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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诗人塔里克·艾尔塔也布访谈录

2017-05-31塔里克·艾尔塔也布

回族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多瑙河阿拉伯语尼罗河

“尼罗河是我更快乐的童年,多瑙河是我的重生。”

——塔里克·艾尔塔也布

2016年8月,埃及诗人塔里克·艾尔塔也布应邀出席青海国际诗人帐篷圆桌会议期间,接受了笔者的采访。这位从尼罗河移民到多瑙河的阿拉伯诗人的生活与写作的经验,值得推荐给中国的读者。

朱又可:因为你出生在开罗,在尼罗河边,我想请你讲讲你和尼罗河的故事,你的成长的故事。

塔里克:我的母亲是埃及人,爸爸是苏丹人,我小时候也是出生在埃及,在尼罗河边成长的。在我的诗中经常出现尼罗河,还有我的城市。我的第一本小说也是关于我从一个城市到一个城市,从一个村到一个村,再回到这个村的故事。我十六岁去找工作,我写了很多城市,因为我去过很多城市。

朱又可:你能不能给我讲一讲你童年的故事?

塔里克:我小时候出生在开罗城旁,叫太阳之城的地方,我的奶奶就是住在这个地方, 全是古老的建筑,是这个城市非常古老的一部分。这里是挨着地中海的,所以我的童年能够看到,一边是沙漠,后面就是地中海,是绿色的,又是非常古老的城市,所以我在一个地方能够看到三种不一样的景色。我以前特别疯狂。

朱又可:怎么样一个疯狂法呢?

塔里克:我当时在地中海旁边住的时候,我不能去海边玩,因为海里边特别热特别危险,而且没什么人去。但大人也不会看着小孩,我们就等到他们睡午觉,两点到四点,我爸妈睡着的时候,我和比我大三岁的哥哥一起去游泳。游着游着我的拖鞋就掉了,掉了就想抓,海浪扑过来我就退后,海浪下去我又往前抓。我抓着拖鞋,把底裤都弄湿了。这样回家爸妈肯定会发现,我们就跑到那个马路中间去,把短裤放在路中间,看着车过来过去,这样就把短裤碾干了。因为地特别热,碾干之后底裤都飞起来,又黑乎乎的。回家之后就被我妈发现了,我妈妈就说,你们等着,我找你爸打你们。我爸每次就是说要找什么东西打我们,每次说找到东西打我们的时候,旁人就说别打。這样我爸爸从来没有打过我们,从来都是吓唬我们。当时还没有上学,挺疯狂的。你想不想再让我讲另外一个故事?

朱又可:当然。

塔里克:当时我妈妈和我的姨姨住在一起。有一次小姨给我五块钱,让我去理发店剪头发,那是非常贵的,五块钱一次。我和哥哥就说不去专业剪发,就去街边一块钱搞定。一人一块钱搞定之后我们就去租单车骑,骑完回到家,头发乱七八糟,因为街边店一点都不专业。特别逗,我们回到家,小姨说,你们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剪成这样子?她说走,一边夹着一个一边拎着一个走,把我们夹到理发店。那理发店的人特别善良,就知道我们干了什么,他让我们坐在那儿,给我们免费剪好。挺好玩的吧,我们以前干过的事情。

朱又可:能讲讲你父母的情况吗?

塔里克:是这样的,当时我爸爸是从苏丹去了埃及,我奶奶的一个表亲戚家里,他俩是朋友。在我表亲戚家,他看到我妈一见钟情,第一次见就说他要娶她。但是我的那个表亲戚说不行,她是他的,他要娶她。我奶奶就说,你们找自己的爸爸说,得到批准之后再过来。我爸爸就是比那个人早了两天,他就跟妈妈结婚了。但是我爸爸也因为这个跟我爷爷闹翻了,因为我爷爷家在苏丹是特别有钱的一个大户人家。我爷爷说,如果你要是为了这个女的去埃及的话你就别回来,你就不是我儿子。这样,他就没再回苏丹了。爸爸妈妈结婚之后,爸爸经常跟我讲我爷爷多有钱,我不相信,我说我们家那么穷怎么可能有钱。我家有六个孩子,三个男孩、三个女孩,我是中间的,我是第三个男孩。这就是我爸妈的故事。

朱又可:后来你和你爷爷见面机会多吗?

