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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远佛学思想中的生态智慧

2017-06-19周子强

鄱阳湖学刊 2017年3期

周子强

[内容简介]慧远是东晋中后期中国佛教的重要领袖,其丰富的佛教思想中蕴含着深刻的生态智慧。他在《明报应论》《三报论》中论述了依正不二与因果报应的内在联系,警示着人类要克服贪婪,停止对自然的无休止索取。他的净土思想描绘了一个纯净而无污染的理想世界,引导组织信众用行动维持良好的生态环境。他亲近山水,平等地看待自然万物,强调人通过对自然的观照来体会“道”。这些思想,通过追随他的艺术家们而得到发扬光大。

[关键词]慧远;佛学思想;山水自然观;生态智慧

慧远(公元334—416)是东晋中后期中国佛教的重要领袖。他作为佛教中国化过程中的关键人物,提出了许多富于创造性的思想,如“沙门不敬王者论”“形尽神不灭论”“三报论”等,为佛教的中国化开辟了道路。在他的领导下,当时的庐山成了从北方向南方输送佛教的中转站,他在“足以息心”的秀美庐山,在处理人、自然山水与西天净土的关系中形成了他的佛教生态观。他把佛教与中国传统文化互融互渗,把个人的修行与艺术的审美、理想境界的追求相互结合,从而体验美丽的自然、探寻纯净的自我,最终获得心灵解脱。他眼前的生态,不仅包括自然环境,还包括精神状态,而且自然环境与精神状态不可分割、相互影响。现代世界面临的许多生态问题和生态危机,本质上可以说是精神问题,生态环境的不平衡是人类心灵不平衡的表现。慧远的佛教生态观,对于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都具有借鉴和启迪的意义。

具体来说,慧远的佛教生态观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神妙灵动的自然观。与他的形尽神不灭论相应,自然既有美的外在,又有着神妙不可思议的灵气,将一切法都看作是佛性的显现,万法都有佛性,自然也不例外。二是众生平等的生命观。众生不仅是现实世界中的人,还包括自然世界中的植物与动物。三是西方极乐世界的理想观。他把社团里的僧俗信众召集到一起,发愿皆修净土,并为信众描绘出一个理想的净土境界。下面将从哲学基础、具体实践与艺术创造三个层面来论述慧远的佛教生态观。

一、神不灭说:慧远佛教生态观的哲学基础

慧远佛教生态观的哲学基础是他的神不灭说,这也是他在佛学理论建设上的主要贡献。慧远从道安受学多年,长于般若学,后又推重毗昙学。般若学讲缘起性空,我空法空;毗昙学则讲法性不变、不变之性。他在两者之间游走,出入于空有之间,专注于如何将两者融合在一起。他对中国传统的理论有着深刻的理解,特别是精熟于《庄子》。“尝有客听讲难实相义。往复移时,弥增疑昧。远乃引《庄子》义为连类。于是惑者晓然。”①他受到庄子思想的启发,结合般若学与毗昙学,认为在人的常规认识之外,存在着一个没有污染的美好世界,如果体认到了这个美妙的世界,就可以称为涅槃,这种状态下“神”就不再受生死之累。他把神称为“精极而灵者”。中国传统信仰中,祖先崇拜也是神不灭说的一种体现,不过,祖先崇拜对“神”的论述缺乏清晰的界定。慧远用他的佛学造诣,融合各种学说,详细阐释了去除各种污染、守护神明的解脱之法。

