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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山脉》:屹立大凉山的心灵史

2017-05-26袁勇

凉山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阿苏山脉彝族

袁勇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以苏格拉底之口通过与其他人对话的方式设计了真善美相统一的理想国,也即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乌托邦。人类追求的正义与善就是柏拉图理想国的主题,他认为国家、政治和法律要朝向真正的存在并与人的灵魂相关才有意义。柏拉图式的爱情也成了精神恋的代名词,用来指称那种超越时间、空间,不以占有对方肉体为目的的只存在于灵魂间的爱情。实际上柏拉图式爱情的真谛指的是一种对节制的崇尚,对善和美的追求。与《理想国》不同,列子·黄帝篇中有:(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之国……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如果说《理想国》是柏拉图规划的一个乌有国,那么这个《华胥氏国》完全可以称为《自然国》。一个规划而治国,注重正义和善,一个无为而成国,追求自由而自然;一个纯属理想中的乌有,一个可能存在过的乌有。无论是《理想国》还是《華胥氏国》,都是人类集体意识的变轨结晶。

彝族诗人阿苏越尔呕心沥血创作的2000行长诗《阳光山脉》,是一部大凉山人文地理和自然地理的深度诗旅,是诗人个体意识遗传基因中潜伏的集体意识的立体爆发,是诗人入世和入神的多维度空翻,是诗人现时探寻与本源根性诗意结合的完美奏鸣,是诗人在历时与现时中用灵魂火焰历炼出来的毕摩国。这个国度的宗旨就是:正义和善,自由和自然。可以这样说,《阳光山脉》是表现大凉山人神维度的诗化石,是屹立在大凉山的一部诗歌心灵史。

一、在地理人文中受洗并追寻祖族高渺的神迹

《阳光山脉》开篇第1节明确指出:“以汉字的偏旁进入\在西南的群山中寻找归宿\多年以来美好的事物习惯于凌空飞翔\在阳光山脉,骏马一路奔放,山路花枝招展”,阿苏越尔是彝族后裔,今生今世,他是在汉文化大背景中生长起来的。在汉文化的载体中,诗人仍然要在西南的群山中寻找属于他自己的根性,最终诗人把他的目光定格在西南的阳光山脉上,诗人不仅出生于这片阳光山脉,更重要的是诗人认定“多年以来美好的事物习惯于凌空飞翔”,因为最洁净的阳光在高处,最淳朴的真理在高处。

“从母体中呱呱坠地的八月\将鹿鹿觉巴这个新鲜的地名带到屋里\真理的面具,事物的真谛\甚至啁啾的鸟儿,也插上了阳光的翅膀\在路人的问询声中齐集飞翔(2)”。鹿鹿觉巴是诗人的出生地,汉语唤作“安乐村”。这么一个美妙的地名一开始就预示着诗人一生都要追寻真理的宿命,就像那些啁啾的鸟儿,一生都在阳光山脉中飞翔。诗人把他的出生和鸟儿联系在一起,更加暗示了高地的意义。

阿苏越尔在长诗的创作中,采取了直述、铺叙、倒叙、描述、隐述等等方法。所有的元素都不限定定数、定序,包括时间与空间。只有两样东西贯穿始终:阳光山脉这个挺立的存在体(现实实体和诗歌喻体)和诗人个体对最高存在的追寻。打乱是为了重建,追寻是为了找准坐标。所以我才在前面说《阳光山脉》“是诗人在历时与现时中用灵魂火焰历炼出来的毕摩国”。

诗人从一出生就受到那些啁啾鸟儿的导引,所以才有开篇第1节的也是全诗的终极基调,对最高存在的呼唤:

