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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照彻松树林

2017-06-20张诗群

安徽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伯父松树树林

张诗群

我有时想,岁月的长河如果有一张返程票,我会选择在哪里靠岸?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想起来,心还是要微微疼一下:我看到一片松树林,它们在水一样清冷的月光里静默着,好像睡着了一般。夜空澄澈如洗,白月亮把自己挂在东边最高的树梢上,久久不愿离去。

女孩站在院子里仰望夜空,她瘦弱的身影被月光拉长,她闻见松脂的气味在周围一阵一阵游荡,夜气使它们变得寂寞又寒冽。

是的,那个女孩就是年少的我。我呵着冻红的双手站在院子里,不知站了多久。月光铺满了整个院落,松树林在月光下显得苍凉沉郁,那一刻它多像大地上那些卑微又善良的生命,一生的时光只被月光照亮。

皖南丘陵地带的冬天漫长寒冷,一场雨雪过后,田野被冰雪覆盖,屋檐上总挂满一排晶亮的冰凌,风从它们身上吹过,像从剔透的排箫上划过一样,带着哨子“嘘嘘”地响。一离开屋子我就要不停地跺着脚,脚趾头像两块冰疙瘩,在棉布鞋里刺骨地痛。严厉倔强的冷,让肉体在每一分每一秒都保持瑟缩和清醒。

——成年后,我总在冬天里想起那时的冬天。现在还有冬天吗?那个冰雪严寒的时代渐渐一去不复返了,似乎一并带走了苦难和寂寞,当然,也一并带走了奶奶、伯父和孤寒无依的人们,他们与严寒同在,也和炉火共眠。

自然,那时的冬天也有暖和的地方。灶膛里火苗在跳跃,枯黄的松针迎着火舌噼啪作响,米饭的焦香从锅沿冒出来,最后一把灶火把奶奶苍老的脸庞映红……然后,火熄灭,奶奶往陶盆里撒一层木屑,从灶膛里铲出火灰把木屑盖严,再用铁钳顺着盆沿压实。木屑被火灰焐燃,在馒头一样的火盆里发出微弱而幸福的“卟卟”声。这时奶奶招呼我:“娃,端去,暖和暖和。”

冬天,也就这样过去了。

尽管冬天冰凉的触角无处不在,但和荒原以及洲圩地区的人们相比,我依然觉得,我们已经算是幸福。

成片的树林环绕在屋子周围。在春天,几乎所有枯枝败叶都已化作温暖的灰烬,你会看到每一个枝头都胀满了新鲜的汁液,它们从斑驳或光滑的树皮里挤出嫩芽与花蕾,就像我抽枝长叶的小小身体,被漫山遍野浩荡的风,吹得蓬勃而蓊郁。

我热爱清静,大概与树林有关。我喜欢内敛而善良的人,喜欢沉默寡言而深刻的人,当然,也喜欢清新明澈像山溪一样的人。也许,我潜意识里是把他们比作了树和草,比作了我少年时的那一团绿,他们让我温暖和心安,就像树林让我温暖和心安一样。

我三岁以前,我家在乡政府附近的街道边,后来政府要在那个地段建中学,房子推平,父亲便用两只箩筐挑着我和弟弟,搬到了两里外的山坡,筑屋而居,开始了与树为邻的生活。

我的记忆无法抵达三岁以前的时光,我只知道生命最初的码头涌荡着绿色,耳边时时有松风鸟鸣,冬天遍野枯黄,松针落满山岗,拾柴的人们散落在树林间,腐叶和松木的气息清新又迷人,而寒风吹彻的夜晚,便会有温暖的炉火映红冰凉的脸膛。

但有一次我母亲说,如果没有我伯父,这里只有一座荒山,连一棵泡桐树也没有。母亲坐在灯下纳鞋,一边用力拉紧鞋底上的棉线,一边说:做梦呢,哪有树?尽是石头。

那一年我大概十岁,语文教科书开始培养我对人间万物的情感,比如太阳公公送来温暖,春风姑娘给大地披上绿装,还有小英雄雨来和王二小,我的价值观已有了最初的雏形。就在那一天,我忽然意识到,原来我伯父,竟然是一个被埋没的大英雄。

唉,说起伯父……松树林啊,你应该还记得,我伯父是怎样一个人呢?