这种解脱之法就是通过“神”把正报与依报统一起来。佛教中,有情众生依据在过去世的行为所产生的业力在现世获得的果报称作正报,它是生物性的部分即五蕴和合的血肉之躯。所谓依报,是指有情众生所依据的环境,亦即生命主体赖以生存的山川河流、树木花草等无情众生,它是物理性的自然环境等部分。慧远的神不灭说通过“神”把正报与依报统一起来,不管是五蕴和合的血肉之躯,还是自然环境,都是神明的寄托之所。破坏自然环境,通過神灵,人的血肉之躯就会感应,并产生共同变化。“神也者,圆应无生主,妙尽无名,感物而动,假数而行,感物而非物,故物化而不灭;假数而非数,故数尽而不穷”①。“神”独立于物和数之外,并依托物与数而运行,这物与数就是正报与依报。“神有冥移之功”②。神在正报与依报间不断循环与转换,形成一个又一个的轮回。

慧远在他撰写的《明报应论》中,清楚地回应了桓玄针对正报与果报问题的质疑。桓玄的质疑富于论辩的技巧,他以退为进,指出:“夫四大之体,即地水火风耳。结而成身,以为神宅,寄生栖照,津畅明识,虽托之以存,而其理天绝。岂唯精粗之间,固亦无受伤之地。灭之既无害于神,亦由灭天地间水火耳。”③地风水火,即自然环境;结而成身的神宅,就是人的血肉之躯。桓玄在这里设置了一个陷阱,既然有报的物质世界中生物性的部分与物理性的部分是同一的,那么人与动物的血肉之躯与自然环境就没什么根本的不同,杀生与扑火去水也就没什么分别。

面对桓玄的误解和诘难,慧远给予了详尽而令人信服的解答。他说:“问主之居宅,有情耶?无情耶?若云无情,则四大之结,非主宅之所感;若以感不由主,故处不以情,则情之居宅无情,无痛痒之知;神既无知,宅又无痛痒,以接物,则是伐卉剪林之喻,无明于义。若果有情,四大之结,是主之所感也;若以感由于主,故处必以情,则情之居宅,不得无痛痒之知;神既有知,宅又受痛痒,以接物,固不得同天地间水火风,明矣。”④在这里,慧远把“主之居宅”的血肉之躯作为有情之物,它是与无情之物水火风有区别的,“依正不二”的思维不是把人与动物的血肉之躯与自然环境等同起来。他接着说:“因兹以谈,无神形虽殊,相与而化;内外诚异,浑为一体,自非达观,孰得其际耶?”⑤人的血肉之躯确实与物质世界有差异,同时它们是共同变化、浑然一体的。物质世界发生变化,人的身体都会有所感,如果身体还没有觉察出来,只是变化的程度还没到罢了。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可以把我之情推广到万物之上,从而贯通物我。物我之情明白了,人的情欲就不会贪婪执著,不再凌驾于万物之上,更不会不断地从自然之中去无休止地索取了,故而能够做到尊重万物、包容异已、推己及人、广施安宁。

慧远的神不灭论与因果报应论紧密联系在一起。因果关系的普遍性和绝对性,形成了因缘和合。“依正”都是作为因果关系的果报而存在的,它深刻地揭示了人与其所生存的生态环境的关系。因果报应的后面,有一个“精极而灵者”的神。神主宰的因果报应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丝毫不虚,任何环境的变化都会被人的身体感受到,感受的轻重与变化的程度有关。另一方面,环境的性质、状态是由人自身的思想行为所决定的,主导权在人自己手上,“是故失得相推,祸福相袭。恶积而天殃自至,罪成则地狱斯罚”①。只有从人自身做起,平等对待万物,不要贪恋执著,才会有一个好的环境。

现实生活中,恶行往往不会立刻引起恶果,就像破坏生态的行为一样,往往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好的结果才会体现出来,正如人所说:“或有欲匡主救时,道济生民,拟步高迹,志在立功,而大业中倾,天殃顿集。或有栖迟衡门,无闷于世,以安步为舆,优游卒岁,而时来无妄,运非所遇,世道交沦,于其闲习。或有名冠四科,道在入室,全爱体仁,慕上善以进德若斯人也,含冲和而纳疾,履信顺而夭年,此皆立功立德之舛变,疑嫌之所以生也。”②针对这些质疑,慧远撰写了《三报论》,提出了三报的新报应论,即报应的种类分为现报、生报和后报,报应的主体是“心(神识)”,报应虽然有先后,但报应的轻重缓急是与人所作善恶诸业的轻重程度相对应的。“现报者,善恶始于此身,即此身受。生报者,来生便受,后报者,或经二生、三生、百生、千生,然后乃受”③。慧远的三报论说明了因果报应的普遍绝对性,不能因为一时一地的报应未应验而产生怀疑。

