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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

2017-06-20叶风

安徽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陈书记北城药业

叶风

常委会安排在市行政会议中心召开。

这个行政会议中心,说起来还真算是北城的一个笑话,北城建市较晚,因为财力和土地管理等原因,市里几大班子一直没有自己的办公场所,直到2004年,市里才从一位汤姓开发商手中买了几百亩地,建成了如今的市行政会议中心。政府手里没有土地,这是白正荣从省城来北城任职后面临的重要问题。

上午九点,市委的一把手梁书记走进会议室后,会议正式开始。

会议的议题很多,但有两项是关于土地管理方面的。第一项是关于土地市场专项整治。在白正荣来北城前,北城市刚刚经历了一年多的“全市土地市场专项整治”。这项整治是由市政府的张副市长和市国土局的李副局长主持展开的,本意是整治北城日益猖獗的买卖土地行为,结果却变成了将前些年非法买卖的土地合法化,给一些私买私卖的集体土地以罚款的形式补办了国有土地使用证。这种做法不仅违法,而且给北城的土地管理带来了无穷后患。

经过一年多的专项治理,张副市长想结束这场“运动”,将其轉入常态化管理。会议前,张副市长跟白正荣商量,让李副局长汇报,理由是李副局长自始至终参与并主导了这项工作,白当然没什么意见。冗长的汇报终于结束了,无非是表功和请求。会议最后,李副局长站起来,掏出一根“软中华”,满脸堆笑地给梁书记递过去。

“啊,你给我递烟啊!”梁书记愠怒地瞪了李副局长一眼。听到梁书记的这种口气,李副局长触电般地把手缩了回去,整个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脸的尴尬。这时,一直板着脸的陈市长发话了:“自从我到北城工作以来,感觉最大的问题就是土地问题,乡、镇、村基层干部带头私买私卖土地,直接造成政府征地困难,土地资源无法储备,招商引资的项目也因为土地问题常常无法落实,城乡土地流失,城市规划也无法推行。虽经过一年多的专项治理,收回了一些零星土地,但还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市开发区土地征收还没破题,房地产市场远未发育,现在正荣局长从省厅下来了,我们更要加强北城土地市场管理,加强土地储备和供应,所以,我要求结束为期一年的土地市场治理整顿。”

陈市长边发言,边注视着白正荣,严肃的眼神中有几丝期待。他刚从省直部门交流提拔到北城,正是想施展抱负的时刻,可土地问题却让他挠起头来。在这个房地产大跃进的年代,书记市长们的政绩主要来源于土地:项目要用地,城建要资金,都需要靠征地卖地。白正荣能理解陈市长的话,他也感觉肩上的压力很大。

陈市长发言的时候,梁书记的脸色非常难看,板着脸一言不发。毕竟,他曾是市长,在北城又工作了七八年,土地市场搞不好,他难辞其咎。其他常委们都面面相觑,没有人插话,末了,梁书记又问其他同志,看有没有人再发言,会场静默了几秒,他见无人说话,便道:“好,就这样吧,同意结束土地市场治理整顿,转入常态化管理。”

第二个有关土地管理的议题是由市委党校提出的。提出这项工作的是该校常务副校长盛蓉,盛校长人在中年,个子不高,长相也一般,但看上去很精干,打扮得也精致。她汇报的内容很简单,大致为:建于几十年前的市委党校位于市区最繁华的地带,仅占十几亩地,年久失修,校舍老旧,急需扩大规模改建,可苦于没有建设资金,所以请求另行择址建设。

这个事听起来很平常,可问题的关键在后面,盛校长提出,北城著名的汤姓开发商愿意介入党校建设,由他出钱把新党校建成。

好呀!会上立即有人发出感慨,或者说是赞叹,连一直冷静听会的白正荣也点了点头。

不过,盛校长顿了一顿,接着说,对方提出了交换条件。想对老党校的那十几亩地进行商业开发,“是无偿的。”盛校长强调道。

盛校长话音刚落,会议室里立刻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大约有半分钟。显然,这是个敏感问题,是要政府割肉的,谁愿意在这个问题上随便表态呐。

最终还是由市委的王副书记打破了沉默。

王副书记原来是省委组织部的办公室主任,北城组建的时候,他从省里空降而来,随后担任了北城的市委组织部部长,算是北城官场元老之一。

王副书记清了清嗓子,说:“市委党校年久失修,急需改建,然苦于市里没有建设资金,现在可以用老校区土地作为质押,或者叫作交换,换取建设资金,以便在城市新区选址进行重建,我觉得这个办法很不错啊,以往我们市里也有过以地换路换工程的成功案例,是否可以参照执行一下,建议政府给予支持。”