去年单位组织看电影《杨善洲》,看到李雪健在荧幕里手扶松树的时候,心里忽然一动,我用手机搜索出杨善洲真实的照片。

穿藏青色中山装的老人,站在一片已成材的树林中间,手抚着粗壮的树干,抬起头仰望树梢,眼神沧桑慈祥,像在打量他长高的儿孙。他瘦削衰老的身体已将至生命的尽头,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而白发,像一团快要消融的白雪依偎在头顶,这让他与树林形成了辛酸的对比,使嫩绿更嫩绿,使苍老更苍老……我几乎哽咽着对身边的同事说:看,我伯父就是这个样子啊。

真的,从我记事起,我伯父几乎就是那个样子。他像树一样沉默寡言,高大瘦削,目光坚毅,满脸沧桑。有时他背一把锄头去茶林,有时领着几十个林场工人在树林里喷药或除草。当然,最初的时候,他还年轻,有着一副健壮的身板,他和场工们奋战了无数个白天黑夜,开出了一座又一座荒山,又一棵一棵种上茶树、松树、杉树、柏树。十多年后,荒山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茶林、松树林、杉树林和柏树林,像一匹用深浅不同的绿丝线绣成的巨大绸缎,上面栖息着鸟鸣和松涛,栖息着成片的木材和冬天取暖的柴火。

土墙黑瓦的林场在茶林和杉树林中间,房前的一大块空地堆放着伐倒的树木,地上一层剥落的褐色树皮,常年散发着潮湿腐败的气味。我喜欢那种味道,它闻起来是一种熟烂枯腐的醇香,比锯子锯开木料的芳香还要浓郁。后来的某年夏天,我闻到自己成长的身体散发出的青春气息,才明白体香这个稍嫌暧昧的词语,原来不过就是生命的芳香。花的体香让人联想到爱情,苹果的体香会浮现生活的甜美,树的体香像寡言的人月夜独行,大地沉静,他一生的孤寂在月光下吐露着青艾的芬芳,又苦涩又清醇。

树的体香贯穿了树的一生,從活着,到死亡。

无法想像,如果没有绿色的树林,没有被山风轻柔地抚摸过,我的童年会不会像“嗡嗡”叫的牛虻那样沉闷和无趣。我一直觉得,我之所以有一颗饱满而细致的善感之心,之所以能体味到寻常而琐碎的小幸福,能感应到一粒草芽的生命悸动,都源自于年少的这段时光。

沉默和宁静教会了我很多,草木不言,山川不语,可是草木山川比一切巧舌如簧的生物更具有生命的庄严感,它们贴近泥土而生,与风云际会而语,它们感知着大地深处神秘的脉动,却顺应着自然秩序的脚步,选择枯荣与沉默,只用年轮刻录着岁月的沧桑更迭。

“识几个字了?”有一次,在伯父家暗黑的屋子里,伯父问我。

“还几个字!有一千多个了呢,我都认得。”我噘着嘴,也许翻了个白眼,满脸都是被人小看的不屑。

伯父罕见地大笑起来,也许是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笑把咳嗽都引了出来,他一边咳喘一边笑着说:“真厉害!咳咳……我们张家……咳……要出女秀才了!”伯父一边笑,一边揉眼睛。

他结着厚茧的大手轻轻抚在我的头顶,仿佛我是一株刚刚长高的松树苗。

说实话,我的几个堂兄堂姐很少能见到他们父亲慈爱的这一面,他一直都是寡言的,沉郁的……苦楚的,甚至,也是冷漠的。也许在伯父眼里,我和他亲手植下的那些树们一样,被土壤、阳光和气候,赋予了灵巧的生机,让他看到了某种与希望同在的东西。

大概在我十四岁那一年,就像英雄总将面临悲壮的结局那样,伯父被他的上级卸去了场长职务,离开了他亲手缔造的绿色王国。

他像极了自己亲手种下的树,性格中有太多“直”的成分,宁折不弯,孤傲倔强,愿意接纳风的问候,却学不会揣度心思,曲意逢迎。

我后来想过,卸任有什么不好?一个小山村的林场场长,担负和享有的所有一切,不过是把身子弯下来,蹲下去,手握锄柄,汗流浃背、面黑如炭,把浑身筋骨累得吱嘎作响,到老再换一身腰酸背痛,还能有什么呢?微薄的薪酬甚至连一家人的温饱都不能体面地解决。

可是对伯父而言,这是一次不小的打击。他是将整个岁月都交给了树林的人,是將生命装订成册给林子里的风去阅读的人。树林一天天成长壮大,他投入了毕生的心血和情感,可是突然间,他失去了看护它们的资格,不再拥有去给它们除草、间伐和修剪的权利;也不再需要运用季候与阅历教给他的万物生长的经验;在春茶冒尖的时节,为采茶人选择一个最适宜的采摘日期——他成了一个不相干的局外人。