二、净土思想:慧远佛教生态观的具体实践

慧远所处的时代,政治形势严峻,战争不断,民不聊生,百姓生活在黑暗之中,佛门也并不清净。就拿慧远来说,他成了许多政治势力拉拢争取的对象,稍有不慎,就会失去身家性命。佛门弟子良莠不齐,引起了社会和统治者的不满,佛教的发展面临着危机。

当时的统治者桓玄曾下令沙汰沙门:“(沙门之徒)能申述经诰,畅说义理者;或禁行修整,奉戒无亏,恒为阿练若者;或山居养志,不营流俗者,皆足以宣寄大化……其有违于此者,皆悉罢道所在,领其户籍,严为之制。”④他出于对慧远的敬重,“唯庐山道德所居,不在搜简之例”⑤。慧远自已也深感:“佛教陵迟,秽杂日久,每一寻思,愤慨盈怀。常恐运出非意,混然沦湑,此所以夙宵叹惧,忘寝与食者也。见檀越澄清诸道人教,实应其本心。夫泾以渭分,则清浊殊流;枉以直正,则不仁自远。推此而言,符命既行,必二理斯得。然令饰伪取荣者,自绝于假通之路;信道怀真者,无复负俗之嫌。如此,则道世交兴,三宝复隆于兹矣。”⑥

在此背景下,公元402年9月11日,慧远把社团里的僧俗信众召集到山北一座精舍的阿弥陀佛前,和他们一起发愿往生净土,这片净土就是阿弥陀佛居住的西方极乐世界。《高僧传·释慧远传》记载:“惟岁在摄提,秋七月戊辰朔,二十八日乙末,法师释慧远,贞感幽奥,霜怀特发,乃延命同志,息心贞信之士百有二十三人,集于庐山之阴,般若云台精舍阿弥陀像前,率以香花敬荐而誓焉。”⑦刘程之应慧远之请撰写了发愿文。后世把“在阿弥陀佛前发愿”这个事件当作净土宗创建的标志,并把净土宗当作慧远所创的“白莲社”的延续,而慧远也因此被认作这一宗的始祖。

刘程之撰写的《发愿文》,描述了西方净土的美好:“飘云衣于八极,泛香风以穷年。体忘安而弥穆,心超乐以自怡。”①慧远的白莲社不仅描述了理想的佛国净土,还指出了到达佛国净土的途径——念佛三昧。他在《念佛三昧诗集序》中说:“气虚,则智恬其照;神朗,则无幽不彻。斯二者,是自然之玄符,会一而致用也。是故靖恭闲宇,而感物通灵。御心唯正,动必入微。”②从对自然的观察入手,把“气虚”与“神朗”作为自然的独特之处,而要于通达自然之妙,就需要要“定”;定中见佛,定中现自然,指出“功高易进”是念佛三昧的殊胜之处。

中国的净土信仰,自道安、慧远师徒的大力倡导,发展成了中国净土信仰的两大主流:弥勒信仰与弥陀信仰。所谓净土,就是佛以所成就的清静功德居住的庄严居所。净土思想,也包含正依二报两方面,佛身为正报,佛所居住的清静居所为依报。佛与净土,相伴相生,有佛居住处,皆为净土,只是有漏无漏之分别。佛教的净土,是所有修佛弟子希望达到的最高境界,对信众具有无上的吸引力。在佛子心中,极乐净土具备种种无上妙好欢喜,《称赞净土佛摄受经》对净土世界的水、花、风、鸟等自然景色都有详细的描述。