在阳光山脉,骏马一路奔放,山路花枝招展

随着季节的脸颊攀缘的是一座座群山

消失在等待中的族人将一地的粮食撒向天空

那些生长沉默和箴言的地名一夜间迎风飘散

阿河泥伊,比尔拉达,阿布洛汗,拉布俄卓

如果可能我要走遍所有的地方

并期待与你相遇

这里的“期待与你相遇”中的“你”,就是诗人命里命外的先祖族神:毕摩。诗人在鸟儿的导引下出生并成长,“族人将一地的粮食撒向天空”,既是祭祀高处的神灵也是为诗人洗礼,而诸如“阿河泥伊”“比尔拉达”“阿布洛汗”“拉布俄卓”等等地名无不是诗人一处处的受洗地。

毕摩对诗人为什么如此重要呢?彝族是一个多种崇拜的民族,有祖灵毕摩崇拜、自然崇拜、家神崇拜,有天界、地界、地下界等三界观,认为万物有灵、万物分雌雄。毕摩是彝语音译,"毕"为"念经"之意,"摩"为"有知识的长者",是专门替人礼赞、祈祷、祭祀的祭师。毕摩神通广大,学识渊博,主要行使作毕、司祭、行医、占卜等职能,既掌管神权,又把握文化,既司通神鬼,又指导人事,是彝族文化的维护者和传播者。“毕摩文化”构成了彝族博大精深的核心文化,毕摩文化是阳光山脉的根性,流进到了彝族子民的血液。在《阳光山脉》里,毕摩是最高的神,是诗人理想中的最高信仰。

在族人眼里,毕摩是光的亲人:“头顶竹编斗笠的毕摩穿越祭祀的经文\坐到光的屋脊,从一个家支到另一个家支(4)”毕摩把光带到每一个家支。族人信仰毕摩,就是坚信他能带来光。所以,在族人心里,毕摩总是出现在高处:“当骑着高头大马的祖先从天而降\在阳光山脉,在这美好的人世间\请相信一个民族悠久的忧伤,事实上\它和一个人片刻的欢乐没有质上的区别(13)”;“一定会有一天,\温暖我们的太阳点燃一堆柴火\世间的苦乐披上了比生命还轻的灰白鳞片\似曾相识的幸福出现在空中,彼此无言(18)”。代表族人的诗人相信“祖先从天而降”“幸福出现在空中”,仰望天空也就成了唯一的精神慰藉。毕摩成了阳光山脉所有族人的神。诗人把他的故乡称为“天高地贵”,鹿鹿觉巴的宿命就是追随最高信仰,追随毕摩才能找到永久的安乐:“我愿追随占卜的毕摩成为他的影子\在黄昏时分出发\用无边的法力驱赶梦境中呈现的凶像(19)。

斯宾诺莎在《神、人及其幸福简论》中说过:“假若我们一旦认识了神,而这种认识至少是像我们认识自己的身体那样清楚,那么我们同神的结合甚至就会比我们同自己的身体的结合更为紧密,并且仿佛超脱了身体一样。”①现实生活瞬息万变,多有意想不到的变故,一个忧患意识重的人,总是想尽一切办法为周围的人群和所融入的社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阿苏越尔在对毕摩的敬仰中,不知不觉超脱了自己的肉体凡躯,成了毕摩在现时的投影。因为现时并非理想国中的现实,现实就是现实,并非乌有,甚至在日益喧嚣的粉尘迷障里,也有毕摩力所不能及的尴尬:“诗者将故乡最后的尘土抛撒在异乡繁华的酒店\神圣的毕摩坐在小城昏暗的角落里暗自惆怅(21)”,诗者离开故乡去到繁华的异乡,忧从毕摩心中起,看透人世的毕摩深深知道,繁华背后陷阱多鬼怪多啊,远离本土的诗者(作者的替代体或者作者自己),在经历短暂的虚荣之后,很快就会发现异乡虚妄的秘密,诗者知道,必须采取行动,否则信仰必将坍塌,价值必将丢失:“在农历属于羊和猴的日子\我将找到传说中神奇的毕摩\倾听关于驱邪逐鬼的法门,看看神奇的嘴合上\人间欢乐之门随念想打开,六畜回归温暖圈舍(65)”。离本土越远,越进入异乡的繁华,越希望回到毕摩身边,毕摩毕竟是阳光山脉的毕摩,是故乡神龛里的毕摩,诗者远离故乡时间越久,越浓郁地接受到阳光山脉上流淌的毕摩的信息:“翻开昼夜,已经不再是一张白纸\神的信息大量透露,山川之身、植物之芽\甚至从刚刚走过的牛羊的蹄印里\都蓄满了神灵的光芒(69)”,诗者在异乡的虚妄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和痛苦,他的心里强烈地渴望回归,他感到自己脱离阳光山脉之后的困惑不安:

假使我的痛苦能够放射光芒,如祥瑞之光

我将回到天空,对人世的坎坷做一次鸟瞰

——128

其实,诗者的灵魂早就和毕摩融会在一起,他无法离开毕摩半步,而毕摩也需要像诗者这样虔诚的接能者。

二、情爱恩仇中的故乡情结和命运的深度哲思

反复通读几遍《阳光山脉》,忽然想起了荷尔德林。荷尔德林写给朋友博伦多夫信中说:“故乡的自然,我越是研究它,他就越发猛烈地攫住我……那些森林的特征和自然的各种特征在一个地区如此集中地表现出来;大地上所有神圣的地方汇聚在一处,而我窗外的哲学之光现在就是我的快乐;我愿意留住,如同我走来,直到此处。”②荷尔德林在后期的哀歌《浪游者》最终厌倦了流浪,在诗中回到了故乡的“原空间”,正如德宾所说:“家园是一个庇护性空间,亦即一个直观形态,一个神话性的力量场,而且也是一种心灵上的现实。”③荷尔德林完成了在异乡对故乡的结构,阿苏越尔以诗者的身份,在《阳光山脉》中经历了短暂的异乡漫游,就完全扎根在家乡的泥土里。他对故乡的体验更直接和直观,他在故乡的阳光山脉之间穿行遨游,不仅将家族和切身的所有情爱恩仇在诗中呈现,时时刻刻都在故乡与命运的纠结中进行作为存在者的深度哲思。

家乡生态的延续繁殖了生存其中人性的延续,自然生态是人性生态的本源和母体。所以,故乡的意义关键在于延续二字。从人生命个体的角度来说,父母就是生命本源和母体的固定指称。故乡情结就是这种母本与生俱来的血性特质。对阿苏越尔来说,“母亲实在遥远,她站在夜幕低垂的山冈上\大量的话语从风的嘴里漏下(24)”,在这里,自然母体和人之母本已经融为一体,在多情善感的诗人那里,母性绝对是至高神圣的,是故乡的代名词,是乡愁的源泉。“病中的父亲,神情像枯木\飘浮在言语无法企及的远方(26)”,童年时我有过这样的体验:山水非常清晰,哪一条小溪哪一条坡坎、哪里爱出什么小动物哪里长有什么树木植物都了如指掌,父母反而显得很遥远,因为“我”是母本的一个延续体,是父母生命的一部分,已经近到了极致,“只缘身在此山中”,所以反而变远看不见了;而父亲的远方,一方面,父亲代表的农业生态在这几十年中逐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再加之父亲已经病逝好些年了,所以在诗人这里,父亲连同所古老的农耕文明一同开始模糊起来。值得注意,诗人在写父母的同时,也埋下了对故土懵懵懂懂的质疑。