王副书记说完后,与会的几个常委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接话,大家都知道市委党校老校址这十几亩地的价值,也知道简单的“以地换工程”所带来的巨大增值潜力和利润空间,会议室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这种死寂的氛围令人十分压抑,梁书记皱起眉头。过了一会儿,他很不耐烦地看了看众人,然后将目光转向陈市长。

陈市长依旧板着脸,沉吟了一下,说:“听听部门的意见吧,市国土局新来的白正荣局长是从省厅来的,业务很熟,你说说看,这一方案可行不?”

白正荣有些意外地抬起了头。他整理了一下思路,说:“这是两种不同的用地类型,恐怕不能简单的予以置换……”

盛副校长的头“刷”地转了过来,用一种疑惑的眼光打量白正荣,仿佛在问:他是谁?这样一来,会议室里的其他人也都向白正荣看去。

这些目光集束而来,让白正荣有些小小的尴尬和不安,但在陈市长严肃又带有鼓励的眼神下,他继续说了下去:“党校用地应由政府划拨,商业开发用地应公开招标拍卖,挂牌出让,不能简单地进行置换,这不符合国家有关土地管理的法律法规和政策要求……”

显然,在乱纷纷的想法和乱纷纷的目光中,白正荣的表达是明确的,也是清晰的——他的话终结了这个项目。

两个月后,市委梁书记调任省长助理,陈市长荣升市委书记,接着又从省城调来了一位秦市长。

白正荣原先在省城工作时就认识秦市长,当时秦还只是个处长,虽没交情,但毕竟脸熟,好多事情还是好沟通的。在白正荣的游说下,市政府成立了土地市场管理委员会,仿效省城的做法,把涉及土地管理的大事小事都放到土地市场管理委员会上说一说、议一议,集体决策了也就集体防腐了,这是由秦市长在土地管理方面决策的第一件大事。第二件事就是全面提高市区的征地补偿标准,由施行了十多年的1.9万元一亩提高到2.3万元一亩,这是影响深远的一件大事。

周一刚上班,白正荣就帶着规划科长和北城市土地利用整体规划图去了秦市长的办公室。秦市长好像知道他要来,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他,白正荣也不废话,直接把规划图铺在秦市长的办公桌上,开始讲解城南的土地规划:“因为市开发区位于城东,当时为了保证开发区的用地,主要建设用地都布局在城东。城南以耕地为主,115国道两侧有一部分基本农田。”

秦市长点了点头,说道:“正荣,我让市建委测算了一下,市开发区当时的选址还是有些问题的,整个市开发区规划面积10平方公里,1.5万亩土地,但村庄占地超过了一半,实际能用的仅7000亩左右,而且村庄的拆迁量很大,拆迁难度更大,有些得不偿失。因为王庄村的问题,推进极为缓慢。市委市政府正在考虑新的发展空间,城南区正是一个重要选项,你们现在还不能对外说,否则一传出去,城南区的土地买卖、违章建房就会多得不得了。”秦市长是湖南人,带有浓重的乡音,“正荣,我来之前就听说,北城的土地市场比较乱,你可要给我把好关啊!”白正荣迎着秦市长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城南区的推进工作比想象中要快得多,10月,市委市政府召开了高规格的动员大会,五大班子领导悉数出席,市委陈书记一锤定音,规划面积达60平方公里的城南新区建设项目正式启动。为什么要建设城南新区?台面上当然是“建设宜居新城,造福北城百姓”,可对于像白正荣这样的局内人士当然清楚,市开发区建设的停滞让市领导丢尽了面子,北城老城区内屡禁不止的乱搭乱建也让市领导们头疼不已,必须另辟蹊径,寻找彰显政绩的地方,而最快见效的还是建立“土地财政”的发展模式。

轰轰烈烈的城南新区大建设拉开了序幕。一台台推土机、挖掘机和工程车相继开进了麦田。城南区的农民大多没被征过地,不像开发区的农民那样漫天要价。因此征地工作一开始进行得相当顺利。到了年底,一纵两横的公路网已经拉开了框架,路面的硬化基本完成。