净土极乐世界在七妙宝池中有八功德水:“极乐世界净佛土中,处处皆有七妙宝池,八功德水弥满其中。何等名为八功德水?一者澄净,二者清冷,三者甘美,四者轻软,五者润泽,六者安和,七者饮时除饥渴等无量过患,八者饮已定能长养诸根四大;增益种种殊胜善根,多福众生常乐受用。”③

净土极乐世界的花能令人身心舒适:“极乐世界净佛土中,昼夜六时常雨种种上妙天华,光泽香洁,细软杂色,虽令见者身心适悦而不贪著,增长有情无量无数不可思议殊胜功德。”④

净土极乐世界的风是微妙的:“极乐世界净佛土中,常有妙风吹诸宝树及宝罗网出微妙音。譬如百千俱胝天乐同时俱作,出微妙声甚可爱玩;如是彼土常有妙风吹众宝树及宝罗网,击出种种微妙音声说种种法。”⑤

净土极乐世界的鸟种类繁多:“极乐世界净佛土中,常有种种奇妙可爱杂色众鸟,所谓:鹅雁、鹙鹭、鸿鹤、孔雀、鹦鹉、羯罗频迦、命命鸟等。如是众鸟,昼夜六时恒共集会,出和雅声,随其类音宣扬妙法。”⑥

慧远当时对于佛国净土的看法,主要来自《般舟三昧经》。他一方面肯定《稱赞净土佛摄受经》中所描述的净土的真实存在,另一方面又从法性出发,认为通过体证法性,定中可见净土。他的净土观念及实现方式,对当代理想生态环境及其实现方式的理解有极大的借鉴意义。这一观念将理想生态环境视作一种超越的精神境界,一种死后往生的生存境界;同时,他又与现世的自然相联系,从自然界的美好图景中推演出理想的净土境界。佛教净土思想发展本身又存在一个由重彼岸佛土,到重人间净土,再到关注现实的生态环境建设的趋向。应该强调的是,在佛教中,净土并不是天然存在的,除了发愿,还需夜以继日地修行。实际上,在大乘佛教中,净土与度化众生一样,是菩萨行愿的重要方面。西方极乐世界是阿弥陀佛在因地时立下的净土大愿,通过自身的菩萨行且经过长久时间建设而成的。慧远及白莲社关于净土的描述,把现世与未来,理想与实践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慧远不仅追求个体自心的清净(心净),而且将度化众生,令众生清净(众生净),进而实现国土清净(佛土净)。从价值观转变角度言,实质上就是肯定道德教化,帮助更多的人转变物质主义价值观念,追求内在精神的超越和清静。若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精神超越的价值,改变从外在物质追求的满足去寻求人生价值的方向,转变生活方式上对物质资料的过度消费与生产方式上对自然资源的过分掠夺,无疑地,对于生态环境的维护具有重要意义。净土信仰强调,佛土净必须建立在众生净的基础上,“夫行净,则众生净,众生净则佛土净”①。慧远带领一众僧俗弟子在阿弥陀佛前发愿,就是希望更多的人能自净其心,这实际上是肯定了教化民众、利乐众生。在当前来说,就是要转变享乐主义价值观,克制物质欲望,少索取,多付出,建设一个良好的生态环境。

三、山水自然观:慧远佛教生态观的艺术呈现

生态文明观倡导人应当与自然和谐相处。慧远的佛学思想在玄学的背景下,让人重新认识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并为艺术家表现自然与山水提供了思想资源。

