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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隐秘的形式

2017-06-20傅菲

安徽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灵山溪流星光

傅菲

日暮问渔舟

到建作村,已是傍晚。菜已经上桌了,但我还是在岑港河边的凉亭里,坐下来,细细品茶。开阔的岑港河,夕阳斜照,光圈浮动,裸露的河滩上,水牛在吃草,水鸭被一个赶鸭人,赶往河堤回家。

岑港河是我十分熟悉的河流,自北向南,从灵山山脉而出,在丛林里慢慢游弋,弯弯曲曲,汇入信江。上游是一条小溪流,水却深。我住的小区,邻近菜场,菜场有一个卖鱼人,每天早上,他骑一辆电瓶车,车上载着两个自制的鱼箱,鱼箱里是河鱼。河鱼一般是黄颡、泥鳅、鲫鱼、鲇鱼、皖鱼。熟人都去买他的鱼。我去菜场,也是先去他鱼箱里瞄一眼。不熟的人,问他:“你这个是野生鱼吗?怎么那么贵?”卖鱼人四十来岁,个高,黑,瘦,话多。他蹲在地上,一手拿着剖鱼刀,一手按住鱼身,仰着头,说:“这些鱼,都是岑港河的,在姚家、港边、湖村这一带水流,鱼多,没污染。”买鱼人又问:“那我怎么相信你,卖菜人最不可信了。”卖鱼人又说,那隔壁那个卖的鱼,是懂团河里的,也是野生鱼,但吃起来,泥腥味重,我这个鱼,你不放调料,放些姜蒜和盐,煮半小时,你一个人可以吃两斤。买鱼人还是不信,说,岑港河哪有这么多鱼呢?卖鱼人站起来,说,你知道岑港河吗,在横峰的,水有好几米深,鱼躲在深潭里,大鱼还十几斤呢。边上等着杀鱼的人,不耐烦了,说,快点,还等着去上班呢。卖鱼人又蹲下来,杀鱼,切块,嘴巴里嘟囔着:“岑港河的鱼,是这一带最好的鱼了,你不买,要不了一下子,便没鱼买了。”有一次,我很认真地找卖鱼人谈了,说,你的鱼都是岑港河的?我认得出,每天至少有一半的皖鱼,是来自水库的。卖鱼人嘿嘿地笑,说,岑港河哪有那么多呢?你怎么认得出来呢?我说,河里的皖鱼,全身青黝黑,和青苔一样,你大部分鱼是麻褐色。

在横峰县城,红星场路口,有一家小餐馆,我去吃过。也是无意之中找到的。开餐馆的,是一对夫妻,男的掌勺,女的管账。餐馆,只有我这一小桌客人。我在水池里,看到各种河鱼、泥鳅、黄鳝,还有甲鱼。我问管账的:“你怎么有这么多野生鱼呢?”管账的说,我爸爸是捕鱼的,每天晚上,都在岑港河。我说,是电打的吗?管账的说,下网的,上半夜下网,下半夜收网,一个晚上也就网十几斤鱼,杂鱼多。我等三人,把各种鱼都上了,吃完,说,下次吃鱼,来这里,这里有好东西。

当然,不是因为鱼,知道了岑港河。知道岑港河,是因为灵山。灵山以东西走势,横切赣东大地,溪流众多。但有两条信江中上游的主要支流,来自灵山。灵山以北,是饶北河,灵山以南,是岑港河。两条支流,像风中的两条飘带。而横峰的姚家乡,是岑港河下游的重要城镇。在农耕时期,岑港河是灵山南部乡村通往外面世界的主要水路。也是兴安窑瓷器,行销世界的主要通道。

瓷器,是横峰县消失的文明。像一个帝国,堙没在时间的沙尘里。在北宋时期,岑港河边的岑山下,窑火如烈日,长绵不息。明朝嘉靖三十九年(1560),从上饶、弋阳两县划出一部分地域,建立兴安县,隶属广信府,瓷窑遂定兴安窑,是江西名窑之一,兴盛一时,曾传“兴安有一百口井、一百座桥、一百余碓、一百座窑”,可窥见当年“民工荟萃,窑场盘耸,炉火撩云,瓷城映月。”之气象。县城东郊,仍有两个自然村,和窑文明密切相关,叫上窑口,下窑口。我亦多次探访旧窑址,残垣断壁,瓦砾破碎,砖块霉裂,芭茅凄凄,不免使人伤感。北宋时期,浙江丽水人躲避战乱,举村迁徙,来到灵山脚下,沿岑港河散落而居,筑窑,伐木造船,掘土烧瓷,把龙泉窑的青瓷工艺在信江流域百代相传,衍衍不灭。但最终尘归尘,土归土,没办法逃脱时间的荒流。据县里的人说,在旧窑址上,正规划建设一座兴安窑的博物馆。兴安,以窑而盛。窑就是兴安人的宗庙。

