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运芳

曹禺是语言大师，他对戏剧语言的驾驭能力可谓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的戏剧语言简洁含蓄、精练生动，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引人入胜。其代表作《雷雨》的语言成就更是不容小觑。且不谈其中的人物对话，经典台词，就是《雷雨》中的主要人物在对话过程中对他者使用的称呼语也是十分讲究，极具研究价值的。本文以周萍对繁漪在不同场合使用不同称谓语为研究对象旨在揭示剧作者在设计任务关系时的意图、目的。

称谓语是交际过程中以话语形式传达信息，显示人际关系并表达特定情感的对别人称呼的词语。周萍对繁漪的称谓语在不同场合是有变化的。笔者经过统计发现《雷雨》中周萍对繁漪共使用了88次称谓语。其中“您”使用4次；“母亲”使用2次；“你”使用81次；“疯子”使用1次。而且场合不同，称谓语的使用就不同。根据维索尔伦在《语用学新解》中所提出的语用顺应论，言语交际（语言使用）过程即语言选择过程，而语言选择的过程就是對语境的顺应过程。称谓语的使用变化一方面要依赖于具体的语境，另一方面是作者在设计人物关系时意图、打算。而且，作者设计人物关系的意图即是称谓语使用者内心深处真实情感的显露。因此，笔者将结合具体语境的变化来揭示称谓语使用者内心深处最真实情感状态。

一、母子关系的强化

使用称谓语“您”在剧中有两个不同的场合。第一个场合是周萍、周冲和繁漪在场的情况下。周朴园回到周公馆了，周萍因为与繁漪的不正当关系而难以面对周朴园，准备去煤矿，打算在去煤矿前与周朴园面谈一次，正好碰上周冲去探望繁漪的“病”。在三个人的对话过程中，周萍对繁漪的称谓是“您”，周冲在场，周萍与繁漪就是名义上的母子关系，称谓“母亲”为您，一则表达了一个晚辈对长辈的尊敬，这是合乎法度，遵循礼节的表现，二则也是周萍有意在周冲面前撇清与繁漪的情人关系，强化母子关系的表现。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提醒繁漪：在这个家庭里，长幼有序的礼仪规范不可逾越。同时，周萍这么做也是为了在周冲面前维护自己有礼节、有修养、关爱家人的好哥哥形象。第二个场合是周萍、繁漪、鲁大海在场的情况下。周萍欲带四凤私奔，鲁大海到周公馆找周萍要人，正好遇到鲁贵以繁漪和周萍之间的事为筹码威胁繁漪继续让他在周公馆做工，赏他饭吃。鲁贵在得到繁漪的口头承诺后离开，剩下周萍、鲁大海和繁漪在场。在外人鲁大海面前，周萍还是要继续维护他和繁漪之间的母子关系，所以称呼繁漪为“您”。

母亲这个称谓语的使用仅出现在有周朴园在场的情况中。首先，称呼繁漪为“母亲”是表达对父亲的服从和尊敬。作为“前妻”留下的儿子，对于父亲再娶，心里多少会有些抵触情绪，对于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身份是会有一定程度上的反抗意识的。但是周萍在周朴园面前，毕恭毕敬地称呼繁漪为母亲，体现了在这个家庭中，周朴园的至尊地位。周公馆的一切的秩序和规范都是周朴园制定和维护。称呼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女人为母亲体现了周萍对父亲妻子身份的认同和对父亲的服从。其次，母亲既是对繁漪的尊称，也是在父亲面前表达自己对他的尊敬。因此，曹禺在这种场合中为周萍选择的称谓是“您”和“母亲”意在表现周萍在言语交际（语言使用）过程的的想要达到的交际目的。周萍称呼繁漪为“您”和“母亲”都是在有意强化两人之间的“母子”关系，淡化两人之间的情人关系。一来，维护自己的良好形象，二来，让繁漪对自己死心。此时的周萍他要急于摆脱繁漪，所以借称谓语的使用来暗示繁漪：你是母亲，我是儿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二、情人关系的强化