慧远在庐山结庐修行,是因为与山水结缘。晋孝武帝太元三年(376),“欲往罗浮山。及届浔阳。见庐峰清静足以息心。始住龙泉精舍”②。“作为一个决意悟道的高僧,不期然地遇到了心魂的最佳栖息地,可以想象这份邂逅之缘是如何令人欣然!对于漂泊的旅人来说,最使身心释然的处所无异于家了;而‘足以息心的庐峰,对出家人慧远来说,无异于故乡的感觉”③。慧远结庐庐山后,精心经营,把山水自然与修行的庙宇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远创造精舍,洞尽山美。却负香炉之峰,傍带瀑布之壑。仍石垒基,即松栽构。清泉环阶,白云满室。复于寺内别置禅林。森树烟凝,石莚苔合。凡在瞻履,皆神清而气肃焉。”④庐山自古有神仙之庐的美誉,集鄱阳湖之灵气,云雾缭绕,悠悠飘渺。慧远描述说:“天将雨,则有白气先搏,而映络于岭下,至触石吐云,则倏忽而集,或大风振崖,逸响动谷,群籁竞奏,奇声骇人,此其变化不可测者矣。”⑤慧远幽居庐山数十载,多次与弟子道俗游迹于庐峰山水之间,写诗作文,抒发感悟。他的富于文学性的作品体裁多样,以诗、颂、铭、赞等韵文形式为主,散文有《庐山略记》《游山记》《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序》三篇。

他眼中的山水与自然,与高深的佛理融为一体。他有《庐山东林杂诗》一首:

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

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

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

挥手抚云门,灵关安足辟。

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

孰是腾飞霄,不奋冲天翮。

可谓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⑥。诗中先是写匡庐的岩高气清,风声水响,清秀美丽中渲染出灵异的气氛。诗的后半部分则抒发登山的感受,先后两次申明自已没有羽士仙人的升天之想,没有展翅九霄的意念。最后,终于进入大悟大彻的境地,洞察佛理,得其微妙。诗中有“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句,以“感”作为心与理沟通的关键,无论是心物交融,抑或是心与理的融摄,都重在“弗隔”,重在物我交融,合二为一,体现了佛教“不二”思维。诗由写景而抒情,由抒情而悟理,层层推进,文采清越,字寓禅机。

慧远有年月可考的一次率众游山文咏活动,是隆安二年(400)仲春时节游石门。此次活动后,留下了旧题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并序》。序文中说:“俄而太阳告夕,所存已往,乃悟幽人之玄览,达恒物之大情,其为神趣,岂山水而已哉!”①他们一方面在优美的自然面前留连忘返,另一方面又不止于徜徉山水,共同探究山水之美的根源,体悟山水与心灵之间的微妙关系。

从慧远的诗文中,我们可以看出,慧远观景,更是观道,而景与道之间,有一座桥梁,那就是“趣”。慧远眼中的自然与山水,不仅有“清幽秀丽”的一面,也有“妙趣横生”的一面,这对后来宗炳山水画论中的“澄怀观道”“应目会心”说以及谢灵运山水文学的“会性通神”说,有着先导与启发意义。

宗炳是“白莲社”十八高贤之一,慧远的俗家弟子,著有《明佛论》。他在《画山水序》中提出了“澄怀观道”“澄怀味象”的思想,认为:“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类之成巧,则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应会感神,神超理得。”②一个真正的画家,应对山水自然既有视觉捕捉力,又有心灵感悟力,这样的人通过描绘山水,就能体现“应会感神,神超理得”的境界,这种“理”以会心为得的思路,与慧远的“感至理弗隔”之说是有脉络可寻的。他还说:“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③他在《明佛论》中的一段话,可作为这句话的注脚。他说:“夫五岳四渎,谓无灵也,则未可断矣,若许其神,岳唯积土之多,渎唯积水而已矣。得一之灵,何生水土之精哉。而感托岩流,肃成一体,高山崩川竭,必不与水土俱亡矣。”④在宗炳看来,万物无不具有灵性,与人有“神”一样,形灭而灵不灭,这与慧远“形尽神不灭论”一脉相承。正因为山水既有美的外在,又有着神妙不可思议的灵气,所以山水能让人的精神得到熏陶。观道只是宗炳的方法、手段,目的是为了“畅神”,是为了达到人与自然合二为一的不可思议境界。《画山水序》最后指出:“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⑤山水画表现出的万千景象,闪烁着圣贤之道的光。人通过山水画的欣赏而体神入化,默契真如。宗炳的“畅神”,超越通常的精神愉快,达到了悟道的境地。