川流不息的,是河流。岑港河,从亘古而来,向亘古而去。它默默地流淌,似乎要告诉我们什么,但始终沉默如初。我也曾多次在岑港河边,溜踏,往返。水,还是一样的水,水,不是昨日之水。河,还是一样的河,河边的人,却不是一样的人。河,带走的,却不再带来,带来的,又会被带走。带不走的,是河中山川的倒影,和夜晚星点的渔火。

建作是姚家乡下面的一个村,临河,呈扇形散开。我们吃饭的餐馆,颇有岑港河水岸风格。餐馆名“建作人家”,由民房以旧修旧,院宅围墙以旧瓦垒成空窗,院前是凉亭。凉亭下,是古老的码头。码头栓船只的青石,依然还在。高大的樟树,依河簇拥。不远处的青山,渐渐有了朦胧的黛色,屋顶上的炊烟,和晚雾融为一体。河水涌过河石,翻出白白的水花。年前,我来过建作,沿着河岸溜踏,大雪初融,河岸是原始的樟树林,藤萝绕着树身,挂在树枝上,乌鹊啾啾,白鹭低翔。

在喝茶的間隙,白鹭飞来。这是早秋,越冬的白鹭追着星辰来了。星辰是鸟最高远的地平线。古老的码头下,草青草长,白茫茫的河面,麻鸭还在浮游。四野无人舟自横。码头上,若有一叶渔舟该多好。渔舟唱晚,南山悠见。这样的情境已不会再有。我抬头望望,两岸已万家灯火。

听听星星的心跳

到了山黄林场,已是下午五点。我站在场部门口,看见院子前十余亩空地,满是灰褐色的荒草,哀哀的,门前几株柿子树、板栗树,树桠上残留着几片深黄深灰的树叶,树下,几个老人正在往蛇纹袋里装晒裂了的油茶籽。场部在一个高山的怀抱里,沿着山边,建了几排屋舍。山梁围着山梁,两条溪流当当当,漫不经心地流着。山坡上,苍翠的竹林和墨绿的灌木林,在黄昏时分,滋生出几许旷阔的静默,一棵孤单的枫树,夹杂在林中,树叶有从绿到红的渐变色,更显得不合时宜。

吃过晚饭,我和朝雪兄、王晓峰兄、陈瑰芳等沿着溪流散步。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暗的天色,是一种米灰浆水的颜色,有浑浊感,黏稠的,似乎马上要被冷厉的山风封冻起来。路灯投射下来的灯光,也是灰白的,像风尘仆仆之人的脸色,照在溪水里,有些空茫。溪流夹在窄窄的河道里,漫过巨大的河石,泻下来,溅起白白的水花。黑魆魆的山梁宛如一把打开的手折伞。二十五岁那年,我和邓雯、吴江静来过山黄林场,拜访在林场工作的好友滕云。记得是深冬,上山的公路一直在茅草间穿来穿去,车灯光在山间晃来晃去。茅草比吉普车还高,嗦嗦嗦嗦,茅草扑打着颠簸的车子。不多的积雪压在茅草上,白茫茫。我们是吃了晚饭后上山的。在简陋的招待所一楼,我们围着木炭火炉,喝着野茶。雪霁之后的夜晚,红扑扑的炭火映照着我们年轻的脸。门前高大的水杉,不时落下一团团雪,扑簌簌的响声清脆,像寂寞的烟花。那夜的繁星,是不会被忽略的——生命驿站上的遗址,掩埋伤感也掩埋美好。山峦间,阔大的院子里,都是皑皑白雪,繁星浮在苍穹里。深冬的苍穹低矮一些,海平面一般,在视线里有山梁分割出来的不规则弧线。瓦蓝的,深蓝的。荒野寂寂,鸟声也没有,只有溪流淙淙。繁星填满了高空,镶嵌在我们围炉夤夜的记忆天幕。白雪的反光和星光彼此交织,合奏成一支夜光曲。我们带着暖烘烘的炭火味,在雪地上散步,雪粒在脚下并不碎,而是粘结成饼块,窸窸窣窣松脆的响声可以当作是一种山峦的回声。繁星被海水淘洗,光泽如珍珠。我们沿着院子,一圈一圈地散步。星光落在我们的头上,落在我们衣服上,落在溪流里,落在树叶的缝隙里,慢慢地凝结。我们在深夜的雪地里唱歌。我还记得,滕云唱的是《鸿雁》: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鸿雁/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歌声远,琴声颤/草原上春意暖/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他的歌声在山中萦绕不散。