这天,白正荣刚走上市国土局的电梯,就觉得气氛不对。大厅内,楼道上,全是农民,有的拖儿带女,有的情绪激动,不时地骂娘。白正荣吃了一惊,国土局竟然发生集体上访事件!电梯来到六楼,白正荣发现,六楼也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办公室的肖主任不断和农民们解释:“白局长到省里开会去了,现在不在。”

他话音还没落,几个农民激愤地喊道:“局长是从省里来的,熟悉政策,我们想问问他,有这样征地的吗!”肖主任显然还想为白正荣撒谎解围,白知道躲也不是长久之计,只得对肖主任说:“打开六楼会议室,请他们派几个代表来说说情况,其他农民请回去吧。”

经过激烈地争吵,五个代表选出来了,可其他农民并没有散去,乱哄哄地挤在那里。见这情形,白正荣有点火了,虎着脸道:“怎么?不相信我会和你们认真谈?那么多人围在楼道里干嘛?示威?要挟?我们还办不办公了?!”

五个代表被白正荣镇住了,不由得开始劝说农民。劝说很有效,不一会儿,农民们就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六楼会议室里,白正荣等坐在长会议桌一边,五个农民代表坐在另一边。白正荣先掏出香烟,给代表们各递了一根,然后自己也燃上一支,会议室不大一会儿就烟雾缭绕了。

“哪个先说?”白正荣以为坐在中间的那位会先开口,没想到坐在右边的中年男人先发话了。这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但肚子很大,他用一种有点儿期待也有点儿蛮横的眼光看着白正荣,说:“白局长,这样征地合理吗?俺家九口人,10亩半地,一直住在北村镇常庄东头,有四间大瓦房和两间草房,上个月9号,村干部到俺们家说,常庄整个地都征了,每亩地补偿两万,每间瓦房补偿5000,草房不补,要求我们3日之内腾出屋子和土地,否则就要强拆。你说这寒冬腊月的,我这一家老小到哪儿去啊?”白还没来得及接话,坐在中间的那位“腾”地站了起来,涨红脸说:“我们好好的一个药厂,没招谁没惹谁,现在非要我们搬迁,我每年还给北城市交一两百万的税,为啥不让我干了。”

听了这话,白正荣感到有些意外,问:“你是哪家药企?”

“协成药厂。”

“哦,我去过,你们厂在生产吗?”“当然。”虽然对方回答得很肯定,但白正荣几个月前陪秦市长视察过协成药厂,药厂破破烂烂,似乎并不是经常开工的样子。事后,他想起来,这个言语粗俗但衣着考究的中年汉子叫刘协成,是协成药厂的法人代表。等农民们的火发完,白局长看了看坐在他旁边的几个同僚。杨局长、用地科和储备中心的负责人都分别从不同领域解答了一番,几个代表仍然不满意。

时间已过了中午,争论还没有结果。看来一时半会儿难以收场,白正荣重新整理了一下情绪,对代表们说道:“首先,我很理解大家的心情,你们都是北城土里生土里长的农民,对土地有一种深深的情谊,土地是你们安身立命之所。然而北城要发展,需要土地的支撑,从农业向工业化和城镇化发展迈进是必然趋势,你们所在的城南区正是为北城市未来的工业化、城镇化发展提供了平台和沃土,作为市政府组成部门的一名主要负责人,也作为省国土厅派到北城的干部,我向你们保证:一、所有征用的土地全部依法合规,补偿到位,严格执行国家和省里的征地政策;二、你们提出的过渡安置、草房补偿、厂房拆迁补偿等要求,我会及时向市委市政府领导汇报,争取为大家合理合法解决;三、请大家积极支持市区两级政府和乡镇村干部的工作,抓紧组织丈量土地、搬迁家具,及时组织交地,配合建设单位的公路和安置房建设;四、请大家今天有序返回,食堂有盒饭,请大家有序领取。”

看得出来,部分代表对白正荣的表态还是比较满意的,但是因为反映的补偿问题、拆迁问题并没有得到肯定回答,他们还是不愿马上离去,甚至有人扬言要去市政府继续上访。白正荣突然感觉特别疲劳,因为连续接待了近6个小时,粒米未进,口干舌燥,他起身决定离开。见白正荣要走,几个代表忙挡住他,叫喊着如果不能解决就不让他走,那个刘协成的声音最大。白正荣颇不耐烦,冲着肖主任一招手,说:“通知110。”听到要喊110,几个代表一怔,白正荣借机拨开挡着他的刘协成,快步走出了会议室。