他坐在小竹椅上抽烟,微火明明灭灭,那是一个月光泛白的夜晚。那夜有风,萤火虫像提着灯笼走夜路的醉鬼,风把它们吹得跌跌撞撞东倒西歪。松涛声排浪一样涌来,“呜——哗——,呜——哗——”,成千上万棵松树——这些年青的小伙子们,它们在风里大声歌唱,歌声合在一处,成了一曲回旋跌宕深情起伏的咏叹调。

他站了起来,掐灭纸烟,走进林子里去,长久地站着,静静地,一动不动。此刻,他的难过和难舍,被月光照彻。

这月明如洗的夜晚啊,没有抒情的烛光和晚宴,没有掌声和告白,但这些博大的绿色生灵,这些婴孩般纯粹的树们,它们用多情的天籁之声,抚慰着一颗孤独委屈的心。

直到今天,只要一想起那个夜晚,松涛声仍然回荡在我的耳畔。谁说草木不懂情感?它们只是习惯了用静默代替喧哗,用深沉代替浅薄。你想听懂它,必须关闭一切外在的通道,唯独打开没有杂质的心,触摸到自然之神的脉搏,你会听到幽叹、低吟、私语和悲欣交集。

我喜欢这千军万马般浩瀚深沉、滚雷般忽远忽近的松涛声。如同我喜欢在林子里追逐嬉戏的山风,喜欢我小房间北窗外的一丛橘红美人蕉、一架葡萄藤,以及它们在我脑海中跑马一样浮现的若干情节……它们陪伴了我整个悠长寂静的年少时光。

那些年的暑假,在很多清晨或傍晚,我走出屋子,沿着树林到山坡上漫步。绿啊,海一样深广的绿!茶林浩瀚,树林蓊郁,草坡绵延,绿浪翻滚,山风游荡……不唱歌是不对的,不大喊是不对的,不张开双臂是不对的,不仰望蓝天是不对的,不与林鸟对话是不对的……于是我放声喊:“你好——啊——啊——啊——”,风把问候又卷回来送给了我;于是我抓一本书大声朗读,躲在树梢里叽叽喳喳的鸟儿立刻掩嘴静听,回过神来又叽叽喳喳吵成一片;于是我晃荡着身体大声唱歌,有时莫名其妙引来远方一声合唱,不知是谁隐在我看不见的草坡下放牛或砍柴。啊啊,梦一般的所在,诗一样的时光,我清贫又富有、孤寂又幸福的年少岁月。

树林带给我的快乐,伯父知道吗?也许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对他表达过,当然,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他所做的这一切有多么了不起。我想,如果他知道这一切已经产生了意义,知道他亲手缔造的这片绿色王国已成为我灵魂巨大的滋养,他一定会十分欣慰,甚至,会因为欣慰而羞涩。

放学后,我常在野草覆盖的小路上与他迎面相遇,他从山下的井里挑水回家。两只水桶在他前后有节奏地上下颠簸,不时溅出一点水花来。我叫他一声,他含混地应着,擦身过去,然后一步一步吃力地上坡,瘦削蹒跚的背影,渐渐被海洋般的绿色淹没……我忽然觉得好心酸,转过头,发现整片树林都心酸不已。

粗砺的生命总有一副坚强的铠甲,柔软的那一部分,永远只向心灵的圣地敞开。我想起伯父后半生的生活——劳累积压的病痛渐渐蛀空了他衰老的身体。他缓缓走进树林,轻轻抚摸粗壮的树干,抬头仰望在风里私语的树梢,面容是那样安详宁静,淡淡的笑容在皱纹里浮现,那是一个病弱的老人所能享有的最后安慰。

曾经,他是这里的将军,如今,只有一个慈祥的父亲,他看见它们在成长,就觉得自豪和满足。

“在辽阔的生命里,总有一朵祥云为你缭绕。”他带不走岁月,带不走一片绿云,但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月光下的松树林,泼满了忧伤。

我喜欢一切与自然有关的事物。木头的气息、松软的泥土、沾着露水的青草,甚至,深秋树林中的枯枝败叶。

生长和枯萎,构成了自然的主题。一片树叶在林间飘落,意味着另一片树叶的新生;褐色的松果落下,不久将长出明亮的松黄。因此我对大自然歌手普里什文的一句话有着深深的共鸣:“一棵树倒下了,去滋养另一棵树。生活在死亡中诞生,这就是万物相连的规律。”