也一直萦绕至二十年后的山黄之夜。滕云走了,去了再也回不来的地方。吴江静在南昌。邓雯在宜春。我也外出生活几年。山黄却依旧。屋舍有的开始破败,林场进行了修缮和维护,却并没什么人居住——是的,离去的人,不再回来,几个不愿离去的人,和树一起衰老。山边的屋舍,在我这个突然而至的夜晚,成为某种远去岁月的纪念馆。

诸友散了,各自回房。我怎么也入睡不了。旅舍的后窗,传来溪流淅淅沥沥之声,碎碎的,仿佛雨声,从屋檐斜斜地飘下。——像一个不愿离开我窗前的人,低低地,呢喃似的,要告诉我什么。似乎我是它久别重逢的人,却不曾拥抱,不曾执手相看。我又穿起衣服,一个人走到院子里。水杉落了黄褐的针叶,铺满一地,空空的树杈看起来和一支倒竖的毛笔差不多。一座短桥架在溪流上,水声从不远处的山坳沿着山边,曼曼妙妙,拐过一个芦苇掩映的豁口,消失了。或者说,弥散了,弥散在深秋的植物丛中,弥散在冷冽的空气了。于是,水声有了冰的况味,凛凛的,易碎裂的。天边有了几颗冷冷的星星。星光毛绒绒的。

有几只蜂箱摆放在紫薇树下。紫薇树完全没了叶子,黑黑的籽零星地挂在上面。下午下车时,我就注意到这些蜂箱了。蜂箱顶上铺了一些稻草,箱口前死了几只蜜蜂。春暖花开时,这里是繁忙的世界,嗡嗡嗡嗡,蜜蜂忙于采蜜和繁衍。寒冷的深秋,蜜蜂没有了,只留下了空箱。傍晚时,我问老人,有蜂蜜吗。老人说,今年阳光少,蜜蜂早早死了,哪来的蜜呢。我很是失望。星光冷冷地照耀。天空清明了起来,薄薄的清辉似乎是被风吹送来的。树梢上,瓦楞上,星光更像是一层霜。星空下,万物皆是渺小和短暂的。

在很多深山顶上,我夜宿过。在怀玉山,在松阳,在恩施,在瑶山,在灵山,我都夜宿多次。山,是大地高耸的草垛。而山黄,我觉得是最接近星星的地方。山黄是横峰县东北部的一座山中小村落,隶属新篁乡,海拔并不高,星星只有零星的几颗,也许其它的星星都被人摘走了,剩下的这几颗,去看守广袤的穹宇。穹宇是时间的恒河,浩浩汤汤。我想起王维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其实,在上山的路上,我就想象着这个千年前的人,想他应该是个素食者,穿白长袍,书童背衣架长琴,拿一个小锄头,提一个竹篮,跟着他在竹林里,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在溪涧边采兰,在潭前观瀑,在夜间听竹涛。我沿着溪边踱步。溪边几株皇菊幽暗地盛开。

摸摸头发,有湿湿的露水。我返回到房间里,熄灭灯,静静地坐在床沿上。稀薄的星光,莹莹地从竹梢流下来。溪水仍然不疾不徐地碎响。窗棂上,瓦檐上,树林里,有星光撒落下来的沙沙声。在我听来,那似乎是星星的心跳。那么美好那么伤感,令我一夜无眠——很多相似的情境在某一个自己毫无防备的时刻,会随着星光一起降临,让自己和曾经的自己相遇,和故人相遇,和一座遥远的星空相遇,恍如暗夜遇见的昙花,逝水流年,何謂永夜,心中滋生出几缕慈悲。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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