……到了《上任》与《月牙儿》,我的态度已由消极的否定黑李,改为积极地描写受压迫的人了……虽然如此,我却没有给《月牙儿》中的女人或《上任》中的‘英雄’们,找到出路。我只代他们伸冤诉苦,也描写了他们的好品质。”这里有几点值得注意:一是在他的这些作品中,他看重写江湖;二他是怀着同情的心描写社会底层;三是他同情并一直视这些人为朋友;四是他最了解这些苦人的心态。

《上任》这部作品,用最简单的话来概括,就是写一个民国时期的稽查长(类似今天的派出所所长)上任一星期随即辞职的故事。整个作品没有分节,一口气写下来。我把它分为四个单元——上任之初、在办公室处理第一个案子、外出处理第二个案子、结局。故事应该发生在民国初年的北洋军阀执政时期。人物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稽查局的几个人,主要是尤二哥(尤稽查长),他手下的几个伙计老刘、老赵、老王、老褚和王小四等;另一类是作者自己命名的所谓“强盗”或“英雄”,主要有两伙,各六个,共十二人。整个作品就是写这两类人在几天之内发生的故事。

我说的第一单元,主要是指尤二哥到局里上班的第一天。内容无非是两点:一是他走向办公室一路上的心理活动,二是他到了办公室见到几个伙计后的反应。作品起首第一句就是:“尤老二去上任。”一上任,尤老二就发愁——作品写了他“五愁”,即他的主要心理活动:一愁伙计们看不起他。他首先想着自己责任不轻。上任应当坐车来,可又觉得伙计们都是自己人,何必招摇呢!“谁还不知道谁!”进了屋子,伙计们都站了起来,站得也挺规矩,那种敬意确实感觉到了,心里蛮舒服。他看到徒有四壁的办公室,感到这屋里应该添置些东西——比如洗脸盆,应当有一份报纸,或应当有笔墨纸砚,自己现在是头儿了,今后办事都要写。可是这些都需要钱!二愁这钱怎样花。一想到钱,尤老二心里复杂起来。这钱怎么花?能不能“自己一把死拿”?尤老二吃不准。他想:“自己的薪水是一百二,办公费八十。卖命的事,把八十全拿着不算多。可是伙计们难道不是卖命?况且是老朋友们?多少年不是一处吃、一处喝呢?谁土窑子不是一起睡大炕?不能独吞。”再说,老刘过去是稽查长,指挥过五十条枪。如今当伙计,因这个也不能独吞。“难道白当头目?八十块大家分?”这些伙计可是“黑面上的”,自己是官。当官就是要管人管钱。三愁怎样做出个“上任”的样儿。比如总得做一番训话吧。可是说什么呢?自己会说的他们早听厌了。总不能老说“多年的朋友,捧我尤老二一场。我尤老二有饭吃,大家伙儿就饿不着。自己弟兄”。如何布置工作呢?“至于大家的工作,谁还不明白——反正还不是用黑面上的人拿黑面上的人?这只能心照,不便实对实地点破。自己的饭碗要紧,脑袋也要紧……睁一眼闭一眼是必要的,不能赶尽杀绝,大家日后还得见面。这些话能明说么?怎么训话呢?”四愁往上面交不了差。李司令拿钱委任尤老二是为了捉拿反动分子,“可是反动分子都是朋友呢”,难!五愁工作无法开展。这四个伙计,有的比自己资格老,比如老刘,其他几个都是在山上呆过多年的土匪油子,压根不会伺候人。想到这里,尤老二很无奈:“作着官而带着土匪,算哪道官呢?不带土匪又真不行。专凭尤老二自己去拿反动分子?拿个屁!”

怎么办?尤老二想了个办法——“得喂喂这群家伙!”下馆子,请吃饭。

一听说下馆子,这一群先前一声不吭的家伙,一下子“活”了过来。“老赵的倭瓜脸裂了纹,好似是熟透了!老刘五十多年制成的石头腮帮笑出两道缝。老王老褚也都复活了,仿佛是。大家的嗓子里全有了津液,找不着话说也舔舔嘴唇。”

吃到一半,开始研究办案子。伙计们还是不大给面子。捉拿贩烟土的、暗娼一类,没问题。可是要拿反动分子,伙计们要讲义气,不能做。即使做,责任你尤老二得全担了。无论如何,尤老二借着酒劲,给伙计们布置了任务。“伙计们,还得捧我尤老二呀,找没什么刺儿的弄吧——活该他倒霉,咱们多少露一手。你说,腰里带着硬的,净弄些个暗门子,算哪道呢?好啦!咱们就这么办,先找小的,不刺手的办,以后再说。办下来,咱们还是这儿。”

以上可以视为故事的第一个单元,写的是尤老二上任之初的心理活动和工作安排。

第二个单元,具体内容可以概括为办理第一桩案子。突出了“难”!

