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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身后的台湾

2017-05-27邱苑婷

南方人物周刊 2017年15期
关键词:声明

邱苑婷

文学是否只是巧言令色?

你用26年的生与死给出了答案

奕含:

冒昧去信。你的小说不长,可我看了整整三天。看一段,哭一段,哭累了睡一段。再看,再哭,再睡。你的书里确有密码。而你走了,大陆彼岸有个握着钥匙的女孩,只能用书信向你表达。

你走后,整个台湾都在谈论你。不止一个台湾朋友告诉我,从4月28日开始,你走的第二天,他们的社交主页被你的名字霸屏了——你的名字出现在几乎所有台湾人Facebook(简称FB或脸书)的动态页,占据了台湾最大的乡民论坛PTT,吸引了岛上所有主流或非主流的报刊电视。这热潮持续了半个月之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民众、媒体、政界、党派、补教界、文学界、法律界……涌入你想得到或想不到的各种领域。大陆同是一片刷屏之势,但切身的痛楚感,将犯罪者绳之以法甚至就地正法的愤怒情绪,毕竟比不过你的故乡。

你素来最讨厌标签,却正是这些标签引发了罕见的全岛大讨论:性侵,精神疾病,自杀,才女作家,“满级分漂亮宝贝”,补习班“狼师”……

你若在世,为了所有这些风波,你大概又要说抱歉了。为你留下生前最后一段访谈影像的Readmoo编辑“犁客”写文回忆,说你总在说抱歉:“为了自己对采访所做的规划抱歉、为了向我们详细询问流程道歉、为了约定的时间太赶或太迟抱歉,为了她根本没有造成的任何困扰道歉。”

记者张子午写过关于你的第一篇深度报道《成为一个新人——与精神疾病共存的人生》,他告诉我在今年4月突然收到你FB信息的惊讶。你们第一次见面采访是在去年10月,总共算起来仅有三面之缘,平时几无联系,但采访结束六个月后,你竟为了一个半年前的情绪微愠道起歉来。子午当时也吓了一跳,赶紧说没關系,他都不记得这事了;可是你,又是怎么在事隔半年后突然想起来的呢?

我想告诉你,你走之后,台湾社会发生了什么。但这次,请不要抱歉了。

4月27日,你离开的第一天

你凌晨3点离世。消息最初引发的是台湾文学圈的惋惜。《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今年2月乍出版,3月底已经第四次重印。4月19日的FB动态上,你写地铁上陌生女孩给你递纸条鼓励你的故事,写自己感动又感伤,写自己又在想自杀,写17岁最好的朋友与疾病中的无力,写自己在咖啡厅边写小说边“不出声地哭”因为你“有练过”。然而开头结尾都是同一句话,“《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要五刷了。”

台湾文坛向来有发掘新人的传统,现代文学界的老师们由这本书知道了你,说你是文学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你开始更多地接受访谈,在读书沙龙上念自己的书。那时候,你只说故事有现实中的原型,却从没说是自己。迷信文字的你,更愿意大家称赞你好,是因为与故事核心无关的修辞,“就好像离你比较远”。事实也的确如此。骆以军说你的小说“像转动音乐盒那样各部位小齿键,又像无数玫瑰从裂缝伸出,绽放的故事”,说你“很像纳博可夫和安洁拉·卡特的混生女儿”。我也想给你那样的评价——对事物的观察想象细腻而绮丽,深谙文学的陌生化笔法,抛开其他所有与文学无关的闹剧。

彼时,事件停留在文学的伊甸园里,在关注精神疾病患者处境的媒体圈里。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的朋友说,他们最先陆陆续续从现代文学老师的FB推文中看到消息,老师们扼腕叹息的是文学界新秀的陨落。而这天晚上,张子午开着的电脑屏幕上,FB一直在跳出新信息。他忙着手头的杂事,等到终于坐在电脑前查看时,一下子懵了。两三个朋友先后给他发了私信:

“听说林奕含自杀了,你知道她吗?”

