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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伊萨卡

2017-05-30李顺春

江苏理工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奥德修板球切尔

李顺春

摘 要:约瑟夫·奥尼尔借奥德修斯神话建构《地之国》的框架,并使之成为小说的潜文本。汉斯对板球梦想之追寻,拓宽了其人生的视野升华了其生命的意义;他在“地之国”的漫游反映9·11后其内心的迷茫与困惑,揭示其现实生存境遇,亦使其探寻家庭的温馨与人生的意义;他最终回归伊萨卡——伦敦,完成其追寻、漫游与回归的人生历程。通过重返与复归奥德修斯的神话模式,奥尼尔意在拓宽和延展小说的视界,使之升华而具有普遍性和永恒性,从而使后9·11时代的人类摆脱恐惧与焦虑,获得精神的慰藉与心灵的自由。同时,奥尼尔的人文主义情怀亦彰显于其中矣。

关键词:约瑟夫·奥尼尔;《地之国》;神话解读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7394(2017)01-0020-06

“神话是一种来自事物根源的东西,按古老的意义讲,是人类生存的关键问题,是人生的全部意义,是人类的综合经验。”[1]神话乃文学艺术的源泉与武库,它包孕着宗教、哲学、政治、艺术、风俗、科学与史学等因素。众所周知,希腊神话已成为西方精神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亦成为“集体无意识”(collective unconscious)的置换和变形,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心理、思维习惯与表达方式。神话作为一种形式结构移位于文学,文学也因此而成为了移位的神话[2],故神话就成为了文学批评最不容忽视的研究对象。许多后9·11作家从神话中汲取营养,以之作为文学创作的参照;通过重写古老的神话,既表达他们对人类社会的关注与疗救心灵的愿望,更寄托他们深深的人文情怀。约瑟夫·奥尼尔(Joseph ONeill,1964—)的小说《地之国》(Netherland,2008)不仅刻画了“家庭重构以及对灾难、人性和爱的反思”[3]11,而且采用神话隐喻书写9·11事件以及后9·11时代纷纭变化的现实;他赋予现实一种恢弘的历史感,也使《地之国》具有了黑格尔(G. W. Friedrich Hegel)所谓的“普遍性的意义”[4]与永恒性。

《地之国》以对场景的精湛刻画及对9·11恐怖袭击事件的深刻反思而被誉为后9·11小说杰作。作品甫一出版,即被《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评为“世贸中心倒塌后,关于纽约和伦敦的最机智、最愤怒、最准确、最苍凉的小说”[5],旋又被评为年度十佳图书之一。国外评论界多以之为

9·11题材小说,或论其创伤,或评其婚姻或关系叙事,或探索其中板球的隐喻及治疗作用,或誉之为最杰出的后殖民小说之一。小说被译介我国以来,评论文章10余篇而已,或进行后殖民解读与互文研究,或运用记忆理论或交往关系进行阐释,或探析小说中的生命意义,或分析小说对后9·11秩序重构的意义。在《地之国》中,奥尼尔借奥德修斯神话构成小说的“思维的框架和语境”[6]。在巧妙的叙述中,他使神话构成其作品的潜文本。从情节意义而言,《奥德赛》(Odyssey)“处处有发现”[7];若从文学作品追溯思想和认识论发展史观之,那么,《奥德赛》之发现就具有了哲学认识论的意义。奥德修斯(Odysseus)在海上十年的旅程以追寻、漫游与回归为主线,《地之国》亦承袭神话中追寻、漫游与回归的叙事模式。神话模式为约瑟夫·奥尼尔的创作提供了参照框架,使小说获得内在的秩序与连贯性,亦赋予看似平庸琐碎的现代城市生活以深沉的意义,更在深切的人文性中使之升华为一篇代表人类普遍经验的寓言,从而使人类摆脱后9·11时代的恐惧与焦虑,获得精神的慰藉与心灵的自由。

一、追寻板球梦想

“神话是人类心理历程上的一种特殊的情

结……人类就先天带有神话的心理‘胎记。”[8]2在后9·11时代,远古的神话依然回荡在人们心里,依然潜隐于文学作品之中。出征特洛伊后的二十年中,奥德修斯的追寻既体现其物质性亦体现其精神性,既是为了掠夺众多的奴隶和财宝,亦是为了作为英雄的荣光、名誉和尊严。《地之国》中的汉斯(Hans van den Broek)亦在海牙、伦敦和纽约三个都市的漫漫长路中苦苦追寻其板球梦想。