酒桌上,尤老二勉勉强强地把工作安排下去了。除王小四和他留在办公室之外,其他人都四下去打探情况、摸排案子。第二天,尤老二志得意满、心情愉快地来到所里,等着大家给他汇报案情。但意外的情况出现了。且看他们的一段对话:

“嗨,老刘,有活儿吗?”多么自然,和气,够味儿;尤老二心中夸赞着自己的话。

“活儿有,”老刘瞪着眼,还是一脸的官司:“没办。”“怎么不办呢?”尤老二笑着。

“不用办,待会了他们自己来。”

……

尤老二心里打开了鼓——他们自己来?不能细问老刘,硬输给他们,不能叫伙计小看了。什么意思呢,他们自己来?不能和老刘研究,等着就是了。

……

进来了一串。为首的是大个儿杨;紧跟着花眉毛,也是傻大个儿;猴四被俩大个子夹在中间,特别显着小;马六,曹大嘴,白张飞,都跟进来。

……

“尤老二,”大个儿杨又接回去。“倒用不着你下帖,请吃馆子,用不着。我们要这个,”食指和拇指成了圈形。“你请我们坐车就结了。

“请坐车?”尤老二问。

“请坐车!”大个儿有心事似的点点头。“你看,尤老二,你既然管了地面,我们弟兄还能作活儿吗?都是朋友。你来,我们滚。你来,我们渡;咱们不能抓破了脸。你作你的官,我们上我们的山。路费,你的事。好说好散,日后咱们还见面呢。”大个儿杨回头问大家:“是这么说不是?”

“对,就是这几句;听尤老二的了!”猴四把话先抢到。尤老二没想到过这个。事情容易,没想到能这么容易。可是,谁也没想到能这么难。

尤老二为何犯难?这是很有意思的话题。我看他是难在多处:一是李司令要抓人,都放了,怎么交代?二是这笔钱从哪出?不能自己掏腰包吧?三是这一群是六个,那今后再来六十个、六百个,怎么办?四又不能来硬的,他怕。因为尤老二深知“他们会说好的,也有真厉害的;他们说滚,必定滚;可是,不给钱可滚不了”。五是哄是不管用的,这些人一概来实的。

这种情景,不仅与尤老二的设想完全相反,也把他的心情彻底改变了。同时,他陷入不可自主的境地,必须按照当前的情势,做出自己的反应。而他的反应几乎没有选择,也不能有任何别样的选择。尤老二输了——输得彻底!“尤老二心里难过得发空。”

第三单元的内容是尤老二接办第二个案子。老褚报告,城西发现一群“反动分子”。前一案子输了的尤老二,一肚子窝囊、委屈、不服,立刻变成拼命三郎的豪壮!豁出去拼了!“尤老二拼了,大玩命,他们也不晓得稽察长多钱一斤。好吗,净开路费,一案办不下来,怎么对李司令呢?一百二的薪水!”

尤老二谁也不理,带头直扑城西,来到一个旮旯小店里,里面却窝着几个人——又是相熟的,花蝴蝶、鼻子六儿、宋占魁、小得胜等一帮,见了稽查长,连站都不想站起来。“进来,尤老二,我们连给你贺喜都不敢去。来吧,看看我们这群。过来见见,张狗子、徐元宝。尤老二。老朋友,自己弟兄。”大家东一句西一句,扯得非常亲热。宋占魁把尤老二领到漆黑的小屋里,指着一堆东西:“就是这一堆!”“风太紧,带着这个,我们连火车也上不去!弟兄们就算困在这儿了。老褚来,我们才知道你上去了。我们可就有了办法。这一堆交给你,你给点车钱,叫老褚送我们上火车。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弟兄们求到你这儿了!”

没想到,又是一个难题!

刚才一伙来硬的,尤老二软了;这一伙来软的,尤老二是先硬后软。钱不得不给,还得给他们保管枪。又是一次窝囊!他又输了!