“我记得你好像写过她的报道。”

……

张子午说,他多么希望那是一则假消息。一整个晚上,他眼睛未曾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趴在网络上,像个渴求证明什么又恐惧极了的大蜘蛛。

消息源越来越多。是真的。

4月28日,你离开的第二天

上午9点54分,游击文化出版社在FB上代发了一则声明:“女儿这些日子以来的痛苦,纠缠著她的梦魇,也让她不能治愈的主因,不是忧郁症,而是发生在8-9年前的诱奸。《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女儿在年轻时,被一个补习班名师诱奸后,引发痛苦忧郁的真实记录和心理描写。书中的女主角,思琪、晓奇、怡婷等人,都是女儿一人的亲身遭遇,但她为了保护父母和家庭,才隐晦分写……”

署名是你的父母,林炳煌、赖嘉芳,写于28日凌晨。

这则声明是真正的重磅炸弹。很快,消息溢出文学及媒体圈,震动整个台湾社交网络。

在你生前关于你的报道不多,网络上反反复复转载的就是三篇,除了广为流传的16分钟Readmoo访谈讲自己的文学观、张子午从精神疾病角度做的深度报道,剩下一篇只会让你不屑一顾,那是近似娱乐八卦小报写的,给你贴上了各种标签,“台南怪医杰克的千金”“台南女中唯一学测满级分”“最漂亮的满级分宝贝”。去年4月,你甚至被这种断章取义、爱贴标签的媒体触怒,删去了原本贴在部落格(注:blog博客的台湾叫法)的婚礼视频。

是的你结婚了,子午说你的丈夫在陪你前来采访时,比你更加害羞寡言。但口舌笨拙的他也曾努力告诉子午,你教会他许多东西,比如对精神疾病的认识,比如如何去尊重每个不同的人。虽陪同前来,他也并不打扰,安静地坐在咖啡馆另一边的角落,隔着两三张桌子。

你反而是面对采访者更镇定自若、滔滔不绝的那一个,他感受得到你知无不言的坦诚,甚至是迫切的表达欲。只有一个时刻,你关上了他人或可往里窥探的窗——那时你的小说还没有出版,当子午问你,小说是什么主题时,你说,是关于性暴力的主题。他再问,素材是怎么来的?

“真人实事改编的。抱歉,我只能谈到这边,不能再讲了。”

这是你们采访的前提:不过问精神疾病产生的原因,不过问家族隐私。

子午告诉我,你和先生的恋爱像所有典型的校园恋情一样,相识相知相爱,然后走进婚礼的殿堂。婚礼上,你决心袒露自己作为一个精神病患的身份,向来宾描述自己多年来的痛苦和污名,说“如果今天婚礼我可以成为一个‘新人”,你想要成为“一个对他人痛苦有更多想象力的人、可以实质上帮助精神病去污名化的人”。

这样勇敢并充满思辨的发声,被放到Youtube上,标题变成了《怪医千金订婚致词惊爆辉煌过去的秘辛》。难怪你要愤怒。

打开电视或媒体网站,几乎每一家都开始紧急跟进突发热点,但苦于核心当事人不接受采访,他们只好用碎片化的消息来源拼凑事件的模样,再找出一群专家或资深业内人士发表观点和评论,根据你和父亲为数不多的那些标签化甚至妖魔化的八卦式报道,继续深挖和演绎,他们说:你的父亲是台南有名的治痘专家,是支持民进党的深绿营,每次给病人看病前,都要聚集他们听自己慷慨激昂的政治演说;他常说治痘“预防胜于治疗”,而这次,父亲把该观点平移到了性侵这个话题上……

你曾那么警惕采访时聊及你的家庭隐私。

4月28日,声明一小时后

大部分普通民众不太关心文学,但他们的神经能轻易被色彩浓烈的标签戳中。你父母的声明出现约一小时后,非实名制论坛PTT的“问卦”版出现主题为“跟林奕含一起去补习的应该知道吧”的网友发帖。由此,被戏称为“乡民”的PTT网友们开始了对“狼师”(注:即色狼教师)的人肉搜索。

子午告诉我,这是台湾近年来独特的网民爆料式新闻文化,其反应速度甚至快过新闻记者,以至于乡民们常在PTT里调侃的一句话就是,“记者还不赶快来抄啊”。这个从1995年业已存在、由一名台大学生创办的论坛,近十几年来变成了台湾最大的网络讨论空间,因言论不受管束而在年轻人中流行,也因此演变成一种次文化现象。就连子午这样不太逛PTT的人,有时也会使用流行自PTT的语汇。