奥德修斯作为古希腊的大英雄,其追寻始于出征特洛伊(Troy),而其出征则必然经历与亲人、朋友的分离,因此,分离乃追寻之序曲与前奏。而小说中的汉斯乃现代社会的普通人,他也同样经历了与亲人、朋友、同事之间的分离。汉斯之从海牙到伦敦再到纽约,他首先经历的是与母亲的生离死别,更何况他在两岁时就经历了其父的意外身亡。在纽约时,被他当成“伦敦故交的人”[9]105从未联系过他;他与纽约同事的联系亦不多,后来,美食作者兼朋友的文内去了洛杉矶,同事加哥们的里韦拉离开后也不再联系他了。最后,妻儿亦返回伦敦。因此,在汉斯的生活中,所有人似均从其生活中“消失了”[9]105。如果说奥德修斯所经历的分离乃神的意志使然,那么,汉斯的分离则表明现代都市中人与人之间的无情与隔膜。分离虽带来失望与失落,却使人们纷纷踏上了追寻之旅。因此,古往今来,追寻乃成文学与文化的古老母题,如圣杯骑士(Knight of Cups)之追寻圣杯,伊阿宋(Jason)之寻找金羊毛,格林童话中三王子之找尋生命之水等。在追寻过程中,他们历经万苦千辛,亦见证诸多奇迹。生活有了为之努力的方向和目标,对生命的演绎乃成对生命意义的追寻过程。

“人是不断漂泊、游荡的。”[10]为了事业和实现人生之梦想,汉斯从海牙来到伦敦工作;为了爱情、婚姻和家庭,他随妻从伦敦到纽约;9·11事件后,他陷入迷茫之中,可再度与板球的遭遇,使他走出困境,找到了人生的意义。汉斯之追寻板球梦想实乃其对生命意义的追寻。他生于海牙,从小就喜欢打板球。七岁时,他加入HBS俱乐部,既打板球又踢足球。即便20年后,他在纽约十九街停留时追忆当年的时光,此情此景仍历历在目。到莱顿大学学古典文学后,其板球生涯就开始走下坡路了。24岁回海牙,其第一份工作是在壳牌石油做事,他与板球俱乐部生疏了许多。多年后,他到伦敦D银行做分析师时,加入南方银行板球俱乐部。结婚后,当妻子蕾切尔(Rachel)申请到美国分部时,1998年底,汉斯随之来到纽约,3年后不幸碰上9·11恐怖袭击事件。他们被迫从靠近双子塔楼现场的家中搬出,住在切尔西饭店(Chelsea Hotel)。蕾切尔不喜欢小布什当总统后的美国,便带着儿子搬回伦敦,留下汉斯孤身一人在纽约。此后,在斯塔腾岛上的伦道夫·沃尔克公园打板球时,汉斯结识了特立尼达人恰克·拉姆克森(Chuck Ramkissoon),不久他又加入斯塔腾岛板球队。于是,他追寻着梦想的足迹,结识了来自不同国家的移民板球手,在纽约各种不同场地打过板球,遭遇了各种不同的境况,恰如奥德修斯海上十年之追寻。汉斯认为,板球比赛的目的不在获胜,而在其过程、仪式及个人表演。在打出一个长长的高抛球后,汉斯终于“融入了美国。”[9]175其生命在刹那之间也顿悟了。于是,他结束那流放般的命运,回到了伦敦去开始新的生活。当然,如奥德修斯一样,汉斯对板球梦的追寻乃在其过程之中。与其说汉斯所追求的是板球梦想,倒不如说他追求的是生命的价值和人生的意义。板球把汉斯带回到昔日,将海牙、伦敦与纽约联系起来,使其生命形成跨越大洋与国界的视界与关联,也给其婚姻与家庭带来某种启示。“板球比赛既象征公平竞争,亦象征兄弟情谊。”[11]33板球也将汉斯与其他移民、与纽约城联系起来,从而使其生命获得了新的内涵。

奥德修斯处处有女神雅典娜(Athena))的关照,因此,每次面临灭顶之灾时,他均能转危为安。神话所反映的乃神—人之间的关系,小说所揭示的则是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身之间的关系。而作为常人的汉斯则如布莱兹·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散文集《思想录》(Thoughts)所言,人是会思想的芦苇。其追寻必须克服人际之间的复杂关系及其自身的弱点与缺憾,方能在人生历程中体会、感受且顿悟人生的真谛——人生的意义体现于追寻的过程之中。A. J. 赫舍尔(A. J. Heschel)认为,人之存在从来就不是纯粹的存在,而总牵涉到意义。意义向度乃做人所固有的,而人不能脱离意义而生存。[12]故汉斯对板球梦想的追寻拓展了其生命的视野升华了其生命的意义,而其在地之国的漫游则更丰富了其生命意义的向度。