谢灵运是慧远的晚辈,年龄相差五十一岁,他们是忘年交。《佛祖统记》卷三十六记载,慧远与刘遗民、雷次宗等十八高贤及僧俗共一百二十三人结社念佛,“谢灵运负才傲物,一见师肃然心服,为凿东西二池种白莲,因名白莲社,灵运尝求入社,师以其心杂,止之”⑥。远听说天竺国石室中有佛影,于是,他根据西域僧人的讲述,请画工淡彩图绘,置于龛室。佛影画成后,慧远撰《万佛影铭》。应慧远之请,谢灵运也写了《佛影铭》。慧远的《万佛影铭》有“津悟冥赏”之语,赏和悟是联系在一起的。慧远所描绘的冥赏是一种宗教型的观照方式,是祈念净土时的最佳心灵状态,而谢灵运山水诗出现的赏心意象的提出,就是受到慧远的山水自然观的影响。谢灵运的作品中,情感的触发和升华往往伴随着妙旨奥理的赏会和神悟。慧远对山水与自然的认识,通过追随他的艺术家们的艺术表达而体现出来,从而推动了中国古代文学艺术的发展。在有“妙趣”的自然山水中,体会其中的玄妙,达到人生的超越,这就是慧远的自然山水观。

慧远所在的庐山东林寺成为当时的文化艺术中心,群贤毕至,有“十八高贤”之说。据萧统的《陶渊明传》记载,当时有“浔阳三隐”,一为周续之,二为刘遗民,三为陶渊明。周续之与刘遗民皆为慧远莲社成员,十八高贤之一;而陶渊明不应征命,与慧远保持着距离。陶渊明从田园之中发现了自然,在乡村的日常生活表达闲适,境界高远,情操高尚。同时,他又创造了一个“桃花源”的世界,虚构了一个乌托邦世界。陶渊明不像其他隐士那样倾心于慧远,主要是因为思想信仰上的不同。他受家传天师道的影响,不想归于佛教门下。他与慧远从不同的路径去发现自然,又从不同的方式去构想各自的理想境界:净土与桃花源,最后殊途同归,那就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四、结语

慧远的生态思想对于当前的生态文明建设富有启迪。生态文明的建设,不是一朝一夕能达成的,需要从古代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寻找根柢。佛教作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慧远作为佛教史上承前启后的伟大高僧,强调人与自然的共生关系,将自然看作是佛性的体现,认为自然万物中有佛性的光辉,人们对于自然不仅仅是利用与索取,更要有尊重与敬畏。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人被当作是自然的主人,无限度地索取和开发自然,只顾发展经济,不断增加物质生產量,寻求最大限度地满足人的物质需求。“无明掩其照,故情想凝滞于外物”①。他们只顾眼前利益,不顾子孙后代,以为自己不曾因为破坏自然而遭到自然的报复就万事大吉了,也就是说他们只认现报,而不知有生报、后报,这种短视的行为势必会给子孙后代造成灾难。慧远发起的白莲社,提倡共修净土,把“清净无染”提升到一个无比重要的位置,并诉诸修行实践,强调思想意识的干净与宁静,有利于消除人对自然的贪婪与掠夺,保持一颗没有纷争、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纯净心灵。他从自然山水中发现了佛性与艺术的桥梁,在他的周围聚集了一大批有着高超造诣的艺术家,他们通过不同的艺术手段,把慧远的生态智慧呈现出来,并延续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