一场自发为你讨公道、不让更多人受害的狼师搜索行动,毫无疑义地在台湾岛的各个角落铺开了,用你们的话说,实施者是躲在黑镜背后的“键盘柯南”。

你最了解人言之危,尤其在人人面目模糊、说话无须负责的虚拟世界。许多人在为你落泪和愤怒,但也仍有人在重复着和你小说原文几乎一模一样的寒心回复:“所以你拿了他多少钱”“当补习班老师真爽”“第三者去死”“可怜的是师母”“对手补习班工读生发的文吧”……

“原来,人对他者的痛苦是毫无想象力的。”你曾在小说里这样写。小说里决心当FBI上网揭发狼师诱奸行径的女孩晓奇,“每检阅一个回应就像被杀了一刀”。

或许可以庆幸的是,无论在哪个社交平台,恶意揣测中伤受害者的言论一旦出现,往往有更多人群起而教训之。

但你会庆幸吗?你会支持道德层面的正义吗?我不得而知,只能告诉你一个你或许早已明白的事实:那些立场完全相反的人,既可能与你一样发出理性的声音,也可能与你痛恶的网络暴民一样暴戾,“这老土狗要抓出來碎尸万段”“狼师下地狱去死”……

说点稍稍值得欣慰的吧。在以实名为文化的FB平台,你的首页上多了“缅怀追思”四个字,每一条状态下的点赞都超过了四位数。你的小说以惊人的速度脱销,有人给出版社留言、在实体书店咨询,哪里还能买到,什么时候出重印本;Readmoo电子书店排行榜上,畅销排行、试读排行、阅读排行榜上,直到5月中旬的今天,依旧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无论世界如何顽固,你的书,毕竟做到了让人触摸痛苦,如触摸真实的火焰。

4月28日下午至5月3日,政治与民意的博弈

4月28日14点19分,记者张荣祥台南报道:“台南市政府社会局今天表示,轻生的林姓女作家父母声明中提到‘遭诱奸字眼,由于经出版社张贴声明揭露被害人身份,这部分涉违反《性侵害犯罪防治法》,将研议开罚……卫生福利部要求台南市社会局调查,社会局证实张贴声明的是出版女作家书籍的出版社……已打电话要求出版社下架;另外,社會局也未曾受理女作家双亲在声明中所提及的相关内容等通报。”

这段时间,出现在报道里的你被打上马赛克,媒体不敢直呼“林奕含”,不敢直提书名,只用“林姓女作家”和剧情梗概代之。新闻发出的10分钟内,卫生福利部司长张秀鸳接到了8通媒体电话询问该性侵新闻;网络上更是炸开了锅,猜测四起:“为何是卫福部要求台南市社会局调查?难道狼师与卫福部有何关系?”“过去跑公文速度有这么快吗?希望下次这速度用在食品安全上!”

眼看正途被截断,4月30日周日晚,有学生在“黑特南女”(注:台湾近年来兴起以“黑特××”为格式的网络社群空间,“黑特南女”即类似台南女中的校园论坛)的FB粉丝专页上留言,称补教班国文老师陈×周六上完高三班课后,表示要请假去大陆。学生以一张手写字条询问他是否与新闻事件有所关联,“很想相信老师,应该不是他?”5月1日凌晨1点的媒体报道称:“老师沉默几秒后,把话题带到‘网络世界的可怕含糊带过。”

很快,网友们陆续曝出被指认狼师的艺名、本名、年龄、学历、家乡、癖好、名下的公司、妻女姓名和职业、其女的婚讯、你们共同在场的高中补习班合照……所有细节,似乎都印证了他们最初的猜想,甚至与你小说中的细节,也有严丝合缝之处。

据网友在“台湾采购公报网决标公司资料库”找到的信息,以陈姓教师本名成立的公司自2004年起“承包多项卫福部的标案,金额多达数千万元”。后来,所有与我聊起此事的台湾朋友都会说,“听说那个陈星(本名陈国星),不是还开公司、和政府有勾结吗?”网友猜测这是卫福部和台南社会局吊诡封杀的原因。

民意风向明显,从政人士也纷纷发言,高雄市“议员”萧永达、民进党“立委”林俊宪等在媒体上公开表态,实名检举陈国星。媒体拍下的画面里,声讨形势剑拔弩张,义愤填膺、激情慷慨的陈述人背后,往往贴着一张大字海报:“陈国星就是你!”