塔里克: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因为我爷爷拒绝见我们,我爷爷很生我爸爸的气。但是我二十岁的时候,我去了一次苏丹,当时我爸说,谁愿意跟我一起去,去待一个月。当时埃及都已经热成什么样了,苏丹更热,别人都说不去,我就跟着去了,待了一个月。先坐火车再坐船,一共航行三天,尼罗河上面特别美,我们就在那个城市待了一个月,但是我没有见到我的爷爷。

朱又可:那你在埃及待到多大?就是待到三十多岁才离开埃及的吗?

塔里克:我在埃及待到二十五岁零十天,我记得整整零十天,我在维也纳待了三十三年。

朱又可:你是在开罗大学毕业以后去的维也纳?

塔里克:是这样,我在开罗大学毕业,又继续读研究生,但是我读研究生的时候,突然说因为我户口本上写的不是埃及人,是苏丹人,必须要付学费。我就申请维也纳在苏丹办的一个艺术学院,在那里我被维也纳接受,免学费,读了博士学位,读的是金融和社会学。

朱又可:我想知道因为你爷爷不愿意见你父亲,那么你父亲后来做什么工作来养活你们家呢?

塔里克:我爸爸在军队,他是边防战士,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家在海边有一个小房子的缘故。

朱又可:那你父亲在军队工作了多少年呢?

塔里克:一直到退休,一生都在军队,他就在开罗。

朱又可:那你父亲在军队的级别呢?

塔里克:好像是一等兵。

朱又可:你父亲在军队工作,他的薪水在埃及算不算高?

塔里克:虽然他的薪水不是很高,但是有很多福利,在军队里比如说有房子分配,还有就是孩子上学全部免费。

朱又可:当时你为什么要去维也纳呢?

塔里克:因为我们的官方语言是英语,第二语言是法语,很多人都去英国和法国,但是我不想去,因为我想去一个全新的地方,最北边的地方,于是我就申请了德国和奥地利,奥地利说可以给我免费,我就选择去奥地利。我到了之后发现三个让我惊讶的地方,第一个是语言方面,他们说的德语我什么都不会;另一方面就是气候,觉得太冷了,都是零下;第三就是经济方面,虽然我不用付学费,但是吃住很贵。

朱又可:那你在奥地利已经三十三年了,你在那里做什么呢?从学校毕业以后做什么?

塔里克:我毕业之后在三个大学工作,第一个大学我是教阿拉伯语还有开罗的方言,第二个大学我教的也是语言,第三个大学我是教翻译,是从阿拉伯语翻译到德语,还有教一些金融方面的课程。

朱又可:都是在奥地利吗?

塔里克:都是在奥地利,三个大学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一个在维也纳。我也教文学,就是一个学期一个学期那样教,不固定。

朱又可:你在维也纳生活在多瑙河边?你能讲讲你和多瑙河的故事吗?

塔里克:我刚去奥地利的时候生活比较拮据,唯一不需要花钱的就是在多瑙河边散步。我一圈一圈走,我就写作,写了很多东西。我每次走在多瑙河边的时候就会想起埃及的尼罗河,小时候尼罗河带给了我们欢乐,尼罗河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是非常美好的。我们一旦有什么节日就去那里玩。

朱又可:刚到奥地利有哪些有趣的经历?

塔里克:我刚去奥地利的时候特别喜欢去那些音乐厅之类的地方,去看音乐剧、听演出,但我就是听不懂,因为语言是一个障碍。我就不用耳朵,只用眼睛看别人,看别人在笑,那就知道说的是什么好的事情,看别人有点不太开心,就知道是不太好的事情。我不用我的耳朵,我就用我的眼睛来捕捉人的神情。我看到你在笑,我就能捕捉到一些东西,比如你的情绪波动高还是低。一开始我是这样的。当时没钱,我就找工作,我找了一个卖报纸的工作。别人说,你原来是个记者,一个媒体工作者,很牛。我说不是。因为我不懂他们的语言,所以我就卖报纸。我当时在冬天的时候四点工作,从四点到十点,我的语言课是八点到十二点,我要工作五个小时,拿很少的钱。我一到十点,工作完之后就跑了,听上一会儿课。我错过很多课,外面特别冷,在房子里就特别暖和,一暖和就想睡觉,我经常睡着。我的老板,老是查点,一天去三次,他五个小时去三次,他想让我们叫卖杂志,但是我不喜欢叫,我喜欢你爱买不买就放在这儿。那个老板就说,如果不叫卖的话就不给钱。我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写作的,因为我觉得非常孤独,写作像一种药,通过写作来帮助自己。我开始写短篇小说和诗歌,当时没有想过要发表,就是写给自己。后来有一天伦敦的一个阿拉伯语文学杂志刊登征文启事,询问有没有谁生活在欧洲写短篇小说的,可以发表。我就把它寄过去,之后马上就发表了。编辑说还想要写更多的,我就把我写的全部拿出来,寄给埃及、寄给叙利亚、寄给摩洛哥还有约旦等国家,我给的那些全都发表了。一年都不用工作,就是吃稿费。

朱又可:开始写短篇小说和发表是哪一年?你当时多大了?