北城的地价一天天暴涨,位置好的地界已经突破了300万一亩。市委市政府组织了大量的招商小组赴全国甚至世界各地招商,一时间,招商引资成了北城的第一要事,不少有实力的房地产商、企业纷至沓来。华南药业作为广东一家著名的上市药企,这次出手很大,决定投资十亿元,在城南新区建设一个国内最大的中药材集散中心。项目选址就在城南新区的核心地段,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市委市政府一声令下,轰轰烈烈的拆迁大会战全面展开。

就在拆迁工作顺利进行之时,几栋灰白色的楼房突然出现在人们眼前,正是刘协成的协成药业公司,他曾经带头组织农民到市国土局闹事,今日,他坐地要价,拒不拆迁。

傍晚,城南新区征迁指挥部的会议在临时搭建的简易房内举行。会议已经开了四个小时,市重点项目局、市建委、市国土局、市容局都汇报了近期的项目和工作进展情况,最后轮到城南区汇报了,主抓城南新区征迁工作的副区长马容清了清嗓子,说:“从8月中旬项目征地拆迁以来,各项工作进展顺利,目前已完成地表附属物清理计342亩,完成征迁款发放691亩,完成‘两公告一登记2583户,预计年底能整体完成项目交地工作。”听着马副区长的汇报,陈书记、秦市长都不约而同地微微点头。

“还有什么困难吗?”秦市长问。

马区长顿了顿,说:“现在征地拆迁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协成药业公司厂房,据测算,该厂房占地约50亩,有办公楼两座,厂房8间,约1万平米左右,该厂常年停产或小规模生产,在我们同该厂法人代表刘协成谈补偿时,他拒不同意拆迁,并提出了1亿元的补偿价格……”

马区长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啪”的一声拍桌响,把会议室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原来是陈书记。大家见陈书记怒了,都不敢吭声,秦市长接过话头,问道:“马区长,你们调查过吗?这个协成药业的用地建房手续是否合法,是什么时候批的?什么时候开始建设的?”马容笑了笑,答道:“秦市长,我们初步了解到,刘协成的这块地属于私买私卖,未批先占的土地,1999年占地建成,后在2006年市土地市场治理整顿中补办的用地手续,有市国土局核发的土地证,也有规划许可和建设许可证。”

秦市长把脸转向白正荣:“白局长,这是事实吗?你们给尚未完善手续的农民集體土地发了国有建设用地使用证?”白感到脸有点热,不得不说:“应该是,2006年期间,市里曾通过补交价款等方式,给一批事实上违法的土地补办了用地手续。”这时,陈书记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因为大家都知道,2006年的土地市场治理整顿就是由他主导的,当时他是北城市长。

会开到这儿,问题的症结都很清楚了,又回到了源头——土地上,又是国土局造的孽。陈书记脸色阴沉、非常严肃地进行了总结:“我们一定要把城南新区建设好!当前,一小撮不法分子借市里推进城南新区建设的时机,公然阻挠市政工程建设,妄想发不义之财。对此,我们必须坚决打击,绝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我强调一下:一、由市监察局牵头,市国土局、市建委配合,彻底查清协成药业公司土地的来源,如属违法补办的用地,应立即注销国有土地使用证和其他相关证件;二、由市监察局牵头,市国税局、市地税局、市审计局配合,立即组织工作组进驻协成药业公司开展查账,对偷税漏税行为依法查处;三、由北城区政府牵头,立即组织工作组进驻协成药业公司开展征迁谈判,做足思想工作,对厂房可异地安置,对拆迁造成的误工和财产损失按照城南新区拆迁标准进行补偿。三个工作组明天开展工作,每周向市委市政府汇报进度情况,限一个月内完成征迁工作,散会!”

政府的强势推动措施很快产生了效应。会议结束后的几天,以市纪委副书记、监察局长兰毅为首的工作组找刘协成长谈了一次,在保证给予较高拆迁补偿的条件下,加上吊销房产土地等相关证件、补交税款,甚至以偷税漏税为由判刑坐牢等压力,刘很快屈服了。月底,推土机和挖掘机隆隆地开进了协成药业,不到半天工夫,厂区就被夷为平地。