二、漫游“地之国”

漫游多表现于户外空间,从一地漂泊到另一地,或从一环境迁至另一环境。在海上十年的漫游之中,奥德修斯曾遭遇库克罗普斯独眼巨人(Cyclops Polyphemus)、专以吃人为生的莱斯特律戈涅斯人(Laestrygonians);艳遇俄奇吉亚岛仙女卡吕普索(Calypso)、埃埃厄海岛仙女喀耳刻(Circe);经过塞壬(Siren)女妖们生活的海岛、卡律布狄斯大漩涡及海妖斯策拉(Scylla)的危险山岩。在喀耳刻的指引下,他进入地府(Hades),见到先知提瑞西阿斯(Tiresias)的灵魂等。文学作品有维吉尔(Vergil)的《埃涅阿斯纪》(Aeneid)、塞万提斯的(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堂吉诃德》(Don Quixote)、笛福(Daniel Defoe)的《鲁滨逊漂流记》(Robinson Crusoe)、凡尔纳(Jules Gabriel Verne)的《环游世界八十日》(Around the World in Eighty Days)及乔伊斯(James Joyce)的《尤里西斯》(Ulysses)等,均以漫游为主题。在《地之国》中,汉斯在“地之国”(Netherland)的漫游亦如此。“地之国”指低洼之地,与汉斯母国荷兰相关;“地之国”亦指9·11后汉斯一家被困的切尔西饭店,亦指蕾切尔携子回伦敦后汉斯漫游其间的纽约。

故事始于2006年汉斯在伦敦的家中,而回溯其复杂的过往经历。他在纽约毫无目的地漫游,他遍游曼哈顿、布鲁克林、皇后区、布朗克斯和斯塔滕岛,甚至到过长岛、费城和新泽西等地。若将其所到之处连接成点,便形成一个网络。通过这些地名网络,荷兰殖民历史的痕迹便依稀可见了。这就形成现代纽约的潜文本,如阿姆斯特丹街、莱恩瑟雷尔维克、新荷兰、康尼岛、斯塔滕岛及布鲁克林等最初均是源于荷兰的地名。汉斯之纽约漫游在潜意识中将这些地点与荷兰建立起联系,他亦因此从当下的纽约闪回到其在荷兰的童年生活,从而将有低地之国的荷兰与他在纽约的地府之漫游联结起来。

对汉斯而言,切尔西饭店乃其“地之国”漫游的第一站,他所遭遇的一切酷肖奥德修斯的海上漫游。9·11恐怖袭击之后,汉斯一家人被困在人间炼狱般的切尔西饭店。他们从9·11现场附近特里贝卡(TriBeCa)的家中搬到切尔西的九层,并“一直蜗居在此,处于一种瘫痪状态”[9]17。酒店被描绘成“一个历史与传说的幽灵,看似一座废墟”[13]232-233。墙壁上有房客留下的一些恐怖的“艺术作品”[9]30。每层墙面都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管道、电线、警报器盒子、电子器械、逃生线路图和消防喷头,“这些都是灾难与火警的象征,和周围那些可怕的、灾难性的画作连起来看……下楼这么走,就好比下到了地狱一般……”[9]109此处常住房客个个鬼鬼祟祟,而那些按夜租住的客人却更加恐怖,据说酒店里还曾死过人。如奥德修斯在冥府遭遇的各种鬼魂一样,酒店里也有各种古怪人物,有难辨男女的老人、体弱多病的黑人、背景模糊的芬兰人、日夜戴着墨镜的艺术家、抽大麻的意大利夫妇、与影星老婆离婚的大明星和戴着棒球帽的寡妇,有钢琴家、女演员、歌词作者、家具商、摄影师和执业牙医,有巴拿马女佣、名叫耶稣的门童和喃喃自语的寡妇,还有一个天使打扮的男子。后来,天使男常在深夜跑到大厅,和汉斯在一起,外加那个戴着棒球帽的、自言自语的寡妇,他们构成一个疯狂的、早就没有话题可聊的老姐妹组合。

