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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深处的鸭鸣

2017-06-07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大红花野鸭子苇草

·01·

张墩儿坐在河沿上,不停地扔着石子。石子扔进水中,溅起一朵一朵的水花儿,亮亮的,白白的,在阳光下散发着一丝丝的光彩。他的牛在旁边吃草,牛头上的犄角受了伤,流着血。

因为这,张墩儿很难受。

也因为这,张墩儿和铁锤打架了,打得很厉害。

斗牛,是铁锤提出来的。铁锤说:“瞧你那‘大红花,像你一样,一点儿用也没有。”张墩儿听了,当然不服气,眼珠子一白,脖子一梗,道:“你的‘将军才没用呢,骟了的驴一样。”

“将军”是铁锤的牛,骟了的,铁锤最怕谁说“将军”是骟过的,一听,黑脸就变得通红通红的。这一次,铁锤当然一样红了脸,腰一挺:“斗牛!保准我的‘将军把你那‘大红花打得拉稀撒尿,抬腿就跑!”

张墩儿终于生气了,气得肚皮一鼓一鼓的:“斗就斗,谁怕谁?”

“好,不许耍赖!”铁锤自信地说。

“谁耍赖谁是小狗!”张墩儿狠狠地说。

两头牛被赶到了一块儿,互相对视着。风吹着青青的草,一个波纹儿赶着一个波纹儿,一朵一朵的小花点着头,上面停着蝴蝶,一扇翅膀,又飞走了。

开始,“大红花”有些害怕“将军”,一步一步退着。铁锤在旁边高兴得哈哈大笑着说:“哇,‘大红花就是胆小,胆子只有蚕豆那么大!”

张墩儿急了,在“大红花”后面使劲撑着胆子喊:“‘大红花别怕,挑它,用角挑它!”说着,张墩儿低下头,做出向前挑的动作。“大红花”很听话,果然哞的一声大叫,低头冲向“将军”,两只弯角一挑,出其不意地把“将军”挑了一个趔趄。张墩儿拍着掌大笑,十分得意。铁锤不笑了,瞪着两只眼睛,大喊:“‘将军加油,你是爷们儿,加油啊!”

两头牛在草地上一会儿进,一会儿退,都紧紧夹着尾巴。

张墩儿和铁锤也都鼓着眼,大声喊叫着,一会儿跑过来,一会儿又跑过去。可是,谁知道“将军”会使诈哩。它不停地退,再退。就在“大红花”大胜之后,趾高气扬地一声长叫向张墩儿报喜时,“将军”抽冷子低头冲了过去,用力一别,把“大红花”的一只角别断了,血马上流了出来。

张墩儿一愣,瞪大眼珠子。

“将军”胜了,迈着八字步,在草地上洋洋得意地走着,望着跑向远处的“大红花”哞地叫着,一派将军气势。

铁锤高兴地在草地上翻着跟斗,风车一样,嘴里说:“胜了,胜了!”还没站起来,一个人旋风一样扑过来箍住他,将他扳倒在地。他一看,是张墩儿,道:“为啥嘛?”

“赔我牛角!”张墩儿狠狠地道。

“不兴耍赖。”铁锤说,刚站起来,又被张墩儿箍住腰。这次,铁锤恼了,两个人代替了两头牛,在草地上摔起跤来。

毫无疑问地,张墩儿输了。铁锤和他的牛一样得意,竖着小拇指,道:“张墩儿,你和你的牛都是手下败将,不是我和‘將军的对手!”仿佛应和一样,“将军”啃了两口草,不吃了,抬起头来趾高气扬地叫了一声,撒起欢儿来。

张墩儿气得肚皮一鼓一鼓的,许久,狠狠地说道:“你的‘将军总有一天会被人杀了炖牛肉吃的!”说完,怕铁锤报复,爬起来赶着“大红花”向河的下游跑去。铁锤并没有来追他,而是得意地唱着山歌:“牛儿牛儿在河沿啊,吃草喝水撒着欢儿啊——”歌声飞起来,在草尖上弹跳着,一个旋儿一个旋儿地飘向空中。

·02·

张墩儿骂“将军”,说它会被杀了炖牛肉吃,那只是气话嘛,谁晓得后来真的那样了啊。

以前,他们每天赶着牛去河沿,让牛吃着草,他们躺在草地上亮着肚皮晒太阳,或者钻入水中比谁潜的时间更长。黄店河的水白白亮亮的,像一匹宽宽大大的绸子,河水流动得很缓,没有一点儿浪花。河水滋润着岸边的花花草草,狗尾子草、铁杆蒿、苦艾,密密麻麻一片,能藏着人。尤其那片苇草,好青啊,好嫩啊,嫩得泛着绿汁儿。“大红花”和“将军”在河沿吃草,不时地甩着尾巴,赶着蚊子和牛虻。牛虻很大,他们抓住了喂蚂蚁,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可是,自从那次斗牛后,他们就不在一块儿了,一个在上河沿放牛,一个在下河沿放牛。

