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阳

1

有段时间我喜欢上了看各种描写苦难的书籍，经常能在床头看到它们与我共眠的身影。在高三那个相比往年任何时候都更加寒冷的冬天，《活着》《平凡的世界》《巴黎圣母院》《百年孤独》相继从我枕边路过。我在这里并没有加上一个附带自诩意味的“等等”，因为我就真的只看了这四本书。当我读完这四本书后，觉得真如经历了人世间古往今来最为难忍的痛苦：战争中如折倒的麦秆般堆积的尸体、在政治劫难中分崩离析的家庭、背叛的恋人、早夭的爱子、破碎的前程……于是，高三那些起早贪黑的日子，那些废寝忘食的艰辛，同书中的人们所经历的苦难比起来，也就羞于启齿了。

2

在高三每天以题为伴的日子里，ABCD算得上是我情谊最为深厚的老友（当然偶尔也有E）。虽然“三长一短选最短”之类的选择题蒙题技巧我早已烂熟于心，但每个人都知道，正确答案绝不能靠这样的方式来寻找，因此也就是说笑而已，谁也不会真这样做。所以，多数时候，我与ABCD还是“坦诚相待”的，甚至当脱离了题海短暂回归琐碎的生活时，它们仍以其惯常的行为方式与我不离不弃：

当我走进食堂吃早饭时，吃什么？

A.包子和稀饭 B.包子和豆浆 C.面条 D.大饼

当看见室友和女友煲电话粥时，怎么办？

A.故作镇定地背单词 B.高分贝演唱《分手快乐》

C.爆粗口 D.找出心目中女神的照片反复观看

3

A又开始发奋学习了，就像运动员服用了兴奋剂一样。我看着她背书，刷题，背书，刷题——背背背，刷刷刷，似乎已经将学习变成一件很有节奏感的事情。

不过A的学习热度就像月亮一样，阴晴圆缺，不停变化。或许某件小事无意中挑动了她敏感的神经，于是她便会迎来一段异常拼命的苦读期，也许是一两天，也许是一周，也许是半个月。在这期间，她会将自己幻想成正与命运抗争的女英雄，似乎任何事情都无法阻止她迎来最后的胜利，但最多半个月后，她便会恢复常态。

其实在高三，像A一样的人有很多。你可以说他们缺乏持之以恒的精神，但我觉得，哪怕是拥有世界上最快奔跑速度的猎豹，也不能长时间高速奔跑。毕竟我们不是超人，我们的身体和精神都无法承受持续的重壓。

“过度紧绷的弹簧，总有一刻会断裂。”记得物理老师曾这样说过。

4

B个子不高，但长得十分结实。他是我们班上为数不多的体育生之一。

B还是个飞行迷，就是一见到飞机便兴奋不已的那类人。他常常在训练时抬头看天——我们生活的这座小城位于北纬30度的航线上，是飞机们常来常往的“大马路”。教练当然知道他在做什么，于是毫不客气地对他一通臭骂。B便听话地继续埋头训练。只是过不了多久他又会抬头看天，因为他的心早已翱翔在万米高空。

后来B渐渐脱离了体育生的队伍，成了教室里“苦读一族”的一员。他主动找到班主任，弄了张小桌坐到了教室最前排靠窗的位置上——那样离黑板和老师很近，离窗外的天空也很近。再后来，他参加了高中飞行员的选拔。因为没有我们几百度近视的“标配”，却有强健的体格，他一路过关斩将，通过了校、市、省的各项测试。

“一本线，”B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只要过了一本线，我就能上天了！”

看着雄心勃勃的他，我们厚厚的镜片后的目光里溢满了羡慕。

“三个月提高100分。”这是当时学校替我们喊出的口号。在这样打鸡血般的刺激下，我们都觉得三个月后的北大、清华里将尽是同窗。可结果呢？我们在高考时也只是稳稳地考出了自己应有的水平。我们班唯一在三个月里提高了100分的只有B。他在“独木桥”上连滚带爬，终于险破一本线大关……

高考结束一个月后的同学聚会，B并没有参加，我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了他的“励志故事”的结局：他准备好了一切，等到的却是航天大学的说明信。信中的话很委婉，大意是，B的一个叔叔前几年曾因牵涉传销入狱，根据国家的相关政策，学校不能招收家人有犯罪史的学生……那封信对B的打击可想而知，如今，在北纬30度的天空下，他再也没有了抬头看天的爱好。

5

“这已经是第三个星期了，仍然没有他的消息。”下课时C又对我们念叨起来。

她口中的“他”指的是比她大一届的男友，他已经上了大学，在省城一所历史悠久的985院校。C刚进高三那会儿，她男友还经常跑到学校来找她，告诉她自己会一直等着她，并给她加油打气，讲了很多高三的经验。C也立志一定要考到男友所在的那所大学去。“明年，我们会一起漫步在校园的樱花林里。”她无比浪漫地想着，甚至眼前的公式定律也都变成了樱花树伸展开的枝条。

C常常在课余和我们聊起她的男友，其实并没有多少人想听，但看到她一副花季少女坠入爱河又欲倾诉的模样，我们也只好扮演好心的听众。C瞒着父母给远在数百公里外的男友打电话、写信，这成了她繁重的学习之余唯一的慰藉。不管背书有多累，刷题有多苦，考试有多难，只要和男友说了心里的烦恼，听见了他的声音，看见了他的字迹，一切忧愁疲惫都会烟消云散。

只可惜后来C的男友和她的联系越来越少，最终两人分手，C的无数烦恼再也找不到人倾诉。

原来，我们心中无比神圣的爱情终究抵不过时间与距离。那所开满樱花的大学，离C竟是如此遥远。

6

誓师大会召开时，离高考只剩下不到八十天了。

尽管如此，大红的横幅上还是赫然写着“百日誓师”。

我突然感觉泄了气，就像百分百的誓师激情被打了八折。

背景音乐被调得很大声，所以校领导手里的麦克风也以最高音量作为回应。个子不高的我站在人群里，透过前排男生一溜儿平头和女生一溜儿短发间的缝隙，远远地看着校领导站在红色的横幅下，手舞足蹈地念着豪言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