阿苏越尔的《阳光山脉》并非理想国或华胥氏国,而是实实在在孕育出生成长了他的川西高原。相对于汉文化主流区域来说,这里的汉文化发展相对滞后一点,阳光山脉除了明媚清爽的原生态环境外,正处于文化过渡段上,本源文化的日益衰落与现代金钱文化的侵蚀正一点点改变人性的走向,新旧交替时期的矛盾纠葛让人心不安:“告别疾病缠身的村庄,谜一样的村庄\亲情环绕的村庄。在村里不停游荡的\酒鬼依然折腾着日渐消瘦的夜晚(22)”,向往远方的繁华喧嚣,又不舍古老的文化之根,走与留之间实在忐忑,只好酒消愁肠;“饱满的人世,羊皮鼓的敲击声一浪高过一浪\黑压压的土地上坐满我疾病缠身的父老乡亲(50)”“在阳光的山头,我时常感受到来自从前的羁锁\亲爱的父亲,久远的先辈们,请看哪\在日渐陌生的土地上,生之色彩暗淡\唯有死亡被一次次记录并讴歌(40)”,“河流一分为二,亲人们相继离去\只有我孤身流淌,朝向别人望不见的远方(45)”,父老乡亲其实是农耕文明的化身,没落的农耕文明疾病缠身,过渡带的灰色空白让人们揪心于亲人们的相继离去,一股股失落的疼痛从心头涌起。而新文化新建设在带来发展机遇的同时也带给了人们更多的困惑:“如今,谎言和欺骗挂满墙头\大河两岸,是雨后春笋般的城市\从纸币和面具间穿城而过的车队扬起尘埃\前世已经结束,今生即将开始(43)”,“那些适合于耕种的土地被谎言冲刷殆尽\在大地辽阔而寂寞的躯体上我们痛哭流涕(61)”,“我们盛行的故乡被弃置道路两旁\喷涌的诗情已无力唤醒它的冷漠\归来的群山啊,请放眼新近翻耕的田野\泥土湿润,人群陌生,泪水清澈见底(76)”,“每一天都有一脉清泉死去\过去的喧嚣挂在心头\漫长的行走后,可以遇见的人愈加稀少,冷漠\我的双腿时感乏力,眼神出现短暂的迷惘(117)”。

为了找到新生活的出口,一批一批的人一咬牙,选择了逃离故乡,涌向繁华的城市:“定亲却未曾谋面的吉呷家美丽的女儿\这些都拦不住我像尼衣河水一样奔涌的脚步\在成都的上空,我曾以山鹰的姿态翱翔\但命运似乎注定,宽敞的越西坝子\已足够容纳阿苏越尔辽阔的一生(73)”,我刚一出来就已经分辨出自己的命运属于哪一方泥土。奥地利康拉德·洛伦茨在《文明人类的八大罪孽》第三章、第五章中谈到了生存空间遭到破坏和情感的暖死亡,况且现代都市生活几乎只是单纯追求物欲,为了达成这一目标,人们疯狂到不择手段甚至让人性畸变成为洪水猛兽:“当面歌功颂德,背后竭力诋毁陷害\触及人类正直和善良的底线\……\九十九种鸟儿,你是哪一种方言呢\在普通话的丛林中,我擦亮猎枪(140)”,良知未泯的诗人暗地里还手握道德的曲尺,孤独地“擦亮猎枪”。诗人很短暂地逃离之后,除了自己的不适,还看见先前逃离出走的同乡“揉碎了自己的宫殿”,在随波逐流中诗人自身也生发着畸变:“我的头发已經染黄,我的身高正在下降\我的鼻梁不再高挺,我的热情逐渐冷却\祖先的灵啊,找不到栖息的天菩萨(163)”,诗人无法适应大都市的极速“泛生活”,于是断然发出了呼喊:

飘泊异乡的人,于渐渐合拢的暮色中失去端庄

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我心灵的故乡

——20

回来吧,我们迷失已久的魂魄

外面有豺狼虎豹,只有家中有温暖的亲人

——66

在诗人的族史家支中,还有一种家族的恩仇情怨,这种家族情结或英雄事迹,大都体现了彝族人民追求真善美的生存价值观。“英雄恩体拉巴摔死了害人的天神\后来是无边无际的蝗虫以黑夜作剑\四处杀戮,大英雄恩体拉巴说\要有火把,于是野蒿枝扎成的火把\吐出明艳的舌头,品尝着丰收\阿苏家煮得沸腾的水已盛不下满荡的期待(47)”,相传天王恩体古兹派凶神到人间作恶,彝族武士恩体拉巴不顾个人安危与之搏斗,战胜了凶神。天王大怒,撒下天虫来吃地上的庄稼,恩体梯巴组织彝族人民纷纷举起火把烧死害虫,保住庄稼,从此人们便把这天定为“火把节”。第56节中赞美了先祖阿普笃慕的后人濮蜀巫雾人的朴实勤劳本分,第57节中赞美了阿普然阔的英勇和不畏强敌的英雄气质。一个民族大都有自己的创世神话。《勒俄特依》是彝族创世史诗,流传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境内。“勒俄特依”系彝语音译,意为“传说历史书”。它曲折形像地反映了彝族先民对大自然及其变化规律的探索和认识。诗人在59、119等节中,赞美了彝族的创世英雄:

看吧,支格阿龙还活着

用人们不知道的隐秘的力量照亮心灵

照亮我每天开辟的道路和泄露的诗行

——119

后来,是支格阿龙站在高高的土尔山顶上

射下繁盛的日月,洪水过去

居木三子的炊烟在兹洪尔碾山顶升起

大地这位热情的主人,打开她的大门

用明亮缤纷的色彩,迎接了河流山川

也迎接了彝人的先祖古候、曲涅两个部落

——59

这时,所有的英雄都被称作支格阿龙

心中的美女都唤作呷嫫阿妞

一切都是天赐,用来证实

神话的地老天荒,爱情的历久弥新

——9

诗人通过支格阿龙等艺术形像,描述了他们创造天地万物的神奇和延续彝族部落英雄血脉的功绩。正因为有创世神话和英雄史诗,自己的民族才能林立于高达旷远的阳光山脉,诗人骨子里的高贵血液才能溶于经天纬地的阳光之中并且闪闪发光。

三、精湛娴熟的诗语和结构史诗的热能

阿苏越尔的《阳光山脉》囊括彝族历史,涵盖人文地理,大至天地经纬,细到生活琐屑,在长达2000多行的大制作里,阅读起来没有丝毫赘肉杂芜,字字句句虚虚实实都充满浓郁的诗味,没有几十年的创作修为是不可能做到的。著名蒙古族诗人舒洁在评论《阳光山脉》时说:“诗人阿苏越尔用六年时间写作了长诗《阳光山脉》,由此,他实现了一个纯真的目的,他要为养育了自己的故土,为部族,为充满血性与奇迹的彝族大地谱就一曲心灵浩歌。现在,他完成了,这部长诗之于诗人,是一个心灵工程,是心愿实现后的幸福,当然也是奇迹存在的证明。”古今中外,在大型史诗长诗中,都存在节奏松散、杂芜甚多、味同嚼蜡等共病,阿苏越尔深知长诗创作其中三味,在创作技法上匠心独具、推陈出新,经典地完成了《阳光山脉》的诗歌文本。