5月3日是你的头七。这天,你的父母通过LINE群组发表了第二次声明:“如果大家疼惜不舍奕含,请记得她的遗愿:是预防!是不要再有第二个房思琪!而不是究责任何个人!”也是这天,据报道,由于性侵害受害人死亡,且该案涉重大治安事件,卫福部及台南社会局“强调不会对家属开罚,若有必要也可在报导中披露被害者姓名”。

前前后后,闹剧一场。

5月4日,你离开的第八天

这天,台南地检署将嫌疑目标锁定陈国星,成立专案小组追查。依然有人心存疑虑,但声音已然微弱:“这个社会不容许讨论真相,大家只有跟着情绪走,情绪过了什么也没有了。”

你当是最清楚事实的人。然而,你已经不能再发声。许多人为之扼腕,没有你的作证,通过正当法律渠道为你讨回公道的希望有些微茫。取证的困难是这条官司路上最大的障碍,而你初受侵害时的年龄、与加害人的补习班师生关系,竟都会成为伸张正义的坎坷。

岛内许多法律界人士在为你出谋划策。据台湾媒体报道,目前最多人讨论的是“刑法228条”,认为陈国星利用权势与林奕含发生性关系,但经过对法律条文的仔细检视后,一名检察官表示,228条难以定陈国星的罪,因为补习班的师生没有绝对服从、威胁不可抗拒的关系。

台湾的补教机构之繁盛,已到了存在一整条街都以补教闻名的地步,比如台北的南阳街、许昌街,这着实叫我惊讶。台师大国文系毕业生张以文告诉我,薪酬高到咋舌、善于演说并极富个人魅力,都是他会与名师联系起来的特质。你的事件,既让媒体重新讨伐了过往的类似性侵案例,也让部分高富帅名师被盯上,只好哭笑不得地声明自身言行的谨慎,“以后只在公共群组回答学生问题,私信一律不回。”

你在小说里,也曾涉笔男主人公李国华与其同侪的沆瀣一气,不仅有分享恶习的男教师,甚至有助纣为虐的女班主任,看完叫人绝望并容易产生一种以偏概全的念头:难道台湾补教界风气已堕落至此吗?

或者,用一种更平衡的方式诘问:补教界,或许是提供了一个更可能让心存恶念之人能够行恶事的土壤?

我想起2016年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聚焦》(Spotlight),片中的新闻调查团队从一个看似个例的天主教神父对儿童实施性骚扰的事件,慢慢揭开背后隐藏的整个教会的腐烂系统。台湾补教界是否亦然?

张以文重复了好几遍:“你一定要记住,补教机构是公司,不是学校,学校是做教育的,补教机构是要赚钱盈利的。”

正因其以盈利为目的的公司属性,它不受教育法约束,对教师的法律规范无法应用在他们身上。对学生来说,师生关系并不固定,学生作为购买教育服务的顾客,按理说只要对某个老师不满意,就可以选择换班、甚至换机构,因此法理上判定权势性交的“权势关系”显得模糊;对老师来说,也无法有效追责——捅了篓子的话,在这家补习机构待不下去,换个艺名换家机构就完了。

台湾补教界老师用艺名的传统,各人自有解释,有的称“更好地分开工作与生活的界限”,也有学校教师兼职补习班、必须化名以免被追责。还有种解释与商业艺人经纪的道理相通:名字好听,会更容易赢得市场。有特点的补习名师,也常曝光在镜头前,被贴以各式标签,要么强调外表“高富帅”,要么强调其执教学科的优势。“有些名师甚至有经纪人的。”张以文这句话也叫人大吃一惊。

无所恐惧,才肆无忌惮。坚定为你讨公道的“立委”林俊宪说,你也曾有意走法律途径提告那个伤害你的人,但“陈星就唬弄她,讲一些弗洛伊德形而上的东西,或讲说你这样告不成”,最终放弃——那么,想必补教机构的以上这种种,你都想到过吧?