一棵松树向右倾倒,在离地还有两米的时候,它被另一棵树接住,于是斜靠在这棵树的肩头,晕了过去。它离死亡已经不远。那时,树林刚刚被一场罕见的暴风雨洗劫,无人打扫的战场上,满地都是断枝残叶,它们身上覆盖着雨水和湿漉漉的沙石。

后来,阳光洒遍山林,被暴雨倾灌的土壤肥润松软,树林愈发生机盎然。但走近那棵斜倒的树,仿佛能听到汁液在它体内流动的声音,像经过一座垮塌的桥,从树根艰难地挤过断裂处相连的部分,缓慢地流向枝枝叶叶,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元气,再也无法流动,树,也终于死了。

它慢慢干枯,绿的精魂飘离了它的身体。尽管如此,它依然身姿挺拔,死而不僵,像一个战士斜靠在爱人肩头,沉沉睡去。如果不是林场的工人用一把斧头将它砍断运走,它会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不再参与时光和岁月的游戏。

我在童年便见惯了树林中各种各样的枯荣。春夏时节,树林张开一把遮天蔽日的绿伞,伞下丛生着矮灌木和蒿草,映山红、田旋花、刺蓟、雏菊、金银花……在林间小道四处妖娆。到了秋冬,寒气追随头顶的雁阵降临大地,那些灿烂的生命也到了终结的时辰。

冬天,松树林依然苍翠,但林地已铺满了厚厚一层枯黄的松针。那是树林对大地和生命的回赠——屋外天寒地冻,炉膛里火苗正红,松针和枯柴噼啪作响,它使清贫的岁月有了温暖的回声。

拾柴的人们三三两两散落在树林深处。要不了几个时辰,他们就能将干枯的树枝、柴蔸、松针装满两只三角锥形的夹篮,挑回家去生火做饭。被竹筢细细耙过的林地,散发着潮湿枯腐的气味。

秦奶奶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树林,她太老了,驼着背,动作迟缓。我站在屋角,睁大眼睛不安地看着她。暮色徐徐降临,西天最后一丝晚霞也已落幕,远处田畈里收工的人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风中飘来饭菜和柴烟混合的气味。

一捆柴禾堆在秦奶奶的脚边,拐杖穿过捆柴的细藤,她“吭吭”着,慢慢半蹲下去,想将柴禾扛到她老得快要散架的肩膀上,可是一次又一次,拐杖滑下来,柴捆又落回到地面。她再没有半点力气,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啊啊”声,像求饶和哭泣。

我急得眼泪都要流下来,我焦急地来回跑,总算发现一个收工回家的大哥哥,立即跑过去仰起头,几乎哭着对他说:“去帮帮秦奶奶吧,她好可怜!”然后,大哥哥轻轻巧巧地扛起柴捆,我跟在后面让秦奶奶牵着手,一直将她送回到破旧的小屋里去。

我回忆起这位逝去多年的老人,是因为她让我想起了往事的辛酸和温暖,那段远去的歲月,像月下的松林一样积满了忧伤。

很少有人知道秦奶奶的过去,就像没有人会关心一棵树的历史一样。她无儿无女,孤独一生。凹陷的嘴落光了牙齿,像失守的林地早已草木不存,但她有时会拄着拐杖,颠着一双小脚来到我家,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粒糖或是一小块饼干,笑眯眯地塞到我手里,咧开没有牙的嘴,倒比自己吃了还要开心。

时光的无情也许正体现在这里,它让所有曾经的温暖到头来都变作伤口,每揭开回忆一次,就隐隐作痛一次。

大雪下了整整两天两夜,就在那一年冬天,秦奶奶死了。赤条条地死在了她的小屋里,没能见到下一个春天的来临。

“她想洗一把年澡。想暖和一点,就把柴禾在炉膛里点燃。炉子里的柴快要烧完的时候,她想再去添一把,然后就跌倒了,没有爬起来……”母亲一边擦眼泪一边说。

我一个人躲到松树林里大哭了一场。哭得所有树都白了头,白发苍苍的松树林,在送行曾向它索取过枯柴的人。

一棵衰老的树倒在地上,永远不会有再站起来的可能。一棵树倒下了,去滋养另一棵树。

再后来,伯父也离开了。

松树林依然在那里。有月光的晚上,夜风吹过,松树林在寂寞地歌唱。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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