情为推手,诗语润朗如玉

《刘勰论写作之道》中谈到《定势》时说:“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④情志、意态互有差异,文章变化的法则也各不相同,但无不是依据情志来确立文章的体裁,并依据体裁的风格要求来形成文章的体势。阿苏越尔在创作《阳光山脉》时,一定是被情志意态充满,只有被情感支配的人创作出来的文字才会打动人心。虽然《阳光山脉》全篇201个章节看似相互独立成章成体,但实际始终有两根主线贯穿其中:一是作者内在充盈其间的至真至纯之情(软件),一是旷达高原的阳光山脉(硬件),这一软一硬编织交缠最终融会一体成为作者呕心沥血塑造出来的立体艺术形象。在具体的诗语方法上,阿苏越尔将心中的情愫融入到每一个字词句中,以“情”为燃料,为诗语推手,将全诗推向终点,由于诗人笔下的诗句饱蘸浓情,所以很少有粗砺之语,巨制中的诗语大多温润有度,渗透力极强:“路过村庄的蜜蜂谈及花朵的香艳\嗡嗡之声赞不绝口。阿表妹,这一刻\如果有撕心裂肺的爱穿透胸口\我的翅膀愿意在你怒放的春天里折断(144)”,在阿妹面前,直抒胸臆的真情表白;“父亲,为了证明灵魂的存在\我要在山中,在空灵的伐木声中\找到您,神啊请展示您的力与美(74)”,在父亲面前,有这样硬朗的情志;“莫莫落日神山啊,我从小看着您的脸色成长\明天,请将您的脸色放晴,让她的前途光明(64)”,在神山圣灵面前,有如此亲眷般的诚实述求。

我自由的兄弟啊,

你的旗帜插遍山冈

……

去明媚的阳光下翻晒心灵

播种自己想要的诗歌生活

——84

无论诗人对现实中的阳光山脉多么依赖,其实心中最渴望的仍然是那片精神的高地,希望在那里“播种自己想要的诗歌生活”。正因为有这种精神高度的期求,所以诗人总是对阳光山脉充满热爱,无论生活怎样艰难困苦,恩怨情仇怎样纠结交织,诗人心中的阳光山脉永远是情感的净土、精神载体上的理想国。

结构多维,极具艺术张力

心灵的走向引领诗歌语言的走向。诗人的诗语特征其实就是诗人在特定时期的心灵特征。阿苏越尔血性传承于阳光山脉,文化根性源出于阳光山脉,少年时代阳光山脉是他的生活家园,长大后阳光山脉是他的精神故土,有无虚实,阳光山脉的巨细他都了然于心,无论阳光山脉多么庞大高远,他都可以像玩积木一样随意拆装,他用文化的知性掂量一切可以入药入味的诗歌元素,在诗语的具体结构上,将不同词性不同色彩不同软硬虚实不同方向维度的元素巧妙自然地融进抒情性极强的诗语中,虽然是长诗,也具有普通抒情短章的诗性张力,十分耐读耐品:“生活的水源,承载着多少年来朗朗上口的母语\接踵而至的词汇喂养着河谷、群山和人头(8)”,其中“水源”“母语”“词汇”“河谷”“群山”“人头”等非类同的词语通过动词“承载”“喂养”的连接自然融为一体,在词性丰富的同时扩大了词语本身的内涵外延和立体维度;“我也即将成为一个无关痛痒的人\在临近下午时寻找到一个音阶存放自己(38)”,非类同字词在反差中和谐共存,新奇灵动,妙不可言;“秋风明亮的眼睛挂满树叶,鸟的翅膀拖动天空(15)”,静动交相感应,诗味凸显;“事实上,根须一直的延伸,不為到达只为见证(52)”,以虚说虚,理性直通感性;“漂浮的祖先,变形的熟人(58)”,以变异句对变异句,严谨而准确;“我愿移除心障,冲出炫目的光辉(82)”,将喻词“心障”当成名词用,生动切贴;“妹耶,灵魂驾驭肉体时,我是光明和希望\肉体局限灵魂时,我是被河水冲刷的鹅卵石(129)”虚实相生互补,理性感性切换,时空收放自如;“啊啵啵,那时我汹涌着无边的青草\数不清多少次丢失了心爱的羊群(89)”本体变喻体,意象成喻象,诗味辽阔无边。