有个真正算得上是好消息的事情。在你头七的第二天,当台湾当局顺应民意表态后,一直被网友批为“沉睡七天”“荒腔走板”的台南市长赖清德,也通过FB表态“希望社会不再有下一个房思琪”了。

他说,教育局已建议将不适任教师资讯管理平台通报对象纳入补教业者教师,并让补教老师采取实名制,建立杜绝狼师相关机制。

这算是你用生命换来的一点微小的进步吧,只是这进步,显得过于残忍和血肉模糊。

5月5日到5月9日,还有受害者

深夜,你的父母第三度发声了,依旧是通过LINE群组、靠网友的力量傳播。这次他们说,你曾告诉他们,还有3位女孩和你一样,被同一个老师伤害。

PTT乡民们又开始了大海捞针般的发帖清查。陆陆续续地,就有一些受害者匿名或半匿名控诉狼师的截图被翻了出来。网友们开始猜,某个匿称会不会是当年的你?或者,会不会是你小说中其他受害女孩的原型?你不再能发声和指认,但被你的离去激起正义感的人们,或许比你还希望那3位女孩站出来。

台湾媒体的社论,指名道姓地呼吁甚至请求陈国星出面表态。5月9日一天之内,事态因民意变得微妙:早上7点,一家报社发表社评《只是卑微地希望陈星出来说句话》;中午12点21分,游击文化出版社通过FB致歉,诚恳检讨了最初替你父母发表声明的不妥之处,称“当初比较理想的做法,应该是在转发奕含父母声明的当下,就同时加注出版社的立场。这样的注记不是教条式的警语,也并非因为受到政府机关警告、压抑家属的声音,而是希望提醒一个简单、却常心急忘记的基本立场:没有人可以代替奕含说话”。

如果事情发展到这里结束,一切就会在风平浪静中过去,出版社下的留言,也会保留着最开始的善意、感激与和气。

偏偏,当晚7点48分左右,陈国星通过补习班公开贴文声明,“我是陈国星,不是李国华”,称“虽和林有过两个月的交往,但那是在林准备读大学后,已无师生关系,在被林家父母知悉后要求分手,而自己的太太选择原谅,关系就此终结”,全盘否定了主流舆论对自己的指控。

当晚7点48分到8点33分之间,各媒体已经开始疯转陈国星的声明,又一次,全台湾的网络社交平台炸开了锅。台湾评论家朱学恒次日清晨8点在FB上发长文,立场鲜明地表达自己对该声明的不信任:“陈国星的这篇声明,绝对有高人指点,他请的律师也绝对是收费高昂的大律师,因为他们的策略堪称近年以来最高招的安排。”并条条解剖声明中提到的几点内容,认为它捏造事实,以彻底避开未成年性侵、师生关系下的权势性交等重点判案的雷区。

几乎没有看到表示支持陈国星的言论。“Line Today”转贴的陈国星声明下有1440条留言,目之所及都是“人死了你怎样讲都可以”“死无对证”“躲了这么久,剧本想很久,推敲了很久,军师沟通了很久,怎样才不犯法,绞尽脑汁才公开声明。可惜,没人相信你的交往说”“请不要污辱林奕含”……

而游击文化出版社中午刚发出的致歉声明下面,从晚上9点左右,风向也微妙地开始逆转:“这篇声明是在帮陈星铺路?”“所以说陈星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压力?还是什么好处?风向也转太快了!”“奇怪了,你不过只是一家帮林奕含出书的出版社,你有什么资格说林奕含的父母和亲友都没有资格代替当事人说话呢?你哪天不声明,为什么就在陈国星发声明的这一天道歉呢?”