在北方,深秋是很美好的季节,枫树的红叶、银杏树的黄叶和樟树的绿叶交织在原野里,金黄的麦浪在秋风中不断起伏。在一片已经完全推平的土地上,彩旗猎猎飞舞,一面巨大的彩色背景墙正在竖起,墙上赫然印着“北城市华南药业大市场开工典礼”几个大字。上午十点,一溜黑色小车快速驶入,停在这一片平地正中,陈书记、秦市长、政协李主席、华南药业的牛总,一干政商人士鱼贯走上高台,在贵宾致辞结束后,秦市长宣布:“北城市华南药业大市场项目正式开工!”礼炮伴随响起,礼花四溅,众贵宾一人一把铁锹,象征性地为工程培土奠基后,又钻进小车一溜烟地走了。

白正荣站在人群当中,眯眼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内心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很清楚,如今他面临的头等大事就是为华南药业大市场项目完善用地审批手续。作为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并且直接关注调度的一号项目,他不能让这个项目建在违法的土地上,他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分量。然而,困扰他的难题却依然无解:华南药业需要一次供给1000亩地,可北城一年的土地计划指标也就一千余亩,难道别的项目不用地了?更何况从今年起,国土资源部启用了卫星图片土地执法年度检查,以本年度和上一年度的同经纬度的卫星图片进行精确叠加,对于新增的图斑要出示用地审批手续,凡没有用地审批手续的一律视为违法用地。再者,这一大片土地位于北城的南郊,随着近年来北城城南新区基础设施的不断完善,这一大片地如果继续按照10万元一亩的价格,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白正荣苦苦地思索着,他也没有想出很好的应对办法。中午快下班的时候,白正荣接到了市政府办公室的电话,要求他下午参加市重点项目汇报调度会议,他当然知道调度的是哪个项目,内心一阵哀叹,挨批的时候到了,这些年,无论是不是国土局的责任,像北城这样的不发达地区,干部们都有一个推卸责任的方向,那就是经济发展不起来,无外乎几样“瓶颈”,土地瓶颈、资金瓶颈、环境容量瓶颈等等,反正都是其他部门的责任,没我自己的事。

市政府第一会议室人头攒动。白正荣一踏进会议室,大家都在朝他微笑,但那笑容在白正荣看来感觉更像是嘲笑,好像他们都知道要发生什么。三点过了,主持会议的秦市长还没来,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一直到快三点半,秦市长和另外两个人才匆匆踏进会议室,没想到那两个人竟然是华南药业的牛董和李总。

秦市长满脸严肃,威严地扫了一下会议室的人,说:“今天召开重点项目调度会议,专题研究北城一号工程——华南大市场项目的推进工作。从8月初以来,华南大市场项目征地拆迁和建设工作总体进展顺利,但也存在着不少问题,今天请大家来议一议,下面,先请项目征迁指挥部说一下,然后相关部门发言。”

相关部门的发言结束,问题的焦点渐渐集中到土地上来了。征迁部门说没有土地批文,个别钉子户难以强拆。建设部门则认为没有土地证,难以核发建设项目规划许可证……各个部门诉苦到最后,大家的目光一下聚集到白正荣身上。

这时,秦市长说:“正荣,你汇报一下吧。”秦市长的语气很平缓,相对那些尖锐的目光,要温和很多。

白正荣深吸了一口气,先简要地说明此前市国土局为这个项目所做的工作,然后重点谈了一下项目推进中遇到的困难,如土地指标、价格等。

他的汇报刚进行一半,突然被一个夹杂着粤语腔调的声音打断:“够了,这么多困难,当初我们就不该来,为了这个项目,我们已投入了一千三百万,没想到,现在连个土地都落实不了,这些钱不是打水漂了吗?你们北城市政府也太不讲诚信了,太不作为了。一个月内,如果土地手续办不好,我们就撤资。”

说话的正是华南药业的牛董,这可是项目的核心,他的这些话自然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而白正荣尤为不安:北城发展不起来,华南药业大市场项目推动不下去的责任就会全部套到他的头上。现在,白正荣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刚进会议室时,那么多人看着他,对他指指点点,敢情他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有他蒙在鼓里。

见此状况,秦市长站了出来,说道:“正荣局长,关于土地指标的事,市里专门请示了省国土厅,请求得到省里的支持,过几天我再和你到厅里向王厅长专门汇报一次,如果不行,今年省里下达给我市的土地指标首先保证华南药业大市场项目的用地报批,不再分配所辖县区。县区的工作由我来做。至于土地价格,市委市政府已同意按招商协议的意见办理,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就按照每亩30万元的价格挂牌,差额部分由市政府返还,你们要确保华南药业集团公司顺利拿地。”秦市长的话让白正荣心里一热,他知道这是在为自己解围。