蕾切尔回伦敦后,汉斯在纽约迷宫般的街道上漫游,恰似奥德修斯之在海上漂泊,或如米歇尔·德·塞尔托(Michel de Certeau)所谓的“城市散步”[14]。汉斯也因此而成为德国法兰克福学派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笔下的“漫游者”(Flaneur)[15]55。法语“漫游者”一词描述闲逛于城市的“漫游—探索者”,就象波德莱尔所言,他们是“居于世界中心,却又躲着这个世界”[16]145的人。按照本雅明的观点,充斥于城市公共空间的芸芸众生,庇护了这些被社会弃绝的落魄之人,“漫游者被弃于芸芸众生之中,于是与芸芸众生一样分享着商品社会的生存方式”。[15]55美国当代艺术史学家珍妮特·沃尔夫(Janet Wolf)对本雅明这个词的用意大表赞同,她寫道:“这些无名的芸芸众生为处于社会边缘的漫游者提供了庇护所。”[16]146也就是说,漫游者是社会的边缘人。然而,正如本雅明指出的那样,所谓的漫游者是“他自己弃身于芸芸众生之中”。[15]55因此,沃尔夫进一步说:“漫游者是现代英雄,他体验着城市生活,……自由往来于城市之中,观察着一切,同时也被别人观察,但是他不会与他人交往”。[16]146汉斯加入了斯塔腾岛板球队后,便开始了他真正的“地之国”的漫游。

汉斯随板球队到处参加比赛,如到皇后区、布鲁克林、新泽西、费城、长岛等。他在纽约这个“地之国”漫游,其恐怖更胜于但丁(Dante Alighieri)《神曲》(The Divine Comedy)中的地狱与炼狱。代号为橙色的恐怖威胁等级常常出现,让纽约人惊魂不定。“纽约本身……有了一种可怕、恐惧的特质,它的现实,就算柏拉图重生,恐怕都琢磨不透。……我们试图了解我/们是处在启示录般大灾难之前,……还是仅仅处在一种近似于启示录式灾难的状态……”[9]21-22地铁站那些摩肩接踵的人流宛如荷兰版画家M. C.埃舍尔(M. C. Escher)笔下的流浪汉。汉斯不断做恶梦,他在地铁上,身子扑向一个滴答作响的仪器,从而挽救了全家。梦中的炸弹每次都爆炸了,汉斯也就惊醒了。蕾切尔担心其所在的律师事务所所在的时报广场,会成为下一个攻击目标。时报广场地铁站,这个水泥地下世界,亦令她毛骨悚然。拥挤的人群、台阶、过道、灯泡、指示牌等似说明,“周围正在发生着一种隐秘诡异、揣测不透的建设或毁灭”[9]18。即便那小个子西裔和假人跳舞,亦彰显了“忖度不透的灾难氛围”[9]18。那西裔汗湿的脸有一种悲惨在上演,超过经济上的窘迫和艺术上的绝望,甚至超过其舞步表现出的性的变体。而在纽约第六大道上,盲人四处溜达,肌肉发达的同性恋男子在散步,纽约女子恢复了聪明又淫荡的气质,在街道中央向出租车挥手,流浪汉推着装满垃圾的购物车,到更暖和的水泥地上安营扎寨。还有一个幽灵般的家伙,70多岁,居然在出租车的激流中甩杆“钓鱼”。到四五月份时,纽约定会出现“奇怪的季节性现象”[9]121:纽约水面会有浮尸出现。长岛湾浮出四具淹死的男孩尸体,东河浮出一具俄罗斯女子的尸体。

在漫游的过程中,奥德修斯曾与仙女卡吕普索生活七年,仙女答应让他“永葆青春,享受与天地同寿的神之福”[17]563,然而,奥德修斯却怀念故土,渴望返回家园。后又与仙女喀耳刻耳鬓厮磨一年。汉斯在纽约也邂逅曾在伦敦见过的一名叫丹尼尔的女人,数日后,他在与丹尼尔亲吻、做爱过程中,感觉到一阵眩晕。“在晕晕乎乎之中,我感觉我目前的生活归零了——或者是颠倒了,因为我面临了过去十年的生活完全颠倒的问题,或许也只是我自己完全误读了这一生活。”[9]113他还在伦敦酒吧里勾搭上一名演员和一个人事经理。此后,汉斯带着一种曾经沧海的心情面对一切,他既和米尼劳斯(Menelaus)、亚瑟王(King Arthur)、卡列宁(Karenin)一样,心想着误入歧途而心碎之妻,亦忧虑一报还一报。果然,其妻蕾切尔也有了情人。