尤老二此时的心理活动很复杂:第一是窝囊,不得不照他们说的做。第二,这稽查长当得真成了笑柄。第三,总共八十块的办公费,六十加三十六等于九十六,已经赔出去16块。第四,你还不得不佩服他们,这些人有根。第五,照这样下去非辞职不可,但他不愿意。这每月一百二的差事,现在不好找。第六,如何向李司令交代?

尤老二不想辞职就得办案子——反动分子不能拿,那就只好找保险的做——抓鸦片贩子。

第四个单元就是尤老二辞职。

又是一个星期一,尤老二刚上班。“进了个傻大黑粗的家伙,大摇大摆的。”

“尤老二!”黑脸上笑着。

“谁?钱五!你好大胆子!”

“有尤二哥在这儿,我怕谁!”钱五坐下了;“给根烟吃吃。”

干吗来了?”尤老二摸了摸腰里——又是路费!“来?一来贺喜,二来道谢!他们全到了山上,很念你的好处!真的!”

“呕?他们并没笑话我!”尤老二心里说。

“二哥!”钱五掏出一卷票子来:“不说什么了,不能叫你赔钱。弟兄们全到了山上,永远念你的好处。”

……

“从山上来,来劝你别往下干了。”钱五很诚恳。“叫我辞职?”

“就是!你算是我们的人也好,不算也好。论事说,有你没我们,有我们没你,论人说,你待弟兄们好,我们也待你好。你不用再干了。话说到这儿为止。我在山上有三百多人,可是我亲自来了朋友吗!我叫你不干,你顶好就不干。明白人不用多说话,我走了,二哥。告诉老褚我在湖边小店里等他。”

三天后,尤老二辞职了。

这部作品的“深意”或“意蕴”在哪呢?

若从主题或思想意义来看,是有警匪一家的感觉——稽查长身世复杂、来历不明。作品虽没说尤老二就是土匪,但是,他和所有的土匪都认识,并且称兄道弟,土匪把他当哥们,事实上他已是他们的保护伞。此外,稽查所里,当差的身份也说不清楚。至少老褚有土匪嫌疑,其他的与土匪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说这是一部描写民国时期“警匪一家”的作品,也不算错。

若从人物关系及纠葛所涉及的生活属性看,它的确应当是社会小说。整个作品就是社会的缩影:世道乱象,匪患猖獗,民国初年军阀当政时期基层社会的腐坏尽相呈现。这一种批判,我们能从尤老二及稽查所的伙计们的心态、行为中看出。社会的不堪、人心的叵测、道德的沦丧已成为社会的普遍问题。作者在作品中虽然没有直接进行批判,但主体的善恶指向是明确的。而这正是恩格斯所说的,从细节中表现出的现实主义或儒家的“微言大义”。

如果以上两点都是通过认真阅读作品容易看到的东西,那么笔者认为作品还有些不容易看出的意思,比如“伦理性”问题。首先,尤老二敢于接手稽查所长这一差事,我看除了一月一百二的薪水之外,更重要的是他感恩相报于李司令对他的知遇之恩。其次,他对于所里其他当差的伙计,也以弟兄相称,试图建立一种新的伦理关系——也是他得以开展工作的最为可靠的关系。然而,这些刚刚建立起来的“伦理关系”在已有的比较长久的“伦理关系”中却遭遇尴尬与挑战。虽然,这种新的“伦理”有着社会合法性的外衣与庇护,然而已有的“伦理”作为一种“江湖关系”,却是现实中人们的交往规矩、价值尺度、人际道德,对任何人尤其是江湖中人具有不可逾越、难以挑战的约束性,更重要的是这种约束性已内化为“自我约束”。这种伦理,我们可以称之为“民间伦理”或“江湖伦理”,应该说是一种更具有约束性的社会规范。尤老二及作品中出现的所有黑道人物,都生活在这种江湖伦理中,并自觉加以维护,甚至可以说这种江湖伦理就是他们的理性或看待事物的基本尺度,说到底,就是他们的信仰。当这种江湖伦理与社会合法性的权力伦理相冲突时,他们中绝大多数人会毫不犹豫地皈依江湖伦理。尤老二的犹豫,就表现出这一冲突的不可调和性。

同时,我们看到这种江湖伦理对个体的约束并不是刚性的,它的作用要通过个体自觉的认同去实现。规矩不仅是约束,规矩也能给遵守规矩者带来好处。这种好处并不完全是物质的,精神的满足感更强。就此,我觉得,作品对人情、对人性、对特殊世态下人情社会的描写,是地道而精彩的。

编 辑

:赵斌 E-mail:948746558@qq.com

作 者

:温左琴,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学教育、中国古典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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