紧接着,秦市长顿了一下,似乎考虑了一下措辞,说道:“华南药业大市场项目是我市的一号工程,是建市以来最大的招商引资项目,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全市人民热切期盼,项目的建成,将對提升我市药业发展水平、打造药都形象提供重要帮助。因此,我要求各部门,尤其是各部门的主要负责人一定要把为华南药业项目服务作为头等大事,尽心力,想办法,增效率,一切要以办成为标杆。从今天开始,一个月内,该项目要完成各项手续,用地报批,挂牌出让,工程许可等要件要倒排工期,确保按时完成,我在这里丑话讲在前头,哪个部门哪个人给耽误了,我就砸谁的饭碗,散会。”

回到局里,白正荣不敢怠慢,立即召开局务会议,传达了市政府会议的精神,当然主要是秦市长的讲话。一些细节他隐去了,重点强调了秦局长说的“砸饭碗”那句话。这句话的分量很重,大家都面面相觑。市局土地评估所左所长提出:“华南药业的这块地,最低评估价都在每亩70万元以上,如何能评估出市政府要求的每亩30万元的参考地价?”

这的确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白正荣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散会后,白正荣马不停蹄地赶到省城,面见了省国土厅王厅长。王厅长对白正荣还是很支持的,毕竟当年是他动员白去北城的,于是很爽快地在白正荣的报告上批示:“请崔副厅长和规划处给以支持。”

很快,北城市国土局就借用了来年预下达的1000亩土地计划指标,完成了用地报批工作。两周后,在秦市长和王厅长觥筹交错中,华南药业大市场项目耕地转为建设用地的手续问题完全解决。因为有路子解决用地指标问题,市国土局在市里的形象又显得高大了些。

土地批下来了,但是又面临如何把土地合法的、以市政府招商的价格挂牌到华南药业的名下这个关键问题,毕竟,这才是牛董真正关心的问题。

在这方面,白正荣表现出了自己的智慧。他要求市规划局在那块土地的属性上加上“物流”二字,这样,纯商业性质的市场用地就变成了半商业半工业的市场物流用地。

评估地价降下来了,经过一番周折,华南药业大市场这块地终于以每亩30万元在土地交易中心挂牌。

挂牌公告的那些天,曾有几家浙江的客商打听了这块土地,在获悉这是市一号工程用地后,知趣地放弃了竞争的打算,最终仅有华南药业集团公司一家摘牌,以3亿元成交,取得了城南新区核心区1000亩地的使用权。一号工程用地手续基本上是大功告成,白正荣却一点没有胜利的喜悦,有的只是深深的忧虑,担心这会变成他未来的梦魇。

因为华南药业大市场项目的招商成功,北城的城南新区建设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这本来对地方发展是一件好事,可好事往往有两面性。由于成功招商,秦市长开始飘飘然起来,本就比较霸气的他举手投足之间更显得有些目空一切,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你们北城人……”本来他就看不起共青团干部出身的陈书记,认为陈不懂经济,只会摆点花架子。随着北城经济的快速发展,两人产生了深深的矛盾,在体制内,书记是绝对的老大,尤其是在干部使用问题上,有时直到常委会前,其他常委包括市长都未必知道干部的安排情况,就更谈不上插嘴了。可秦市长总是在常委会上提出不同意见,有时搞得陈书记下不了台,一场政治“暗战”在北城暗流涌动。

月底的一天,白正荣接到了列席市委常委会的电话通知,议题是关于华南药业大市场项目。在去市委的路上,白正荣就在思索,这个项目还有什么遗留问题。苦苦想了半天,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索性闭上眼睛养神。

走进市委会议室,白正荣觉得陈书记和秦市长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会议室里的气氛很压抑。

会议开始后,招商局武局长简要介绍了项目前期的一些工作,最后提到了一个关键问题——土地出让金的返还问题。原来,招商局和华南药业集团原先签订的招商协议是10万元一亩,可最终挂牌成交的是30万元一亩,现在,华南药业集团要求,要将2亿元的土地出让金尽快返还给他们。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常委们都低着头不说话。显然大家都知道这是违规的事。最终还是秦市长打破了沉默,他就这个项目对于北城的巨大意义以及在这件事上政府如何坚守诚信做了表态。还没等秦市长说完,陈书记突然打断了他:“秦市长,既然招商协议里说好了是10万元一亩,为什么又变成了30万?挂10万元不就得了,为什么把如此大额的资金返还之事拿到常委会上来讨论呢,这些不都是你们市政府能拍板的事吗?”