奥德修斯海上十年所遭遇的一切是外部威胁,亦是其心路历程的标志,而其冥府之行则以隐喻方式呈现出另一个世界。汉斯在“地之国”的漫游既反映出9·11后其内心的迷茫与困惑,又揭示其现实生存境遇。然而,正是如此漫游使其反思家庭与人生的价值,从而使其探寻家庭的温馨与人生的意义。他最终决定回归伊萨卡(Ithaka)——伦敦。

三、回归伊萨卡——伦敦

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曾说,家园赋予人一个处所,人惟在其中方能有“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其命运的要素中存在。[18]奥德修斯在海上的漫游,“受尽命运的折磨”,却在雅典娜的关照下终于只身孤影地回到伊萨卡。[17]627奥德修斯的漫游即是漂泊,故荷马(Homer)《奥德赛》有云:“漂泊是失去信仰和方向的流浪。人如果没有信仰和方向。就像随风飘摇的蒲公英。漫无目的。漂泊是一种无根的状态。漂泊的过程,是人和人遭遇的过程。更是人与自然遭遇的过程,只有人与土地建立了最亲近的联系,找到属于自己的家园。人方能结束漂泊。”[19]在十年漂泊的返乡路上,奥德修斯却并未沉醉于温柔之乡,而是毅然决然返回故园伊萨卡。同样,汉斯独自一人在纽约漫游数年后终返伦敦,完成其追寻、漫游与回归之旅。此种经历使汉斯逐渐成长,亦使其顿悟而理解生命的意义。因此,回家既是其追寻与漫游的旨归,又有了寻找失去的自我与精神家园的哲学意蕴。

9·11后,蕾切尔不想“每天冒着生命危险去上班,并和儿子天各一方”[9]20;她不想在纽约过这种日子,住这种破酒店;她认为在这个“疯狂的城市”,所有一切对杰克均无好处;她觉得伦敦更安全,故希望带儿子住在伦敦的父母家,让杰克有人关注。汉斯本想和妻儿一起离开纽约,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去过我们真正的生活”[9]25。可蕾切尔却说他将问题“地理化”[9]25了。其实,他们的关系紧张,婚姻亮起了红灯,他们已丧失对话的能力。“经过纽约的恐怖,这一点已经一览无余。过去几个星期,她有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孤独、失意,以及和家人的隔膜。”[9]26“后9·11焦虑”[20]58使蕾切尔开始怀疑一切,迅速震荡其婚姻。而汉斯心中不禁涌起深深的却又无益的“羞耻感”,因他让妻儿失望,因他面临婚姻的突然崩溃。他“觉得人生之努力和最终的归宿风马牛不相及,生活无可救药,爱情终归失落,有聊话语归于无言,无聊乏闷无所不在,分崩离析终不可免”[9]27-28。

为了缓解心理压力,汉斯曾学瑜伽。当首次触摸到脚趾头时,他的指尖感到了生命的一种更为宏大的运动。于是,他决定“敞开心怀,迎接新的方向”[9]36。为了挽救婚姻,他每隔一周就乘飞机到伦敦去见妻儿。当飞机飞上云霄时,他脚下是一层层充满水汽的云雾或片片云朵,他希望如此景观能将他带向更高层次,超脱他自己“那迷雾般的生活状态”[9]36。往返于纽约与伦敦之间,汉斯可反省与蕾切尔的跨洋交往,从而重拾希望,重塑认知。此时,他觉得家庭仍在,昔日的和睦仍可获得。他也曾到赌场去赌上几把。面对轮盘赌桌时,他便想到其人生的篇章如此凄惨如此倒霉,以至于他将自己的故事称为《汉斯·范·登·布鲁克蒙难记》。此时此刻,就在那些泛红的赌博机之间,他突然“经历了内心的一个大转向——就好比一群候鸟突然重新布阵,换方向而飞一样”,他“决定搬回伦敦去”。[9]220毕竟,蕾切尔是他黑暗中的“人肉电筒”[9]90,是帮助他认识自己的眼睛,也是指引他最终回家的灯塔。在汉斯回家之旅的过程中,蕾切尔像女神雅典娜一样,指引他回到他的“伊萨卡”,重新照亮了他的生活。