过去,放牛时,张墩儿总是喊铁锤一块儿,现在他不喊了,这叫记仇。在黄店的孩子群中,记仇后,得有一个人先喊另一个人,然后就和好了。过去,都是张墩儿喊铁锤,可现在他却不喊,因为错在铁锤,他应当先喊自己,并且说“张墩儿,对不起,原谅我吧”。这样,张墩儿就会原谅铁锤,再和他一块儿放牛。可是,铁锤偏不,不但不,还挑起新的仇恨。他家有一棵杏树,过去,杏子一黄,就摘了给张墩儿吃,现在不只是不给,还说过去的杏给狗吃了。

张墩儿气得肚皮一鼓一鼓的,他打算以后再不理铁锤,即使道歉也不理他。

张墩儿恨铁锤,还有“将军”,尤其看见“大红花”的那只断角,这种恨就更强烈了。“大红花”的双角多好看啊,弯弯的,像月儿一样,还能挂东西哩,挂书包,还有装干粮的袋子。可是现在成了一只角,村里一些顽皮孩子一见,再不喊“大红花”了,而是喊“独角龙”。

即便这样,张墩儿也没指望“将军”死啊!

“将军”是被日军小队长坂本打死的。

日本人是一年前来到黄店的,还在这儿修了炮楼,上面挂着太阳旗,刺刀在阳光下映着光,让人一看就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炮楼里有个日军小队长,叫坂本,还有个汉奸翻译官,叫张狗子。他姓张,名字叫啥,大家弄不清楚,因为他像狗一样,就得了这么个绰号。

坂本爱打猎,一天不打就手痒痒。

黄店河的苇荡子中,藏着很多野鸭子,嘎嘎地叫,展着翅膀飞,在夕阳下划着一个圈又一个圈,很好看。因为野鸭多,苇荡中就有很多野鸭蛋,张墩儿和铁锤经常在苇丛中找,找到了,拿回家一煮,好吃得很。坂本也爱来苇荡,不是掏鸭蛋,是打猎。

张狗子朝苇草里扔一块石头,就有野鸭子扑棱棱地飞起来,嘎嘎嘎地叫着,一下又一下扇着翅膀。坂本瞄准一只扣动扳机,啪的一声落下一只。张狗子一见,忙跑过去拾起来,对坂本竖起大拇指:“太君的,大大的神枪手!”马屁拍得坂本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这家伙枪法真的不赖,一会儿工夫便打了四五只。他自己在前边走着,让张狗子在后面提着,一路摇摇晃晃回到炮楼。

苇荡里的野鸭子毕竟有限,坂本每天不间断地打,一部分野鸭子给打死了,另一部分被吓跑了,苇荡子变得静悄悄的。坂本再来这儿,就很少打到野鸭子了,噘着嘴很不高兴。张狗子看坂本呼呼地喘气,就忙前忙后地扔石子,希望能飞出一只野鸭,可扔了半天石子,连根鸭毛也没飞起来。

“野鸭,坏了坏了的。”坂本说。

“太君枪法的好,野鸭们怕了。”张狗子拍马屁说。

坂本一听,又哈哈大笑。

就在這时,张狗子一回头看到了“将军”,眼睛顿时一亮,跑过去对坂本道:“太君,猎物的大大的有。”坂本愣了一下,问在哪儿。张狗子指着“将军”,比比划划地告诉坂本:“那头牛的,很好的猎物。”坂本一听,眼睛顿时放出光来,道:“哟嘻,果然猎物的大大的。”他拿起枪,瞄准了“将军”。

那时,铁锤脱了衣服钻进水中,正在捉鱼哩。一条大鱼在水草中扎来扎去,他急了,用青草堵住耳朵眼儿,一头钻入水底去抓。他想,等抓到后掏了五脏,沾上盐,用草包住,外面再涂上厚厚的泥,放进火里烧着吃,馋死张墩儿,看他还理不理自己。

张墩儿呢,此时在下河沿,正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

啪的一声枪响,接着,传来“将军”哞的一声惨叫。张墩儿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循着声音望去,坂本的枪口冒着蓝烟,“将军”正在缓缓地倒下去。