塔里克:我是去奥地利两年之后开始写,大概1984年去的奥地利,当时我已经写了一些,1986年我就开始持续性的、规律性的写作。

朱又可:就不再找别的工作了?

塔里克:我当时是在一个电视台的广告部工作,因为我那个工作是很简单的,不用很多语言,就是给名片,给广告推销。后来我就去当导游之类的,刚到奥地利的阿拉伯国家的人不知道怎么生活,我教他们怎么租房子等等各种经验。我当时本来是只打算干一个月,就又干了一个月,再干一个月,后来就干了十一个月。我觉得边上学边工作比较麻烦。我1985年认识我妻子,我妻子就帮助我,我妻子当时是学生,在读博士学位,她帮助我做各种事情,一开始非常难,后来慢慢好了。

朱又可:你妻子是阿拉伯人还是?

塔里克:我妻子是奥地利北部的人。

朱又可:因为你生活在尼罗河,后来又到多瑙河,这两条河流流经的文化非常不同,两条河流非常不同,你在奥地利有没有感受到对非洲阿拉伯人种族歧视的压力?

塔里克:我从来没有遭受过直接的种族歧视。但有一次我在街上走,有一个小孩说了一些不好的话,可能是用一些不雅的称呼称呼我。我觉得我在奥地利——很多人就觉得我们这些人好怪,怎么这样子——我虽然是一个外来者,但我想要融入他们的文化,而不是觉得他们就是他们,我就是我。我想,我融入他们,尝试去理解他们,他们也会理解我的。还有一次,我在火车站那儿等我的朋友,当时就有一个人非常礼貌地问我能不能出示一下我的证件,因为看着就我一个外国人转来转去。我没有遭受过直接的歧视,但是种族歧视我见过很多,我也写过很多,我的第一篇小说和第二篇小说都是关于种族歧视的,我也看到我朋友遭受过种族歧视。

朱又可:你觉得作为阿拉伯人从非洲来到奥地利,融入当地文化容易吗?

塔里克:融入哪个文化都是很难的,有些时候政府包括一些杂志或者是新闻就会夸大问题。我觉得有两种人,一种是非常包容的、非常欢迎的,另外一种人就是有排外倾向的。所以很多报纸报道新闻,如果一个外国人形容一个苏丹人,他们会说你的国籍,什么国的人杀了谁,如果是本地人的话,他会说一个家庭出现了这个问题,是家庭的危机,就说得特别轻微。还有现在选举,各个党派都会说,外国人太多了,我们国家会不好,外来人抢掉我们的工作,增加犯罪率等等,这样给人洗脑不太好。

朱又可:两条河流对你的影响是什么?你在尼罗河边上待了二十五年零十天,三十多年又在奥地利,它们对你的影响,包括对你写作的影响是什么?

塔里克:两条河是一样的,只不过它们是代表不同的时期。尼罗河代表的是我的童年,更快乐的童年。我觉得在多瑙河边其实也是一个重生。你到另外一个世界,每次你到一个新的国家,你什么都听不懂的时候,你就是一个小孩。我说人们也是在模仿这些河流。像我爸爸是从南方到北方,就像尼罗河从南到北这样流一样。我也是从南方的埃及到北方的奥地利,也是模仿河流的样子。水是透明的,就像我的写作一样,当你写得非常有深度的时候,它就是透明的,非常透明和柔软,就像生命一样。其实写作就像水一样,怎么说呢?因为生活已经够复杂了,而很多人还要写得更复杂。我就不这么认为,我觉得面对那个更复杂的东西,我写作的任务就是把那些复杂的变成非常简单的东西,像水一样纯洁的东西。就像小孩的步伐一样,小孩的步子一步一步这样,我就觉得别人看了就觉得特别好,带回了纯真的东西。但有些人写东西就是,这是笔,这是水,这车停住,这是哲学的样子,这样写就觉得写得太好了。我都不懂为什么要寫得特别复杂,我觉得那样不好,我觉得最好的是写得简单,最简单。就像水一样,就像你们喝那些水,它变得那样纯净。

朱又可:那你后来的写作也用德语了吗?你写诗是一直用阿拉伯语还是两个语言都用?

