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胜

“2017年伊始，上海交通大学博士夫妻李宏烨和郑钰因为说相声在网上红了，他们的原创相声《石器时代》网络观看量超过2500万，还登上了上海轨道交通和公交车上的移动电视。”（见2017年3月19日《光明日报》头版头条）

在以人民为出发点和落脚点的喜乐时代，大众的相声受到大家的喜爱，并不应该过于意外。不过上头条的罕见安排，突显出总编看重与看好的姿态，显现出社会对“交大相声”的浇灌与期待。

对我而言，“交大相声”引发的一些思考，可以用三个谐音字来表述。

一、浇

李宏烨、郑钰给我最早的神奇感不是他们的相声，而是他们分析相声包袱的学术著作《相声的有限元》（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对于“有限元”的基本含义，可以从上海交大前校长、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张杰的《序一》中学到——

“有限元”本是一个结构力学、机械制造、热量传导、材料加工等专业的常用术语，它指代“CAE”“仿真”“数值模拟”。在本书中，它被拓展到一个全新的领域——相声创作，从而又多了一种指代——“笑果预期”。

对这本跨海大桥般的宏伟巨著，中国曲协主席、相声领路人姜昆在《序二》中给予了肯定与鼓励——

数学或者说科技，在相声的创作中能不能起到辅助的作用，也许从本书出版，就有了一个开始。

我们从事曲艺的人不应该排斥科技，应该鼓励精通各种科技的专家共同参与相声，把他们的学识运用在现代相声的创作和研究上，从而推动相声艺术向前发展。

两位长者的序言也是一种浇灌吧。

二、交

“交大相声”的范围很明确，比它大一圈的应该是“校园相声”，再比它大一些的可能是“智知相声”“‘80后相声”“京沪相声”“中文相声”之类。同心圆中的这三个层次和社交媒体上的朋友圈、微信群基本同质。

进一步说，对于相声这门曲艺的笑的形式来说，它既是艺术性的，又是社会性的。我们每个人从小就深知，对于同一件笑事、同一则笑话、同一句玩笑，有的人乐了，有的人却急了。这是在人际交往的社会法则中产生的交与不交的情形。

自然，偏爱“交大相声”“校园相声”“‘80后相声”“京沪相声”“中文相声”的，大约依次是交大学生、在校学生、“80后”、北京人和上海人、中国人。而另一些人却不确定是否喜欢。

“交大相声”复旦人未必爱听，好喝咖啡的未必爱吃大蒜。李伟建在相声《出租司机》当中调侃中国面积大而日本面积小：“中国报天气预报每天好几分钟，日本却只有一句话全国有雨。”观众笑得很欢，但未必人人喜欢。归根结底，复旦、大蒜、日本等很正常的名词，在相应的交大、咖啡、中国的主体那里，有一种集体心理、集体意识，有一种笑与不笑的预设。有了这种预设，“交大相声”在复旦表演的时候，从演员到观众都会稍微减少几粒欢乐感（仅指幽默的包袱，不包含表演上的失误等）。这也是年会表演中不同形式的搞笑与隐喻的心理机制。

当然，什么事情都不宜绝对。部分资深相声迷觉得郑李的“交大相声”《石器时代》不像相声、不算相声，未必由局外感所致。不过我觉得，一种不像相声、不算相声的表演，能够引起许多网友的兴趣，必定在丢弃某些固有因素的同时增添了另一些新因素。这些新因素，以及固有因素的新表现，都耐人寻味、值得咀嚼。

三、嚼

嚼是一种分析与消化，其感觉自然有嚼蜡、嚼舌与咀嚼、体味的差别。

首先我要对认为这段《石器时代》不像相声、不算相声的网友稍微嚼几句舌头。倒不是说他们无中生有，而是觉得他们把相声的一些原有方面看得过重。其实，十分重视给字方式的开创者们，郑重地赋予了世代传人安身立命的相声一个不可替代字：活！这是相声的生命力所在，是相声应该不断传承的精髓与灵魂。

在我看来，这段《石器时代》比过去的不少相声多了一些智慧、明快、默契、精到的新鲜元素，让人耳目一新，并新得合情合理，既和巨大的网络观看量相匹配，符合受众需要，又和相声笑的本质一致，大体可以成为相声形式或校园相声形式的新的优质基因。