“将军!”张墩儿惊叫道。

听到声音,铁锤浮出水面,霎时也愣住了。

·03·

以后,张墩儿一个人在河沿放牛,放着他的“大红花”。“将军”再也不会来了,不会和他的“大红花”角斗了。张墩儿望着青青的草地,心中感到空落落的。

铁锤也来,来了,就坐在河沿上,呆呆地望着河水。他的“将军”死了,被日本兵抢去炖着吃了,那香气飘了一村子。铁锤把砍刀磨得亮亮的,几次想去替“将军”报仇,可都被爹拖了回去。

铁锤于是经常来到河沿上,呆呆地望着绿草红花,还有飞舞的蝶儿。张墩儿悄悄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铁锤看着张墩儿许久,道:“张墩儿,你真幸福,你的‘大红花活着。”

张墩儿很同情地望着铁锤,许久,骂了一句:“狗日的坂本。”

铁锤不说话,只是用石头砸着石头,砸得火花直飞,砸了一会儿,他猛地抬起头道:“张墩儿,你不是会学野鸭子叫吗?”张墩儿点点头,为了证明自己会,就“嘎嘎”地叫了两声,还蛮像那么回事的。

第二天一早,坂本和张狗子来到河沿,听到了野鸭子叫,嘎嘎嘎的声音,在深深的苇草里。坂本一听,眼睛一亮。张狗子更是一脸喜色,道:“太君,母鸭子。”

“嗯?”坂本疑惑地望着张狗子。

张狗子侧着头听听,很得意地告诉坂本:“公鸭子叫声沙哑,母鸭子叫声清亮。你听,很清亮!”坂本侧过头,果然,野鸭子的叫声清亮如水,在苇草里飘悠着,扩散到晨风里。雾还没散,薄薄地罩着黄店河两岸,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影。

“怎么样,我的消息准确吧?”张狗子讨好地问。

坂本拍拍张狗子的肩,张狗子高兴得呵呵直笑。坂本一挥手:“张君,你的,赶鸭子。”张狗子忙拾起石头,向叫声传来的方向扔去,可是,无论怎么扔,野鸭子也不飞起来。坂本急了,让张狗子进苇草里去赶鸭子。无奈,张狗子只有一步一步走入苇草里。

坂本拿着枪,睁大眼睛望着苇草上面,有雾,什么也看不清。

张狗子一边走一边拂着苇草,走入苇草的深处。

突然,苇草狠狠晃动起来,然后静止了,平静如一池水一样,没有一丝涟漪。然后,苇草再也不见晃动,张狗子也再不见出来。

苇草深处,野鸭子仍在叫,嘎嘎嘎,嘎嘎嘎。

坂本急了,扯着嗓子喊:“张君,你的干什么的?”

苇草深处,不见张狗子回话,只有野鸭子在叫,嘎嘎嘎,嘎嘎嘎,在湿湿的早晨,显得清亮而急切,显然不止一只,这只叫过,另一只接着叫,第三只又随着应和,第四只、第五只——这些野鸭子聚在一块儿,在引诱着坂本。

坂本气得狠狠地骂张狗子:“叭嘎,张狗子的大大的该死。”说着,他端着枪,一步一步走入苇草深处。苇草很深很厚,很快淹没了他。他的身后,晃动的苇草形成了一痕纹路,不一会儿又合拢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苇草深处突然晃动起来,继而又恢复了平静。

炮楼里,消失了两个人,一个是坂本,一个是张狗子。第二天上午,日本兵在芦苇荡里发现了他们的尸体,是淹死的,他们的衣服好好地放在岸边,枪也好好地放着。日本人最后得出结论,两个人是下河抓鱼,由于不会水,给淹死的。

只有张墩儿和铁锤心里清楚,两个坏蛋是让他们给溺死的。

那天下午,铁锤和张墩儿商量好后,张墩儿跑去告诉张狗子,他在苇草里发现了一群野鸭子,天一亮就要飞离寻食了,让他明天一早去打,一准儿能打到。

张狗子和坂本来了。

张墩儿躲在苇草里,学着野鸭子叫,引来了张狗子,待他走到跟前,埋伏着的张墩儿和铁锤突然扑出来,一个捂嘴,一个抱腰,压入水中,不一会儿就把张狗子淹死了。

然后,张墩儿又学着鸭子叫引诱坂本,怕他不来,就学起一群鸭子叫。终于,坂本来了,落得了和张狗子一样的下场。

苇草深处,野鸭子又渐渐多起来,到八路军来时,野鸭子又是一群一群地飞起飞落,在夕阳下扇动着翅膀,很好看。

这时,张墩儿和铁锤已经不是放牛娃了,他们已经成了两个八路军的小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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