能量强大,史诗气韵丰满

没有史诗的民族先天贫血。阿苏越尔所在的大凉山有一部广为流传,并对凉山彝族社会的历史文化有着深远影响的经典文献——《勒俄特依》。《勒俄特依》全书十三篇一千五百余行,内容包括"开天辟地"、"创造生物"、"支格阿龙系谱"、"射日月"、"洪水潮天"、"选住地"等十几个部分。它曲折形像地反映了彝族先民对大自然及其变化规律的探索和认识。史诗前一部分塑造了天神恩特古滋和支格阿龙等艺术形像,描述了他们在创造天地万物中的神奇功绩,想象奇特。后一部分幻想成分较少,更接近于现实生活,记叙了彝族先民进入凉山的迁徙路线和家支间的争讼。阿苏越尔通过父辈的遗传基因先天吸收了《勒俄特依》的养分,再加之对本民族的热爱和对家支血性的迷恋,很快就将《勒俄特依》中的英雄情结融入到了自己的血液中,并在潜意识里滋生了对“创世史诗”的构想,所以阿苏越尔从懂事之时起就在不知不觉中积蓄酝酿储备着结构史诗的能量,直到变成一个成熟的抒情诗人之后终于彻底爆发。

早在1986年,阿苏越尔就创办并主编大学校园诗歌刊物《山鹰魂》。1988年油印个人诗集《梦幻星辰》。1994年7月由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发行第二部诗集《留在雪地上的歌谣》, 2005年12月由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发行第三部诗集《阿苏越尔诗选》。2014年3月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抒情长诗《阳光山脉》。《阿苏越尔诗选》获得第五届四川文学奖提名并获得第三届四川省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现为越西县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凉山州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评审委员会委员,《大西南月刊》诗歌专栏主持人。从阿苏越尔的创作历程来看,诗艺成熟早,作品创作丰,灵感历程长,具备了创作长诗的坚实基础。

长诗创作是一项大能艺术,准确地说是消耗人体热能的艺术。当年《十月》在编发海子的诗剧《太阳》⑤时有这样的引言,说《太阳》“是从元素原型痛楚狂想的焚烧战斗中掷下的大诗。诗剧形式具有同时面对多重幻象的属性……《太阳》探索有爆炸力的句式,尝试用幻象——不凝结为静止画面形象——进行写作,表现心灵的运行,摹仿创造力发射时的动态,这样把语言推出静观的边缘,冲击叙述的习惯,另外,在思考上将以人为中心点的视野,放到自然界的范围里去”。在《太阳》中,海子的精神在膨胀,而肉体又是那么渺小。精神必须挣脱肉体的桎梏,从肉体中自由出来,以另一种全新的形式,找到它自己真正的乐园。所以海子最终精神彻底崩离肉体并终结了肉体。

阿苏越尔《阳光山脉》的创作从2008年6月开始,到2013年10月2日结束,历经近6年时间。与海子《太阳》不同的是,海子把大维度的终极世界敛缩到自己的肉身上,因为肉体无法承受而不得不爆炸。阿苏越尔则是把他所生存的特定區域“阳光山脉”放置到一个大视野中去,这样不仅能看清它考量它,而且能承受它。“大自然的体香啊,令我们误以为\自己就来自美好天堂(10)”,《阳光山脉》是诗人理想中的天堂,之所以是理想中的,因为现实中的阳光山脉,还有很多这样那样的不尽人意:“太阳啊,借我强大无比的光明\让我揭穿他层层迭迭的黑暗(150)”,正因为没有把阳光山脉全部理想化、乌有化,所以阳光山脉始终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存在着。诗人能做的,只是去热爱它修复它加固它。

《阳光山脉》可以说近年来大凉山诗歌艺术中的青铜重器,倾述了一代血性有为知识分子对它透肌析理的情感构建,在世风污浊的当今,在诗歌沦为发泄私欲溺情的价值断裂带,竖起了大凉山诗歌心灵史的大旗。

注释:

见商务印书馆1987年4月第1版《神、人及其幸福简论》232页。

华夏出版社2004年8月第一版《荷尔德林的新神话》第140页。

华夏出版社2004年8月第一版《荷尔德林的新神话》第131页。

长征出版社1994年8月第一版《刘勰论写作之道》273页。

2013年第3期《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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