5月12日,告别你

这天上午11点,在台北市立第二殡仪馆,是你的告别式。早有大批媒体和书迷等在殡仪馆外,大多身着深色衣裳前来致哀。你的父母、先生与其他亲友低调入场,葬礼会场的大门就此紧闭。

你的先生在致辞时,自责笨拙,回忆说你26日曾给闺蜜和自己都发过信息,你让他“要好好保重,要好好照顾自己”,而他当下愚钝,竟没发觉你另藏的深意。

他记得,2013年10月8日是他向你告白的日子,“我可以遇见林奕含,是我做了好几辈子的好事,才能够得到的,是你让我爱上海洋、爱上沙滩,是你带给我这辈子无穷的快乐,我要谢谢你。”

你最喜欢台南,他们决定,把你的骨灰带回家乡安葬。

先生说,尽管自己未来每天下班不能再看到你,传的信息再也收不到,“可是我希望未来每一天,我还希望可以在台南这个地方跟你报平安,问问你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

你的离去,让台湾整整喧腾了两周。在FB上,我的台湾朋友怡君告诉我:“很多女生开始觉得该把自己经验说出来吧。”在转发有关你的文章时,她写了长长一段自己曾被性骚扰的经历,“这件事,除了第一次开口跟我爸妈说,然后就是高中在一堂课上讲到性骚扰时我起立告诉全班这件事,痛哭,然后,就是这次了。”

怡君显然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人。在FB,在PTT,甚至在大陆刷屏微信文章的评论中,你会看到,有那么多与你有类似经历的人,像彼此找到同伴的水滴,汇聚成海。

5月13日,“有些人还在装聋作哑”

现实里的故事,总不会在最温情的时刻结束。

你的事件在大陆引发热议后,也有一个化名“阿廖沙”的女孩,在微信朋友圈指控其大学班主任的父亲曾对她性侵。又一次,旁观者陷入判断真相的困境,事非亲历,是趁热点炒作,还是真有其事,局外人依旧难以判断。

若舆论因理性思考和真相而審慎,倒也罢了;可当陌生人语出恶毒时,那些鼓起勇气说出遭遇的女孩和男孩,不正是你小说里被言论之刀千万剐的晓奇?

就在得知你出事的前一天,我身边的一位朋友遇到性骚扰,情绪崩溃找人倾诉时,几乎所有男性朋友都在告诉她,“你以后不要坐副驾驶位了”、“大晚上的不要和司机聊天”……我暗自猜想,你曾经也多希望有一个人对你说,“你没有错,这不是你的错。”

你的父母在告别式的第二天,第四度声明,“有些人还在装聋作哑。”他们会配合司法、检察院、律师,拉开这场注定漫长且艰难的法律攻防战。

所幸你再也不用忍受这一切了。

你遭遇过这样越聊越崩溃的窘境。高二被老师性侵以后,你说自己再也没有长大,你的人生永远停在了那个梦魇般的16、17岁。精神疾病从此如影随形,你算着日子,每个周一周二周三周四都只为了周五存在——每周五上台北看精神科医师是你唯一“可以活过来”的事情,因为只有在那里,你方能倾诉自己无法与人说明的痛楚;而你在深渊中向高中友人的呼救,却只能得到“正能量”的鼓励和规训,把你们的关系越推越远。

你最终放弃呼救,选择“打磨和抛光你的笔”,或者说得被动点,把自己扔在文字的世界里。“因为会一直抽搐,一手抱著身体,另一手一个键一个键地打,一面掉泪,从早上起床到写完一篇大概要花八九个小时。”

你拒绝与痛苦和解,正如你在小说里说的,“写,不是为了救赎,不是升华,不是净化。虽然你才十八岁,虽然你有选择,但是如果你永远感到愤怒,那不是你不够仁慈,不够善良,不富同理心,什么人都有点理由,连奸污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有选择——像人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记着,不是你不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

奕含,你曾在那个访谈里问,文学是否是巧言令色?

有无数人想回答你,以历史,以哲学,以经验,以文学……他们说,你是个迷了路的孩子。我却觉得,你已经用你26年的生与死,证明了所有答案。对一些人来说,华美精致、逻辑严密的语言或许是外衣;而对你,却是血,是泪,是每一次在痛苦中不愿睡去、睡去又醒不来的夜,是精神病院里每天安静吞服的一堆药片,是存在本身,是生命的全部。

在那边,好好休息吧。

一个从你书中看到密码的女孩

2017年5月17日星期三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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