奥德修斯放弃神女和仙岛,虽然仙女答应让他与天地同寿,且永葆青春。他说:“我所想要的,我所天天企盼的,/是回返家居,眼见还乡的时光。”[21]在雅典娜的帮助下,他终于回到了家,并消灭了108名向妻子求婚的人。他保住了婚姻、财产和家庭。奥德修斯之回家,实是其对过去与记忆之选择。故乡家园是一种象征,因他到家后不到一月又再次离开。回家象征他来自一个有亲密关系和社会脉络之城邦,象征他数十年人生的记忆。家的概念通过他对往事的回忆和不变的信念而维护在心灵之中。他所寻找的是回家之路,是个人生活的支点。奥德修斯回家了,故事却并未戛然而止。他还得继续浪迹四方,永远处在回乡途中。重返家园的愿望终成一种永无止境的使命,他的一生都将走在“回家”的途中。同样,汉斯也回到了伦敦,击败了妻子的情人马丁。他们一家人似已团圆了。然而,小说最后的描写却又说明了家的某种不确定性。当汉斯一家乘坐伦敦眼大转轮到达最顶端时,汉斯来到蕾切尔身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是将手搭在她肩膀上。汉斯心想:“這缓慢的登顶之旅,有一种不言自明、蓄谋已久的象征意味……面对人在巅峰的这一良机,我们心有灵犀,和对方意味深长地对视,心里都有登顶时刻必然会有的想法,那就是,我们终于到了,可以一览过去未曾见过的地平线了,那古老的地球,也以新的面目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仿佛冥冥之中有所预谋似的,在这红日西沉的时候来了,那西下的夕阳,让一切都升华了。”[9]256虽然蕾切尔突然想下去,回到街上,回到现实中。可她被转轮带着而别无选择。此刻,蕾切尔被定位了,无法漂泊出去。然而,汉斯的思绪却漂泊到“另外一场日落,纽约,还有母亲”[9]256,漂泊到九月末在斯塔腾岛上的一艘轮渡上。最后,他将思绪收回到现实中,将目光从儿子杰克身上,转向妻子蕾切尔,又回到儿子身上。然后他才转过身去观赏他们所看的景观。家之于汉斯而言,仍是一个未知的、不确定的空白点。

回家之所以成为人类最古老、最深奥、最受青睐的文学母题之一,乃在其将人类的主观个体经验转化成具有历史意义的象征性表述。许多作家笔下的人物灵魂孤独却仍渴望回归精神的家园,寻找失去的自我。孤女简·爱(Jane Eyre)、流浪汉哈克贝利·芬(Huckberry Finn)、野心家于连(Julien Sorel)、杀人犯拉斯科尔尼科夫(Rodion Raskolnikov)、苦役犯冉·阿让(Jean valjean)、投机者拉斯蒂涅(Eugène de Rastignac)、婚外恋者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 ),抑或庸俗无聊精神空虚的小人物布鲁姆(Leopold Bloom)及斯蒂芬(Stephen Dedalus)等,他们都在小说世界里开始其漫游之旅,以期终有一日能回到精神的家园。如果说奥德修斯有探求的使命 [8]115,那么,与其说他所寻的是回家之路,不如说是一个真正的家园。他所寻求的并非其个人生活的支点,而是代表人类竭力寻求的生活中心。无论在神话或小说中,父亲、母亲与孩子均构成永恒幸福之家庭,从神话角度观之,这就构成了三位一体的“神圣家庭”。恰如海德格尔所言:“一切本质的和伟大的东西都只有从人有个家并且在一个传统中生了根中产生出来。”[22]汉斯之回归家庭,说明他正是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所谓的“热爱生活之人”[23],他之回家揭示了人类对“家的温馨”的渴望与向往。

四、结语

神话积淀着历经社会变迁的文化质素,亦构成文学的基因。文学语境中神话的重返与复归,指称着一条人类想象的救赎与回归之路。因此,在文学批评中寻绎出小说文本隐藏的神话模式,可拓宽和延展小说的视界,加强其普遍性、共通性和可交流性。约瑟夫·奥尼尔将奥德修斯神话位移于《地之国》中,使之成为小说的潜文本,将其欲表达的思想从偶然和短暂提升至久远与永恒。汉斯对板球梦想的追寻,拓宽了其人生的视野升华了其生命的意义;他在“地之国”的漫游既反映在9·11后他内心的迷茫与困惑,又揭示其现实生存境遇;最终回归伦敦,以探寻家庭的温馨与人生的意义。家之于汉斯尚有不确定性,但他毕竟完成了追寻、漫游与回归的人生历程。通过借用奥德修斯的神话模式,奥尼尔将个人、家庭及社会的命运皆纳入人类整体命运的视野,亦使我们在历史的视域、在古今时代以及在真实与幻境互动的后9·11时代的语境里,对人类的生存状况有更深刻的认知与把握,从而更加诗意地栖居于地球家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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