对于理科博士而言，智慧是他们的最富有。问题仅仅是如何只在这丰厚智慧中的一定层面适量提取，展示睿智、机智、急智、机敏、灵敏、狡黠等敏锐的层面，使它们和爽朗的笑声相吻合。

上海交大第一餐厅的饭菜偏苦，这是同学们一致公认的。逗哏演员提出“咱们学校‘一餐的口味是专门为‘90后属龙的同学设计的”，观众不知其所，捧哏演员及时论证，提供了“因为‘90后里就没有属龙的”的答案，充分发挥了捧哏演员的应有作用。这种包袱设计有着深思中的睿智。把2017年演绎为幺鸡年、2016年演绎为石榴年，酿造由单身狗、幺鸡、石榴裙引申出的包袱，并納入有关交大与复旦、林丹与李宗伟的特定意识当中，稍显火辣。体现出互辩中的机智。如此这般，彻头彻尾。

最关键的是，这种智慧恰如他们的学历比社会整体略胜一筹那样，在观众稍加攀附的想象中触及与达到，转化为他们的智慧力量，一同抒发笑的优势感和满足感。

他们出众的智慧在言语表达上显现为清晰、简洁、流畅的风格。台词的逻辑感极强，几乎找不到瑕疵。相反，可能出现的逻辑瑕疵在创作过程中都已一一考虑到，并经过巧妙构思转化成一个个包袱笑点，逻辑十分清晰。同时，台词的语法结构清晰，并没有“怎么说话呢，这是”之类的程式倒装，或其他不良程式。在AB双方的言语之间，并不镶嵌可有可无的虚词、衬词，显得十分简洁。属于一个人的言语，只在观众大笑的时候适当停顿，另一个人绝不插话，在听众听来一气呵成，十分流畅。这种言语表达可以用明快二字来概括。

与明快并列的是含蓄。掌握这种含蓄的，依然还是人的方面。比如，在好男人形象两度轰然倒塌的语境背后，在交大“一餐”、交大水乡等语境背后，是一片片特意留存的物理性空场，用来成为观众宽阔的回想空间和联想空间，进而达成舞台上下不言自明、心有灵犀的默契感应，共同享受神秘般的喜悦快感。

不仅如此，这种默契不光在不言自明的情况认知、现象认知的层面展开，还进一步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感情认知、观念认知层面抒发。生气二字正是这种抒发的聚焦点。至于生气的具体内涵、具体性质、具体指向、具体范围、具体程度，都在彼此的高度默契之中，不会产生不和谐的错位或差异，更不会对酣畅的欢笑带来逆向的影响。

2016年的十件“令人生气的大事”，是这段《石器时代》的主体脉络之一。它和看图说事、谜语群落、过年攻略，以及别样的入活方式、结底方式，共同构成多段体的作品结构和一贯而终的跨年时刻的作品主线。它有主线却无主题，无主题却有观点。规范中别致，另类中合群。这是所谓精到。

另一种精到在于表演中十分自觉的语言节奏。他们总是在观众的笑声中淡定地等待，等待笑声圆满落幕后才说下面的话。又总是在判断观众不笑的瞬间加快衔接后面的话语，压住观众呲牙式的笑声，顺通作品进程。这似乎是自始至终的一律，显现演员的高度自觉性和有效调控力。

与精到并列的是写意。这种写意在这段作品当中却被一些随意与刻意的情形稀释与凝固了。比如，作品虽然叫《石器时代》，却没有真正出现“十七”与“石器”之间本体与喻体的关系，只徒有谐音，似乎有些随意。而直奔且只奔笑声而来的创作方式，显现出喜乐至极的刻意。一两句一笑的效果固然显现作品的喜乐魅力，不过同样氛围、同样感受中的喜笑，同样会产生审智疲劳、笑肌紧张。这种刻意，相当于过度的写意，相当于不知不觉中的随意。

“交大相声”和“南开相声”“清华相声”“北理工相声”等许多高校相声一道，构成了校园相声的独特风景和家园般的人气魅力。这是相声的希望，也必将是相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