塔里克:我用各种语言思考,但是我只用阿拉伯语写作。因为我思考的时候,想法更重要,各种的语言都汇集到我脑子里,产生一个新的世界,但我只用阿拉伯语写,那是我的母语。我用德语写的时候,就思考这个语法对不对,我就关注语法而不关注于我的想法,所以说我只用阿拉伯语写作。但是我找一个人翻译,我找一个特别精通这个语言的人,我坐下来跟翻译一起一句话、一句话地对。因为有时候我写的一句话完全是相反的意思,我就提醒他说这个是相反的意思。我是一句一句找别人翻译。

朱又可:那你的文章也在奥地利发表吗?用德语出版吗?

塔里克:我在奥地利出版是我妻子给我翻译,我妻子翻译了五本书,第一本书是关于我的童年,关于我的二十五年。我说二十五年的生命都放在一个行李箱里面,到奥地利的时候再打开,我放各种照片和衣服进去,再把这个世界填满。我的一首诗被我妻子翻译成德语之后,发表在奥地利最棒的文学杂志上面,影响力很大。后来他们邀请我去朗诵,达成协议,每次我出新书就邀请我去朗诵。最近一次是上个月,一百五十个非洲诗人,他们只邀请了四个,我就是其中一个。

朱又可:用阿拉伯语朗诵还是?

塔里克:我用阿拉伯语朗诵,但是有时候德语我也会读,我妻子给我纠错。但我只用阿拉伯语写作,因为我知道这个语言。

朱又可:关于多瑙河和尼罗河的环境保护和污染的情况,你能告诉我吗?

塔里克:尼罗河的环境保护意识比较淡薄,垃圾扔进河里,捕鱼业是直接扔炸弹把鱼炸出来。但是在多瑙河,这方面的管理好很多,如果你扔东西到河里的话,你是要被罚的。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是,欧洲核弹、原子弹之类,对多瑙河空气污染和水的污染都非常严重。我觉得尼罗河是慢慢地被污染,尼罗河里有很多旅游业带来的垃圾,很多船停在那儿,他们把什么废物都排到水里面去。我们不应该这样,但是我们全部这样,还有很多工厂、制药厂等等,全把废物、废水弄到河里去。

朱又可:三十年来,你看到的多瑙河是变得更好了还是变得不好了?

塔里克:多瑙河它是变得更好了,对水的利用更好了。比如说我们每年有持续三天的多瑙河的节日,多瑙河音乐节,各种有名的歌手来唱歌。我觉得这样比较好地利用了这个水资源,是进步了。在多瑙河边有一个自行车道和马路,过了马路才是房子,但在尼羅河边直接就是房子,这是差别。

朱又可:你获得奥地利的很多文学奖,那么你和奥地利文学界的人的关系是什么样的?他们把你作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作为奥地利诗人还是作为来自埃及的阿拉伯诗人?

塔里克:两种都有,是阿拉伯诗人也是奥地利诗人。我出的书更多是阿拉伯语的,所以我跟二十二个阿拉伯国家的诗人更亲近,但是因为我生活在奥地利,奥地利也用德语出版我的书,我在奥地利也有很多画家、摄影家、文学家朋友。

朱又可:现在欧洲的移民潮,这么多难民移民到欧洲去,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你认为有什么好的方法吗?

塔里克:这是很复杂的,这是现在非常大的问题,因为越来越多的人移民过来。为什么?因为叙利亚还有伊拉克一直有战争,战争迫使这些难民逃离到北方去。奥地利的欧洲人,有些是愿意帮助他们的,有些人是排外的。欧洲人应该给他们好的避难所,但是欧洲人怕他们抢走工作,所以排外。有些人说他不管。这个事情还关乎他们的政治问题。我觉得战争是根本问题,没有战争的话那些人也不会逃到欧洲去。

朱又可:谢谢你。

塔里克:也谢谢你。

塔里克·艾尔塔也布,1959年出生于埃及开罗,祖籍苏丹,现居奥地利。已出版十三部著作,被译成德、英、意、法、西等八种语言。获得2007年罗马尼亚国际诗歌大奖,2008年被任命为欧洲跨文化对话年奥地利大使,并获得奥地利共和国国家荣誉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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