陈书记的话是尖锐的,常委们都不敢吭声。

见此情况,李副市长赶忙转移话题,道:“陈书记,还是让国土局来解释一下吧。”

白正荣忙站起身,秦市长摆摆手,说:“正荣,你坐下说。”白正荣坐下来,稳了稳身子,平静地说道:“各位领导,华南药业大市场是我市的一号工程,市国土局前期做了大量工作,在一个月内完成了项目用地的选址、丈量、组卷报批工作,近期根据我市的基准地价进行评估,以每亩30万元公开挂牌出让,华南药业集团出价达到挂牌底价而摘牌成交,程序合法,目前已签订土地出让合同,并按合同缴付了全部款项3亿元人民币。至于按照10万元每亩返还出让金问题,我认为应按原招商协议履行,由市财政局予以返还,以促进项目落地,维护政府诚信,树立诚信招商的良好形象,报告完毕。”

白正荣说完了以后,隐约看见周围有人暗暗地向他竖起大拇指。陈书记看了看白正荣,指了指财政局的段局长:“你说说看到底应该如何处置。”段局长面有难色地看了看秦市长,吞吞吐吐地说:“这、这三个亿的土地出让金已上缴国库,现在提出返还,按照政策……应扣除上缴中央财政调控的那一部分,因此实际返还额应该低于2亿元……”

段局长的话还没有说完,陈书记就发火了:“这些事情你们应该早就估算好,现在拿到常委会上讨论?!让我们为你们承担责任?!这个问题今天不讨论了,政府研究好了就办理,总的原则要符合国家有关政策和法律规定,散会!”说完,拂袖而去。

下午,白正荣刚走进办公室,局征地科徐科长就跟了进来。徐科长平时很少跟白正荣直接汇报工作,今天一上班就到了办公室,白正荣一惊,心说会不会出了什么问题。果然,徐科长结结巴巴地说道:“白、白局长,今天上午,城南新区拆迁现场发生了群众和拆迁人员冲突事件。听说,有一辆城管执法车被砸坏,群众往车内扔砖头,还有的群众往拆迁人员身上扔汽油桶!”白正荣脑子嗡的一声,直愣愣地盯着徐科长。

尽管暴力拆迁是常有的事,但白正荣可不希望现在出事,因为城南新区的地或多或少都有那么点问题,不能搞大,还有一个不能示人的因素:厅里已经初步同意让他调回省城,这节骨眼可不能出什么事。白正荣立即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说:“走,看看去。”

白正荣带着杨副局长和征地科、用地科的几个人,很快来到了今天发生暴力拆迁事件现场。徐科长指着几栋孤零零毛坯房说:“这几户房子的主人都是刘协成的亲戚,原来在协成药业打工,工厂关了以后,他们失去了生活来源,又都不愿意种地,知道要拆迁了,一夜之间就盖起了七八栋小二楼,又叫‘隔夜楼,想多要些拆迁补偿款。可按照区里的拆迁政策,对于隔夜楼不能补偿,所有这些没有土地和房产手续的违章建筑最多就给个建房成本,双方一直谈不拢。上午,区里动用了城管执法局的力量,准备强拆,双方就发生了冲突,有几名城管执法人员和群众受伤,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尽管冲突发生在上午,现场还是一片狼藉。看到白正荣来了,许多农民互相叫喊着,然后向一起聚集,有的已经拿起了木棍和铁叉。见此情况,杨副局长赶忙说:“白局,我们走吧,这里不太安全。”

一行人刚钻进车,白正荣的手机响了,原来是市委值班室的通知,要他速去市委常委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

市委会议室的气氛凝重,陈书记、秦市长等几个市领导眉头紧锁,早早地坐在了会议室里,常委等一班人基本上都已到齐,还有市政府分管城建土地的吴副市长。在长长的会议桌的一边还坐着几个穿军装的人,一问,原来是市军分区司令员、政委和市武警中队的中队长等人。白正荣低声地向旁边的段局长打听,段局长很惊讶:“你不知道出大事了?”白正荣还没开口,段局长低头伏在他的耳边说:“刘集村拆迁现场今天发生暴力抗拆事件,打伤了几个城管队员,城南新区公安分局依法拘留了两个带头打人的家伙,马容副区长去村里调解,被村里人给扣了!”“啊!竟然发生了这种事!”两人正交头接耳间,陈书记宣布开会。