周萍对繁漪的称谓语使用中，“你”是使用次数最多。剧中周萍与繁漪两个人的对话多数是发生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场合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场时，母子关系让位于情人关系。作为情人的周萍与繁漪，他们之间是对等的，是不需要任何尊称的。“你”的对立面就是“我”，“我”和“你”是两个身份对等的独立个体，脱离了周公馆其他的一切人和秩序、伦理道理，两个独立的个体之间发生爱情是合乎情理的。而且“我”和“你”具有排除一切其他人的排他性的隐含意义，如果是在一个只有“我”和“你”的空间中，“我”和“你”发展为情人关系似乎是顺其自然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场时，周萍潜意识里对繁漪的身份认同是情人。所以在对话过程中自然而然地使用了“你”。周萍去煤矿也是为了避开繁漪。避开繁漪一方面是出于对父亲周朴园的畏惧，害怕父亲知晓他和“母亲”之间的不合伦理的情感；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对繁漪的保护。只有生活在周公馆这个窒息的坟墓中，繁漪除了服从周朴园，别无选择。周萍在这里，繁漪骨子里的反抗的血液就会渐渐沸腾，与周朴园的关系就更难处理，她又无法摆脱周朴园，与其痛苦地抗争不如安心地服从。而且，他们两个人之间不符合伦理，不被祝福的感情终究是毁灭他们两个人的。只要其中一个人抽身而出，他们才能得到解脱。所以，不能否认周萍对繁漪是有付出真情感的，他们是在令人窒息的如同坟墓的周公馆中两颗不甘于被束缚和压抑的灵魂之间的相互取暖。他抓住四凤只是希望用她鲜活的青春来助他逃离这个乱伦的情感泥淖。所以，当繁漪向他哭诉周朴园的蛮横专制时，他也并非无动于衷，他劝慰繁漪依从父亲。同时，也劝慰繁漪从过去的回忆中挣脱出来。

三、敌对关系的强化

周萍对繁漪使用称谓语“你”还出现在有其他人在场的场合中。四凤与周萍在得到鲁侍萍的应允后打算私奔，繁漪孤注一掷，把周冲搬出来企图破坏，周冲没有如繁漪的预料实施破坏，他选择尊重四凤的决定。当破坏行动即将宣告失败时，繁漪不惧四凤、周冲、鲁侍萍在场的情况下，把她与周萍的乱伦关系公之于众。这时母子关系、情人关系让位于敌对关系，“我”和“你”就成为了两个争锋相对的个体。繁漪的破坏行动一方面破坏了周萍在周冲在心目中的好哥哥形象，同时也破坏了周萍在四凤心目中的好情人形象。所以，周萍和繁漪两个人之间的母子关系和情人关系的平衡状态被打破，二人变成了敌对关系的双方。此时，周萍的理智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失去了控制，全然不顾及有外人在场时，仍然需要维持二人的母子关系，而称呼繁漪为“你”。

当繁漪要破坏周萍在周朴园心目中尊敬父亲、唯父命是从的好儿子形象时，周萍的情绪和理智彻底失去控制，这时候他在四凤、周冲、鲁侍萍在场的场合中，称呼繁漪为“疯子”。周朴园是周公馆至高无上的君主，他的地位无法撼动，周朴园的命令是这个家庭中的圣旨，无人敢违抗。周萍不敢想象父亲知道自己背叛了他后，自己会处于何种境地。所以，在周朴园听说他在外面花天酒地对他进行教育的时候，他以为父亲发现了他和繁漪的关系而心惊肉跳。后来终于知道父亲对此事一无所知才长舒了一口气。周萍在内心深处是不愿背叛父亲的，纵使他与繁漪之间的错误已经成为事实，他还是在想方设法地来进行补救。逃离周公馆，避开繁漪，抓住四凤，都是为了要从这场没有结果的乱伦之恋之中抽身而出，给自己和繁漪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但是当繁漪把周朴园叫下来的时候，就意味着周萍苦心采取的一系列补救和维护自己形象措施要付诸东流了，他怎么可能不气急败坏，因此在四凤、周冲、鲁侍萍在场的情况下，称呼繁漪为“疯子”，这也体现了周萍在此场合中，他的情绪和理智已经完全失去了大脑的控制。所以看似使用了不恰当的称呼语，却是将此时周萍内心的绝望、悔恨、愤怒表达得淋漓尽致。

称谓语的使用变化既是具体语境变化的结果，也是剧作者在设计人物关系时的意图打算，也是使用者内心情感的真实显露。因此，经典中语言魅力，即使是不起眼的称谓语使用也是值得我们细细赏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