公安局的马局长把冲突情况汇报后,白正荣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在今天的暴力抗拆事件中,村里的农民和城管执法队员都有人被打。城管队员的车辆被砸、被掀翻,几个汽油桶被点燃,一辆执法车被烧毁。

马局长汇报完了以后,陈书记抬起头看了一下坐在对面的区委兰书记,说:“这带头打人的刘协刚,名字有点熟啊。”兰书记马上接话:“对,他就是刘协成的大哥,刘协成是协成药业的老板。”陈书记有点恼火:“他是故意的!你们不是和刘协成把厂房拆迁补偿的问题都谈好了吗?”兰书记无言以对,会议室里充满了火药味。这时,区委王书记插话道:“陈书记,我以为当前最关键的是,尽快和村里取得联系,了解人质的状况,争取早日救出人质。”陈书记微微点了点头。市政法委祖书记接过话道:“这是一起非常严重的暴力抗法事件,多名工作人员被打伤,并且发生了区领导被扣留的恶性事件,我认为绝不能忍让,应尽快从严从重处理。所以,我建议马上成立突击队,目前我们公安特警和武警部队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领导一声令下,就冲进村里救人!”

祖书记的表态对于内心兵荒马乱的陈书记来说是一种声援和安慰,他点了点头。见陈书记点头了,其他常委们则左顾右盼,谁也不说话。就在陈书记准备做最后表态时,白正荣忽然举手,说道:“我有话说,我反对以暴制暴。”

众人把目光一下都集中到了他那里。陈书记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白正荣。

白正荣说:“派部队介入这件事,跟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打阵地战,这是严重违反党的原则的。即使把问题强行解决了,也会把祸根留下来。”

祖书记对于白正荣的反驳很不开心,他问:“什么祸根?”

白正荣说:“会造成他们对我们的不信任,我们对上面的重大辜负。”

祖书记说:“他们是谁?我们是谁?上面又是谁?我看,现在不需要拽文,只需要立场。”

白正荣说:“我的立场就是一切从老百姓出发,先走他们的心。问问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祖書记说:“那项目不要啦!北城的建设不要啦?在这件事上,考虑太多就是妥协,就是向恶势力低头,后果不堪设想。责任落下来比山重,谁能担得起?”

白正荣说:“项目建设得再好,北城建设得再漂亮,又为了什么呐?就为了我们自己的政绩,就为了给上面的人看?”

祖书记摇摇头道:“这可是你说的……”

这时,陈书记摆了摆手说:“不要争了,我有决定。”

听说陈书记有决定,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支起耳朵,白正荣和祖书记刚才的争论显然代表了两种立场,此时,陈书记的表态就显得十分重要了。

陈书记说:“区里马上成立谈判小组,抓紧与村里接触,尽快达成协议,和平解决人质问题。”

白正荣心里平静了许多,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态度影响到了陈书记。

但是,当天晚上,白正荣还是得到了一个消息:在刘集村,谈判小组失去了耐心,解救人质的公安、武警开始和村民对峙,危情一触即发。好在不到半个小时,对峙发生了变化,武警全部撤走,人质被陆续放回。

一个星期后,省联合调查组进驻北城市,对事件进行了全面调查。接着,秦市长被调往邻市任市长,分管的吴副市长被党内警告、行政记过处分,而事件当事人的马副区长、祖书记则黯然离职。

那天,听到刘集村发生了军民对峙,白正荣给省委领导发去了短信,上面写道:“我们的建设不能以牺牲党和人民的关系为代价,不能以关心百姓的名义,打搅百姓。一切需要实事求是。现在,刘集这个地方正在发生对峙,这不是农民为钱起义,而是对我们的党有了怀疑,对我们的政策不理解,不信任。这是箭在弦上的大事啊!”

不久,省厅的一张调令放在了白正荣的办公桌上。众人祝贺,白正荣接连喝了好几场祝贺酒。

两个月后,人们在北城的建设工地上又发现了白正荣的身影。有人问他:“祝贺酒喝傻啦!省厅都不愿回了。”有人说:“难道在俺们这个地方有外遇啦?乐不思蜀?”

有人回答道:“那天白正荣真喝醉了,我们搀扶他回家时,他说,我是国土局长,我是国土局长啊!北城征地拆迁捅了那么大的娄子,我是不可能独善其身的,我是不能当逃兵的……”

责任编辑 东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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